第二百三十五章 智者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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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張宅出來,蘇芽就急匆匆地往回趕。
    說來也怪,她原先百般糾結,就怕跟沈淮在一起會如何如何拖累他,這一切的拿不起放不下,卻從婚期確定的那一刻起,突然徹底消散了。
    如今的蘇芽,仿佛被沈淮勾了魂兒,恨不得長在他身上,黏在他懷裏,片刻、寸步最好都不要離開。
    今日出來的這一會兒,左不過一個多時辰,辦完正事兒之後,她就又開始丟魂兒了。
    「快快快,再快一點兒。」她蹲在車簾後麵,催促著趕車的高峻。
    高峻趕馬過巷,還要避讓行人,已經快得不能再快了,卻不好拂了這位新主子的麵子,隻好應聲又甩了馬兒一個空鞭。
    「唉!」劉三點重重地歎了口氣。沒人回應,又歎一聲。
    「劉叔,你怎麽了?」蘇芽問。
    「沒什麽,沒什麽。」劉三點被飛奔的馬車顛得貼在車廂上,用顫音嘀咕:「唉,女大不中留,不中留啊。」
    蘇芽古靈精怪的,哪能不懂?卻偏不接梗,笑眯眯地回過頭,接著催:「劉叔,你成天黏在藥草堆裏,也不曉得要強身健骨,顛一顛也好,活絡筋脈。」
    劉三點扒著壁角,齜牙咧嘴:「小芽啊,要不你下車自己先走?」
    「那可不行,最近城裏不太平,我娘說你膽子小,方才就不該讓你落單,出門時叮囑我要跟著你的。」
    「我?我膽子小?」劉三點幾乎要炸毛,又沒膽量炸毛,懊惱得說不出話:為人小心謹慎些子有什麽錯?怎麽就變成膽子小了?
    蘇芽瞅著外麵偷笑,叮囑道:「回頭到了,咱們進門第一件事,便是各自回去換了外袍。張家雖然沒有瘟病,可到底還是會傳染,張先生都那麽小心了,咱們也要小心些——家裏有老弱病幼,別過了病氣給他們。」
    高峻神色一凜,想到自己正值病弱的主子,連忙應是。
    終於到了,不待馬車停穩,蘇芽已經像隻脫兔似的從簾後躥出來,踩著夕陽的餘暉,直奔大門,剛要進去,卻又突然往後退了幾步,站到階下,抬頭去看宅門。
    「蘇宅?」她念道:「這什麽時候改的?」
    「早改了,」高峻從車上跳下來,撇嘴道:「你才瞧見?」
    蘇芽眼珠子一轉,問道:「怎麽,你好像頗有不滿?」
    「不敢,」高峻的黑臉上滿是誠懇,「就是提醒你一下,我家公子如今已經是徹頭徹尾的窮光蛋了,你可千萬記得對他好一點。」
    「不錯不錯,」劉三點從車上爬下來,對著門上新匾嘖嘖稱歎,「沈大人真是沒的說。小芽啊,你可得對人家好一點。」
    好一點,如何才算好一點?
    蘇芽皺了皺鼻子,每個人都看到了沈淮對她的好,她自己自然也更加知道,隻是,除了愛他,她其實不太知道他還缺什麽,她還能為他做些什麽?…
    沈淮太強大了,他不僅被稱為傳奇,也沒有辜負傳奇,文采風流、文武兼修,智計無雙、殺伐果斷,仕途還一片光明……他仿佛生來便有無所不能的實力,讓人沒有一絲空隙去探究到他的過去。
    原本蘇芽也是這麽想的,就算沈淮說自己身後有一堆麻煩事,她也沒覺得是怎樣的麻煩,直到沈父出現。
    那是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沈父,麵對沈父的沈淮,也完全顛覆了她心中對他的認知。
    父子倆冰冷的對峙,看不見一絲親情的味道,幾分虛假的情意摻雜在其中,甚至比仇人相見還互相憎惡。而他們言談中透露的信息,又似乎指向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即便如此,沈淮卻還是讓沈父出麵,去向邱奈成報訊送喜帖,蘇芽明白,這其中有沈淮對她
    的愛護——無論如何,在外人的眼中,他們是父子,蘇芽即將是沈父的兒媳。隻是她卻分辨不出:其中是否還有幾分是沈淮對家的眷戀渴慕?
    畢竟,他對她說想要一個家的時候,曾經藏起過那樣的脆弱寂寥。
    今日發生的事情太過密集,蘇芽大喜大憂,頗覺耗費心力,若能直接問沈淮就好了,然而在沈淮主動開口之前,她卻不太想主動去戳破這種認知,她隱隱地怕沈淮會難堪。
    與此同時,蘇芽也更加確切地察覺到:自己對沈淮的心意裏,突然湧進了大量的憐惜。
    不同於此前對他受創時的那種憐惜,而是仿佛突然窺見了一個身處時局、又被多方算計、曾經懷揣理想、不過無依無靠的沈淮,因而在內心深處,漸漸糾葛出一些細密的心疼。
    世人皆道他是天之驕子,又有誰知他曾經走過怎樣的磨礪?
    她低著頭往門裏走,前方傳來引路聲。
    卻是徐遠引著一個清雋的中年人正往外走。
    「於大人慢走。」
    目送中年人上了轎子,漸漸遠去,蘇芽問徐遠:「這是——」
    「大理寺左寺丞,於青峰。」
    是皇上指派來給沈淮的助手啊——於青峰的到來,使蘇芽立刻又掛心起那些與時局相關的事情。
    無論他們願不願意,這邊的泥潭中找不到一個可以抽身而去的人,爆炸案、掏心案、軍器私造、官匪勾結,樁樁件件,都將沈淮和她纏雜於其中。
    她匆忙去換了衣服,急哄哄地去到沈淮房裏。
    室內極其安靜,隻掌著一站黃銅座的油燈,昏黃的燈光籠著一方寂寥,沈淮閉目靠在床頭,已經沉沉睡去。
    這一日裏諸事不斷,他太累了。
    蘇芽不由地將腳步放得格外輕,悄悄走去燈前,將那朵將爆未爆的燈花給掐了。
    燈光隻晃了幾晃,沈淮便睜開了眼睛。
    「回來了?」他聲音有些沙啞,長長地呼出一道鼻息,抬手在眼睛上揉了揉。
    「嗯,你一直在等著?」蘇芽摸摸他露在外麵的手,不出意外地摸到一手的涼意,便捧在手裏輕輕地暖著,「張家無事,虛驚一場。」…
    其實看蘇芽進來的反應,沈淮便知道答案,卻還是仔細地問道:「張宅裏的各處可都查過了?」
    「查了,劉叔也為張先生的夫人和兒媳診過脈,不是瘟病,隻是症狀相似的急症,」蘇芽柔聲道:「兩位病人雖然形容憔悴,神智卻還清醒,大約也是被張先生的誤診嚇到了,稍微有些恍惚失措的樣子,別的都沒啥,你就不用惦記了。」
    「誤診?」沈淮皺眉,「張先生行醫數十載,在太醫院什麽陣仗沒見過,怎麽會誤診?」
    「約莫是關心則亂吧,他夫人從未生過急症,如今年紀大了,反倒突然病了,便把張先生嚇到了,」蘇芽將張參木的原話複述一遍,又道:「看不出張先生竟是個深情的人,分明是見慣了病痛的醫術大家,卻因為他夫人的急病弄得失了方寸。伉儷情深,白頭偕老,真真讓人羨慕。」
    說者有心,聽者也有意,沈淮眼底浮起笑意,微垂了眼梢,「嗯。」
    「你嗯什麽?」蘇芽不滿道,她說了這麽多,他聽不懂麽?
    沈淮微笑著翻手,輕易地將她兩隻纖長的手包在掌心中,學她的話:「伉儷情深,白頭偕老,真真讓人羨慕。」
    他聲音低啞,緩緩浸到蘇芽的心頭,將蘇芽撩得汗毛倒立,心裏又格外甜蜜,又甜蜜,又羞澀。
    他們領著張參木的情,聽劉三點回來一說,便立刻趕去張宅,這會兒消弭了擔憂,想到即將來到的新婚,便有些別的心思飄出來了,昏暗的室內
    一時又安靜下來,繾綣曖昧。
    蘇芽清了清嗓子,見他正仔細地看她右手背上的結痂,便問道:「你看什麽?」
    張參木和劉三點聯手,醫術確實讓人驚歎,這才幾天的功夫,那一片被她削掉的皮肉不僅已經結痂,而且可以活動自如了,雖然看起來疤痕醜陋,劉三點卻已經拍胸口保證會讓它消失。
    沈淮用拇指輕輕地摩挲那片結痂,似要將那醜陋的輪廓描摹進心底,半晌不語。
    蘇芽覺得醜,不太自在,便往後抽了兩抽,沒掙脫,惱道:「你又不說話,又不回答,做什麽,難不成還敢嫌它醜麽?」
    她像個要撒嬌又要發火的貓兒,有恃無恐,逮著了一點兒不滿意,便別別扭扭地找事情。
    沈淮愛死了這隻貓,卻又被逗得哭笑不得,在她透亮的目光催促下,終於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又要不講理,我怎麽會嫌你醜?」
    「那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隻是終於懂了:醫者不自醫,智者難自知,情關難過,原是一樣的道理。」
    金陵小財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