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存在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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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薑廷東早早就打來電話,叫孔映把晚上空出來,說是終於預約到了一家米其林三星的餐廳,要和她一起去。
    其實孔映早就知道他想幹什麽了。
    大概一個星期前,孔映把手機忘在醫院辦公室了,於是借薑廷東的手機打了個電話。
    結果電話剛掛斷,一條harry winston(鑽戒品牌)的訂單短信就進來了。
    她沒想到薑廷東會這麽快想要跟她求婚。
    她那一瞬間徹底慌了,左思右想,不知該作何反應,最終還是悄無聲息地把手機放了回去,一直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這一個星期來,她仔仔細細思考過了。遇見薑廷東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會結婚。薑廷東的出現,改變了她所有的想法。
    如果是他的話,她願意。
    秘書打來電話:“院長,有一位姓梁的女士來了,說是您的私人醫生。”
    “梁醫生?請她進來吧。”
    孔映剛合上文件,梁昱君的高跟鞋就踏進了辦公室。
    孔映起身,招呼她:“快請坐。”
    “藥物試驗那事,我都聽說了,這些天為難你了,怎麽樣?情緒還可以?”梁昱君坐下,出言關心。
    “還不錯,偶爾會有點小起伏,但還是挺穩定的。”
    “那就好。上個星期你父親的葬禮,我也沒脫開身過去,真是不好意思啊。”
    “沒事,就是個簡單的儀式,他這輩子沒少忙,走的時候安靜點也好。”孔映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的起伏,“今天怎麽親自過來了?有什麽事嗎?”
    “我知道你最近忙,可能沒時間去診所,所以就跑一趟來告訴你評估結果。”
    孔映表麵不動聲色,內心卻開始隱隱不安。
    “你說吧,我準備好了。”
    “經過一個療程的評估,我現在已經能基本確認你的病因。你在美國的ptsd診斷沒有錯,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別的事。”
    “什麽事?”
    “你的記憶斷層,不是因為ptsd,而是因為,你有雙重人格。簡而言之,你的身體裏住著兩個人:一個是你,孔映;另外一個人,是阿曼達。”
    孔映愣了幾秒:“你是說,那幾次我平白無故不見好幾個小時的記憶,都是因為她在控製我的身體?”
    “可以這麽說。還記得那封血書嗎?你拿給我看的那段監控視頻,你並不是在夢遊,那是阿曼達為了恐嚇你而做的。”
    “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開始在這裏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孔映驚訝得有些語無倫次。
    “這幾次催眠治療,我和她有過一些對話。她是個17歲左右女生,比較叛逆,對你有偏執的保護欲。你停掉抗抑鬱藥的那段時間,她幾次出現,是因為她不希望你和薑廷東在一起。”
    孔映有些難以消化梁醫生的話,這一切又和薑廷東有什麽關係?
    “但我再三追問,她都沒有告訴我她不喜歡薑廷東的原因,隻說你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如果你記起來,是不會選擇薑廷東的。”
    “梁醫生,我不懂……”
    “我知道這很難接受,沒關係,這沒有什麽可怕的。這幾次治療,我已經在逐漸削弱阿曼達的意誌,順利的話,我會慢慢將她吸收整合。”
    見孔映不說話,梁醫生有些擔心:“你沒事吧?”
    孔映擺擺手:“我沒事,隻是需要時間。”
    “有什麽心理上過不去的坎,你隨時打電話給我。思想負擔不要太重,在我看來,阿曼達本性不壞,她是不會做出太過分的事情來的。”
    “好,你費心了。”
    梁昱君說完,匆匆走了。
    孔映坐著,望著窗外的有鴿子飛過的明亮的天,內心卻下起了暴風雪。
    梁昱君出去的時候,正巧在醫院大廳碰上了溫沉。兩人在醫學院的時候是前後輩關係,梁昱君大溫沉兩屆,是溫沉的學姐。
    “學姐,你怎麽來了?”溫沉以為她是來看病的,問,“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我是來見孔映的。”
    一聽孔映的名字,溫沉條件反射性地擔心:“她怎麽了?她現在病情不是很穩定嗎?”
    礙於醫患保密協議,梁昱君也不好多說,隻是囑咐溫沉:“她最近很忙吧?我看都瘦了一圈了,你有空多照顧照顧她吧。”
    溫沉點點頭:“我知道了。”
    梁醫生看了看表:“我待會兒還有預約,要先回診所了,有空我們再好好聊。”
    “學姐。”溫沉叫住了梁昱君。
    “怎麽了?”
    “我一直在想,沒有孔映,我的路要怎麽走?”
    “那你想出來了嗎?”
    溫沉搖搖頭,又點點頭。
    “是什麽?”
    “去到一個沒有關於她的記憶的城市,重新開始。”
    快下班的時候,溫沉在自己辦公室門口碰到了孔映。
    梁昱君的話已經困擾了孔映一天,此時她臉色奇差,見溫沉走過來,也沒什麽反應。
    “剛下手術?”溫沉問。
    “嗯,今天這個有點複雜,做了好久。”孔映揉著太陽穴,“其實倒也沒什麽,以前比這累的時候多了去了,也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就特別累。”
    溫沉看著孔映疲憊的側臉,擔憂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孔映點點頭,她現在隻想閉上眼睛,什麽都不去看,什麽都不去想。
    “在我床上眯一會兒吧,你辦公室的被褥都還沒準備好吧?”
    孔武去世之後,他生前留下的東西都被打包送回了檀香花園。孔映也一直忙,連新的被褥都忘記告訴秘書添置。
    孔映跟著溫沉進了他的辦公室。
    休息室小小一間,和辦公室相連的。
    孔映解開白大褂的扣子,走過去打開溫沉的衣櫃,將衣服脫下,掛了進去。
    正在為孔映鋪床的溫沉,餘光裏見她在開自己的衣櫃,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馬上喊了一聲:“等一下。”
    可是已經晚了。
    櫃門被打開,一張照片映入眼簾。
    孔映愣了。
    日期是2014年1月,背景是棕櫚市的夜景,地點是她家的露台。
    照片裏,溫沉笑著摟著她,側過臉去親吻她的臉頰。
    一張照片,化成無數條遊蛇,鑽進孔映的腦袋裏,吐著芯子上躥下跳,將她折磨得痛不欲生。
    溫沉衝過來,將手越過孔映肩膀,“啪”的一聲把照片按倒了。
    “孔映……”他呼吸急促,欲言又止。
    碎片從天而降,開始有序地排列。一開始隻是一角,然後變成一幅畫麵,然後變成連續的故事,最後成為完整的三維記憶。
    孔映慢慢轉過身來,她低著頭,始終沒有去看溫沉。
    她突然想起阿曼達的話——你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如果你記起來,是不會選擇薑廷東的。
    也是可笑,如此重要的東西,她竟給忘得一幹二淨。
    而溫沉,又是以怎樣的心情,毫無指望地守護在她身邊。
    “溫。”
    她輕輕念他的姓,就像他們還在一起時的那樣。
    溫沉的手顫抖著,從相框上,慢慢挪到了她的雙頰,最後捧起了她的臉。
    他認識那個眼神,那是屬於從前的孔映的,更是隻屬於他的眼神。
    她問:“這一年多,你有沒有過得很辛苦。”
    孔映沒有來。
    隨著夜色漸濃,客人漸漸稀少,最終餐廳裏隻剩薑廷東一個人了。
    時針指向十點,服務生禮貌地前來提醒:“先生,我們要打烊了。”
    薑廷東看了看桌上的那捧玫瑰,抽出幾張鈔票放下,起身要走。
    “先生,這玫瑰……”
    “丟了吧。”
    要送的人,不會來了。
    他不是沒有心理準備,幾個小時前,他腦中關於孔映與溫沉的回憶,已經徹底不見了。隻剩下他知道他們曾是戀人的事實,其餘的一切,都沒有了。
    但凡被她找回的記憶,都會從他腦中消失,這次也不例外。
    但他還是等了,毫無指望地等待了。
    即便他知道她不會來了。
    薑廷東在餐廳門口站了一會兒,外麵下著瓢潑大雨,他沒有打傘,伸手去接落下的雨水,突然覺得如果真的失憶了,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
    夜色中,一輛法拉利488疾馳而來,在已經打烊的餐廳門口停下。
    孔映連傘都沒打,就這樣衝到薑廷東麵前。
    “對不起,我來晚了。下午有點累,想休息一下,結果睡過頭……”
    她渾身濕透,凍得雙手顫抖。她這個樣子,他怎能不心軟?
    再強硬的話,到了嘴邊,也成了無奈。
    “已經打烊了,你又何必來?”
    “我有些話,想當麵和你說。”
    “孔映……”
    “我今天,記起了一些事,一些和溫沉的事。”
    一字一句,震動著薑廷東的鼓膜,卻也在紮著薑廷東的心髒。
    “我和他以前交往過,但我出了車禍之後,把他忘了……我知道這很難解釋,我也不奢求你能理解……”
    “你還記得你以前對我說過的話嗎?”薑廷東拂去她臉上的雨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何必這麽認真?”
    “你……記起我了?”
    看著孔映震驚的神情,薑廷東苦澀地笑:“你這麽聰明的人,居然沒有識破我是假裝失憶的,我能不能當作……你是關心則亂?”
    暴風雨中薑廷東的臉上,孔映看得到他的孤獨與苦痛,那是一種比絕望還要深的深淵,薑廷東就在那裏。
    “我拚了命想要留在你身邊,如果失憶能讓我留在你身邊一輩子,那麽我也會裝一輩子。我已經這麽努力了,但你還是要走了,所以,我認輸了。”
    薑廷東俯下身,將她緊緊摟入懷中,這很奇怪,她感受不到他的體溫,他的所有熱度,好像已經隨著這場雨而消失殆盡了。
    “你回他那裏吧。”是他自私,他看得到她的回憶,卻還是自私地想把她據為己有。
    “薑廷東……”
    薑廷東從懷中掏出一枚戒指,塞進她的手心,然後將她的身子轉過來,輕輕向前一推:“你走吧,別回頭。”
    孔映低頭,看著在夜色中仍舊閃亮的鑽石,視線沉重而模糊。
    淚水混雜著雨水奔湧而下,就連悲傷也一樣,像洪水一樣從心底湧出。
    雖生猶死,大概就是這種滋味吧。
    她知道他就在身後。
    但她不能回頭。
    他們,不能再回頭了。
    孔映一夜無眠。
    第二天是周六,清晨七點,出去晨跑的阮沁給她打電話說,隔壁好像在搬家。
    薑廷東要搬走了。
    搬家工人在薑廷東家進進出出了一天,孔映在貓眼後麵守了許久,都不見薑廷東的身影。
    直到溫沉的電話打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個飯。
    她拒絕了,結果溫沉直接打包了她喜歡吃的幾個菜,上門來了。
    她明白溫沉想要盡快修複兩人的關係,但她現在真的沒有心情。
    溫沉也知道她的想法,於是盡量把話題往公事上繞。
    “那些在試驗裏肝髒衰竭的孩子,已經陸續入院了,都是內科的盧副主任親自在照顧,你不要太擔心了。”
    早先孔映承諾寶和醫院會負責到底,會承擔這些孩子全部的治療費用,孔映更是與之前負責孔武遺囑的沈律師商議,要捐出自己的全部資產成立一個基金會,專供患有杜興氏肌肉營養不良症的兒童使用。
    “我也不知道這樣做能不能彌補一二。”沈婉的事對寶和醫院的業務衝擊很大,這個時候孔映又提出為這麽多個孩子進行免費治療,醫院財政緊張,院董們也頗有不滿,作為院長,她壓力巨大。
    “你臉色不好,是不是昨晚又沒睡好?”
    她一閉眼睛就是薑廷東在夜雨中隱忍著苦痛的臉,叫她如何睡得著?
    “你為什麽一直沒告訴我真相?就算我當時失憶了,但還是有權利知道以前的事情的吧?”
    “要是我說了,孔武院長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允許我見你了。”
    “我爸?”
    “你出車禍之後,他知道了我們兩個的事情,他不同意我們在一起,說如果我敢舊事重提,就連我探病都不會允許。”
    溫沉不是不理解,孔映是孔家的掌上明珠,含著金湯匙出生,像萬千星光中的明月。自己則出身普通家庭,連當年醫學院的學費都是貸款才繳齊。既然連孔映都不記得了,他又能用什麽堅守在原地。
    “你就沒想過,如果我一輩子記不起你……”
    “從我答應孔武院長不會提這件事起,我就做好了準備。”
    正說著,孔映的手機響了,是沈律師。
    “孔院長,我已經將您的資產全部清算了一遍,如果您確定要捐贈的話,我明天可以把文件帶過去給您過目,沒什麽問題的話就可以簽字了。”
    “好,那你明天……”孔映正說著,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暈眩。這是一種她從未有過的感覺,就像是身體突然脫離自己的控製,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將電話掐斷,可那並不是自己做的。
    “我保護你這麽多年,你一個簽字就要把我所有的努力都葬送?”
    聲音很輕,是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孔映突然意識到,是阿曼達在和自己爭奪身體的控製權。
    “孔映,你沒事吧?”溫沉見孔映神色有異,走上去握住了她的肩膀,生怕她的ptsd又發作。
    孔映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此時,阿曼達卻開口了。
    “溫,我好想你。”
    說著,阿曼達輕輕踮起腳,吻上了溫沉的嘴唇。
    那一刻,孔映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阿曼達不喜歡薑廷東。因為從前,不隻是她,阿曼達也喜歡著溫沉。
    正在孔映無法控製自己身體的時候,一陣尖銳的撞擊聲在她腦中炸裂開來。
    眼前的畫麵開始旋轉。
    時間回到了一年多前,那場慘烈的車禍。
    她乘坐的車已經翻了,渾身是血的母親,正泫然欲泣地望著她。
    孔映喘息著,向前方望去,眼睜睜地望著,那輛撞向她們的貨車。
    第二天清晨,孔映衝進檀香花園的時候,保姆林媽正在花園裏修剪花卉,孔映的車來得太快,一個急刹車,在距離車庫門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停下了,嚇得林媽差點把手上的修枝剪都給扔了。
    孔映下了車,重重地摔上車門,林媽趕忙脫了手套迎上去:“小映?你怎麽來了?要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林媽給你做好吃的。”
    自從孔武去世辦了葬禮後,孔映還沒回過檀香花園一次。最近沈婉又進了看守所,這棟別墅就剩下林媽一個人在打理了。
    “你忙你的。”孔映臉色灰暗,大步向門廳走去,似乎連跟林媽寒暄的心情都沒有。
    林媽看著孔映長大的,多少了解她的個性,她這樣疾言厲色,林媽還不曾見過。
    “出什麽事了?這麽火急火燎的。小映,小映?”
    林媽喚了她幾聲,後者毫無回應,直接摔門進了別墅。
    林媽心覺事情不太對,立即跟了上去。
    玄關處,鞋櫃門大敞著,孔映正翻找著什麽。
    “小映,你找什麽呢?”林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又怕惹惱孔映,所以不敢多問。
    孔映繼續翻找著,頭也不回道:“我爸那雙深棕色的暗紋皮鞋呢?”
    “皮鞋?”孔武的鞋子那麽多,林媽一時記不起來。
    “特意在意大利定做的,我媽送他當生日禮物那雙。”
    說到生日禮物,林媽才想起來,大概三年前吧,孔武過生日,秦幼悠托人在意大利私人定製了一雙皮鞋給孔武,孔武很是喜歡。
    “那雙在底下的櫃子收著呢。”
    孔映蹲下來,拉開下麵的櫃子,在看到那雙鞋的那一刹那,整個人突然靜止了。
    林媽不知道怎麽形容當時孔映的表情。
    那是一種混雜著難以置信,又痛入骨髓的表情。她就這麽呆呆站著,一直盯著那雙鞋子,未發一言。
    “這鞋子,怎麽了?”
    人都走了,怎麽突然找起一雙鞋來了,林媽不解。
    孔映伸出手,輕輕地關上了櫃門。
    她倒退兩步,幾乎跌倒。林媽趕忙上前攙扶,見她麵如死灰,擔心道:“這是怎麽了?臉色怎麽這樣難看?”
    “林媽……”孔映聲音嘶啞,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林媽看她這樣,快心疼死了,隻得抱著孔映的頭:“我在,我在,我的小映啊,這是怎麽了?”
    “我不懂,我不懂……”孔映閉上眼,兩行清淚悄然落下。
    隻是幾個星期不見而已,沈婉已經瘦得脫了相,失去了化妝品的掩蓋,她終於看起來與真實年齡相當了。
    “沈阿姨,好久不見了。”看守所裏,孔映保持著一貫高傲的語氣。
    沈婉自然是恨孔映的,她處心積慮地經營了這麽久,一環一環地算計著,居然在最後關頭敗在了這個小姑娘手上。
    “看來你也不好過。”孔映臉上的憔悴,逃不過她的眼睛。
    “我好不好過,也不至於在這鐵欄後麵過。”
    “你這次來,不會隻是為了看我出洋相的吧?”
    “我是來問我母親的事的。”
    “秦幼悠?”沈婉嗤笑,“一個連自己母親都不記得了的人,又想從我這裏知道些什麽呢?”
    “倘若我說我記起來了呢?”
    要是沒有昨晚阿曼達的突然襲擊,孔映恐怕還不知道何時會記起有關母親的事。她之所以急著見沈婉,是因為她記起了一些畫麵,一些恐怖到極點的畫麵。
    她和母親的那場車禍裏,她被甩出車外倒在血泊中,模糊的視線裏,撞向她們的大貨車的駕駛門打開了,跳下了一個男人。
    她沒看清那個男人的臉,可她認識他腳上的鞋。
    意大利私人定製,內襯皮料甚至鞋帶都是母親親手挑選,別無二家。
    孔映到死,也不願相信殺害母親的凶手,居然會是他。
    “我隻想問你。”孔映的聲音陡然變得急促起來,“我父親,為什麽要害我和我母親?”
    沈婉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恢複如常:“孔映,看來你的抑鬱症還沒治好,又在這裏胡言亂語了。”
    “我看到了,我和母親出車禍那天,開那輛大貨車的人,就是我父親!”說到後麵,孔映的嗓音越發尖厲,幾乎要刺破沈婉的耳膜。
    沈婉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的,可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她沉默了幾秒,終於歎了口氣:“你想知道什麽?”
    “動機。”
    “現在問這個,還有用嗎?”
    “我問,你說。”
    “是你媽她自己多事,明明藥物試驗那種事,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原來,原來是一樣的原因。
    薑成元怕藥物試驗敗露,殺了薑成阪。而自己的父親,也是為了一樣的原因殺了母親。
    “你爸他沒想到你也會在車上的,你是他唯一的骨肉,他是不會舍得的。”
    “那他就舍得陪伴了他幾十年的發妻?”孔映想大笑,相守幾十年的枕邊人,竟然為了利益就能毫不猶豫地取了對方的性命。
    沈婉聽她這樣說,突然笑了:“你真以為我和你爸是你媽去世後才開始的?孔映,你有的時候真的很聰明,有的時候卻糊塗得要命。”
    “你……”孔映渾然不覺自己已將嘴唇咬破,指甲幾乎要陷在桌子裏麵了。
    她常年在海外生活,竟然不知道他們兩個早就背著母親在一起了。怪不得當初母親剛剛去世半年,父親就急著要娶沈婉進門。
    “你爸從來就沒有愛過你媽,要不是為了寶和醫院,他早就和你媽離婚了。”沈婉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永遠的,隻有利益除外。”
    沈婉的這句話,像刀一樣插在了孔映的腦子裏。
    孔映的全部記憶,已經在薑廷東腦海裏,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薑廷東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正坐在錄音室裏,眼前即將出道的新人女歌手剛好唱到他寫的那首歌的“我層層築起的安全地帶,你既然闖進為何還離去”這句歌詞。
    終於。
    他們之間最後的聯係,終於也斷了。
    那一切的意義又是什麽,她的記憶將他們緊緊捆綁,他伴她走過漫長旅程,可為何等到他真正準備好的那一刻,一切戛然而止。
    是他的錯嗎?還停留在原地不肯向前走。
    “薑部長,有什麽問題嗎?”
    音樂都停了,薑廷東仍一言不發,新人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麽。
    “今天先這樣吧,辛苦了。”薑廷東收拾了下東西,出了錄音室。
    前幾天薑傲剛剛被警方證實與藥物試驗以及幾宗殺人案無關,已經被獲準回家了。但這依舊攔不住阪薑製藥亂作一團,董事們吵著要開董事會,有不少高層都希望薑廷東能回來主持大局。
    其實這個問題,薑成阪很多年前就和薑廷東談過。
    薑廷東不是沒想過繼承阪薑製藥,事實上他也在兩年前答應過父親,會慢慢從mg退出,然後逐步學習接手公司事務。
    如果那時候答應繼承公司,是為了年邁的父親。那麽現在,又是為了什麽呢?
    “薑部長!”新人追上來,有點膽怯,“是我剛才唱得不好嗎?”
    這個新人叫maggie,是美籍華人,前陣子通過美國區選秀進入mg,社長很喜歡她,所以她才做了不到三個月練習生就被選中出道了。
    薑廷東甚至沒有停下腳步去看她,隻是說:“不是,是今天時間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們再繼續。”
    “可是……”
    薑廷東歎了口氣,終於停下來了。
    maggie個子嬌小,比薑廷東矮了一個頭還多,此時正仰著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這是專輯的最後一首歌了,我們還有時間。”薑廷東用僅存的一點耐心解釋。
    maggie終於乖順地點點頭。
    “那明天見。”
    “或許……”在薑廷東轉身之際,maggie又開口了,“您是薑怡的哥哥嗎?”
    這句話,似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薑廷東的心上。
    他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五年?十年?或者更久,明明應該是最親密的家人,命運卻將他們過早地推向了兩條永不再交會的路。
    “你認識薑怡?”
    “您真是薑怡的哥哥?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重名的呢。”
    “你怎麽知道她?”
    “在美國的時候,我們是高中同學,很要好的。那時候經常聽她提起你,說你是個很棒的哥哥。隻可惜……”
    隻可惜,薑怡失蹤了。
    “部長,我請您吃飯吧,我知道很多關於小怡的事,如果您想聽的話,我都可以告訴您。你們……很久沒見了吧?”
    薑廷東看了看表,舉棋不定。不知道孔映怎麽樣了,一下子恢複了全部記憶,她會不會很辛苦。
    想見她,又不能見。
    他回頭,沒有用,孔映回頭,隻會給他帶來更長久的疼痛。
    見薑廷東不回答,maggie趕忙又說:“忙了一天您肯定也餓了吧?我們就在公司門口隨便吃點就好。”
    薑廷東的確想知道薑怡的事,即便是從旁人的口中,他還是想了解,這麽多年來,妹妹過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
    “我請你。”薑廷東終於答應了下來。
    maggie爽快地笑了:“那我就先謝謝部長啦。”
    孔映病了,整整三天,高燒不止。
    心空了,陷落到穀底,化成灰,變成日日夜夜的折磨。
    她做了許多夢,關於薑廷東的,關於秦幼悠的,關於孔武的。
    她不懂。
    她早就知道這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有保質期,也明白人心險惡,但她還是不懂。
    大概母親到死的那一刻,都不會想到,奪走自己性命的人,是那個自己愛了多年的男人。
    那個母親不惜與家中決裂,也要攜手一生的男人。
    她很想薑廷東。
    明明知道記憶裏的自己愛著溫沉,但她還是無法控製地去想薑廷東。
    無數次午夜驚醒,她想翻身去抱身邊的薑廷東,才發現隻剩下冰涼的被子。
    倘若他在,她是否就不會如此狼狽。
    她的情況跌入了穀底。
    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折磨,給了阿曼達絕好的機會,孔映開始逐漸意識到自己在失去對身體的控製權,很多時候她明明是有意識的,可是身體卻不是自己的,隻能看著阿曼達慢慢入侵。
    她與身邊所有人切斷了聯係,甚至連阮沁也不見。
    這一刻,她隻想自生自滅。
    mg娛樂門口的日料店,是一間裝潢考究、菜品精致的小店。
    “這些都是我和小怡的照片,您看看吧。”maggie將手機遞給薑廷東。
    這些照片已經有些年頭了,許多都是maggie特意翻拍到手機裏的,一直留了許多年。
    大部分都是高中時期拍的,有在派對上拍的,有在旅途中拍的,還有在畢業典禮上拍的。
    他的小怡長大了,笑得燦爛,不再是那個小小的窩在他膝蓋上哭泣的小女孩了。
    薑廷東一張張翻看著,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比他更不稱職的哥哥了,居然隻能在多年後,以這樣的方式參與妹妹的人生。
    “我隻知道小怡是和她媽媽賭氣,一個人去背包旅行了。但我怎麽也想不到好好的一個人會失蹤,而且一失蹤就是這麽多年。”
    “她之後,再也沒聯係過你嗎?”
    “一點消息都沒有,很多時候我會想,她大概是在路上碰見了喜歡的人,索性就在那裏結婚生子,過上了安穩的生活了也說不定。”
    這也隻是美好的幻想。
    現在科技如此發達,想要隱姓埋名並沒有那麽容易,何況薑怡失蹤時才多大,又怎麽可能為自己徹底換一套身份?
    其實薑廷東和母親這些年,已經為最壞的情況做好了準備。
    隻是不甘,隻是想要知道一個結果。
    “薑先生,好久不見了。”
    薑廷東回頭,見阮沁正站在他椅子旁,後麵還跟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哦,好久不見。”
    “介紹一下,我男朋友,靳律,是孔映那次醫療訴訟的律師。”
    阮沁向來稱呼孔映為學姐,這個時候卻直呼其名,提醒薑廷東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薑廷東和靳律握了握手,寒暄了一番。
    “這位是?”阮沁看向maggie,滿臉的敵意。
    阮沁知道孔映和薑廷東之間出現了問題,不然孔映也不會搬回來,薑廷東更不會搬走。可是這才幾天的工夫,薑廷東轉身就和小姑娘單獨吃上飯了,孔映可還在家生著病呢!
    maggie一頭霧水地看向薑廷東,後者的聲線逐漸冷淡下來:“這位是maggie,是我們公司的藝人。”
    “哦,是藝人啊。”
    阮沁覺得自己真是看錯薑廷東了,從前以為他會是那個守護孔映到最後的人。現在他不是也就算了,居然還吃起窩邊草。
    “你都不問問我,學姐她最近怎麽樣?”阮沁追問。
    要他怎麽問,問她是否和溫沉恩愛如初,問她是否終於找到了那個對的人。
    “她過得好,就行了。”
    “好?如果病入膏肓的人也能叫過得好,那她的確過得不錯。”
    薑廷東的心忽然被揪了起來:“她怎麽了?”
    “你不知道?高燒三天了,人都燒到說胡話了,就是不肯去醫院。我要請假照顧她,她居然直接把臥室門給鎖了。”
    “溫沉呢?沒在她身邊嗎?”
    阮沁不清楚孔映和溫沉的過往,所以有點奇怪薑廷東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提起溫沉。
    “溫醫生去美國出差了。”
    在大腦發出指令之前,薑廷東的身體已經先動了。
    “maggie,我要先走了,不好意思。”
    薑廷東走到前麵去付了賬,然後衝出了日料店。
    “這還差不多。”望著薑廷東的背影,阮沁臉上的表情總算柔和了下來。
    “怎麽回事?”一直在旁邊沒說話的靳律終於出聲了。
    “兩個別扭的人,別人再不推他們一把,大概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靳律笑了,寵溺地揉著阮沁的頭發:“就像孔映推我們一樣?”
    阮沁的臉騰地紅了:“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其實薑廷東按門鈴的時候,孔映的一隻腳已經跨上露台的欄杆了。
    孔映隻穿了一件短袖,夜風吹得她渾身冰冷,可是她已經感覺不到了。
    門鈴響了許久,終於還是停了。
    或許sarah說得對,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正常人,就像現在這樣,她隻想擺脫一切,擺脫父親殺害母親的事實,擺脫阿曼達對自己的折磨。
    “阿曼達,你不是想要這副身子嗎?那我就把這身子殺死好了。”
    一瞬間,身體又不受控製了,隻聽阿曼達帶著哭腔說道:“你有這麽恨我嗎?我保護了你這麽多年,我隻是想讓你好好的。”
    這種失控的保護,不要也罷。
    “小時候孔武打你的事,你都忘了嗎?每次他打你,我都會出現,這樣你才不會痛,是你喚我來的,現在不需要我了,就想逼我走嗎?”
    又是一陣恍惚,孔映又忽然能控製自己的身體了。
    再拖下去,阿曼達一定會阻止她。
    孔映艱難地爬上欄杆,慢慢地站了起來。
    她張開手臂。
    “孔映,你在幹什麽?”
    孔映隻聽到一聲怒吼,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一個人影已經從隔壁露台跳了過來,一把抱住她的腿,將她狠狠拽了下來。
    她跌到薑廷東懷裏,後者的身體卻重重砸在牆上,疼得悶哼一聲。
    “有沒有事?”薑廷東顧不上自己,急急問她。
    見孔映不回答,薑廷東更加著急:“溫沉是怎麽照顧你的?這種時候還有心情去出差?”
    半晌,漸漸平靜下來的孔映才歎氣:“你又何必怪他。”
    “我要是沒來……”
    薑廷東甚至都不敢想那個後果。
    再遲那麽一秒,一切就都晚了。和那晚在海邊一樣,她不是鬧著玩的。
    薑廷東顧不得背部尖銳的痛感,將孔映慢慢扶起來,安置在沙發上。
    兩人相對而視,卻沒人說話。
    薑廷東捏住孔映冰冷的手,半晌才說:“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孔映突然說:“我盡力了。”
    未等薑廷東回答,她又說:“遇見你之前,我以為死沒什麽大不了;遇見你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我也想活著。”
    孔映聲音沙啞,毫無生氣。
    “但不是這樣活著,不是這樣不能向前、不能倒退地活著。”
    她不止一次想過,索性什麽都不要,隻是牽著薑廷東,躲到一個無人島去生活。
    忽而,孔映被緊緊摟住,她抬頭,看向薑廷東那大雪紛飛的眼。
    “孔映,你知道我對你第一次心動,是什麽時候嗎?”薑廷東頓了頓,眼中的雪花化成溫柔的潺溪,“是那晚在熒光海灘,你渾身濕透,對我說,那個甩了我的人一定是個瘋子。”
    孔映低低地笑了:“那我也是瘋子了。”
    薑廷東輕輕捧著她的臉:“你要活著。我說了,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叮咚,門鈴響了。
    溫沉正抱著一大捧玫瑰,站在門外。
    他兩個小時之前剛下飛機,連家都沒回就趕過來了。
    見前來開門的人是薑廷東,溫沉愣了一下,還沒等他說話,薑廷東就先開口了:“玫瑰花能治病嗎?”
    薑廷東的臉陰沉成這樣,溫沉立即猜到是孔映出了事。
    溫沉掠過薑廷東,將玫瑰放在廚房餐台上,正好看到在沙發上裹著毛毯、麵如土色的孔映。
    “怎麽了?”溫沉衝過去,將手覆蓋在孔映的額頭,“怎麽這麽熱?”
    “感冒了,過一兩天就好了。”孔映咳了兩聲,對薑廷東說,“你回去吧,今天麻煩你了。”
    的確,溫沉都來了,他又能以什麽立場留在這裏呢?
    “露台風大,不要讓她再上去了。”薑廷東給溫沉留下這句話後,重重地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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