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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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早該明白命運如同一場局,我們都是這場局裏的一顆棋子,廝殺到最後,都是生不如死。
    上帝,如果你覺得你無所不能,就請將你曾給予我的一切統統拿去吧,把我的驕傲和美麗,還有我的悲傷、思念和痛苦,一切的一切,統統拿去吧。
    你對我已經沒有絲毫的悲憫,趕盡殺絕也好,打擊和折磨也好,其實都表明你已經厭倦了我。既如此,我就不再奢望你能給我幸福,你幹脆就在這一刻把我毀滅,從肉體到靈魂讓我在這冰冷的世界消失吧,因為我也已經厭倦了自己!
    過去的一切已經結束,我原本想重新開始的,隻因了對他的誓言,無論多麽疲憊空乏,多麽深沉而痛苦,還是強迫自己將破碎的過往從我生命裏剔除,一幹二淨,徹底地將過去忘記。因為我失去的那些,哪怕是從頭來過都不能再找回,索性洗心革麵為他好好地活著,可是上蒼還是不肯給我這樣的機會,硬生生將我釘上十字架,又將我從死神手裏拉回來,好讓我繼續承受這無邊無際的痛苦。
    在睜開眼睛的一刹那,我覺得我壓根就不該醒來,在另一個世界等著心愛的男人有什麽不好?連死都不讓我死,我究竟前世犯了什麽錯?!
    病房裏很寂靜,門外有老外在說話。
    “miss cathy is fine now, bathy小姐現在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不過……)”
    “but what?(不過什麽?)”這是耿墨池的聲音。
    “the baby was died。(她肚子裏的孩子沒有保住。)”
    “baby? what baby?(孩子?什麽孩子?)”
    “you mean she is pregnant?(你是說她懷孕了?)”這是祁樹禮的聲音。
    “yes。the baby is about 3 month old。(是的,胎兒已經三個多月了。)”
    又是一陣死一樣的沉寂。
    “她懷孕了你怎麽不知道?”祁樹禮質問耿墨池。講的是中文。
    “我,我怎麽知道……”
    “你怎麽不知道?她天天跟你睡在一起!”
    “我……我們沒有性生活……”
    “什麽?沒有性生活?”祁樹禮突然放大聲音,極度憤怒,“那她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不是你的,是誰的?!”
    耿墨池沒有出聲。
    隻有祁樹禮呼呼地在喘息,“……是我,我的?”
    那個可憐的男人還是沉默。
    四周靜得可以聽得到時間的嘀嗒聲。
    “不——”祁樹禮突然一聲咆哮,衝進了病房,撲到床邊抱起虛弱的我,“考兒,我的考兒啊,怎麽會這樣,我們的孩子……沒了,你知不知道我盼了這麽多年,就是想跟你有個孩子,我頭發都等白了,你看到沒有啊,考兒,考兒——”
    祁樹禮的淚浸濕了我的衣服。
    “上天怎麽這麽殘忍,不讓我得到你的愛,連我的骨肉都奪去,我們祁家就剩我一條血脈了,弟弟死了,妹妹杳無音訊,老天給我留個後代就這麽難嗎?我奔波半生創下的家業留給誰啊,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考兒,你回答我,是你殘忍,還是老天殘忍,你懷孕了應該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可你吭都不吭一聲,枉我愛你這麽多年,考兒,你知不知道你好殘忍……”
    “放開她,她現在還很虛弱。”耿墨池過來拉他。
    “你給我閉嘴!”祁樹禮鬆開了我,卻撲向耿墨池,揪住他的衣領兩眼通紅,目光如噬人的野獸,“你這個渾蛋,你不是要死嗎?怎麽到現在都沒死?如果不是你纏著考兒,你老婆怎麽會跑到西雅圖來鬧,她不鬧我的孩子怎麽會說沒就沒了,耿墨池,我恨你!恨你!……”
    耿墨池被抵到了牆上,祁樹禮不罷休,繼續咆哮嘶吼:“我前輩子欠了你嗎?這輩子怎麽就還不完,我知道你的日子不多了,才允許她回到你身邊,免得你做鬼也來糾纏,可是你比鬼還可惡,奪走我的骨肉,殺死我的孩子,你是間接凶手!你老婆就是直接凶手,你老婆呢?她在哪兒?她在哪兒?!”
    祁樹禮放開耿墨池又跑出病房,沒一會兒就抓米蘭進來,揪著她的頭發往牆上撞,拖到床邊把她踹得跪下,“給我賠罪,給我的孩子賠罪,你這賤貨!”
    說著猛甩幾耳光,下手很重,米蘭被打得口鼻流血,祁樹禮還不解恨,又把她拖起來抵在牆上掐她的脖子,“賤貨,我要你償命,我今天就殺了你!我要殺了你!虧我還給你安排住處,給你配車,給你錢用,為的就是讓你別找考兒的麻煩,誰知道你這個賤貨竟然殺死了我的孩子,你還敢活在這世上嗎?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米蘭掙紮著,雙眼圓睜,嘴唇開始發烏,耿墨池過去拉開祁樹禮。
    “你聽我說,如果你真要殺她,讓我來動手!”他一邊掰祁樹禮的手一邊虛弱地說,“我反正是快要死的人,殺了她償命也無所謂,如果你殺她,你就要償命,你償了命誰來照顧考兒,我死了考兒就是你的,是你的……”
    “我的?”祁樹禮鬆了手,米蘭爛泥一樣地滑到了地板上,“哈哈……”他忽然放聲大笑,眼睛瞪著耿墨池,手指著我,臉色煞白,“事到如今,我還會要她嗎?她是個災星,隻會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幸,我弟弟娶了她連命都沒了。我對她掏心掏肺,結果還是一無所獲,現在連我的孩子也沒了,我恨你,也恨這個女人,我詛咒你們,就是下到十八層地獄我也詛咒你們!你們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歪在床上,耳中開始轟鳴,腹部一陣絞痛,身下頓時洶湧澎湃,我感覺生命的熱能在體內迅速褪去,我的愛,我的恨,都已成過眼煙雲。我的意識亦開始模糊,覺得自己像是躺在一條被鮮血染紅的河麵上,天空那麽遙遠,風聲在嗚咽,上帝嘲弄的眼神冷酷地注視著我,我一直就這麽漂著,沒有方向,直到生命的終點。
    依稀有護士過來,掀開了被子。
    “不好了,cathy小姐大出血!”這是我聽到的現實世界裏最後的聲音。
    我死了嗎?但願。
    十天後。
    天空有點寬,雲在機艙的左方
    離開你住的西岸,飄浮在天上
    加州的月光,停在飛機翅膀上
    結束這一段愛情,讓我更勇敢
    你說一切明天再講,我不這麽想
    我很善感,你愛幻想
    我們不一樣……
    西雅圖的晚上,和你最後的一餐
    我覺得這個地方,不再是我的天堂
    西雅圖的月亮,把我送出太平洋
    在降落前這麽想,再見吧那些時光
    ……
    聽著《再見,西雅圖》疲憊無助的歌聲,我常常以淚洗麵。我回來了!回到了我闊別三年的故土。沒有跟任何人道別,一個人拎著行李踏上了返程的飛機。當時正是晚上,西雅圖不眠的海港就在我腳下,璀璨奪目,生生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你聽著,隻要你還留在耿墨池身邊一天,你們就休想得到安寧,我要他到墳墓裏都不得安寧,他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憑什麽要你陪在身邊?我是他太太,憑什麽你可以得到他的一切,我卻落個一無所有?!你不就是個陪他上床窺伺他財產的賤貨嗎?憑什麽你可以得到兩個男人的愛,而我卻差點被他們掐死?白考兒,你盡管留在他身邊吧,不信就走著瞧,看耿墨池最後到底是死在我手裏,還是死在你手裏。還有祁樹禮,你們都是一夥的,我恨你們,恨你們每一個人!隻要我米蘭還有一口氣,你們就不得好死!!……”
    這是我還在醫院時米蘭親自跟我說的話,當時她就站在我床邊,麵目猙獰,咬牙切齒,似乎我真的跟她有血海深仇,她要我用血來償還。我從來沒覺得她有這麽可怕過,扭曲的麵孔讓我晚上連連做噩夢,出院後都還在做噩夢。
    米蘭果然不罷休,又先後幾次找上門吵鬧,或打電話恐嚇,揚言要回日本召開記者招待會,向世人昭告love係列曲非葉莎創作,我知道,她始終握著這張王牌,她什麽都不用做,就這足以置耿墨池於死地。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舊病複發、子宮大出血讓我的身體再次垮了下來,迅速地消瘦下去,我又恢複到了三年前來美國時的瘦骨嶙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比耿墨池更像一個垂死的人。
    想想這場愛情糾葛到如今,我真的已筋疲力盡,老天到底不是那麽慷慨的,連最後陪著心愛的男人死去的願望都不能實現,還這麽連累他,讓他時刻不得安寧!還有祁樹禮,他跟我根本就是一類人,愛一個人愛到粉身碎骨,隻可惜我給不了他想要的愛,我的愛今生都給了耿墨池,這個真正已經垂死的男人,即使他真的死去,我的愛也沒有活著的可能。雖然耿墨池說隨米蘭去了,他都是要死的人了,他管不了了,但是我做不到視若無睹,不是我有多仁慈,也不是假惺惺地想要去維護葉莎的名譽,我隻是害怕兩個男人都死在我手裏,怕今生欠下的孽債,來世他們還追著我還,所以我還是離開吧,讓一切都歸於平靜。
    其實我早該明白命運如同一場局,我們都是這場局裏的一顆棋子,廝殺到最後,前進或後退,都是生不如死,我何苦讓這悲劇雪上加霜呢?
    臨行前的晚上,我邀耿墨池到西雅圖碼頭區一家很有名的西餐廳用餐,算是最後的晚餐吧。我竭力讓自己平靜,不敢透露絲毫離別的情緒。可還是被芥末嗆個半死,喉嚨裏像是著了火,我灌進大半杯冰水才緩過勁來,被辣得眼淚汪汪,“不好意思,我吃東西的時候總是很沒吃相。”
    他呆呆地看著我,眼睛裏倒映著燈光,裏麵有我的影子。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他緩緩伸出手,撫摸我瘦削的臉,目光哀涼。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這麽說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隔著模糊的淚光,隻覺他瘦了許多,瘦得臉頰的顴骨都凸起來了,眼角也已經有了細紋。
    他夢囈般地喃喃訴說起來:“這幾天也不知道怎麽了,老是做噩夢,夢見你一個人走了,把我孤零零地丟在這兒。我很害怕……在這世上除了母親,我無依無靠,現在你就是我的依靠,真是很抱歉,本來應該我是你的依靠才對,讓你受了這麽多苦,讓你失去了孩子,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是罪人,我不明白我們怎麽會走到這一步,但是我知道,有些錯誤已經沒有辦法彌補,我給不了你幸福,反而讓你吃了那麽多的苦,你沒有記恨我,還一直守候在我身邊,不離不棄。這時候我才明白,上天原來待我不薄的,把這麽好的一個你送到我麵前,我在感激中漸漸學會了寬容和接納,比如寬容祁樹禮,讓他在我死去後繼續我無法繼續的愛,給你幸福,給你快樂,我真的改變了很多……”
    我的眼淚簌簌地落在餐桌上,手緊緊地抓著台布,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不起,最近老是動不動就落淚。”
    他看著我,目光忽閃如搖曳的燭火,似要把我的心照得通明。我一陣發慌,他卻忽然發現我的無名指空空的,一臉驚詫,“戒指呢?怎麽……”
    我把領口的絲巾解開給他看,“戴著呢!”
    戒指已經被我用一根細細的鉑金鏈子穿著戴在脖子上了。
    他笑,“怎麽戴脖子上呢?”
    “因為……我無法名正言順地戴上這枚戒指,但我要戴著,到死都戴著,所以就掛脖子上了,挺好啊,《魔戒》裏的弗羅多不就是把戒指掛脖子上的嘛。”
    “謝謝!”他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瞬間低下頭,似乎不敢跟我直視。
    “我拿什麽送你呢?我身上沒值錢的東西……”我也低下頭假裝在包裏找東西,其實是想擦掉滿臉的淚。
    這時,琴聲戛然而止,餐廳一角的鋼琴師起身離座了,大概是演奏已告一段落。我靈機一動,也起身離座,徑直走到鋼琴邊,坐到了琴凳上。一首久違的《離別曲》從我指間飛了出來,多年前在星城的某間琴行裏,他曾為我第一次演奏了此曲,第一次聽他彈琴就彈《離別曲》,似乎從一開始就預示了離別的宿命,從祁樹傑和葉莎沉入湖底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擺脫不了這宿命。
    他始終沒問我為什麽彈這首曲子,出了餐廳,我們手牽著手漫步在艾利略灣碼頭的街邊,皓月當空,西雅圖過於燦爛的燈火讓月亮有些黯然失色。我們誰都不願意說話,真希望就這麽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一直走,直到生命的最後。太空針就在我們身後閃爍,我看著燈光下讓我今生刻骨銘心的臉,突然就撲過去,緊摟著他的脖子,送上自己顫抖不已的冰冷的唇。
    還是跟多年前第一次親吻一樣,溫軟得不可思議,帶著某種迷離的氣息,驚心動魄,唯一不同的是,現在更多了份錐心的痛楚。
    “我愛你,墨池!”我仰望著他,輕輕地呼著氣。
    “我也愛你,白癡!”他摟著我的腰,也笑,可是眼中有淚光在閃動,西雅圖迷人的港灣在他眼中竟有了種永恒的味道。
    回到家,我跟往常一樣照顧他服藥,但在最後給他泡牛奶時加了一粒安眠藥,他睡覺很不踏實,一點點的響動都聽得到。安頓他睡下後,我開始收拾行李,又寫了兩封信,還把他每天該服用的藥物用英文寫在一個冊子上放到了廚房,茱莉婭明天一早就可以看到的。
    臥室的燈光溫暖而傷感,我提著行李站在門口很久都挪不開步子,他睡在燈光下,麵孔安詳,雖然瘦削,但每一根線條都還是那麽的柔和,他的眉心是舒展的,仿佛明早醒來就會看見我一樣。可是他將要看不到了,我也看不到他,此一別必是最後的訣別!
    “墨池啊!……”
    我丟下行李撲到他床邊低聲飲泣,窗外淅淅瀝瀝地似乎下起了小雨,我一直流著淚,好似這一生的眼淚,都會在這一夜流盡,仿佛隻要在心底拚命呼喊,他就會留在這世上。這樣的離別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可還是讓我痛到無法呼吸,模糊的淚影裏,他的臉,他的眉眼,他的唇……在視線中忽近忽遠,心上的烙印卻越來越清晰。
    雨越下越大,我哭了很久,最後無法再耽擱一秒才離開床頭輕輕地帶上門,那些曾有過的愛戀,那些刻骨銘心的時光,一點一滴,都被我關在了這扇門後。
    我悲愴地走進茫茫夜色。
    經過祁樹禮家的門前時,我將寫好的另一封信放到了他花園的信箱裏。他房間裏的窗簾是拉著的,還隱約透出暗淡的燈光,顯然他還沒有入睡。自從在醫院得知我流掉了他的孩子,他就再沒有和我見過麵,足不出戶,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我想他是在詛咒我。
    當飛機起飛的一刹那,我也在詛咒,恨不得飛機即刻就掉進西雅圖離別的港灣,所有的人都生還,隻有我死去。
    可是十幾個小時後,飛機還是平穩地降落在地球的另一邊——中國上海。瑾宜在接機口迎上來,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
    此次回國,我隻告訴了她一人。連我父母都不知道。我隻想安安靜靜地讓那些傷口慢慢地平複,而家人,永遠隻有沒完沒了的盤問和絮叨。我很感謝瑾宜,什麽都沒問,把我接到她家後默默地安排我的生活,體貼入微地照顧著我。
    三年了吧,她還是老樣子,清秀素淨的一張臉,笑起來淡淡的。其實這幾年我跟她的聯絡並不多,隻偶爾通下郵件,或互寄些明信片,連電話都沒打過。就像耿墨池說的,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知道對方安好就夠了,過多的打攪不利於忘記傷痛,所以即便是耿墨池屢次病重我也沒有告訴瑾宜,但我相信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病情,她隻是不說而已。
    初春的晚上,春風沉醉,我跟瑾宜在她家的院子裏喝茶,空氣中彌漫著花香,月光透過密密的樹葉灑下斑駁的月影。瑾宜穿著白色的毛衣外套,月光下更顯皎潔如玉。
    她一邊給我沏茶,一邊說:“考兒,我們都應該接受現實好好地生活,善待每一個人,結善緣才能得善報。雖然你什麽都沒跟我說,但我什麽都知道,米蘭小姐如果哪天真的將那件事捅出來,其實也無妨了,我跟墨池已經通了電話,他也說隨她去了,隻要我們自己問心無愧就好了,希望這場悲劇到此為止,不要再有人受傷,你明白嗎?”
    “你跟墨池通了電話?”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心底就牽起痛。
    瑾宜點點頭,“是的,他知道你來找我了,他要我告訴你,希望你好好地生活,不要再想起過去。雖然他很遺憾你不能陪他到最後,但他不怪你,他說是他對不起你。”
    “我沒有恨他,我離開不過是想還他一份平靜,也是想讓自己平靜。”我忍著沒有讓淚水掉下來,我甚至覺得自己恍惚還是笑著的,“陪不陪他到最後已經不重要了,我們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呢,我會再遇見他的,瑾宜你呢,如果有下輩子,你最想遇見的人是誰?”
    瑾宜茫然了,一雙大眼迷迷蒙蒙地看著我,“考兒,你真的相信有下輩子嗎?”
    “你要信,瑾宜,信則有不信則無。我們總該給自己一些念想,讓自己堅強地活下去。活著有多麽不容易,若沒有心中的那份執念如何活得下去?”
    “考兒……”
    兩天後,我乘飛機返回星城。黃花國際機場人頭攢動,跟三年前離開時一樣,陌生而熟悉,我拖著行李盯著候機廳,時光交錯,精神迷亂,仿佛看到耿墨池又跟多年前一樣,穿著件風衣,玉樹臨風地站在那裏瞅著我笑。
    “帶這麽多行李準備嫁到上海去嗎?”
    “是啊,聽說上海男人是最適合做丈夫的,我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肯定沒有。”
    “何以見得?”
    “全上海最優秀的男人就站在你麵前。”
    ……
    我沒有哭,卻比任何時候都傷心欲絕,置身於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置身於一個空虛的舞台,主角是我,對手是寂寞,從開始到結局隻有離別。我入戲太深,看戲的人都已離去,我還在舞台上獨自寂寞。在市區一家酒店下榻後已是傍晚,我站在窗前打量著城市的燈火居然很不適應,感覺降臨在了另一個星球,沒有了咖啡的濃香,連空氣都變得陌生。這邊的夜色或許沒有西雅圖那麽絢爛迷人,但卻有我今生不能舍棄的牽掛,幾乎沒多想,我連晚飯都沒吃就直奔位於星城市郊的彼岸春天。
    雅蘭居已經易主,三年前我親自賣掉的,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主人。隔壁的近水樓台亮著燈光,聽祁樹禮說過,房子現在給他國內的一個經理居住著。在水一方則是黑燈瞎火的,顯然主人不在家,那房子我沒有接受產權,耿墨池後來就派人自己處理了,聽說房子早已出手,好像還轉了兩次手,現在在誰的手裏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徒步來到在水一方,凝神靜思,明明沒有任何響動,卻好像隱約聽到了鋼琴聲,仿佛來自一個久遠的時光隧道,才不過三年啊,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周圍忽然寂靜得可怕。
    沒有一個人。
    我呆呆地站在門外的路燈下,仿佛有一隻手,在慢慢地揉著心頭的傷口,疼痛猶如暗黑的潮水,自心底慢慢湧上來。這裏的一草一木,我都是這麽的留戀,前塵往事,曆曆在目,一點一點地聚積在心頭,又一點一點地消散在這微涼的夜風裏。我風塵仆仆滿心疲倦地回到這裏,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不剩了,我茫然四顧,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麽還要回來這裏。
    “小姐,你找誰?”身後突然有人問我。
    親愛的,請不要在夜晚的時候突然跟一個發呆的人打招呼,否則你不把她嚇成鬼,她也會把你當成鬼的。就在我惶恐地回過頭的一刹那,我就把身後的人當成了鬼,當然,他也把我當成了鬼,我們幾乎同時尖叫出聲:
    “考兒!”
    “啊,高澎!”
    當我跟爸媽提出要去深圳工作的時候,他們就一句話:“你就是瞎折騰,到哪兒都折騰,再這麽折騰下去,遲早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
    對於此次回國,我沒有跟他們作過多的解釋,但他們心裏都有猜測,不打招呼突然回來,肯定是被祁樹禮甩了,對我不聞不問為的是照顧我“脆弱”的自尊心。還是我媽心疼我,看我瘦得剩把骨頭,每天又是烏雞又是紅棗地給我燉著吃,調養了一個來月,氣色有所好轉。其間我打過電話到美國,詢問耿墨池的病情,是茱莉婭接的電話。
    “先生走了,你走後的第二天他就走了。”
    “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他沒說。”
    “隔壁的祁先生呢?”
    “不清楚,也很久不見他了。”
    “是誰在漫天黃沙的跋涉裏把你想起?是誰在長夜的孤獨裏念起你的名字?是誰在布達拉的藏歌裏一聲聲呼喚你?是誰在仰望雄鷹盤旋時為你掩麵而泣?是誰在苦難的年華裏感歎不能與你生死相依?又是誰期望在往後與你攜手魂歸故裏?親愛的,是我啊,你永遠不知道,我深情的目光穿越萬水千山一直在追隨著你……”
    當這段話從高澎的嘴巴裏吐出來的時候,我好半天都是愣著的,當時我們正在湘北一家海鮮酒樓裏吃螃蟹,他大老遠從星城趕過來,我當然得好好地招待他。
    “高澎,你這是說給我聽的嗎?”
    “當然。”
    “你真該去當作家!”時隔這麽多年我還是這麽覺得。
    “別這麽看我,考兒,怎麽我說什麽你都當我是在說台詞呢?”高澎啃著螃蟹,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你想想,我在羅布泊死裏逃生,最先想到的就是你啊。後來到西藏,也天天想起你,一直不敢回來見你是因為總覺得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讓你刮目相看。回內地後,我還是沒勇氣來見你,一個人到深圳闖天下,事業有了點起色,就巴巴地回湖南來找你,誰知一打聽,你老人家早就飛到美利堅曬太陽去了……”
    “那你怎麽買了彼岸春天的房子?”
    “還不是想念你,經常過來轉,偶然一次來,看到在水一方貼出‘本房出售’的告示就買下了,反正漂了這麽多年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而且那房子很不錯,主人遷居外地低價賤賣……”
    我瞅著他,心裏莫名地感動,其實鬼都知道,他買下這房子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愛的男人曾住在那裏,在心理上他希望更接近我向往的男人一點,從而更接近我一點。但他傻啊,房子是房子,人是人,完全是兩碼事嘛。不過我還是很佩服他,他有著一般城市男人少有的氣魄,現在的高澎已經不是小有名氣了,他因為兩年前拍攝的一係列西藏照片而名聲大噪。據說還經常受邀出國展覽,但是攝影如今對他來說隻是業餘愛好,他現在的身份是深圳某廣告公司的老板,紮實的藝術功底,加上聰明智慧的頭腦和灑脫的個性,這小子在那邊居然混得風生水起,難怪他可以一口氣買下在水一方,我知道這房子再賤賣也不會低於兩百萬,有了實力連說話都有底氣了。
    “你現在是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雙豐收啊。”我喜歡拿他打趣,看到他這麽有成就,發自內心地為他高興,過去精神頹廢、自卑自賤的高澎真的一去不複返了,看來羅布泊的生死之旅成就了他的希望。
    “這麽跟你說吧,考兒,人從生死線上邁過來後,很多東西都看穿了,不用太去計較什麽,活得真誠熱烈才是最重要的。在羅布泊撿回一條命後我到了西藏,那裏無論是天空還是人的心靈,都純淨得不帶一點雜質,我拍了很多照片,在那裏待了一年,精神一直很飽滿,腦子也空前的單純……”
    高澎嚼著滿口的螃蟹,果然見他臉龐黑亮,眉目清澈,眼神中有種大徹大悟的東西在緩緩流淌,但他看我半死不活的樣子還是不由得皺起眉頭,“考兒,你怎麽瘦成這樣了?我不清楚在我離開後你遭遇了什麽,不過親愛的,你看我九死一生,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嗎?凡事看開點,順其自然最好。”
    我歎口氣,直搖頭,“可是高澎,世間的事,千災萬難皆能渡,就怕天不遂人願啊,我也想解脫的,很難……”
    “不難!”他打斷我的話,抹了把嘴,“跟我去深圳吧,我們好好闖蕩一番事業,你一定可以走出來的,像我這麽個爛鬼都可以脫胎換骨,你有什麽不可以?”
    “扯淡,我去能幹什麽,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經好幾年沒工作過了。”
    “你不是會寫嗎?做做廣告文案,綽綽有餘!”
    我還是搖頭,高澎繼續不遺餘力地說服我,最後我答應去深圳並不是因為他真的說服了我,而是我覺得如果再這麽待在家裏,半死不活地耗下去,我怕我會瘋掉,出去換換空氣也未嚐不可。
    去深圳前我在星城滯留了兩天,拜訪了過去的一些老同事,天天在外麵聚會,暫且忘卻了很多過往的傷痛。可是當高澎邀我上他家做客時,站在露台上,麵對滿湖的春水,我的心又陷入了深深的哀痛。客廳的那架鋼琴還在,高澎說主人走前留下的,算在房價裏了。
    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鋼琴上,黑亮的漆麵折射出奪目的光輝,這高山流水的琴注定了跟它的主人相聚無望,見琴如見人,我相信他會理解的,我的離開並不僅僅是為了逃避米蘭,其實我更害怕麵對他的死亡,無法想象,一點點都不能去想。而我答應了他的,要好好地活下去,他的目光如同上帝無處不在,如果我就此沉淪,他會失望的。
    當我在鋼琴上奏響一曲love主題曲時,高澎吃驚得差點從露台上栽下去,“乖乖,你……你什麽時候學會彈鋼琴的?”他端著杯紅茶說話結結巴巴。
    “三年前就會了。”
    高澎無奈地歎著氣,“看來他在你心中的位置真的無可替代。”
    “你知道就好,高澎,”我坐在琴凳上側身看著他,很認真地說,“我答應跟你去深圳,並不表示我給你機會,而是我真的想換個環境,好好地活著。”
    “考兒,你太低估了我純潔的心靈,我是那種乘虛而入的小人嗎?說實話,你現在的樣子真是讓人很不忍,那天晚上在門外碰見你就把我嚇一跳,我以為見到的是你的亡靈……我很心疼。考兒,你挽救過我,現在我也想挽救你,讓你到另一個陌生的空間找回屬於你的勇氣和希望,愛就不用找了,我知道你會讓他一直住在你心裏,我又怎麽可能占據得了你的心呢?我一直就有自知之明,否則三年前就不會跑去羅布泊玩命,哪怕現在事業有了點起色,我對你也不會有非分之想,有一種愛,是隻能在內心存活的,拿出來就見光死了。何況我對你一直心存感激,如果不是你,我又怎麽找得到愛和希望,從而揚眉吐氣地活到現在?”
    “高澎,你這渾蛋!”我罵他把我都看透了。
    “是啊,我女朋友也一直是這麽罵我的,”高澎嘻嘻地笑著,他這人不正經慣了,猛一正經讓人很不適應,“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有女朋友了!”
    “是嗎?臭小子,有本事啊你。”
    “謝謝你,考兒。”他又恢複了“正經”,但看上去還是很不正經。他眯著一雙小眼睛,對自己作了一番總結,“我這人吧,就是這樣,生命力頑強,什麽樣的打擊都承受得住,在西藏一年多的時間裏,我對生活、對生命徹底地領悟了,差一點就去當喇嘛了……後來我還是決定回到現實世界,因為躲避是弱者的行徑,我怎麽著也是個大男人,卓瑪跟我說,是男人就應該像雄鷹一樣在天空翱翔……”
    “卓瑪是誰?”
    “這個……”高澎一怔,麵露難色,“以後有機會我再跟你講吧,在西藏我經曆了一次生死之戀,也就是這次的經曆徹底改變了我。”
    “經曆有時候是種財富。”我由衷地說。
    “是啊,我現在很珍惜以前的經曆,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都值得我用生命去珍藏,因為若沒有那些經曆便成就不了今天的高澎……你知道嗎?我的朋友都叫我‘駱駝’,駱駝知道不?就是沙漠裏最頑強的動物,什麽樣的風沙都……”
    “等等!”我突然打斷他,像見了鬼似的指著他問,“你……剛才說什麽?”
    “我,我說什麽?”
    “你說你是駱駝?”
    “嗯,我的朋友都這麽叫我。”
    “那你有沒有去韓國釜山舉辦過一個攝影展?”
    “你怎麽知道?我是去過啊,就在去年,受邀到那邊舉辦西藏民俗風情展……”
    “高澎!”我尖叫,跳起來就朝他猛撲過去,揪住他的衣領狠狠地踢他踹他。“幹什麽,幹什麽,考兒你幹什麽?”高澎被我突如其來的拳腳弄蒙了,毫無防備,我又扯住他的耳朵惡狠狠地吼:“臭小子,我要殺了你!……”
    “救命!”高澎慘叫。
    一個月後。
    深圳國際機場人來人往,我和高澎在接機口已經耗了近兩個小時,還是沒等來從韓國首爾來的航班。廣播裏解釋說是天氣原因,飛機晚點。高澎急得不行,板著臉,在我麵前走來走去,好幾次都跑到外麵去吸煙。
    “你甭急,不就是晚點嘛。”我安慰他。
    “是,是晚點。”他也自我安慰。看他的樣子,不像是鬧著玩的,他是真的戀愛了。就如我當初看英珠一樣,也不像是玩兒,那死丫頭怎麽就被其貌不揚的高澎迷住了呢?“緣分嘛,是解釋不清楚的事情。”高澎一說起這事就很得意。
    據他口述,他和英珠是在攝影展上相遇的,但當時人很多,英珠就要了個簽名,相互都沒有留下特別深的印象。但在結束工作後到滑雪場滑雪,兩人入住山頂酒店時居然住到了一個房間。因為適逢大雪,他們和其他遊客一樣都被困在了山頂,最後一個房間被兩人同時搶住。因見過麵,大家都很客氣,也都沒往深處想,但高澎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口若懸河地侃了一個晚上後,第二天早上英珠就愛上他了,兩個原本八竿子都打不著的異國男女大有相見恨晚之感,迅速墜入愛河。
    “我也搞不清楚,你說漂亮吧,比那丫頭漂亮的不計其數,說溫柔吧,她……她簡直就是……”高澎每每說到跟英珠的相戀總是在幸福中顫抖,我一看就知道,這小子肯定沒少挨英珠的拳頭。
    可感情這種事就是這麽奇怪,一物降一物,看上去完全不搭界的人沒準就能擦出火花,就像我跟耿墨池……一想到他,我心底就割裂般的疼痛,已經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打電話給安妮,她說她哥哥回了趟新西蘭後就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現在遊走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可能,他是真的消失在這世界上了……來深圳的這一個月裏,白天我勉強還能應對,晚上獨處時就抓狂,他的麵容、他的聲音無論是在清醒時還是夢境中,都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高澎很善解人意,工作之餘帶我到處兜風散心,認識各種新朋友,以為這樣我就可以緩解內心撕裂般的疼痛,但是,我知道這是徒勞。
    就在一個禮拜前,妹妹白崴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耿墨池去湘北找過我,還留下了一封信。我要妹妹發特快專遞把信寄過來,一天就到了。打開信一看,信中就一個地址:
    “西雅圖湖景墓園,xxxx號。”
    當時我正在高澎公司的辦公室裏跟同事說笑聊天,看到這個地址一下就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起來,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誰都勸不住。
    隻有我知道,這個地址就是耿墨池在西雅圖買下的墓地,他曾經跟我提過,他希望死後能葬在西雅圖,無所謂故土,無所謂落葉歸根,他就是喜歡這個城市。而我還知道,他買下的肯定是個雙人墓,這個墓地就在西雅圖聯合湖區以南的一個山丘上,視野開闊,迷人的海港就在山腳下,西雅圖不眠夜,從此永恒!他告訴我這個地址,就是表示他會在那裏等我,什麽多餘的話都不會說,也不用來找我,他知道我會明白。
    “她來了!!”高澎猛地拽住我的胳膊往前麵拖。
    我這才醒過神,在人群中搜索,一眼就看到了一身韓派打扮的崔英珠拖著行李朝我們飛奔過來,但她並沒注意到我,隻看到了高澎,因為我們事先都嚴格保密了的,並沒有告訴她我和高澎認識。她撲進高澎的懷裏又叫又跳,摟住他的脖子狼吻,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親愛的,親愛的,你等會兒,我給你介紹一個人,”高澎拉開英珠的胳膊,把神秘的“禮物”推到了她麵前,“這是白考兒,我最好的朋友……”
    英珠的目光轉到了我的臉上,這才發現了我的存在,她的瞳孔跟貓眼似的忽大忽小,而我在她的瞳孔中卻似一隻微笑的老鼠,“噢——喲——”她一聲嗷叫,母貓瞬間變成母狼,一腳踹開男友高澎,張牙舞爪地就衝我撲了過來,“我要吃了你,cathy!……”
    “救命!”我奪路而逃。
    兩個小時後我們在南山的一家湘菜樓吃飯。
    “你們中國真是太好了,多麽美麗的國家,我上個月在北京遊覽回國後就跟我爸媽正式提出要到中國來,他們開始都不答應,但我不管了,前仆後繼地來到中國,為的就是跟我心愛的男人白……白頭那個什麽……我愛中國,愛這裏的一切,告訴你們,我不回去了,我要娶我的男人……”
    “等等,親愛的,是你嫁給我,不是你娶我……”高澎糾正女友的口誤,英珠的中文其實還可以的,就是常常詞不達意,比如剛才她把“不顧一切、義無反顧”說成“前仆後繼”。以前在西雅圖我們多是用英文交流,還感覺不出什麽,現在她用中文說話,直聽得我一愣一愣的,目瞪口呆。
    “你給我閉嘴!”英珠不由分說地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高澎,一臉惡相,“當然是我娶你,你可是答應過我的,今後無論我們過得怎樣,你都要以我為中心,要為我買牛買馬,這輩子都聽我招呼……”
    “買牛買馬?”
    “是……是做牛做馬……”高澎低聲解釋。
    我竭力忍住笑。
    “做牛做馬?”英珠眉頭緊蹙,很是疑惑,“我們是人類呢,怎麽做得出牛馬?做出baby還差不多。”
    我身子往後一仰,差點翻倒在地。
    在韓國,老板是被稱為“社長”的,自從英珠來到公司,一切都在迅速韓化,不僅要求員工一律稱高澎為社長,見了麵打招呼點頭都不行,還得鞠躬,“社長,您早!”這樣的話從員工嘴裏說出來,總是感覺怪怪的,連高澎也不適應,抓耳撓腮的,不知道怎麽回應。每次瞅他那尷尬樣,我都躲一邊偷笑。但英珠做事是很認真的,非常嚴謹,這跟她在美國多年的求學經曆有關,工作時半句玩笑話都沒有(跟我也如此),嚴厲又不失風度,很注意自己在員工麵前的形象。可下了班,她就露出本來麵目了,不是抓著我滿城尋美食,就是押著我陪她到處找樂子,哪裏好玩往哪裏擠,這時候,高澎的身份隻有兩個,一是司機,二是付賬的。
    白天我們三個人是工作夥伴,晚上就是三個瘋子,有時候更像孩子,嬉笑打鬧無所不為。我住的地方跟他們的公寓在一棟樓,有時候鬧晚了我就睡在他們公寓,確切地說,我們根本就沒睡,放點舒緩的音樂,開瓶好的紅酒,弄點水果沙拉點心之類的,坐沙發上的,趴地毯上的,聚精會神地聽高澎談他的人生奇遇。羅布泊、可可西裏、西藏、新疆,在高澎的描述下異常生動,充滿傳奇色彩,我不得不承認,高澎其實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他深邃迷離的內心世界讓每個接近他的人都著迷,我終於明白英珠為什麽那麽迷他,盡管她總是很凶的樣子,可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溫柔愛戀就是個瞎子都感覺得到。他們是幸福的一對!
    至於高澎經營的公司,很大程度上是他個人藝術的實踐地。搞攝影出身,加之豐富的人生閱曆,對事物的獨到見解,使得高澎在深圳廣告界如魚得水。據他說,公司建成初期要靠他們自身去拉業務,可是現在,很多客戶都是主動找上門的,懸掛在市區各個醒目位置的精彩廣告就是公司的活廣告。高澎既是老板,又是設計總監,具體的市場運作都交給了英珠打理,我在公司隻負責文案及策劃,大家合作挺默契。
    七月的時候,公司接到一個地產廣告,是個大客戶,高澎親自操刀。對於設計上的事,英珠是從不幹涉他的,百分之百地相信他,我也很相信他,通常是他拿出草圖,我在上麵設計文案即可。我問英珠,什麽樣的客戶,讓高澎這麽重視。
    英珠說是個香港客戶,剛在南山開發了個時尚樓盤“盛世華園”,很挑剔。據說是換了好幾個廣告公司都不滿意,這次是經人介紹主動來找高澎的。
    兩天後,高澎興高采烈地拿出了背景草圖,在圖紙展開的刹那,猝不及防的心痛一下擊倒了我,畫麵雖然經過一定的藝術處理,但還是如此熟悉,璀璨的燈火港灣前,太空針傲然獨立,一對熱烈纏綿的男女在夜空下擁吻,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們倆……這不是電影《西雅圖不眠夜》的劇照嗎?
    “怎麽了,考兒?”高澎丟下畫稿扶住搖晃著身子的我。
    “沒,沒什麽。”我擺擺手。眼眶中陡然漾滿淚水。
    高澎疑惑地看著我,“怎麽突然哭了?”
    “怎麽選這個背景?”
    “英珠給的創意,她不是從西雅圖過來的嘛。”
    “換個吧。”我無力地說。
    “這個……”高澎有些遲疑,“我覺得挺好的啊,那個樓盤建在一個山丘上,可以很好地俯瞰城市的夜景,跟《西雅圖不眠夜》正好不謀而合。”
    我沒有再說什麽,盯著那畫卷發愣。
    “考兒,我真覺得這個創意不錯。”高澎見我沒表態,有些急了。
    “那就用這個吧。”我給了他確切的答複。
    “行,那你趕緊把文案做出來,那邊等著要呢。”高澎見我認可了草圖很高興,又說,“對了,今晚那個香港老板請我們公司的人吃飯,你也一起去吧。”
    我頹然地搖頭,“我就算了。”
    “這怎麽行呢?人家指明要跟設計者談的。”
    “我又不是這個廣告的設計者。”
    “當然是啊,文案不就是你設計的嘛。”
    “我還沒設計。”
    “那就更要跟人家談了,知道了對方的想法,不是更有利於你寫文案嗎?”這家夥又開始賣弄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了。
    “高澎……”
    “考兒!”
    “社長先生!”
    高澎一聽我這麽叫他,簡直要暈倒,英珠正好過來,知道了原委後不顧自己的形象,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你不去也得去,那家夥我見過,很帥的啊,不去太可惜了!”
    “還有我帥嗎?”高澎感覺良好地摸摸自己的頭發。
    “一個驢,一個馬,你說誰帥?”
    “你、你說我是驢?”高澎大受打擊。
    “難道你認為你是馬?”英珠拍拍他的臉蛋,“如果一定要算你是馬,那也不可能是白馬……”
    “什麽馬?”
    “斑馬。”
    晚上,在福田的一家西餐廳,我見到了這位被英珠形容成比白馬還白馬的“王子”,那個男人坐在包房的一角,三十四五歲,一襲藍色西服,氣質卓然。他是側著臉的,專注地跟另一個男人說著話,偶爾非常禮貌地笑笑,很紳士的樣子。
    當我們走進去時,那個男人忽然別過臉來,目光剛好跟我撞個正著,他一怔,有幾秒鍾的失神。我亦是當頭一棒,愣在原地,那男人果然很帥,輪廓仿如雕刻,頭發修剪有型,藍色西服裏麵的條紋立領小襯衣極好地襯托了他的高貴儒雅,嘴角淺含笑意,讓人移不開視線。
    很明顯,他比視頻中更加賞心悅目,難怪安妮鍾情於他,他實在是個迷人的男人。
    我瞪大眼睛就快要呼吸不上來,這世上有這麽巧的事嗎?
    高澎將我介紹給他,“這位就是我們廣告部的才女白考兒。”陳錦森唇畔的笑意更深了,風度翩翩地朝我伸出手,聲音醇厚動聽:“你好,我是陳錦森,你可以叫我keven。”
    我恍惚著點頭,“你好,沒想到在這兒見到你。”
    “這就是緣分!”他鬆開我的手。
    不知怎麽的,那一刻我隻覺神思遊離,我感覺命運又對我露出了詭異的笑臉,它一定在策劃著更大的陰謀,想置我於死地嗎?還是想讓我直接下地獄?
    一個禮拜後,文案出來了,我在高澎的草圖上寫上了兩句話:
    你相信人和人的奇遇嗎?如果你來盛世華園,你會遇到……
    這是《西雅圖不眠夜》裏的一句著名的演說詞,我用在了廣告上。高澎將文字作了一定的藝術處理,效果居然還很不錯,交給合作公司,對方很滿意,老板甚至親自打電話向我致謝:“謝謝你的設計,很不錯!”
    “您過獎了。”
    “哪裏,你確實設計得很好,尤其是那兩句話我很喜歡,我也相信人和人的奇遇,而且我也相信我已經遇到。”
    我不置可否,心想你有沒有奇遇跟我有什麽關係?
    但是深夜站在公寓的陽台上,吹著南方城市特有的悶熱的暖風,我也在想自己的“奇遇”,很多都不太願去想,我隻是在思索,上帝降臨的下一個“奇遇”會是什麽?我無助地仰望著深圳的夜空,星星們無言地注視著這個美麗的城市,嘴角帶有一絲嘲弄的笑容。因為它們知道,無論這城市裏的人在忙著什麽,勞碌奔波也好,隨波逐流也好,所有的努力結果很有可能就是一無所獲!
    這座城市永遠是希望和絕望共存。就像我對愛情,也是希望和絕望共存。白天的忙碌可以讓人忘卻很多,可是下班後一個人回到公寓,我抑鬱得要發狂。很多時候我沒有直接回家,拖著疲憊的身體在喧囂的街上閑逛。有一天逛到一家國際名店的門口,平常我也經過這兒,卻從來沒進去過,因為裏麵的東西不是我現在這種經濟狀況可以問津的,雖然高澎給我不菲的薪水,但現在我除了薪水,沒有任何經濟來源,想想自己都三十多歲的人了,折騰了這麽多年還是一無所有,連個固定的住所都沒有。難怪爸媽對我灰心到極點。我自己也是。
    但我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看看又不要錢,反正到哪兒都是一逛。店裏果然是氣派非凡,高雅的音樂流淌在每個角落,安靜中透出不可一世的華貴,逛的人並不多,裏邊很安靜。我很快就逛完了大半個商場,逛這麽快是因為我不敢在各個品牌服裝前久留,稍有停頓,美麗的店員小姐就會說:“小姐您喜歡的話可以試試,都是最新的款式,跟巴黎同步上市的……”我哪敢試這裏的衣服,根本就是走馬觀花,連牌子都沒看清就匆匆地走過去了,但在某個熟悉的牌子前,我停住了腳步,那個牌子的衣服耿墨池衣櫥中最多,想來他是很喜歡的。
    我挪不動腳步了,衣線筆挺的西服,簡約而華貴,正是我熟悉的風格和氣息,我的視力不由自主地模糊起來,恍惚中他就穿著那身西服站在那兒衝我微笑,風度翩翩,氣度不凡。
    “是你嗎?cathy!”他走過來驚喜地跟我打招呼。我一個激靈,定定神,這才發現站在我麵前的不是他,“哦,我……”我支吾著不知怎麽回答。
    “真是很意外啊,果然是人和人的奇遇,我好高興!”陳錦森朝我伸出了手,我遲疑了一下也客氣地朝他伸出了手。幾秒鍾的停留而已,我就感覺他有一雙高貴優雅的手,沒有具體的標準,僅僅是感覺。可能是天氣的原因,他沒穿西裝,一身淺米色便服,依然是英俊得無懈可擊的臉,閃爍的目光,和足以融化世間萬物的微笑,我的心咚咚地亂跳起來。怎麽會這樣呢?奇怪!
    “陳先生……也來買衣服啊?”我左顧右盼,不敢直視他,感覺耳根後麵一陣發熱。
    “cathy,見外了吧,叫我keven就可以,我們又不是不認識。”陳錦森笑著走近我,迅速地掃了我全身一眼,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你也在買衣服嗎?”他客氣地俯身問,目光很燙人。
    “我……隨便看看……”我局促地笑笑,心想這裏的衣服我哪裏買得起。
    “哦,有喜歡的嗎?”陳錦森環顧四周,並不明白我的窘境,隻是體貼地說,“要不要幫你參考?嗯,versace不錯啊,我也很喜歡這個牌子,試試吧,你穿一定很合適。”
    我感覺自己從未那麽光彩照人過,當我穿著一件鑲著水鑽的黑色天鵝絨連身裙從試衣間走出來時,一旁的店員小姐連連稱讚,周圍試衣的顧客也驚訝地頻頻朝這邊看,這讓坐在一邊休息的陳錦森很是得意。他起身來到我的背後,欣賞地看著鏡中的天仙,不動聲色,卻用他極具穿透力的微笑在攻擊我堅強的防備,我忽然覺得很緊張,心跳得更快了。
    “你很美!”他由衷地說。
    從店裏出來,陳錦森又邀請我共進晚餐,提著他送的衣服,看著他真誠而熾熱的目光,我好像很難拒絕,況且我也很想知道安妮的近況。他領著我來到國貿對麵的一家西餐廳,麵對麵地在靠窗的正方形餐台前落座。這時候我的心情稍微放鬆了些,陳錦森親切而禮貌地跟我交談著,問我生活和工作的一些情況,點到即止,絕不刨根問底,很有教養也很能揣摩人的心理。
    他的好教養還表現在他飯桌上的禮儀,喝湯或是切牛排時不慌不忙,刀呀叉呀什麽的也用得一絲不苟,進食時也是文明有序。看得我都不好意思起來,我可沒那麽多規矩,牛排切得亂七八糟不說,還把湯潑在了幹淨的台布上,至於那些個刀叉在我手裏更是不聽使喚,叮叮咚咚弄得一片響。
    “要不要我幫你?”陳錦森放下手裏的湯匙笑著問。
    “謝謝,我能應付,”我窘得滿臉通紅,“我隻是不太習慣吃西餐。”
    “那你事先應該說啊,我以為你喜歡的,對不起啊……”陳錦森顯出很歉意的表情,好像我吃不好西餐是他的錯。說來也真是難以置信,在美國生活了兩年,連起碼的西餐刀具都沒拿順手,英文到現在都是半生不熟的。
    “安妮呢,她現在怎麽樣?”我小心地詢問道,因為我看他的臉色,似乎有意在回避著什麽,他沒有主動提及安妮就是個明證。
    果然,他眼中有些微妙的情緒變化,笑了笑,“我……跟她已經分手了……”
    “什麽?分手?!”我吃驚不小,刀叉也隨之掉到了地上。服務員馬上過來幫我撿起,並送上幹淨的餐具。陳錦森不慌不忙地用餐巾抹抹嘴角,漫不經心的樣子,“怎麽,她沒有跟你說嗎?”
    “沒有啊,前陣子跟她打電話都沒聽她說,好好的,怎麽就……”
    “緣分嘛,很難說的。”陳錦森避重就輕,迅速轉移話題,“你什麽時候來深圳的?能遇見你真的讓我很高興!”
    “兩三個月前吧。”我回答得心不在焉,腦子裏閃出安妮天使一樣美麗的麵孔,看來她的任性和嬌縱還是一點沒改,要不好好的戀愛怎麽說結束就結束了呢?
    吃完飯陳錦森禮貌地開車送我回南山的公寓。他好像故意把車開得很慢,不慌不忙地跟我說著話,兩個人突然局限在狹小的車內,氣氛變得微妙而又驚心動魄起來,我不敢正視他,望著車窗外出神。此時正是這個城市夜色繁華到極點的時候,我們的車夾在流淌的燈河中,隻剩兩個亮點,我莫名有些心跳加速,因為我發覺他在用餘光打量我。
    直覺這個男人很危險!這危險源於他身上自然散發出來的某種潔淨迷離的氣息,若有若無地彌漫在空氣中,他用了香水,很高貴很內斂的那種。我以前一直不太欣賞男人用香水,自己也很少用,直到遇見耿墨池。耿墨池是從巴黎過來的,除了他,我還沒見過用香水用得如此絕妙的男人,那淡淡的優雅氣息時刻在夢中喚醒我麻木的記憶神經,可是今天在陳錦森身上,我竟然被味道不同卻一樣蠱惑人心的男性氣息所迷惑,這就是我心跳加速的原因?
    “cathy,我們應該多見麵,緣分這個東西是轉瞬即逝的。”陳錦森把車停在小區門口,話說得很深。我別過臉,裝作沒聽見。他下車親自為我拉開車門,還給了我一張名片,平靜的微笑無法掩飾他眼中的迷亂和不舍。
    “謝謝你的晚餐,”我禮貌地朝他點點頭,又揚起購物的包裝袋,“還有你送的衣服,再見!”說完我轉身就走。
    “cathy!”他在背後叫住我,突然拋出一句英文,“i really believe in people and their adventure in their life,you should also believe……(我絕對相信人和人的奇遇,你也應該相信。)”
    一連幾天上班我都走神,心不在焉,不是張冠李戴搞混了文案,就是同事跟我說話時,我答非所問。實在進入不了工作狀況,我隻好放下手頭的事,泡杯茶悶悶地發呆。
    我已經很久沒喝過咖啡了,潛意識裏很害怕那種熟悉的味道。可是我連做夢都夢到西雅圖的味道,那溫暖的濃香,如久別的故人反複出現在夢境中,或近或遠,可望而不可即,我貪婪地呼吸著,咖啡的濃香漸漸變成了他的味道,淡雅溫暖,熟悉而安詳的感覺一下就包圍住我,夢裏有淡淡的香煙氣息,還有隱約的薄荷香氣。那正是他的味道!
    我常常在夢境中哭泣到天明。醒來隻覺虛弱,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那晚我又夢見了他,朦蒙矓朧的身影,襯著西雅圖的燈火港灣,我試圖靠近他,可是就要接近他的時候,夢就醒了。天已大亮,清晨的陽光透過紗簾照耀進房間,我無力地靠在床頭,深深地吸氣,好半天不能確認自己還活著。隨後我打電話到美國,還是茱莉婭接的電話。
    “先生回來過沒有?”
    “回來過一次,又出門了。”
    “去哪兒了?”
    “不知道。”
    我坐巴士魂不守舍地到公司上班,一進門就看見工作台上放著一大捧白玫瑰,滿室玫瑰的芬芳,新鮮萬分。我看著那捧玫瑰一陣發愣。英珠正好推門進來,誇張地叫嚷著,飛身就撲過去翻花間插的簽名,“keven?哪個神仙?”
    我默不作聲地坐下工作。
    “哇,荷蘭空運過來的吧。”英珠好像很識貨,嗅著玫瑰哇哇叫,“死丫頭,你怎麽總是比我走運,老是被優秀的男人垂青。”
    “你的駱駝不優秀嗎?”
    英珠哼了聲,咬牙切齒,“這家夥,從認識他到現在,我連狗尾巴花都沒收到過,哪像你,一收就收這麽名貴的玫瑰,很貴的啊,如今買這種花大把送人的男人可不多見。”
    我打開電腦敷衍著說:“在深圳有錢的男人多了。”
    “那你就好好把握啊,談場戀愛吧,女人是不能沒有愛情滋潤的,否則就會比這花還要枯萎得快!”
    “我已經枯萎了。”
    “嘁!”英珠捧著花愛不釋手,我就做了個順水人情,“花送你吧,如果你喜歡。”
    “真的?”
    “不就是一束花嘛,拿去吧。”
    英珠撲過來在我臉頰上狠狠地親了口,“這還差不多,算我沒白疼你!”
    半個小時後,陳錦森突然出現在會議室,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昨天聽高澎說今天有個很重要的談判,原來對手就是他!談判桌上,他氣宇軒昂地跟高澎談合同,遊刃有餘,運籌帷幄,顯然是談判的高手。自始至終,我沒有說過一句話,埋頭用筆裝作記錄著什麽。但我感覺得到,他熾熱的目光時不時地掠過我的臉龐,讓我更加不敢抬頭看他。談判進行到一半,到了用餐時間,高澎做東盛情邀他和隨行高層吃飯,他很禮貌地回道:“謝謝,不必了,讓白小姐一個人跟我吃飯就可以了,具體的合作事宜就由她來跟我談吧,ok,就這樣!”
    高澎的笑容頓時凝固,一邊的英珠也很詫異,探究地掃過我的臉。“對不起,業務上的事情我不懂。”我難堪地說。
    陳錦森笑了起來,溫柔地拍拍我的肩,“沒關係,我教你!”
    噓聲一片。在場所有的員工都盯著我,尤其英珠,雙手抱胸,瞅著我不懷好意地壞笑……
    香格裏拉的四季廳華麗得讓人局促。
    “喜歡我送的花嗎?”他開口直奔主題。
    我低著頭沒回答。
    “怎麽,不喜歡跟我一起吃飯?”陳錦森這回沒點西餐,而是特意點了湖南菜,微笑著給我倒酒,“其實這單生意我根本不需要跟你們公司合作的,但我還是選擇你們,你知道為什麽嗎?應該知道吧,你那麽聰明……”
    “我一點也不聰明,聰明的話怎麽淪落到陪客戶吃飯。”我冷冷地說。
    陳錦森一頓,笑容凝住了,臉色微變,“陪我吃飯讓你很難堪嗎,如果是這樣,對不起,我很遺憾。但我是很真誠地想跟你吃頓飯,所以才不辭辛勞地從香港過來,其實這種廣告上的合約根本用不著我親自出麵的……”
    “謝謝,我很榮幸,但我真的沒胃口。”說著我就站起身,抓起手袋頭也不回地疾步走出餐廳。陳錦森馬上追了出來,在門口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怎麽了,我說錯話了嗎?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有,您怎麽會錯呢?您這麽尊貴的身份是不會錯的!”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這單生意做不成都不管了,不知怎麽,在他的麵前我格外在意自己卑微可憐的自尊,“您還是找別人談合約吧,我又不懂。”
    “我說了我可以教你的嘛,你怎麽了,怎麽突然……”陳錦森被嚇住了,我竟在他麵前流起淚來,他頓時慌了手腳,拽著我的胳膊不知所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這麽直接。”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麽突然就情緒崩潰,眾目睽睽地在香格裏拉門口掩麵而泣,陳錦森隻得把我拉回酒店大堂,扶我在一邊的沙發上坐下,掏出手帕極其溫柔地給我擦拭眼淚,又堂而皇之地摟著我的肩,輕言細語地哄,溫情款款的表情和聲音讓我漸漸停止了哭泣。
    “別哭了好嗎,你一哭我好難過,我不知道怎麽就把你弄哭了。”陳錦森的手越摟越緊,臉也貼得越來越近,呼吸淺而輕,暖暖地拂在我臉上。
    我的意誌莫名地變得模糊,側臉呆呆地看著他,大理石般雕刻的臉近在咫尺,我這是怎麽了,怎麽會歪在他的懷裏?我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把正沉浸在溫柔撫慰中的陳錦森嚇了一跳。
    “對不起。”我意識到自己出了洋相,拿手擋住臉,無地自容。
    陳錦森站起身,也回過了神,又是一副彬彬有禮的紳士樣,“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好抱歉,我真沒想到會把你弄哭。進去吃飯吧,你還沒吃飯的,你比我上次見到的時候還瘦。”
    我順從地跟隨他回餐廳。可是就在我轉過身的時候,從大堂的電梯裏走出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個個麵容冷峻,氣度不凡。我一眼就認出了走在中間的那個男人,一身藏青色西服,精致的無框眼鏡,目不斜視,步履穩重矯健,那王者之風的氣場一下把他身邊的人比下去了,無論他說什麽,簇擁著他的那些人都唯唯諾諾地點頭,顯然是他的手下。
    我驚得要跳起來,祁樹禮!
    已經無路可逃了,陰謀嗎?怎麽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見到他?他在西雅圖待得好好的,跑來這裏做什麽?收拾我?!太誇張了,完全不可信,根本不是什麽見鬼的奇遇,又是命運的故技重演,我的腳跟像粘在了地板上,完全動彈不得。
    顯然他也看到了我,停住腳步站在那裏,像個冷酷的殺手,目光毫不留情地殺過來,不給我任何生還的餘地。
    我目瞪口呆,搖搖欲墜,頃刻間手足冰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