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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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高座之上,端坐的是威嚴的九五之尊,立於堂下的,是一身墨綠色官服,俯首聽命的年輕臣子。
    隻聽得座上之人說了這麽幾句:“……朕一向對愛卿頗為看重,思來想去,此次為二公主甄選駙馬之事唯有卿可擔此重任,故而將此事托付。”
    “微臣必定竭盡全力,不負皇上厚望。”
    “還有,駙馬人選除例行考核之外,還得加上一條……”
    “請皇上明示。”
    “嗯……”威嚴的皇帝略微遲疑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麽似的,眼神之中略現出了些寵溺之色,緩緩道,“朕這個皇兒被朕嬌慣多年,素來任性霸道,故而……這駙馬人選還得讓她自己首肯方可。”
    “微臣……”那立於堂下的臣子似乎也稍稍頓了那麽一下,猶如青竹一般挺拔的身軀似乎被什麽無形的力量壓得更彎了,片刻之後,才聽得他又朗聲回道,“願為皇上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愛卿此話嚴重了,朕不過是讓愛卿為朕的二公主選個駙馬罷了。”
    ……
    “駙馬是什麽?能吃嗎?”
    就在這座大殿內,另一側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裏,擺了一架風雅至極的“花中四君子”薄紗屏風的後邊,卻另有一番不太“風雅”的天地——
    前方君臣兩人議論的中心人物二公主悅寧正盤腿坐在一方貴妃榻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盯著屏風另一邊看。
    “公主,您小聲點兒,萬一那位禮部尚書大人聽見了……”一旁的小宮女紅豆不怕死地出聲提醒,“似乎不太妥當。”
    悅寧眉毛一掀,拍了拍手,直起了身子,頗不以為然。
    “怕什麽,聽就聽見了,他能把本公主怎麽樣?”
    實在不能怪她態度太差,她又不是真如她的父皇所言那般真的“任性霸道”,她所針對的是招駙馬這件事。本來嘛,在悅寧公主自認為舒服的公主生活裏,是絕對沒有想過要增添一個什麽“多餘的”駙馬來的。
    駙馬有什麽好的?
    同為公主的大公主樂雅前年招了個駙馬,前不久,樂雅公主回宮與悅寧敘話,悅寧眼見著樂雅一口氣吃了三碟點心,五份糕點,不但喝光了她的杏仁乳羹,用膳的時候還風卷殘雲一般搶了一大半的菜,臨走了還打著嗝要求打包帶走。
    沒吃飽的悅寧公主怨氣滿滿,忍不住問了一句:“大姐姐究竟幾日沒吃飯了?”
    樂雅公主麵色微紅,小聲地嘀咕了幾句。
    悅寧沒聽清,後來這番話還是小宮女鬆籽複述給悅寧聽的。
    大意是說自從有了駙馬之後,樂雅公主便不敢多吃,一是怕吃相不雅,在駙馬麵前失了公主的麵子,二是擔心吃多了發胖遭駙馬嫌棄。樂雅公主成親近兩年,一直忍了又忍,後來終於沒忍住,跑到整個宮中美食最多的悅寧公主那裏狠狠地放縱了一次。
    看吧,樂雅公主就是個特別可怕的例子。
    招駙馬招得連飯都不敢吃了,還有沒有人性啊!
    因而,當素來寵溺悅寧公主的父皇母後商量著要為悅寧擇駙馬時,悅寧公主毫無未嫁之女的矜持,直接衝了出來,擲地有聲地表示,自己的駙馬得自己挑!
    當然,就算悅寧公主是整個皇宮裏頭最得寵的公主,這個膽大妄為的要求也未能得到皇帝與皇後的一致認同。最終,兩方協商之後,總算是得出了一個各讓一步的結果:駙馬人選必須走慣例流程來挑,然而符合要求的人選都要交與悅寧公主自己過目,必定要悅寧公主自己點頭答應才可定為最終人選。
    大巽朝風氣還算開化,並不太約束女子的自由。
    因而,就在悅寧公主躲在屏風之後偷聽了君臣談話之後一天,有小宮女前來羲和宮向悅寧稟報:禮部尚書裴子期求見悅寧公主殿下。
    喲,來得倒是挺快。
    聽到稟報之時,悅寧正在羲和宮的小廚房裏,係著圍裙擼起了袖子,專心致誌地對付著一塊被揉得慘不忍睹的麵團。聽到小宮女的傳話,悅寧總算放下了手中的麵團,點了點頭道:“本公主這就去會會這位尚書大人。”察覺到周圍小宮女們暗暗鬆了一口氣之後,悅寧立刻又補了一句,“等見完這位大人,本公主再回來接著做蓮花餅給你們吃。”
    “……”
    後宮女眷當然不能讓外臣進自己的寢宮,故而,從小廚房出來的悅寧公主先仔細梳洗了一番,隨後帶了一眾宮人浩浩蕩蕩地去了專門接見外臣的景春台。
    前一回見到這個禮部尚書時,畢竟隔了一層密實的屏風,悅寧也沒怎麽細看,這一次,一走上景春台,悅寧就看見了那個名叫裴子期的禮部尚書。
    這位尚書大人年紀很輕,絕對不會超過三十歲,這麽年輕就能坐上禮部尚書這個位置,看來這個裴子期的本事一定不小。他的樣貌也生得不錯,最難得的是,穿著一身在悅寧看來醜如癩蛤蟆一般的墨綠色官服,竟然穿出了一種溫潤如玉的氣質。
    公主駕到,臣子自然俯首行禮,不敢抬眼。
    一整套禮節結束之後,兩人終於進入了正題。
    這個裴子期雖然年輕,但畢竟身居禮部尚書之位,說到以往為各位公主擇駙馬的標準與慣例,一條一條說起來倒是頗有條理,一點兒都不帶遲疑的。
    然而悅寧公主卻有點兒心不在焉,她聽了幾句什麽品格端方什麽才學出眾,就走神了,然後,不由自主地想起小廚房裏尚未成形的蓮花餅。
    她其實已經做過好幾回蓮花餅了,第一回是放多了糖,她當時自己吃了一口就吐了,喝了足足兩杯水才緩過來。第二回她嚴格控製了用料,自信滿滿地放入了烤爐,結果卻因為太期待成果,不斷地將餅扒拉出來看,最終烤得半生不熟,她咬了一口,那滋味令她終生難忘。第三回,她又認認真真地做了,然後放入烤爐,並且學乖了,不再守著爐子,而是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之後吩咐小宮女紅豆與鬆籽去拿出來替她先嚐嚐,看著兩個小宮女一邊哭一邊“哢哢哢”地啃著兩塊“煤炭”,悅寧公主就明白過來:哦,看來這回是烤太久了。
    竟然失敗了三次。
    那麽,這次……一定要成功!
    “……公主?”
    “嗯?”
    誰在說話?打擾她的思路!
    “公主,不知微臣剛才所言可合公主心意?公主是否對駙馬還有其他要求?”
    悅寧總算被杵在自己眼前猶如一竿修竹一般的禮部尚書裴子期拉回了神。
    對了,怎麽把“駙馬”這事忘了。
    雖然悅寧因為在思考蓮花餅的事而沒怎麽聽這裴子期說話,但不用想也能猜到裴子期所說的那些駙馬所應該具備的品質大概是哪一些。尋常人擇選夫婿不就那麽幾條嗎?外形俊朗,內富才華,外加什麽人品啦家世啦……但這些又有什麽用?大概世人都覺得這些東西雖然不能吃,卻能拿出來擺著看吧。
    悅寧稍稍斟酌之後,總算回答了裴子期的問題。
    “本公主的要求不多,隻有……兩條。”
    “不知是哪兩條?”
    “第一,這駙馬不得幹涉本公主……”
    聽到這裏,裴子期不禁暗自點頭,不錯,公主是皇上掌上明珠,駙馬是臣,即便尚了公主,駙馬當然也不能隨意幹涉公主的事,這條當然對得很。可裴子期才剛這麽一想,就聽見悅寧公主在這句話之後補了一個詞。
    “……用膳。”
    “……”
    “對,無論本公主什麽時候想吃,喜歡吃什麽,不想吃什麽,以及……吃多少,都不關這個駙馬的事,這條必須先給本公主記下來。”悅寧說完之後,還煞有介事地盯著裴子期看了一眼,那眼神很明顯,是在強調讓裴子期“記下來”。
    裴子期充分發揮出一個能臣所具備的素質,低了頭,朗聲道:“是。”
    “至於第二條……”
    悅寧公主又遲疑了一番。她想起自己身邊的兩個小宮女紅豆和鬆籽痛哭流涕地吃下自己做的蓮花餅時所說的話。
    “奴婢們……對公主殿下忠心耿耿一片赤誠之心,願為公主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對,這個駙馬,也得這樣才合格。
    “第二條就更簡單了。”悅寧公主自信滿滿地道,“本公主願為未來的駙馬親自下廚,洗手作羹湯。投桃報李,這位未來駙馬也該發自內心地珍愛本公主所做的吃食。”
    聽了這句話,小宮女紅豆與鬆籽都咬緊了嘴唇沒吭聲。
    而一直以俯首的姿態站立在悅寧公主麵前的禮部尚書大人裴子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裴大人這是什麽意思?”悅寧十分不解。
    “微臣……”
    仿佛有咬牙的聲音?
    “……微臣深受皇上隆恩,此番受皇上重托,願為此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嗯哼,聽起來還挺鄭重的。
    那一天,腦子裏素來隻思考著怎麽吃和怎麽做吃食的悅寧公主,破天荒地思考了還沒見過的未來駙馬一回:不知那駙馬吃了她做的蓮花餅,會不會敬仰她如天神?
    哇哈哈哈……
    裴子期之所以能在這個年紀坐上禮部尚書的位置,大概朝中大部分的官員都以為這是皇恩浩蕩,其實裴子期本人也挺爭氣。而他最爭氣的地方就在於他自小父母雙亡,是養在伯父伯母身邊長大的,而他的伯母,又剛好是位皇帝最信重的長公主。
    但是很顯然,真正的內情往往容易被庸俗的世人所忽略。
    裴子期是一個十分認真的人,認真到會將所有事情的細節都一絲不苟地進行了解,然後再一絲不苟地進行各種分析判斷,最後再一絲不苟地去執行。盡管他如此認真,但依然不影響辦事的效率,因而,這個十分認真的官員深得皇帝的欣賞,並很快一再提拔,將他放在了一個最適合他的位置上——禮部尚書。
    既然坐上了禮部尚書的位置,那麽,認真的裴子期自然要先將所有的皇族成員全部認真地研究一遍。畢竟禮部所要負責之事繁雜,而且都與皇家上下息息相關。所以,其實裴子期對悅寧公主早就有所耳聞。
    悅寧公主行二,外間都稱呼為二公主,乃中宮皇後所出,皇後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卻隻得了這一位公主,故而對其十分疼愛。而這位悅寧二公主又遺傳了皇帝與皇後的優秀之處,生得十分漂亮,性格也不似其他公主那般循規蹈矩按部就班,頗得皇帝的寵愛,在後宮諸公主皇子之中都可算得上是第一人,幾乎占盡了所有的好處。偏偏這悅寧公主還不知收斂性情,據宮中不多的傳聞,她還真如皇帝所言那般“任性霸道”。
    要把這樣一位公主嫁出去,而且還得嫁得讓皇上滿意,皇後滿意,外加一個公主自己滿意……這還真是樁苦差事。
    當然,這並不完全是讓裴子期一聽到“二公主”這三個字就頭疼的原因。裴子期之所以對這位二公主悅寧印象頗深並心懷恐懼,是因為……
    咳。
    裴子期與這位公主的初見,可並非景春台的這一次會麵。
    因伯母是長公主的緣故,幼時家中總會有那麽些皇親國戚的宴會。裴子期也不記得是哪一年了,隻記得有一次自己正躲在府院中吃著冰糖葫蘆,卻突然衝進來一個窮凶極惡的小姑娘,叫囂著要他把冰糖葫蘆交出來。
    裴子期自小就是個寧折不彎的性子,壓根就沒將這個比自己矮上一截的黃毛丫頭放在眼中。再說了,這冰糖葫蘆是自己啃咬過的,上麵還有一片口水,怎麽能再給別人吃?
    誰知那小姑娘凶惡無比,一言不合就衝了上來,兩隻小手如貓爪一般鋒利,三兩下就抓花了裴子期的臉,順帶趁他愣神的空當搶走了他手裏的糖葫蘆。
    裴子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麽會有這樣的惡女!
    後來又見了幾次,聽到下人的稱呼,他才知曉那個惡魔一般的霸道小姑娘是皇帝最疼愛的二公主,絕對是個惹不起的厲害角色。
    自此之後,一提到二公主三個字,裴子期的頭就有點兒疼。
    此時此刻,裴子期已回到裏禮部,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坐於案台之前,開始認認真真地思索為二公主悅寧擇選駙馬一事。
    可想著想著,他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
    分明是許多年之前的往事了,而且裴子期也幾乎可以肯定,這位二公主壓根就沒把他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放在眼裏過,恐怕早就將這件小事忘了。
    但是……自個兒將那段往事深深地記住了。
    嘶……疼。
    裴子期咧了一下嘴,翻開了案卷。
    大巽朝正逢盛世,國泰民安四海平順,在位的這位九五之尊也頗為聖明,在明君之下,朝中自然多的是各類青年才俊,而大巽朝也並沒有打壓駙馬仕途的慣例,因而,要尋個與悅寧公主年紀相當的駙馬人選,其實並不算太難。
    裴子期翻了一下午的卷宗,又找了禮部侍郎許初言來商議,最終暫時擬定了三個人選。
    “明日得空,你我出去一趟細細考察,再將這人選遞上去。”裴子期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畢竟此事……皇上十分重視。”
    許初言性情灑脫,又是與裴子期幼年時代便一同長大的玩伴,成年之後又恰好在一部任職,相交甚好,兩人明麵上還做做樣子,可私底下素來不講什麽上司下屬。對於裴子期的幼年“陰影”,許初言是個為數不多的知情人。
    因而聽到裴子期後麵那一句,許初言卻歎了一口氣:“皇上素來聖明,對這位二公主的事兒卻不那麽……聖明,不然也不能將這位二公主養得這般肆無忌憚。”
    這話稍微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大逆不道。
    因而裴子期一邊點頭一邊怒斥:“不可妄言!”
    第二日一早,裴子期與許初言點了卯,相攜出了禮部大門,也不坐轎,隻叫了兩個小廝跟著,先出去找了個茶館喝茶,聽了半上午的書。後來,兩人才慢慢悠悠地朝京城最有名的酒樓鬆鶴樓走去。
    裴子期打算先去察訪第一個人選——中書令柳大人的次子柳子澄。
    中書令柳大人是朝廷重臣,官品人品都無可挑剔,家世背景更是沒的說。柳大人的次子柳子澄據說是儀表堂堂,頗具才學,已有了功名在身,已是候補官員,等著補缺。
    除此之外,讓裴子期很快下定決心在柳子澄的名字下邊畫鉤,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據說這位柳公子人品端方,既不沉迷音律絲竹,在女色上頭也沒什麽不好的風評,唯一的愛好便是美食。
    裴子期想起那位二公主悅寧提出的兩個要求……
    嗯,吃,以及吃。
    裴子期琢磨著,柳子澄與二公主悅寧應當很有共同話題。
    京城早有傳聞,說是城內最著名的酒樓鬆鶴樓自南邊請來了一位有名的糕點師傅,正值花朝節將近,鬆鶴樓打算辦一場花點盛會,邀請了整個皇城裏最好美食的達官顯貴。裴子期今次探訪的目標柳子澄也在應邀之列。
    裴子期的時辰掐得極好,剛好趕在鬆鶴樓的花點盛會結束之後到達鬆鶴樓的門口。
    然而,鬆鶴樓門口熙熙攘攘全是人,不多時他們便看見有幾人將一人橫著抬了出來。
    裴子期與許初言麵麵相覷。
    許初言抓了個路人就問:“這是怎麽了?”
    “嗨,好好的盛會竟然弄出了事兒!”被抓到的路人顯然很樂意跟人“八卦”一番,“看見那個抬出來的沒?中書令柳大人的兒子!被人打啦!”
    “怎……怎麽回事?”
    裴子期也沒想到,自己出來這一趟竟然遇到這麽個事。
    “鬆鶴樓的花點盛會嘛,早講明了是答題最多的人才有資格一品那糕點師傅的得意之作。柳公子本得了頭籌,誰知道卻闖進來個蠻橫不講理的公子非要強搶,一言不合兩邊就打起來了,然後……嘿嘿,柳公子就被打傷了。”
    嘶……這事兒怎麽聽著這麽耳熟。
    禮部尚書大人裴子期突然覺得頭有點兒疼。
    但禮部侍郎許初言聽得十分來勁,又接著問那路人:“天啊,連中書令家的公子都敢打,那人是什麽來頭?”
    “誰知道啊……搞不好是什麽微服私訪的皇子王爺呢。”
    許初言還想再問,卻被裴子期麵無表情地拽著回了禮部。
    半個時辰之後,裴子期派去打聽消息的下屬回來了。
    按說在天子腳下這麽大鬧一場,還打傷了中書令的兒子,應天府應當第一時間抓住要犯審問清楚。當時也的確有應天府的人去了,但據說那個鬧事的人走了,然後……就沒下文了。
    但禮部畢竟有自己打聽消息的渠道和方式。
    “……據說,是宮裏的二公主喬裝出宮,與那柳公子一言不合就……”禮部下屬的回答特別小聲。
    裴子期差點當場噴出一口血來。
    好了,看來這位柳公子的察訪工作就不必繼續下去了。這麽大鬧了一場,若那個刁蠻任性的二公主還能願意招這位可憐的柳公子為駙馬,那就見了鬼了!
    “聞所未聞!”
    裴子期還沒怎麽,許初言先擲地有聲地丟下這麽一句。
    “簡直……”
    禮部的侍從縮了縮腦袋,趕緊退出了屋子。
    禮部侍郎許初言還沉浸在自己的義憤填膺之中,憤恨地揮舞著拳頭,卻憋得滿臉通紅,無法在“簡直”二字之後對那位他惹不起的可怕的二公主一個正確的評價。而禮部尚書裴子期大人已經十分沉穩地坐了下來,拿起筆蘸了蘸墨,在之前被他勾選的第一個名字後邊畫了一個小小的叉。
    然而畫了之後,裴子期又隱隱有些後悔。
    其實……
    此事對於那位二公主來說,也許算不得什麽大事。
    說不定他二人正是一對歡喜冤家,反而能結成一段良緣?
    悅寧正朝這天底下最寵愛她的父皇撒嬌。
    “父皇——”
    這一聲喊千回百轉餘音繞梁。接下來要說的話她也早就已經準備好了,隻等她的父皇被她喊得心軟了,她就可以把心裏的話一股腦地全吐出來了。然而,悅寧公主等了又等,盯著聖顏看了半天,還沒等到她看出軟化的意思來,就聽見有宮人回報,說是禮部尚書大人裴子期求見。
    悅寧公主有那麽一點兒不悅。
    “他來幹什麽?”
    這一日風和日麗,悅寧閑來無事,本來是打算在禦花園裏采點新開的花做點心用,誰知道才踏進禦花園,就遇到了她剛下朝的父皇。原本父女兩人相見應當是父慈女孝的場景,然而最疼愛她的父皇一開口,就提到了前兩日她私自出宮還差點鬧出大亂子來的那樁事。
    那事實在不怪她呀!
    悅寧自小便惹禍不斷,惹出了禍事之後該以什麽樣的姿態向她的父皇解釋清楚,她當然是極為得心應手的。
    可她這才剛起了個頭,就來了個不速之客裴子期。
    哼,打斷了她的思路,這家夥簡直罪無可恕。
    宮人自然也看出這位二公主不大高興,趕緊低下了頭又道:“裴大人說是來與皇上商議擇選駙馬一事。”
    駙……駙他個頭馬。
    皇帝聽了這句卻來了興致:“怎麽?已經有人選了?那就讓他進來給朕看看,正巧二公主也在這兒,一並看了。”
    悅寧先聽到“擇選駙馬”感覺有些頭疼,但看她父皇的樣子,似乎好像不太想追究她私自出宮的那樁事了,又覺得裴子期此番來也算是歪打正著,便也沒那麽不爽了。
    裴子期還是那副老樣子。
    明明年紀還輕,卻要擺出一副老成的模樣,身上也依舊一絲不苟地穿著那身醜醜的墨綠色官服,但好在瑕不掩瑜,竟襯得他還有那麽一點點的好看。悅寧公主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目光,盯著裴子期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還真沒找出什麽不妥的地方。
    哼,刻板無聊,寡淡無味,比白水還要沒意思!
    最終,悅寧公主強行給裴子期這樣的一個評價,並且覺得自己這個評價特別特別恰當。
    比白水還沒意思的裴子期上前給皇帝與公主見禮,自然,那禮也是行得端端正正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堪為全朝典範。
    “愛卿不必多禮。”
    皇帝笑眯眯地朝裴子期抬了抬手。
    “今日既不是在朝內也並非在議政,更何況愛卿本也不是外人,就當作是家常閑坐,隨意即可。”
    “微臣不敢。”
    裴子期的姿態稍有放鬆,但該守的禮依然一絲不錯。
    君臣之間眼見著就要進入和樂融融的狀態。
    站在一旁的悅寧最懂自己父皇的心意,自然立刻也表示出了她堂堂公主的姿態。
    “父皇光顧著說什麽隨意,卻要與這位裴大人一同站在這說話,一定是日日上朝上得傻了。依我看,還是去那邊的涼亭坐著慢慢說才好。”
    裴子期心裏咯噔了一下。
    這天底下恐怕也隻有這位二公主才敢說當今皇帝傻了吧?
    “對對,寧兒說得極是,倒是朕疏忽了。”
    很顯然,皇帝不但沒有因為悅寧的出言不遜而生氣,反倒是笑嗬嗬地應了。既然皇帝發了話,很快就有宮人在前布置,將三人引至涼亭內依次坐下。石凳上鋪了錦墊,石桌上擺好了香茶果點,供他們君臣三人慢慢說話。
    扯了幾句閑話之後,皇帝終於問到了正題。
    “愛卿此來可是已經擬好了駙馬人選?”
    “微臣……”素來應對得當的禮部尚書裴子期大人稍微地頓了那麽一下下,不過,他很快就又接上了話,“暫時擬了三個人選。”
    “哦?”皇帝來了興致,“拿來看看。”
    “是。”
    裴子期趕緊將早就寫好的卷宗遞了上去。
    可是他剛遞出去一半,忽然半路伸出一雙手來,蠻橫地將那一卷紙搶了過去。
    簡直……跟那個時候一模一樣啊!
    裴尚書大人咧了一下嘴角,頭有點兒疼。
    “三個人選?讓我先看看。”悅寧不客氣地奪下裴子期手中的紙,隻瞥了一眼便怒氣衝衝地將那卷紙拍在了桌子上,“不行!一個都不行!”
    這就是悅寧公主往日的脾性,就連她的父皇都習慣了她這個樣子。
    但此時,皇帝略有些尷尬,看了看自己的女兒,又看了看對麵垂著眼皮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的年輕臣子,看了看自己的女兒,再看看自己的“愛卿”。
    “胡鬧!”
    皇帝低斥了一句,當然,這句斥責並沒有多少真正的斥責成分在裏頭。接著,皇帝自桌上拿過了那張紙,也看了一眼上頭的三個名字。
    第一個名字有點兒眼熟。
    “柳……”
    “這個柳子澄最可惡了!”悅寧很顯然並沒有把那聲斥責放在心上,繼續道,“仗著自己知道一些歪門邪道的東西,就要與我搶頭名的花糕狀元,我不過與他爭辯了幾句,他說不過我還不服氣,想仗勢欺人要把我趕出鬆鶴樓,幸虧我……”
    “什……什麽?”
    皇帝感覺腦仁有點兒疼。
    “放心,父皇。”悅寧朝皇帝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說道,“這個柳子澄看起來人模狗樣的,其實是個虛底子,他喊他的手下要對我動粗,我一推就——”
    “就什麽?”裴子期忍不住出聲問了一句。
    “……本公主也不知怎麽回事,他就和他的仆從滾下樓梯啦。”
    聽起來,此事似乎頗有些誤會。
    那市井流言畢竟大多誇張,說什麽把柳公子的腿打斷了之類的話果然不可信。但……眼前的這位悅寧公主,似乎也不是那麽占理吧。
    裴子期略將此事想了想,忽而意識到自己剛才一時情急就忘了禮數,居然張口就去接公主的話,趕緊又低下了頭。
    不過此時並沒有人覺得他言行有所不妥。
    他若是沒低下頭就會發現,此時皇帝正瞪著公主,而公主也正瞪著皇帝。
    “你……”
    “父皇,我偷溜出宮的確是我不對,但我隻是想去嚐一嚐那鬆鶴樓的點心,將來也好做給我未來的駙馬吃啊。至於後來發生那些意外……我也不想的。”大巽皇帝的心肝寶貝二女兒悅寧本就生得嬌俏,此刻又嘟著嘴皺著眉,即便帶了些傲嬌,但畢竟還是可愛動人的,“明明都是那個柳子澄不好……”
    “實在不像話,看來須得加以懲戒。”
    皇帝有點兒生氣,其實,有一多半是覺得自個兒的麵子有點兒掛不住。
    “什麽……懲?”
    “過陣子春獵你就給朕老老實實待在宮裏,不帶你去了。”
    皇帝喝了一口茶。
    “父皇——”
    “這個柳子澄也就不提了,剩下兩個人選又有何不妥?”皇帝直接截了悅寧的話頭,指著那紙上寫的另外兩個名字。
    柳子澄的名字之後,還有一個羅舒予和一個蘇岩。
    這兩人也是裴子期精心挑選認真考慮之後的結果,皆是朝內有名的青年才俊,年紀相當,儀表堂堂,家世不錯,外加文采性情都不差。裴子期對自己的眼光多少還是有點兒信心的,誰知卻被這位刁蠻任性的悅寧公主一口否決。
    總不至於……這位二公主也把這兩個人推下樓梯摔殘了吧?
    “這個羅舒予不就是寧國侯的孫子嗎?”悅寧雖然還為不能隨父皇參加春獵有那麽點不高興,但她轉念又想到,反正離春獵還有一陣子,她就在這陣子再努力努力,總能說服她的父皇的,於是,悅寧坐了下來,接著道,“他從小就是個有名的書呆子呀!而且我記得,小時候我問他要不要跟我學做包子,他居然搖頭晃腦地跟我說什麽‘君子遠庖廚’……哼,簡直呆到不能更呆。”
    聽到“小時候”三個字,禮部尚書裴子期大人的心顫了那麽一顫。
    “還有這個蘇岩。”悅寧冷哼一聲,說道,“還說是朝內有名的才子呢,他的詩作傳來傳去傳了那麽多,卻沒有一首詩是寫美食的,可見本公主與他毫無共同話題。”
    “……”
    不得不承認,被悅寧這麽一說,裴子期也覺得,好像這幾個人都有點兒“配不上”這位有性格的二公主。
    “父皇……您說我說得對不對?”
    皇帝凝神沉思,居然想不出反駁的話來,可裴子期這個臣子又的確是他心頭的愛臣,為人做事也毫無問題。他想著想著,便看了看自己的女兒,又看了看自己的愛臣。
    “無論如何……”
    “哎呀……父皇您就不要‘無論如何’了。”悅寧拽著皇帝的袖子撒嬌,“我新做了桃花糕,想必此刻已蒸熟了,我這就命人去拿來給父皇嚐嚐,好不好?”
    “你……你做的桃花糕?”皇帝的聲音裏有點兒幾不可察的顫音。
    “對呀!”悅寧公主笑得很歡快。
    “朕突然想起書房還有幾個折子沒看,你這桃花糕朕恐怕無福品嚐了。”皇帝站起了身,朝他的愛女及愛臣溫和地笑了笑,“依朕看,裴愛卿為你的事也辛苦了一番,不如你請他來嚐一嚐怎麽樣?”
    正直的禮部尚書大人裴子期並未聽出他一直敬仰的皇帝的話外之音,或者說,他還沉浸在自己提供的三個人選一次性被否決的巨大震動之中,久久沒能回過神來。因此,禮部尚書裴子期大人客套幾句之後,突然發覺,方才還站著皇帝及浩浩蕩蕩一大群宮人的涼亭裏,此刻已隻剩下自己與悅寧公主兩人。
    “公主……”
    裴子期覺得眼前的氣氛有點兒微妙,但話到嘴邊,又不知該說點什麽來打破這奇怪的氛圍。
    然而此刻悅寧比裴子期顯得自然多了。隻見她揮了揮小手,一臉不在意的樣子朝裴子期道:“不必客氣。雖說這朝臣之中,你還是第一個有福分品嚐本公主親製糕點的人,但本公主既然留你坐了,你也就不必講什麽虛禮。”
    “……”
    什麽?還要吃糕點?
    素來謹慎的裴子期更覺得有些不妥,自己一個外臣,與一個未嫁的公主在這四下無人處大眼瞪小眼……雖說真是什麽也沒有,可若傳出去,也還真有些說不清楚。
    “微臣還是……”
    “來了。”
    悅寧公主一拍手,直接打斷了裴子期後邊的話。
    裴子期循聲抬頭,這才看見,一直跟在悅寧身邊的那個小宮女紅豆正端著個碟子朝這邊涼亭走來。悅寧似乎已經從剛才不能去春獵的“打擊”中恢複過來,嘴角含笑,眸光熠熠,有些等不及的樣子,當先站起來,又拎著裙子朝亭外走了幾步。
    “紅豆,你快些。”
    “是。”小宮女紅豆加快步子。
    正直的禮部尚書大人裴子期還沒找到機會說出拒絕的話,就看見一盤看起來極為精致的點心擺在了自己的眼前。粉白的糕點呈現花朵形,以潔白無瑕的玉盤盛著,一旁還點綴有新鮮漂亮的粉色桃花,看起來顯然是花了不少心思。
    裴子期對吃食一向不大講究,雖然也聽過悅寧公主經常做出可怕的食物,並威逼小宮女們吃下的傳聞,但裴子期盯著那盤桃花糕看了又看,並未看出什麽“可怕”之處來。
    大概隻是味道不夠好?
    若是如此,對裴子期來說倒無所謂。
    裴子期一抬眼便看見悅寧滿懷期待地看看自己,再看看那盤桃花糕,再看看自己……略帶著些許笑意的眼睛猶如月牙彎彎,其中的希冀竟如小星星一般閃耀。裴子期也不禁露出一絲笑容,然後伸出手來,拈了一塊桃花糕放入口中。
    “……”
    “怎麽樣?怎麽樣?好不好吃?”悅寧瞪大眼看著裴子期咽下了那塊桃花糕,忙不迭地追問著。
    裴子期低聲“嗯”了一下,似是在思考,又似是在回味。
    “味道很好。”裴子期道,“公主殿下手藝高超,實在……令人佩服。”
    ——語氣似乎還刻意落在了“令人佩服”四字上。
    “還算你有些品位!”悅寧心花怒放,高興得不得了。雖然這並非她的廚藝第一次得到旁人的認可,但不知為何,稱讚之語自素來刻板的裴子期口中說出來,總令人覺得要比尋常人來得有分量。
    如此一來,她覺得裴子期也變得順眼起來了。
    悅寧心情大好,一時就不太計較麵前這個人非要強行塞給她幾個討厭的駙馬人選之事,更是十分大方地朝小宮女紅豆揮了揮手。
    “紅豆,裝一些與裴大人回去吃。”當然,悅寧也很快想到了方才急著趕回去沒來得及吃桃花糕的皇帝,交代道,“再裝一盒,本公主要親自帶去給父皇品嚐。”
    臨走之前,悅寧公主還一直對裴子期笑眯眯的,十分客氣。裴子期覺得,那桃花糕的味道雖然……那個了一點,但能拉近他與公主的距離,這倒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於是,裴子期瞅準時機便又問了一句:“微臣愚鈍,對殿下之事了解不多,擇選的三個駙馬人選都不合公主殿下的意思,不知殿下可否明示……”
    裴子期留意到,聽到“駙馬”二字時,悅寧的眉頭不自覺地就蹙成了一團。
    裴子期暗想,照這個刁蠻公主的脾性,會不會將那一盤桃花糕直接扣在他的頭上?這樣也好,免得自己將這糕點帶回去,還要再品一次那詭異的味道。
    正直的裴大人顯然還不夠了解悅寧的秉性。
    悅寧隻稍稍蹙了一會兒眉頭,便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既然裴大人對本公主了解不多,那本公主就大發慈悲,讓裴大人多多了解一下。”悅寧笑起來眉眼彎彎,少了些許盛氣淩人的味道,多了點可親可愛的俏皮之感,“日後裴大人多來宮中走動,本公主也會多做些好吃的用心招待裴大人。”
    用心招待……
    裴子期聽了這麽四個字,直接出現在腦子裏的,竟然是十盤方才吃過的桃花糕。
    “……”
    “裴大人?”
    “微臣……先告退了。”
    裴子期拎著一隻承載著悅寧公主心意的食盒,誠惶誠恐地出了宮,回了府。
    當天夜裏,皇帝卻將悅寧喊了過去。
    悅寧看到皇帝的案頭擺著她送來的桃花糕,但看樣子似乎還未動過,當下便撒嬌湊了上去:“父皇,兒臣親自下廚做的桃花糕,你怎麽一口也不吃?這次的桃花糕絕對沒問題!連裴大人吃了都說好吃!”
    “什……什麽?”皇帝的神色似乎有些微妙,“裴子期吃了?”
    “吃了!還帶走了一盒!”
    “……”皇帝沉默不語。
    一旁的小太監看出皇帝臉上的為難之色,隻好硬著頭皮上來解釋了。
    素來皇帝的飲食都是要經過試毒這一關的,這倒也不是針對什麽人,一切都是為了穩妥小心,因而所有要進入皇帝禦口的食物和茶水都有專門的小太監檢驗。誰也沒想到,這一回,卻在悅寧公主親自製作的桃花糕裏驗出了毒。其中那毒倒是並不厲害,可既然在皇帝的食物中查出來了,那便立即成了大事。
    一大幫子太醫和監管膳食的內侍都跑來看了一遍,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其中所用的桃花花瓣並非普通桃花,而是采自有毒的夾竹桃。
    皇帝立即明白了。
    自己的寶貝女兒還是自己最了解。
    這悅寧從來都是糖鹽不分,醬醋不明,就是將那夾竹桃看成桃花實在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偏偏如悅寧這般的一個人,還特別喜歡下廚,從前總是做一些可怕的東西出來就算了,畢竟那些黑漆漆的不明物體一看就不能吃,這一回送來的桃花糕賣相倒是可以,但是弄不好就會搞出人命來。
    皇帝沉吟片刻,轉頭問太醫:“這糕點吃了可會……有性命之憂?”
    一把年紀胡子花白的老太醫仔細想了一想,又十分謹慎地回道:“若吃得不多,應當不會傷及性命,大概隻有一些嘔吐或是泄瀉的症狀……”
    “那若是吃得多呢?”悅寧突然問了這麽一句。
    “這……倒也難說。”老太醫摸著胡子,來了這麽一句。
    糟了!
    皇帝與皇帝的女兒悅寧心裏都閃過這麽兩個字。
    悅寧走上前去,低頭重新看了看自己花費了一上午的時間製作出來的桃花糕。因為素來下廚必定親力親為,所以當時去采摘桃花的時候,悅寧也沒讓小宮女紅豆和鬆籽插手,隻讓她們在一旁等著,自己拎著個籃子就去了桃花開得最繁盛的春合苑。
    滿園桃花芳菲,看著很是漂亮。
    悅寧特意逛完了整個園子,才挑選了幾株長得最特別的花樹,親手采花。
    她隻看到花兒開得似乎都一樣,哪知道桃花與夾竹桃的區別?
    回去之後,悅寧根據小廚房裏專擅糕點的李姑姑寫給她的單子,一步一步認真地做出了一籠桃花糕。做好之後,悅寧很是滿意。因為這一回竟然是從未有過的成功,外形漂亮,內在嘛……她覺得肯定也很不錯!
    悅寧自己沒舍得吃,也沒舍得給宮女們品嚐,就喜滋滋地收起來,打算獻給她最敬愛的父皇。哪知後來陰差陽錯,她的父皇沒入口,反倒是被裴子期吃了,吃了一塊還不算,還帶走了一包。
    萬一……萬一那個裴子期有個好歹……
    ……
    “味道很好。”
    “殿下手藝高超,實在……令人佩服。”
    ……
    悅寧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特別內疚和慚愧。人家裴子期可是真心實意地誇獎她,佩服她,而她回報給這麽個難得的“知音”的卻是……
    上吐下瀉?
    可能還性命攸關?!
    ——不成。
    當然,寶貝女兒闖出來的禍,皇帝也不是第一回收拾爛攤子了。見到悅寧的臉色不好,皇帝倒也就沒怎麽責怪,隻叫太醫趕緊去一趟禮部尚書府,好好地替裴子期診治診治。
    他再一看,原本埋頭做苦思冥想狀的悅寧卻已經又將頭抬起來了。
    隻見其雙眸發亮,臉色微紅,但麵上的神色是極為堅定的。
    “父皇!”
    “嗯?”
    “我想出宮去看看裴子期!”
    這話說得很真誠。
    素來認真勤勞的實幹型人才禮部尚書裴子期大人,已經接連缺席早朝兩日了,據知情人士所說,裴大人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更有一條小道消息火速在朝內傳開:裴大人那日見過悅寧公主之後,就病了。確切地說,是自從裴大人接手了為悅寧公主擇選駙馬之事後,就一直不太好。
    一時之間各種傳言沸沸揚揚,人言可畏。
    皇帝聽說了此事,卻並未因此而生氣,反倒是笑眯眯地與常伴在他身側的內侍總管開了兩句玩笑,似乎完全沒將其放在心上。
    當然,這些事,遠在尚書府養病的裴子期大人都不得而知。
    靜臥在床榻之上的裴子期唯一得知的隻有——害得他上吐下瀉鬧出這麽一場病來的罪魁禍首,正是悅……啊不,那盤桃花糕。
    裴子期此時再回想起來,那桃花糕的味道的確不同尋常。
    盡管裴子期對飲食從不挑剔,但他也並非喪失味覺,那日他自那甜膩得過分的桃花糕裏,吃出了一點點苦澀的感覺。隻是他從小便知那悅寧公主除了是個囂張跋扈的刁蠻公主,還是個糊塗心性,便也猜想到了,她大概是又認錯了調料或是加多了什麽詭異的食材,哪想到竟鬧出一場“中毒”的鬧劇來。
    但無論如何,那位公主大人……著實可怕!
    隻怕他們二人屬性相克,應當遠離,應當遠離。
    裴子期暗自發誓,等他為這位公主殿下擇好了駙馬,他是死也不要再靠近她一步了。
    為表慰問,皇帝還特地派了禦醫來替他診治,甚至囑咐他不必多慮,更不需擔心禮部的工作,十分大方地準了他十日假期,讓他安心養病。
    裴子期也難得能如此悠閑地享受一次假期。
    以前的假日裏,工作認真的裴子期大人就算賦閑在家,也是要帶些公文回來看的,或者拉上許初言一同去京市裏逛逛,考察一番民情,與朝內的各位大人們來往來往。然而這一次,有聖旨下來,許初言又聽說了他的“慘事”,深表同情之下一力承擔起了禮部的各項工作,堅決讓他好好休養,裴子期竟真的就閑下來了。
    老躺著也不是那麽回事,裴子期自架上取了一卷書,打算去園子裏坐坐。
    突聞院內“撲通”一聲巨響,驚得裴子期半晌沒回過神來。
    不多時,貼身小廝長青跑了進來,結結巴巴地朝裴子期回稟:“大大大大……大人,園子裏……”
    “園子裏怎麽了?”
    總不會有什麽精怪吧?
    “有個人……從牆外翻了進來,跌得不輕……”長青似乎稍稍冷靜了一點兒,說話也變得有些邏輯了,“嗯,看起來好像是個年輕姑娘。”
    這一回卻換作裴子期不冷靜了。
    年輕姑娘?!
    不知為何,裴子期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個最不可能卻又最可怕的念頭。
    裴子期扔下手中的書,火急火燎、毫無風度地出了臥房,直奔園子。園內的情況與他所猜想的差不多,那一堵他格外鍾愛並精心布置過的矮牆被毀壞得一塌糊塗,原本鬱鬱蔥蔥、綠意喜人的爬山虎被扯得七零八落,下方擺放的幾盆珍貴的茶花被踩得亂七八糟的,花瓣混著泥土並破碎的瓷盆碴令人心生絕望。
    而製造麵前這場“慘劇”的始作俑者,正頂著一團亂糟糟的頭發,穿著一身破爛髒汙得看不出本色的衣裙,朝他咧嘴笑。
    “裴子期!”
    如果不是這句中氣十足盛氣淩人的叫喊,裴子期想,他大概還會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禮部尚書裴子期大人將頭一俯,躬身作揖:“微臣參見二公主殿下。”
    這就很尷尬了。
    悅寧有些憤憤地盯著那禮數周全又標準的裴子期,一時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她甚至感覺到周圍站著的那些尚書府的侍衛和奴仆都以一種詭異的眼神盯著自己,緊接著,幾乎是同時,所有人都跪了下來朝她行禮。
    ……哼!
    悅寧公主心裏有點兒急,還有點兒生氣。
    “都起來!”盡管此時“形象不佳”,但悅寧可不是一般人,她還是特別特別有氣勢地將手一揮,盡顯皇家公主的風範。
    “……是。”
    “本公主來找裴大人是有重要的公事相商的,你們都下去!”
    “是。”
    無關人員全部退下了,悅寧才正眼看單獨留下來的裴子期。這還是初次在宮外見到他,當然不會是什麽宮裝對官服。
    悅寧也知道自己翻牆技術不佳,折騰了大半天才翻過尚書府後園那堵矮牆,誰知那牆上竟還種了一大片亂七八糟的草藤,她原本想借力扯一下,可那細細的藤被她一扯就斷了一大片,緊接著,她就一屁股栽了下來,又撞倒了好幾盆花花草草。
    她可真是狼狽至極。
    頭發亂作一團,還沾了一些雜草葉子,身上這套好不容易弄來的民間女子的衣服也被弄得烏七八糟,裙子上一塊黑漬不知是哪裏蹭上的,袖口也不知為何被扯爛了一塊,垂下三五條絲線掛在那兒,分外尷尬。
    然麵前的裴子期,卻是一襲半舊的長袍,清清爽爽,幹幹淨淨。
    “殿下,請。”
    裴子期似乎對她的這副模樣並不介懷,反倒是客客氣氣,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要將這位一身亂糟糟的公主殿下迎入他的府邸。
    悅寧公主畢竟還是未嫁之身,即便是私底下,裴子期也不太敢就這般大大咧咧地與她孤男寡女相處於一室。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將她帶入內堂,再叫來兩個丫鬟,給那位搞得一塌糊塗的公主殿下收拾一番,自己則趕緊退了出去。
    不過,私自出宮外加亂翻圍牆的悅寧公主本人,卻一點兒也沒有“闖禍”了的感覺。
    她被兩個丫鬟擺弄了半天,總算清爽幹淨了。
    悅寧將那兩個丫鬟一推,興衝衝地跑出了屋子,要再去園子裏好好逛一逛。剛才她慌慌張張的,光顧著跟那一堵矮牆鬥爭了,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一看這尚書大人的府邸呢。
    裴子期那人總是一副刻板的樣子,他的府邸居然也隨他的性子。
    園子裏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橋,都無趣得很。說不上哪裏不好,但總覺得所有的擺設和風景都太過規整了,反而失了意趣。
    因而,隻逛了一小會兒,悅寧就覺得沒意思了。
    正好一抬頭,她便看見裴子期走了過來,看樣子,是來找她的。
    “微臣抱恙在身,對殿下招待不周還請殿下海涵。”
    “……”
    對對對!
    悅寧這才想起,她把最重要的一茬忘了!
    她這番偷偷溜出宮來,又是翻牆又是亂跑的,是為了來看望裴子期!裴子期可是因為她的桃花糕才出事的!
    悅寧這般一想,便忍不住要再將裴子期仔細打量一番。
    嗯,似乎瘦了那麽一點點,但看起來精神似乎還不錯。至少,他站在那兒的樣子,與往常所見那般一樣,端端正正的。即便身上穿著的是半舊的常服,但竟然也如同穿著那一套墨綠的官服,不卑不亢,頗具君子風度。
    悅寧的心稍稍放下了一點兒。
    “裴大人……的病,可好些了?”
    其實,裴子期在見到悅寧之後,早就在心中猜測起來,這麽個“麻煩公主”到底是為何要來翻他家後院的牆?看樣子還是一個人偷偷溜出宮的。裴子期越想越覺得頭疼,甚至想到,該不會是上回提交的駙馬人選讓她不滿意了,所以她打算……來找他算賬?
    然而,此時此刻,素來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裏的悅寧二公主竟然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也不知是否褪去了那一身高貴華麗的裝扮,此刻站在裴子期麵前的,似乎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一個穿著鵝黃色薄衫,梳著小辮的普通小姑娘。
    這個姑娘洗淨了臉,又換了身幹淨衣裳,看起來十分秀美。
    這個姑娘問他問題的模樣,也真就似鄰家的小妹妹一般,帶了一點兒羞赧和不自在,但語氣之中的關切是實實在在的。
    裴子期差點兒就要信了。
    隻是可惜,裴子期一張嘴,就覺得頭有點兒疼。
    幼時的傷自然老早就好了,但遇見這個“公主大魔王”就會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壓迫感,幾乎已成為裴子期的本能。
    哪怕她看來是個善良天真的小姑娘。
    裴子期卻也還牢牢地記著,自己麵前的這一位,可不是真正純良無害的。
    “承蒙殿下掛念,本就不是什麽大病,將養了兩日,已好得差不多了。”
    這一句,卻是將兩人的身份地位,劃得清晰明了,涇渭分明。
    誰知那悅寧卻是個粗線條,壓根沒聽出弦外之音來,隻將重點放在了她關切之處,恬不知恥地又朝裴子期湊近了一些,鄭重地又問了一次:“真好了?”
    “……真……好了。”
    裴子期狀似不經意地退了一步。
    “太好了!”悅寧真正鬆了一口氣,卻又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再開口略微有些不自然,“那個……我……你的病,都是我害的。我聽說探望病人應當帶些禮物,可我出來得匆忙,什麽也沒來得及帶。”
    “多謝殿下,有殿下這一片心意足矣。”
    裴子期卻想,幸虧悅寧沒帶什麽“禮物”來,萬一又是她親手做的什麽糕餅,那他這一場“病”要好隻怕遙遙無期了。
    “不如這樣吧。”悅寧忽而朝他粲然一笑,“我雖沒帶禮物,卻帶了不少銀票。不如你帶我去外頭逛逛,你喜歡什麽我買給你,作為探病之禮,如何?”
    “……”
    裴子期倒寧願再多吃一盤桃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