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陵風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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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柔儀殿大佛堂修建一事,皇宮內外準備得周全體麵,各地進貢來的香案佛龕數不勝數,還有特地砍伐的金絲楠木和鬆木。原都是要運往北平作為興建都城的用料,奉了徐皇後的旨意,部分轉道運回都城用以修建裁月居。
    與此同時,三位皇子的婚事大抵也有了定論——
    按照最初的婚約,二皇子朱高煦將在九月初八迎娶內閣宰輔胡儼之女胡釉棠,榮昌伯陳賢之女陳弄玉則配給了最年輕的三皇子朱高燧;安成公主下嫁西寧侯宋晟之子宋琥,永安公主定親於廣平侯袁容,於及笄之年成親,而安成公主擇日將會前往藩邸。唯有大皇子的婚事懸而未決,眾望所歸的彭城伯張麟幺女張昭萏落選。
    娶親、下嫁,籌備得如火如荼。
    就連成國公府裏的佛事都跟著喜慶起來。
    在此刻的城西府邸裏,丫鬟們都在屋苑中為即將進宮的朱明月收拾東西,器皿細軟都是很極致的,正小心翼翼地裝箱,須臾,就見紅豆火急火燎地跑了進來,探頭往屋裏看了一圈,又急急地問:“小姐呢?”
    丫鬟們指了指南廂房的方向。
    紅豆連忙跨出門檻往那邊跑,跑過天井,正巧與從裏麵出來的朱明月迎麵撞到了一起。
    “怎麽了?慌慌張張的。”
    “小姐不好了,您趕緊去看看吧,”紅豆往四下瞧了一下,壓低聲音道,“那信安伯府的那個小廝,已經在偏門那塊兒跪了半天了。”
    朱明月怔了怔,“現在還未走?”
    “是呢。眼看著時辰,宮裏麵來送東西的太監就要到府邸這兒了。假使碰見這一幕,怎分辨得清楚啊。”紅豆搓著手,直急得滿頭是汗。
    朱明月垂下眼簾,“找幾個侍衛趕走他。”
    “奴婢找了,也趕了,可那小廝跪在地上死活不起來,還一直說、說……”
    朱明月看過來,“說什麽?”
    紅豆咬了咬牙,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道:“那小廝說,小姐因病去蘇州府,一走就是五年,公子爺在京城裏麵,就這麽等了五年。現在小姐卻又要進宮了,也許這輩子再也不能出來,就請小姐行行好,去見公子爺一麵,與他說清楚,也好讓他斷了念想。”
    天井邊的花藤在風中靜靜搖曳,陽光靜好,花香輕柔,一如多年前青梅竹馬的繾綣時光。
    七年前,那執拗溫柔的小小少年,還有身量未成、卻心智早熟的小女孩兒。當他捧著親手編織的花環,戴在她額頭上的那一刻,柔腸百結。小小少女捂著唇,取笑他這種小玩意兒隻有姑娘家才會去做,那少年總是靦腆地微笑不語。
    “他現在在哪兒?”
    紅豆的眼圈泛紅,“信安伯府的小廝說,還在秦淮河畔那棵柳樹下等呢。這幾日公子爺見不到小姐的回信,就一直按照邀約上麵寫的地方等,等著小姐。”
    屋苑裏的丫鬟們聞聲紛紛探出頭來,也不知發生了何事。這時,朱明月已經取了一柄檀香木骨的羅絹涼傘,朝外麵走去。
    紅豆攔也不是放也不是,咬著唇站在原地,跺了跺腳道:“小姐,要是待會兒宮裏的太監來了,怎麽辦呢?”
    踏出門檻的一刻,朱明月淡淡回眸,“讓他們等著。”
    有些事終究躲不得。那麽多年,她始終記得張輔曾跟她說過,能兩小無猜地相伴著一起度過兩年時光,多麽不容易。他分外珍惜。她沒有回答,卻在五年前一聲不響地進宮,不想他就在毫無承諾的情況下等到現在。而今,她又將離開,在臨走前與他見一麵,不是應該的嗎?
    推開偏門的門扉,那小廝還在石階上跪著,汗珠從臉頰上滴滴答答地淌下來。卻仍梗著脖子,也不知在跟誰較勁。
    朱明月歎了口氣,“帶我去見他吧。”
    秦淮河邊的夫子廟矗立在陣陣香風中,兩岸金粉樓台,鱗次櫛比;畫舫淩波,槳聲燈影,都影影綽綽地投映在一汪柔情的河水裏。隔著灰瓦白牆的屋簷,往北就是瞻園、白鷺洲,以及從桃葉渡至鎮淮橋、河麵搖船和沿河林立的酒家,入夜後濃酒笙歌,輕音曼舞,絲竹飄渺。
    桃葉複桃葉,渡江不用楫。
    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記得那時她剛來京城,年幼離家的哀傷和孤單,讓她的性格變得孤僻寡言,他就總是帶她去烏衣巷,在那富商雲集、墨客聚會的雅地。在一片燦爛的華燈中,連朱雀橋和桃葉渡都紛紛化作了詩酒風流,化作姑娘們唇上的胭脂紅。而他會給她點上一盞小橘燈,沿著河畔順流而下,兩人肩並著肩笑靨純真的模樣難以忘卻。
    七八歲時的那棵柳樹,是經年裏的夢。
    夢中每到月上梢頭,就會有個小少年站在柳樹影兒裏癡癡地等。
    城西府邸離秦淮河並不算近,沒有坐轎子也沒乘馬車,那打著羅絹涼傘的倩影,蓮步匆匆。傘麵遮擋住陽光,也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一隻執傘的青蔥玉手,杏色薄紗裙擺翩躚而動,勾勒出弱柳扶風般的一段盈盈身姿。
    繞過夫子廟的東南街穿過藤橋,從身邊經過的行人愈發稀少了。就在朱明月走下石板橋的一刻,手裏的傘柄驀然被迎麵撞來的人一把攥住了。
    傘麵冷不防地被掀開,露出傘下的麗雪容顏,尖尖下顎,一雙烏漆似的黑眸,眼角淚痣顫巍巍。瞬間已是驚為天人。然而麵前抓著她傘柄的男子,眼中卻沒有絲毫的驚豔之色,反而滿含倨傲,薄唇抿著,帶著拒人千裏的凜寒。
    “去哪兒?”
    “怎麽又是你?”
    兩人幾乎同時出聲。
    朱明月在瞧清楚攔路之人的同時,使勁去拽傘柄,奈何被對方緊攥著不放。
    “這麽著急作甚?想要逃跑,還是要私奔?”
    男子握住羅絹涼傘的傘柄,僅用很少力道,就足以讓她掙脫不開。朱明月向身邊看去,發現那小廝已經不見了蹤影,周圍更是連個行人都沒有,不禁低聲嬌喝道:“黔寧王莫非還想當街擄劫?放開!”
    沐晟不為所動,反而握得更緊。
    朱明月冷聲道:“小女再說一遍,放開!現在沒工夫跟黔寧王胡攪蠻纏!”
    “真正的朱家千金眼看就要進宮,剩下的那個麵臨行跡敗露,就要落跑?還是跑到信安伯府上去?”
    朱明月望見男子輕嘲而自負的目光,忽然覺得有些可笑,她很想問他到底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因何這麽篤定,非認準了她是沈家明珠不可。
    “黔寧王的消息倒是挺靈通的,小女前腳剛出門,連要去何處、見誰都一清二楚。那又怎樣?小女隻是去跟信安伯告個別。因為小女馬上就要跟著一道去宮裏了。”少女抿唇似笑非笑地道。
    沐晟眯起長眸,“什麽意思?”
    “國公府的小姐即將進宮,雖是出家,卻封賞了公主儀典。能夠隨她一起進宮的人,不同樣是身價百倍?故而她進宮的那一日,便是小女進宮的時候,黔寧王有能耐,不妨去阻止皇後殿下的旨意。怕隻怕王爺沒那個膽子!”
    她說完,連絹傘都不要了,綰裙就走。
    可沒走出兩步,就聽身後的男子道:“區區五年,就將你教得如此有恃無恐、不識好歹。沒關係,本王一向擅長教訓這樣的人。”
    朱明月聞言氣得頓住腳步,要轉過身來,同一時刻,餘光中什麽一掠過,後脖頸便是一疼。
    “想進宮?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她聽到這話時,整個人就沒了知覺,昏倒在了他懷中。
    黑夢,悶熱。
    不知過了多久。風裏帶著暑熱的氣息,等朱明月睜開眼睛,秦淮畫舫的旖旎風致早已不在,變成了狹窄悶熱的低矮屋梁,還有垂著的粗紗簾幔,最裏層是灰色的籮帳。
    透過籮帳,擺在床鋪外的桌案上燃著一盞燈,燭淚順著銅梗淌在桌麵上,一片油乎乎的蠟泥。那個男子背對著坐在桌案邊,拿著杯子,也不知是在喝茶還是喝酒。
    他……
    朱明月不用細看也知道是那個姓沐的莽夫。居然用這麽下三爛的手段,當街就把她打暈!
    思緒至此,朱明月騰地一下坐起來,卻牽動了後頸上的痛處,重心不穩又跌回到被褥間。她氣急敗壞地扯開床幔,怒斥道:“這是什麽地方?”
    “客棧。”
    那人依舊保持著背對的姿勢,連頭都沒回。
    “是你把我打昏的?”
    那人輕笑一聲,“還用問嗎?”
    “想不到堂堂的黔寧王居然這麽卑鄙無恥。”
    “你再說一句,本王不介意讓你見識一下什麽是更卑鄙無恥。”男子側臉過來,涼涼地瞥了她一眼。
    朱明月咬唇,從床榻上起來,“放了小女!”
    “不可能。”
    自然是不可能,否則何必將她帶來。
    朱明月伸手抿了一下鬢角,還有垂下來的幾縷烏絲。脖頸上隆起來一塊,明顯是腫了,“看來黔寧王已經不光是目無法紀。”何止是目無法紀,簡直是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誰都知道明日就會有宮中太監去成國公府裏接人,黔寧王偏偏在這個時候把人給劫走。國公府的小姐也好,沈家女兒也罷,黔寧王這麽無視朝廷威嚴,是對國公府的公然挑釁,還是不將皇室放在眼裏?”
    短暫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