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生枝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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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朱明月能夠早一日動身離開東川府,也許她就會很順利地踏上前往沈家錦繡山莊的行程。或者說,若是從雲南府趕來報信的傳信官晚些時候再抵達東川的驛站,等她在百戶衛所士兵和祿氏武士的護送下離開東川府,徹底脫離黔寧王府和那氏土司府的纏鬥,也就不會有後麵加入戰局時無窮無盡的麻煩和困擾。可惜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這都是後話。
    次日,朱明月早早就起了,讓阿曲阿伊收拾好行裝,去主屋跟孫薑氏告別。
    孫薑氏自從知道就算向沈家小姐求情也沒有轉圜的餘地,徹夜未眠之後,愁眉苦臉唉聲歎氣。可她沒想到對方緊接著就要離開,意外之餘,多少還有些慶幸——畢竟是她親手將她推下密室,朱明月當時在亂中沒看清楚她的臉,卻不代表事情沒發生。兩人誰都沒提,不過是互留餘地、心照不宣。
    整整準備了三日,將能準備的東西都采買了。孫薑氏領著十幾個丫鬟打理猶恐不周,表現出的是大有恨不能親自將她送回雲南府的架勢。
    二十一這日,遲來的行程終於要啟程出發。
    趕路的馬車在辰時天沒亮時出發,城樓因宵禁還關閉著。阿曲阿伊拿出門禁牌讓守城士兵予以放行。隨著厚重的城門“吱呀”一聲開啟,百戶衛所的士兵已經在城門口列好陣,整裝待發。
    沐晟堅持要陪朱明月走一段。
    東川的天還是蒙蒙黑沉,“噠噠”的馬蹄聲在寂靜的官道上尤為突兀。隔著一掀一掀的窗簾,朱明月望見車旁邊騎著高頭大馬的男子,玄色大氅下是一襲銀黑纏枝鴟吻錦袍,腰間佩刀,衣袍下露出一雙長筒黑履,簡約的裝束卻透著精悍的威武之氣。
    眼下並不是獨自上路的好時候,可她沒辦法,而這也是他答應她的。
    阿曲阿伊揮舞著手裏的鞭子,在官道盡頭的小土坡放慢車速,扭頭朝著遮簾道:“帕吉美,往前就到城外了。”
    朱明月道:“好,先在這兒停一下。”
    沐晟勒住韁繩,隨即利落地下馬,然後在她下車時扶了她一把:“本王就送你到這兒。出了外城直接順著官道走,沿途的衛所都會照應。”
    “誠如王爺所言。之前來東川襲殺時元江府派來的武士傾巢而出,後麵再有行動,等他們趕得上行程,小女已經到雲南府了。”
    而雲南府是黔寧王府藩邸所在地,是沐家的地界,沒有哪支勢力敢靠近。眼下孫兆康又已經被迫投誠,內憂外患暫時解除,她的行程短期內便是很安全的。
    沐晟望著她半晌,不禁搖頭笑了笑:“本王怎麽看你倒像是歸心似箭,隻差生出雙翼,一眨眼就要飛到雲南府去。”
    朱明月道:“今日複明日,歸期總是未有期,而今終於能夠功德圓滿,小女自然是著急的。”
    “小心駛得萬年船,本王將這話轉送給你。你這趟最快也要一個多月,路上自己萬事當心。”
    晨風拂起她額前的烏絲,朱明月抬手擋了一下。這回隨行的有衛所訓練有素的官兵,還有沐家軍中一等的高手,而她在風餐露宿的趕路中已經習慣,一個月的時間足夠去沈家。但她還是答道:“好,小女會當心。”
    兩人這廂話別。
    就在這時,忽見遠處的山丘上塵土飛揚。
    黯淡的天邊烏雲東墜。從山坡北麵飛馳而來的是一匹驛馬,馬背上是個身披輕甲的士兵,灰褐色大氅鼓鼓生風。等離得近了,還能看出馬頭上掛著沐家軍的標誌。
    是傳信官。
    從曲靖懷揣軍報一路趕來的傳信官,昨日剛剛抵達東川府城,據說帶來的是蕭顏的消息。僅僅隔了一日,居然又來了一個。
    馬上的人顯然也看到停駐在土坡上的車輿,下一眼認出車旁的沐晟,急忙勒住馬韁跳下馬背,疾跑了兩步到沐晟跟前,“王爺,雲南府有奏報到!”
    話音落,解下綁在腰上的布囊雙手呈上。
    其實不是雲南府,確切來說應該是楚雄府。傳信官阿普居木在向沐晟匯報時,還特地提到,這手劄上的消息不僅從楚雄府送去了雲南府、由雲南府送來東川府,同時也手抄一份送去了曲靖府蕭顏那兒。可傳信官抵達曲靖後沒碰到蕭顏,於是隻好又從曲靖出發快馬趕來東川。
    “照理說第一份消息應該在十日前送到王爺手裏,末將的是第二封,與第一封內容相同,原是要呈給蕭軍師的。可末將在東川附近的驛站換馬時,聽驛站守衛士兵說,根本就沒見有從雲南府來的傳信官。”
    阿普居木道。
    沐晟皺了皺眉,“本王也的確沒收到任何來自雲南府的消息。”
    懷揣著奏報自雲南藩邸出發的這兩個人:一個往北,去了東川府;另一個往東,去了曲靖府。結果第一個人在來東川的半路上莫名失蹤,從曲靖繞道過來的卻平安無事。阿普居木沉聲道:“末將有理由懷疑,從雲南府到東川的這條路上,已經不太平了。”
    沐晟拿著布囊的手緊了緊,須臾,若有所思地說道:“不僅是元江那氏,看來還有其他人在跟著湊熱鬧。”
    但是即便沒有阿普居木去給蕭顏送信,雲南藩邸一日收不到派出去的傳信官有回音,還會派出第二個、第三個……源源不斷。直到確認兩邊的消息暢通為止。
    此時此刻,百人隊伍還在馬車不遠處等候命令出發,外城的守城侍衛也已打開城門等待,沐晟看向朱明月道:“你怎麽辦?”
    不得不承認這個消息很及時,可她不想耽擱行程,“小女也可以繞道。”
    阿普居木早就看到朱明月了,不認得她的麵卻大概能猜出她的身份,見狀不由道:“末將敢問,是否有要去雲南府的行程?”
    沐晟道:“正是要送她去西山。”
    “末將建議最好不要現在上路。既然有人想阻截王府藩邸與外界的消息來往,雲南府周圍恐怕已經布滿了眼線,想進想出都很危險。而且……”
    “而且明琪被抓了。”
    沐晟看罷手劄上麵的內容,麵沉似水地說道。
    沈明琪被抓了。
    由楚雄府送出來的這封手劄內容很簡單,寥寥幾行字,說的就是沈明琪連同雲南其他二十三名商賈,齊齊被元江府武士抓走的事。
    一襲百褶團花繡彩蝶綢裙,上身是雪白緞對襟小衫,一雙淺粉色底的矮底綺履,外麵還罩著淺紫色的薄羊皮大氅——這樣層疊的裙衫,是閨閣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的慣有穿戴。美則美矣,出門在外並不方便。裙衫的主人卻放棄了舒適的車輿,選擇了騎行,騎的還是一匹膘肥體健的紅棕色藏馬。因馭馬飛馳的速度,水色的裙擺蕩起一道道粉浪,紫色的氅衣在風中烈烈飛揚。這般風采,是病怏怏、嬌弱弱的大家閨秀少有的颯爽英姿。從後麵望去烏發如墨,身影窈窕,一聲聲嬌喝中,馬蹄飛踏,沿著寬闊筆直的街道疾馳而來。
    通明街的街南巷一直通向知府的官邸,由專人負責灑掃,甚少有閑雜人等經過。馬蹄鐵一下下踐踏在青石板上,在空曠的寬巷中發出“噠噠”的聲響,頻率急促,回音震震,足見騎速之快。
    府門前本就守著為數不少的士兵,聞聲不知發生何事,紛紛握住腰刀踮腳來看,卻見馳騁而來的是一個少女。隨著馬蹄輕揚,藏馬嘶鳴一聲,已經在台階前停駐。馬上的少女綰著裙裾,略一抬腿就下了馬,利落的動作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連繁複的裙衫都沒讓她有任何拖遝。
    怎的又回來了?
    不僅是門口的侍衛,連聞聲而至的管家都認了出來。這不是晨曦離府的沈家小姐嗎?就在這時,緊接著騎行而至的是沐晟,還有一名身披輕甲的傳信官,兩人的速度也很快。在他們身後,一輛卸了匹馬的車輿跟著驅使到了府宅大街上,巨大車輪載著寬闊的車身,在石板路上軋出“嘎吱嘎吱”的悶響。
    “你站住,聽本王說話!”
    沐晟下了馬,快步追上少女的步伐。前者已經邁進門檻,被他從後麵一拽,沒站穩往後跌了一下。
    沐晟一把攬住她的腰身,下一刻卻被朱明月甩開:“王爺還想說什麽?”
    “都是為了你好,你發什麽脾氣!”
    一向琴瑟和鳴的兩個人,從沒在外人麵前紅過臉,這廂爭執不由得引來府門口的侍衛和把守衙差的注目。沐晟掃了一眼身後的眾人,拉著她道:“你冷靜一下,進去再說。”
    此處明顯不是說話的地方。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不再掙紮,隨著他繞過照壁往西廂走。
    府中的侍婢見到去而複返的朱明月,不由得麵麵相覷。後者直直地穿過九曲回廊,跨進敞苑後,就往那間寢房走。沐晟攔了她一下,“你自己先過去,本王稍後就去找你。”
    朱明月默然低著頭,轉身離開原地。
    從辰時她離開東川城到現在回到知府官邸,前後不到半個時辰。推開虛掩的門扉,寢房內還沒來得及收拾,一切都是走時候的樣子。
    朱明月摘下薄羊皮大氅,隨手搭在一側的椅背上,就這麽怔怔地佇立在那兒。過了片刻,連翹端著一盅銀耳蓮子燕窩燉品進來,後麵還跟著兩名抱著鋪毯和香爐的二等丫鬟。
    “動作輕些,不要打擾小姐。”
    連翹囑咐著,那廂朱明月道,“不用麻煩了,你們先擱著吧。”
    丫鬟們看向連翹,後者會意地擺了擺手,丫鬟們就倒退著出去了。
    “這甜品少說要燉上一兩個時辰,孫夫人在府中?”
    朱明月看著連翹放在桌案上的燉盅,問道。
    連翹道:“夫人她送小姐出了府城,就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通判李芳的府上,跟李家夫人去遊園了。”
    那這燉品……
    “小姐起得早,晨時風又涼,先喝些補品養養神,稍後奴婢再把膳食端過來。”連翹說罷,又麻利地擺好瓷碗和湯匙。
    朱明月每膳吃得不多,因此很容易餓。這個小習慣被前來伺候的連翹諳熟於心,於是每次隻要逢她出府就會特地在馬車裏麵給她備些點心。一貫安靜的侍婢在細致周到這點上很像孫薑氏,卻從未表過功,但這不代表對方沒察覺。
    “我有沒有說過,你很麵熟?”
    淡淡的嗓音,讓正要邁出門檻的侍婢腳步一滯。
    “奴婢姿質鄙陋,小姐抬舉了……”
    她轉身屈膝,卑微至極。說完再次行禮,就退出了寢房。
    剛燉好的甜品散發出香甜的味道,朱明月望著那道離開的背影,久久沒有回神。
    那侍婢不是讓她覺得麵熟,而是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她是孫薑氏派到她身邊跟著她、監視她的,卻從未多嘴多舌,更沒壞過她的事。無論為人處世還是舉手投足,都表現出一種訓練有素從容不迫的氣質,讓她感到某種異樣的熟悉。
    等連翹把小膳送來,沐晟還沒出現。
    朱明月走到瑣窗前麵,伸手將花梨木的窗支支上。
    苑裏桃花紛飛如雨,洋洋灑灑地彌漫出撲鼻的香息。待那一襲錦衣黑袍的男子順著紅漆回廊走過來,正有侍女進門將桌案上未動的盤盞拾掇下去。苑裏灑掃的丫鬟紛紛朝著他行禮,沐晟擺擺手,吩咐一應伺候的人都下去。
    “本王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疑問,想問什麽就問吧。”
    他走到花架前將身上的大氅除了,略顯深沉的嗓音,眉目間含著凝重之氣。
    少女佇立在窗前,保持著背對的姿勢,浸在陽光中的一抹身影仿佛隨時消失。
    “小女的兄長是因為王爺被抓的,對嗎?”
    好半晌,她才開口道。
    他曾跟她說,沈明琪因水土不服染病耽擱在半路。
    結果一耽擱就是幾個月。幾個月之後,他的消息忽然出現在楚雄,被那氏土司府給抓了——就在沐晟和蕭顏用盡渾身解數要對付元江的節骨眼上。
    “那封奏報具體寫了什麽小女不清楚,可兄長他區區一介商賈,名字和事跡能被寫在軍報上麵由衛所傳信官親自快馬送來,就證明他從京城回雲南以來從未露麵的這段時間裏,一直是在為黔寧王府做事,而今王爺則把他犧牲了。”
    輕飄飄的語氣,讓沐晟眼神一凜,他走到她身邊一把拉過她的胳膊,“誰跟你說本王要把明琪犧牲了?”
    有些重的力道,讓朱明月疼得蹙起眉。沐晟抓著她的手不由得一鬆,“本王知道明琪的突然被抓讓你很難接受,本王心裏難道就好受嗎?何況不僅是明琪,同時被抓的還有雲南十三府中最有地位也最財大勢雄的二十三個商賈——他們對本王來說都很重要。”
    他破天荒地在向她解釋。
    朱明月複雜地看著他,卻許久都沒有說話。
    她其實很想說她並不關心沈明琪的死活,也不關心什麽人被抓了、怎麽被抓的……她隻想去沈家,想去履行來雲南所要擔負的卻一直都沒法施行的使命。而當她以為自己做完了原不該她去做的很多事之後,以為她即將就要去沈家時,他卻告訴她:不行。因為沈明琪被抓了,因為一直以來在為黔寧王府做事的沈家,是地方土司家族的眼中釘,而她作為沈家的半個當家人和雲南藩王的紅顏知己,這樣敏感的身份也成了眾矢之的,隻能暫時待在他身邊等待危機解除。
    她所有的打算,就這樣再一次化為灰燼。
    可她也想問,還要讓她等多久?她離開應天府已經大半年,大半年中跟著他在河南府、在曲靖府,又從曲靖府來了東川府,大半個滇蜀都讓她跑遍了,雲南府的錦繡沈家卻離她越來越遠。而今一場幾可預見的大戰即將到來,難道要讓她等到一切塵埃落定邊疆太平?密謀篡位、靖難之役,前前後後她等了整整七年,黔寧王府籌謀的這場邊陲動亂呢?一年、兩年……還要多久?而他費盡周折找“她”回來,真的隻是為了讓沈家嫡長一脈團聚嗎?
    “難道送小女回曲靖都不行嗎?”
    就算雲南府周圍遍布埋伏,也不代表雲南十三府的府、州、縣都是危險的。
    沐晟深深看著她:“隨著傳信官一路從曲靖繞道來東川府,這段路的行程也跟著暴露了。而且你認為在雲南府到東川之間阻截傳信官的人,是那氏家族派出來的?元江府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將眼線拋得這麽遠,更多不可估計的力量已經逐漸加入了戰局。”
    跟元江府交好的土司府不占少數,而那些土司府盤踞在官道、村鎮的周邊,根本無法做到一一防禦。
    “可小女隻是沈家流落在外又被尋回的女兒,什麽元江府,什麽黔寧王府,這一切原本就與小女無關。而小女已經離家太久,真的想回去了……”寥落的話音,從檀唇滑落。
    她低下頭,眼底是心灰意冷的失望和哀傷。
    其實沐晟和那個傳信來的校尉說得都沒錯,現在這個形勢誰擅自在雲南行走就是自找麻煩。待在東川府、待在他身邊才是最安全的。就算她不怕死,正要畢其功於一役的沐晟,可能再派兵力分神護送她闖過重重包圍去沈家嗎?
    可她想她的爹爹,在鐵馬金戈血雨腥風的戰爭之後,還要讓那麽耿直的人周旋在波詭雲譎的廟堂官場。她擔心他會不會被同僚擠對指摘,她擔心他會不會忙於公務就忘了用膳,會不會又徹夜飲酒傷了身體……而她的爹爹還一直心心念念盼著她回家。
    這些,麵前的人不會懂。
    她也永遠都不能開口跟他講。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叩門聲。
    沐晟想要撫摸她發顫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轉身去開門。門外是傳信官阿普居木,站得筆直,目不斜視地說道:“王爺,東川府衛所的幾位將軍到了,均在議事廳等候。”
    “好,本王即刻就到。”
    沐晟從梨木架上拿起大氅,在臨出門前看向她。
    朱明月始終站在窗前,泛白的陽光斜斜地灑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弱不勝衣的落寞背影。
    在議事廳等待召見的四個人,均是駐紮在東川府城外的衛所武官:衛指揮使廖商、指揮僉事傅東屏和衛鎮撫白珈,還有之前負責護送朱明月的百戶長孟廉生。他們一個是正三品武官,一個是正四品文官轉調武職,餘下兩人中白珈是從五品,孟廉生是正六品,而前兩者的官階比孫兆康還高。
    當一行四個人身著威武甲胄踏進府宅時,門口把守的侍衛驚得跟什麽似的。
    “都說文人附庸風雅、最喜好奢華享受,眼見上一任知府在時,這處府宅還不是這樣,孫知府到任後一經修葺,卻是讓人認都認不出來了。”
    傅東屏摸著下巴,從廳內望向外麵的亭台樓閣、假山池塘、廊腰縵回,山山水水盡收眼底,顯得氣派雅致,美不勝收。
    孟廉生驚訝道:“上一任?傅鎮撫十年前就是東川駐軍了!”
    白珈道:“他這個衛鎮撫啊,以前是幹土匪的,在湖廣一帶打家劫舍,好勇鬥狠,無法無天。後來遇到廖頭領兵去圍剿,結果老傅遣散了那夥匪寇,自己投到了廖頭麾下。”
    孟廉生對傅東屏不可思議的背景感到驚詫,那廂傅東屏咂著嘴道:“誰讓我一直仰慕廖頭的忠勇武略、剛正端直,打從遇見那天就一直死心塌地追隨他,從湖廣到滇黔,又到川蜀,後來就在東川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幾年……”
    說到後來,傅東屏感到很鬱悶。
    “這麽說,你和廖頭也算是黔寧王府的老部下了。”孟廉生“嘿嘿”笑道。
    傅東屏挑了挑眉毛:“從老西平侯到嗣位的黔寧王沐春,再到現在的小沐王爺,沐家在滇二十年,而咱們在滇蜀衛所也已經駐紮了十五年。你說是不是老交情?”
    他說完,側麵有一記眼神瞟過來。後者即刻改口道:“不不不,是以黔寧王府馬首是瞻,始終在王爺的帶領下恪盡職守、奮勇殺敵!”
    傅東屏在說這話時,沐晟剛好前腳踏進門檻。
    孟廉生心道,這就是所謂的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傅僉事的臉皮可真厚。
    一直沒再搭茬、似在觀賞牆壁上掛畫的白珈,在這時忽然大喝一聲:“說得好,算我一個!”
    ……
    沐晟後腳踏進廳內,傅東屏等人也收起了嬉皮笑臉的神色,四個人一同肅然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軍禮。
    “幾位請坐。本王將幾位請到這兒來,是因為收到了來自雲南府的消息,有二十幾名商賈在楚雄府被那氏的武士劫走,至今生死不明……”
    大明的衛所兵製,在洪武七年已經增加至都司十七,行都司三,留守都司一,內外衛三百二十九,千戶所六十五。洪武十四年以來,最多時就曾在雲南設二十衛、三禦、十八所,總共是一百三十三個千戶所。這些衛所遍布雲南全府各縣,如雲南府為都司城,曲靖、臨安、楚雄、蒙化為衛城;陸涼、平夷、越州也是衛城;宜良、安寧、易門、楊林、武定、馬隆、木密、鳳梧為千戶所城;通海為禦城。其餘府、州、縣亦有衛所兵分駐,負責城防,就是所謂的“以武衛文”。
    東川府也是衛城。衛所指揮使廖商駐派在此有十五年之久,一直隸屬於黔寧王府管轄。這也是沐晟能夠放心經停在東川的原因。而廖商等人作為老西平侯沐英的門生、黔寧王府的心腹之將,也知道沐家軍的這趟互市之行,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西南邊陲的茶運商人貨物遭搶並不是第一次,多年來雲南十三府走貨的行當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滋擾,起初是小打小鬧,當地衙署的官差出來嚇唬一通就會有所收斂,後來隨著地方勢力日益膨脹、土官與流官的矛盾凸顯,逐漸演變到現在的一場場大肆搶掠。
    在沐晟之前,當時嗣位的西平侯沐春曾親自出兵去匪寇出沒的地方剿襲,出兵前特地知會了周圍幾個府城的流官和土官。想不到不僅遭到幾大土司家族的強烈反對,還一狀告到了禦前,結果發兵不成,反而更加助長了當地土官的氣焰。那時候元江府超然的地位便逐漸顯現出來。
    從那開始,黔寧王府也學會了謹慎,學會了韜光養晦,開始以迂回而秘密的方式,為鏟除那氏土司府、削弱地方土官勢力進行一係列周密而細致的籌謀。這其中,東川府作為互市的第一站,也是計劃中的第一步——元江那氏以一府之力同時哺養六座府城:普洱、順寧、東川、尋甸、烏蒙和芒部,使得當地流官在多年深受其大恩、享其優渥利益的情況下,跟元江府緊密地站在一處,成為那氏家族除卻土官勢力之外的另一道保護屏障。一旦黔寧王府要動元江,這六大府城必然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於是沐家軍一路護送馬幫來到了東川府。
    浩浩蕩蕩,大張旗鼓,打著“互市”的幌子把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過來。一來,是試試這表麵平靜卻內藏波瀾的走貨行當的深淺;二來,就是為了擊破流官和土官之間看似無懈可擊的同盟關係。隨著張三的落網,孫兆康的東川府就成了黔寧王府的囊中之物。與此同時,尋甸、烏蒙、芒部和順寧的流官知府,均被駐紮在當地的衛所指揮使請去軍營“做客”。餘下的普洱府,黔寧王府一日收不到普洱知府周汝訓的投誠,他的屬官趙鼎文就會一日留在東川,與諸位將領一道參與整個計劃的實施。
    這樣一來,在東川率先倒戈,尋甸等四大府城的文官被武官扣押,各府城之間又與元江消息隔絕的情況下,以利益構築的同盟以及與元江府多年的默契,很容易就分崩離析。至少沐晟坐鎮東川一日,元江府所擁有的流官勢力屏障,有便等於無。
    這是第一步。
    翻手覆手間,檣櫓灰飛煙滅。
    然而元江那氏的厲害之處,還在於百年屹立,同氣連枝、一損俱損的幾大土官家族。所以接下來的第二道殺手鐧,就輪到了蕭顏。
    作為沐晟身邊的第一軍師,蕭顏以黔寧王府的名義,已經跟川、滇、黔的多個土官家族接觸了很多年。而今元江那氏的勢力大到足以讓每一個土官家族懼怕,不得不屈於人下,聽其差遣。可元江也擁有著讓所有人眼紅的家底。於是蕭顏向地方的土官家族提議,趁元江府羽翼未豐,由黔寧王府親自出麵,一眾土司或在旁協助、或保持中立,眾人聯手一起把元江府“瓜分”。
    以一個那氏幕府的消失,同時壯大其他多個幕府,往後大家平起平坐,誰也不用再看誰的臉色,再不用向誰納貢。這就是沐晟跟李四說過的“捉賊分贓”。在足夠豐盛的財寶麵前,很容易讓人摒棄所有的交情和誓約,再穩固的關係也會隨之土崩瓦解。尤其這次雲南十三府的茶商遭搶,受損失的貨物中就有部分是幾個土司府的經營。那氏的一家獨吞,給了黔寧王府一個操戈的理由,也等於在那牢不可破的百年關係中造成一道不可愈合的傷口。而地方權力一旦進行分割,就意味著滇黔地界上再沒有任何勢力能夠稱王稱霸、威脅朝廷。
    孫薑氏曾經跟朱明月提過,有傳聞說蕭顏在川蜀的土司府裏輪番做客。不是做客,正是在進一步的遊說攛掇。那謫仙似的男子以病弱之軀,一招縱橫捭闔,使得百年傳承不攻自破。
    這便是沐晟和蕭顏二人聯手打造的這出完美棋局:一個負責流官,威逼為主;一個負責土官,利誘為上。雙管齊下,謀奇人妙,可謂是機關算盡。待兩人各自事成,禦前傳旨的傳令官也恰好從應天府趕到了東川府,針對元江府的剿襲行動就此出師有名。
    但就在這個時候,楚雄府出事了。
    “這次去搶人的百餘那氏武士,聽說有半數以上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經過嚴密部署,打了楚雄府一個措手不及。兩邊遭遇後楚雄府的傷亡相當慘重。但元江府公然殺害駐守士兵等同於犯上作亂,是要以忤逆罪論處的。那些被抓走的商賈一旦給不了他們想要的,恐怕凶多吉少。”
    傅東屏不無擔憂地說道。
    “平生最恨商賈以次充好、囤積居奇。俗話都說‘無奸不商’。這回更因保護他們損失了那麽多人,他們就算死在了元江,大不了將來戰場上多殺幾個那氏武士,讓老子替他們報仇。”
    孟廉生的話,惹來白珈的一聲斥責:“商人怎麽了?商人也是西南邊陲的百姓,身為戍衛疆土的地方軍隊,有什麽理由置他們的生死於不顧?”
    孟廉生扁了扁嘴,有些不服氣地說道:“末將說的是事實。遠水解不了近渴,要想現在去救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尤其聖旨將至,大戰在即。說句不該說的,為了顧全大局,棄卒保帥,犧牲小我,才不至於讓苦心籌謀的這一切付之東流……”
    孟廉生的話,讓在場的幾個人陷入沉默。
    片刻,廖商開口道:“王爺說過,由沈家當家出麵集結的這股商賈勢力,是針對元江府計劃的第三道殺手鐧。但這道殺手鐧已然落在對方手裏。不知那沈家當家可有辦法自救?”
    ……
    沐晟與幾位武將在議事廳一直商討到夕陽西墜,兩個時辰的時間,孫薑氏在東廚忙得不可開交,恨不能同時將連著幾日的食譜都安排好。
    等到次日晌午,庖丁和廚娘以及采買的小廝們更是提前一個時辰就開始準備,孫薑氏則到前廳親自張羅。
    “輕點輕點,別把那套琉璃盤盞給打碎了!”
    “這個先不用。這個是專門解酒用的,等酒過三巡再端上來。”
    孫薑氏特地在議事廳旁邊的四角涼亭裏布置了一大桌子的菜,還從相思塢酒樓裏定了幾壇子好酒。然而庖丁忙中出錯,忘了吩咐采辦烹製冷炙的鹿肉。這下可急壞了孫薑氏,一邊數落庖丁,一邊趕緊招呼小廝去外麵買。
    “那東西要到府城外麵跟獵戶定,現在讓小的上哪兒去買?”
    小廝苦著臉道。
    孫薑氏兩道柳眉倒豎,“買不到就去其他府上借,借不著就去獵一隻來!總之沒有鹿肉就不行。你趕緊去想辦法!”
    朱明月經過廊前的時候,剛好就聽到孫薑氏斥責的聲音。
    其實什麽鹿肉,但凡不拿馬肉下廚,其餘都能夠將就。武將不比文官講究精致、精細,很多時候好吃就行。
    “奴婢看得出來,夫人真的很高興。這也是她這段時間舒展愁容的少有幾次。”
    連翹低聲道。
    她自然是高興。沐晟將此地作為暫代的中軍大帳,意味著決定西南邊陲未來命運的決策,即將誕生在孫兆康的府宅裏。而後者在必須參與的情況下,能夠成為第一見證人,麵上不僅倍有光彩,將來奏報到禦前的奏疏上麵他還能成為一定會被提到的人,算是黔寧王府對強迫東川加入戰局的一種補償。
    與之前的退避三舍猶恐不及相比,孫知府夫婦已經欣然接受。
    這時,連翹已經把朱明月領到假山旁邊的涼亭裏。遊廊對麵的庖廚裏,仍不時傳來孫薑氏的數落聲。隔著一道回欄,遠處的雕梁畫棟、亭台水榭,都倒影在清澈的水麵上,水岸兩側垂柳依依,鶯啼婉轉。
    “有什麽話不能在寢閣裏說,非要來這麽一個居高臨下的地方?”
    朱明月憑欄遠眺,對麵的偏廳矗立在假山上,與此處涼亭遙遙相望。而那假山的位置,不正是孫兆康當初企圖拘禁沐晟的密室嗎?
    “小姐的那個忠仆,叫阿曲阿伊的,一直跟在小姐身邊形影不離。奴婢想要找小姐說說話,可是不容易呢!”
    一向話不多的侍婢,居然越矩地提起她的私事。朱明月道:“你似乎很關心我。”
    “奴婢是孫夫人派來伺候小姐的,關心小姐是奴婢分內。而奴婢瞧著小姐從昨日到現在,一直鬱鬱寡歡,是否是因為與王爺發生的爭執……”
    “你想問什麽?”
    那侍婢垂眸道:“奴婢想問,可還好嗎?月兒小姐……”
    簷角的風鈴在風中撞擊,發出零零碎碎的輕響。扶著雕欄的少女微微而笑:“我總覺得在你身上有一種分外熟悉的感覺,想不到,你竟然是親軍都尉府的人,”她說到此,自己就搖了搖頭,道:“不對,親軍都尉府在建文之後就裁撤了,現在應該稱之為‘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
    連她的真實名諱都被告知了,看來這侍婢的身份也不低。
    “月兒小姐有禮,奴婢的確是北鎮撫司的人。”
    連翹挽手道。
    北鎮撫司,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下設機構之一,負責傳理皇帝欽定的案件,曾一度擁有自己的詔獄,可自行逮捕、刑訊、處決,不必經過三法司,僅對皇帝一人負責。在燕王被封到北平時,藩邸裏也有專屬於皇子的侍衛親軍和儀仗隊,就是親軍都尉府。隨著燕王登基,燕王府的親軍都尉府編入了原屬於建文帝的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特隸屬北鎮撫司,令其掌管刑獄,巡查緝捕,拱衛皇權。
    當初在北平藩邸所建立的親軍都尉府,是太祖爺親設的,多選取體貌雄偉、有勇力者充任為藩邸衛士,彰顯皇家赫赫威武的儀態。姚廣孝卻在那華而不實的儀仗隊基礎上,兼設了暗衛、細作、死士和清理者。這四個機構均是見不得光的,其中特別培植的一批士族閨秀,如洪武年間進宮的許多少女,就是專門收集情報、偵查消息的細作。而東川知府官邸裏的這個侍婢連翹,則是死士,司職保護和刺殺。
    在建文時期,幾乎每一個來往都城與北平之間的死士,都是一個恐怖的存在。這些死士不僅來源於燕王府,更多的是來自皇宮,兩相滲透,不知有多少宮闈、王府裏的人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當年朱明月的進宮,就是以三十二名死士的犧牲為代價,最終爭取到兵部侍郎齊泰的信任。隨後在宮中伴讀,她身邊無所不在的也是那些效忠於太祖爺和建文帝的死士,最終多數又被保護她的死士除之而後快。
    朱明月從袖中取出一張薄薄的桃花箋,箋上一小角和一偏角的折痕,是之前在建文宮中的一種特別暗號,而那折痕上的一點漆墨,用的就是“士為知己者死”的典故。
    “是你放在我屋裏的?”
    連翹點頭。
    “誰派你來的?”
    “姚公吩咐奴婢,要全力配合月兒小姐。”
    朱明月鬆開手,任那張桃花箋從涼亭上撲簌簌落下,落在水麵上被浸濕,最後半點痕跡都不見。這是晨曦時她在枕頭下麵發現的,而一向負責照顧她、細心收拾她寢閣的,不正是這個侍婢嗎?
    “單靠這張紙就想證明你的身份可不行,還得給我憑證。”
    連翹背過身,徐徐從內懷裏掏出一塊小小的令牌。
    “這是奴婢的憑證。”
    純銅打造的令牌,用的是朱文古璽的鑄法,正麵朱砂,背麵鏨刻著鍾鼎文——殷商時青銅器上的一種銘文,細絲纏繞,繁複難辨,不似文字。
    朱明月對它卻再熟悉不過,上麵的字是:悅者不哀。
    那還是洪武三十一年進宮時的那個冬天,還有建文四年的那場大火,無數這樣的令牌隨著其主人的香銷玉殞在焚燒中被毀,無數的生命在酷刑的折磨中含恨而終……沒人能在那樣屍橫遍野的血腥殺戮之後,對過去完全心無餘悸,但那也證明著她們這些人曾經僥幸生還、逃出生天。能活下來,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不知道姚公是怎麽跟你說的,但現在的情況你也清楚,我沒辦法立刻去沈家。”她歎言。
    “奴婢正是因此帶來姚公的吩咐。暫時不需要月兒小姐去沈家,而是要小姐能夠確保沈家當家沈明琪的安全。”
    連翹的話,讓朱明月怔住:“什麽意思?”
    “沈家當家連同其餘二十三名商賈,在楚雄府被元江那氏的人劫走,已經押送到了曼景蘭山寨。姚公唯恐沈家當家有失,故此讓月兒小姐務必護他周全。”
    朱明月扶著玉砌雕闌,許久,淡淡地問道:“姚公知道雲南沐氏要發兵攻打元江嗎?”
    “是的,黔寧王府的奏請已經上報到禦前。”
    “皇上可批準了?”
    “奴婢不知。”
    “姚公又怎麽說?”
    “奴婢不知。”
    朱明月在此刻轉過身,淡然地開口道:“你什麽都不知道,那麽我來告訴你。黔寧王府的奏請送到朝堂,作為禦前的第一謀臣,不論姚公是什麽意思,都隻會有兩種可能:一是朝廷不準,那麽按照沐家和沈家的關係,沐晟一定會用條件去交換沈明琪;二是朝廷準許了,在發兵之前,沐晟也一定會將此事妥善處理,而絕不會讓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賈成為兵臨城下時的談判籌碼。”
    她說到此,無所謂地看著她:“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沈明琪都有雲南的黔寧王去保全、去搭救,遠在千裏之外的姚公不覺得自己太多管閑事,自作多情了嗎?”
    姚廣孝一向喜歡多管閑事。
    但是連翹作為藩邸裏從小養育的孤兒,經曆過殘酷而慘烈的競爭最終成為一名死士,等於是專為了效忠而生,從不敢有半分忤逆和越矩。此時聽到朱明月這般不遜,不禁有些被冒犯的觸怒:“月兒小姐似乎總不喜歡按照命令做事。可奴婢隻是代為傳達姚公的意思,至於姚公的想法,恐怕也不是奴婢等卑賤之人所能揣度和思量的。”
    她說自己卑賤,何嚐不是在暗指她。
    朱明月淡淡地說道:“你跟姚廣孝的時日應該很長,該明白既然是代為傳話,就應把我的反饋原原本本地帶回給他。”
    “可那不是反饋,而是無禮的指責。”
    她的直呼其名,更讓連翹生出一股無名火。
    “你自去送你的信。隻是路途迢迢,經過批複再傳回來,說不定沈明琪的墳上已經開始長草了。你記住,這耽擱的責任與我無關。”
    連翹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小姐怎敢這麽刻意延誤時機還推卸責任?但恐怕要讓小姐失望,三日之內回信就會送回來,屆時月兒小姐還會不會再故意刁難?”
    一語畢,她忽然由微怒轉為懊惱。
    作為死士,自小受到訓練的她一直保持著高度的使命感和戒備心,做事從來都中規中矩,不說過頭話、不做過頭事,一刻都未嚐鬆懈過。此時此刻卻犯了一個永不該犯的致命錯誤。連翹死死咬唇,通紅著眼眶瞪著她。
    “看來姚廣孝真的不在應天府。”
    朱明月卻沒看她,輕輕道出了她早已猜到的事實。沈明琪被抓的消息連沐晟都是時隔一個月才知道,遠在應天府的姚廣孝又怎麽會及時收到消息,還因此做出了讓她去補救的決策?
    朱明月將目光望向遠方開闊處,距離東川一來一回需要三日的地方:會澤、樂業……府城與府城之間的距離都不算近,而民間有句話叫“私憑路引官憑印”,想要在各府城間行走,必須出示官憑印信或府衙開具的路引,當地的官署不會不被驚動。
    “東川附近的州縣小鎮,哪一個?”
    連翹知道再瞞不住,憤憤地別開臉,道:“嘉灃。姚公說離開都城處理些事,在川蜀途經,並不打算久留。小姐有事還當早做請求。”
    朱明月淡聲道:“我要你親自去一趟,告訴姚廣孝,就說我想要他一個理由。”
    連翹不解地抬頭:“理由?”
    “你自去問便是,他會明白的。”
    其實根本不用三日,隔日的傍晚,連翹就帶著姚廣孝的回饋來了。
    朱明月站在窗前的紫檀木桌案旁,正拿著狼毫筆在練字。風吹動宣紙上的墨香四溢,亦如少女一張淡妝精致的麵容,烏發雪裳,衣袂翩躚,襯托得身姿曼妙。幾瓣桃花被風拽落在她的發間,不及她唇瓣一抹胭脂色。
    “不用敲了,進來吧。”
    連翹的手一頓,而後推門邁進門檻。
    “奴婢剛剛在敞苑遇到王爺了……”
    朱明月連頭都沒抬:“連翹,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
    那侍婢咬唇,半天才道:“奴婢把姚公的話帶回來了。姚公問:月兒小姐,是不是害怕了?”
    朱明月拿筆的手很穩,等著她往下說。
    “姚公說,月兒小姐真的很聰明,隻聽前半句,便知道這便是要去元江搭救沈家當家。而元江府的確厲害得很,百年家史,手握重兵,同時擁有其他土司家族不可相比的兩處強悍力量。但世人都說元江那氏如何厲害,究竟怎麽個厲害法,小姐難道不想親自去領教一下?”
    “當然,月兒小姐會說,就怕自己有命領教、沒機會活著離開。但偌大的一座宮殿小姐尚且遊刃有餘,現在怎麽了?情怯還是膽戰?若小姐已不複當年,大可量力而為,但是沈家之路也將會因此遙遙無期。月兒小姐一片孝心,難道就不想早日回歸王都,承歡膝下,讓國公爺以享天倫嗎?”
    連翹將那番話無甚表情地說完,偷眼觀察朱明月的臉色,卻見對方毫無所動。等她寫完最後一行字收筆,才淡淡地問道:“隻有這些?”
    連翹遲疑了一下,抿唇道:“隻有這些。”
    朱明月徐徐擱下筆,“我讓你不假他人之手、親自過去一趟,是因為有些話需要麵授機宜,越少的人知道越好。而不是聽這些挖苦的、討巧的廢話。”
    連翹怔怔地看著她,那些不甘的憤恨,又似有些自愧不如的不是滋味。好半晌,緩步走上前,湊到朱明月耳畔說了幾句話。
    窗外的樹葉沙沙作響,帶動沒有木支的瑣窗一開一闔,發出“吱呀”的響聲。連翹說完,又低聲補充道:“姚公還說,此事之後,國公府裏那棵香樟樹旁恭候小姐佳音。”
    ……
    朱明月來找沐晟時,對方剛跟指揮使廖商議事結束,正帶著傅東屏、白珈和孟廉生一道從中苑回到西廂。
    阿普居木從回廊的另一側過來,穩健的步伐鏗鏘有力,讓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抬起目光。
    二進院裏栽植著幾垛半人高的水蠟球,鬱鬱蔥蔥,間或還有幾株低矮的桃樹,隨著飛花逐水,飄來幾縷媚氣的芬芳。沐晟在看到阿普居木的同時,一眼也看見了涼亭內的少女,就佇立在兩層台階上,輕薄的花瓣落在她的肩上、衣襟上,一雙清澈平靜的美眸,正隔著滿苑的翠葉繁花望過來。
    兩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處,良久,她不由得調開視線。
    阿普居木向沐晟稟告了兩句話,就退下了。這時白珈捅了捅身邊的傅東屏和孟廉生,那廂傅東屏正驚豔地踮腳去瞧,他們幾個也識相地告辭。偌大的敞苑裏唯剩下兩人。
    片刻,沐晟走向她,“你肯見本王了?”
    朱明月低下頭:“小女有事想跟王爺商量。”
    但沒想到他不是一個人。
    沐晟朝著她伸出手。
    朱明月在原地怔了怔,須臾,跟著他走下涼亭的台階。
    沐晟拉著她走到二進院後麵的天井邊,纏著藤蔓的花架斜倚著院牆。花架下,三個石凳一張石桌,桌上落了滿滿的花葉。
    自從那日不歡而散,幾日來她始終拒絕見他。沐晟並不知道原因,卻不想再起爭執,隻好耐心等著她消氣。此刻兩人相對而坐,而她坐在花下,垂絲海棠的花枝彎曲下垂,隨風搖搖擺擺,似彤雲瑰麗,她一襲純白霓裳,烏發雪簪,眉目如畫。
    “小女聽說,昨日禦前傳旨的傳令官抵達東川府城,可是帶來了準許發兵的聖旨?”
    她淡淡地開口。
    沐晟望著她片刻,道:“不僅是準奏的旨意,還帶過來一個消息,奉旨欽差率領著二十六衛羽林軍,已經從應天府出發,正在趕來的路上。”
    大明的衛所軍製,分為直屬於皇帝的“親軍京衛”和“五軍都督府”下轄的衛所。“二十六衛”就是皇帝的親軍上直,有“羽林左衛”“羽林右衛”和“羽林前衛”——連禦前親軍都派過來了,可見對黔寧王府的聖眷隆寵,同時體現出皇上對這次剿襲的重視程度。
    “小女能不能問,一直以來兄長他在為黔寧王府做什麽?”
    “以商賈的身份結交商賈。”
    沐晟毫不避諱的回答,讓朱明月微愣,須臾道:“代表什麽?”
    “如果將整個計劃的實施分成兩個方麵,一方麵是對流官和土官的威逼利誘;另一方麵就是利用商賈的力量,蠶食鯨吞。”
    朱明月一眼不眨地看著他。
    沐晟不急不緩地說道:“雲南的商人在各府州縣行走,買賣做得越大,往往跟當地的關係就越密切,所以商人是最大的消息來源。他們做生意,也收集情報,其中的商賈高手,就最懂得亂世中的生財之道。沈家多年經商已經積累下很多人脈,像這次楚雄府那些財大勢雄最有地位的商人,就是明琪召集去的,代表黔寧王府跟他們商討一樁‘商旅結軍旅’的買賣。”
    黔寧王府對所有願意參與的商賈和商社都許以了重酬,更降低或免除今後他們在雲南經營的商稅、市稅。商人們則要利用經商之便,為黔寧王府打探元江那氏的消息。除此之外還有成群結隊常年行走的商隊和商社,黔寧王府的人會混跡在這些商隊和商社裏,利用商家的身份,深入元江腹地。等他們在元江府站穩腳跟,立刻就會以商人的手段,在元江府哄抬市價,惡意造市,逐漸使元江的民間經營崩潰……
    好一個釜底抽薪之法。
    “可朝廷不是批準對元江發兵了嗎?”她仍有些不解。
    沐晟道:“朝廷的確準許了黔寧王府的奏請,但是這場仗會耗時多久,沒人估計得出來。如果能利用商賈的本事讓元江府內部自行消耗,就會使邊陲的這場戰火加速消弭,從而大大降低兵連禍結給雲南造成的損失。”
    一切的籌謀其實圍繞著三個人:沐晟、蕭顏、沈明琪。每人一個方向,三管齊下,比兩人的掎角之勢更穩固、更周全,也更狠毒。屆時三方發力,一麵是暴風疾雨,一麵是小火慢燉,讓元江府在戰爭的巨耗之下,得不到任何喘息的機會。
    “商賈們齊集在楚雄的消息,原本被封鎖得十分嚴密,是其中一個商人隨行帶著的小妾跟小廝通奸,被發現後小妾被逼著跳了井,那小廝遭到一頓毒打,卻逮到機會給逃了。他懷恨在心,一路跑一路散播謠言,商賈齊集的消息也就不脛而走。”
    千裏之堤,毀於蟻穴。
    如果不是楚雄府出了事,或許連元江府都要為黔寧王府拍手叫好,因為這一係列的布局實在是近乎完美。然而元江府終究是元江府,能夠百年獨霸不是沒有道理的,選在最薄弱的商賈一環下手,等於是在這完美的布局中撕開一道裂口。
    旗鼓相當的兩個人,隔著遙遙府城,已在棋局兩端彼此相望。
    “小女聽說在唐時有個員外名喚張璪,畫山水鬆石名重於世。尤以畫鬆甚有意像,能手握雙管一時齊下,一為生枝,一為枯幹,勢淩風雨,氣傲煙霞。那麽在王爺的計劃中,兄長這一支究竟是生枝,還是枯幹?”
    朱明月說話時,一眼不眨地看著他。
    “你想問什麽?”沐晟良久開口。
    “王爺會不會去救他們?”
    也許這樣的關心來得有些晚。但若結果已經毫無懸念,還有必要去糾結嗎?朱明月曾用話詐連翹說,黔寧王府一定會出麵保全那些商賈,從而引出了姚廣孝的行蹤。真實的情況卻是,沐晟跟她說過:養虎為患,不除不行。
    怎麽除?
    自古成大事,不死幾個人怎行。成大事者,也必然不會將人命放在心上——這是姚廣孝跟她說過的。他是僧人尚且如此,自古慈不掌兵,一個憑借累累白骨功成名就的將軍,又怎麽會在乎人命呢。朱明月並不懷疑沐晟與沈明琪之間的交情,但是跟大局相比,那二十幾個人的性命又顯得不值一提。
    “在你眼裏,本王是不是冷血到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就算犧牲無辜之人也無動於衷?”沐晟迎上她的視線,些許哂然地苦笑。
    “兩日前,也就是三月二十七那天,永昌府的駐守衛所傳來消息,前去搭救的士兵設關卡在半路上攔截那氏武士,雙方拚死搶人,中途卻在哀牢山下遭遇了元江府的又一批武士騎兵。景東廳的衛所駐軍聞訊趕去增援,也被那氏的騎兵伏擊。永昌府指揮使辛珈和景東廳衛鎮撫宋興廉雙雙受重傷,兩府駐軍死傷兩百餘人……”
    他的嗓音沉靜,講述的卻是地方將士九死一生、血染黃土的慘烈經過。
    朱明月聽得心驚,不由道:“地方衛所一直都在保護他們?”
    元江府來劫人的行動相當突然,等消息傳來給沐晟,再下令去救人已是來不及。那麽楚雄府、永昌府、景東廳的駐紮守軍就是在沒有調令的情況下直接去救人。是沐晟給了他們便宜行事的權力嗎?
    “不僅是地方衛所,還有部分黔寧王府的心腹流官和土官。但是包括明琪在內那些因為替黔寧王府賣命而被生擒的商賈,已經被五百名那氏武士、三百騎兵以傷亡九成為代價,轉移進了元江府城,再想去救他們已經是不可能。所以……”
    “所以本王不會再分派兵力去元江府了。”
    零落的花葉,在沐晟起身走到藤架時,蕭索地飄落下來。朱明月望著他的背影,淡聲道:“王爺這算是回答?”
    “是回答。本王不會救他們。”
    有些決定即使再難,也必須去做。這是一旦動手去根除西南邊陲的這塊頑疾,所要付出的巨大代價之一,即使這樣的代價,意味著在責任和多年友情之間取舍。他不會讓那些將士去白白送死。
    朱明月從他的聲音裏聽到了一抹滄桑的悲慟,讓她在恍惚的同時,心裏湧出些細碎的歎息:“那麽,讓小女去吧。”
    沐晟驀然轉身,“什麽?”
    “與其讓元江用那些商賈做人質,在兵臨城下時當成籌碼一個一個殺掉,不如讓小女在朝廷的二十六衛羽林軍到來之前,去一趟元江府。”她清淡的眸中透出堅定。
    “你說……你要去元江府救人?”
    沐晟的怔愣落在她眼底,顯然是她的這番話,驚世駭俗到讓他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朱明月的神情卻不像是逞能,也不像是開玩笑:“王爺,小女自問沒有那個本事比過那些驍勇善戰的士兵,能夠單槍匹馬地闖入元江,再以一人之力毫發無損地將那二十幾個人帶出來。但是小女知道一個不用動幹戈的方法,不僅能進到元江內城,還能進入那氏土司府。”
    她終究不是沈明珠,無法做到對即將失去兄長的心情感同身受,也不能完全體會沐晟做出這樣的決定究竟有多艱難。可唯有這樣,她才更冷靜、更公平,做到旁觀者清。
    孫薑氏曾給她透露過:往年能夠進出東川府的外族人,唯有一種——供那氏的繼任土司那榮狎玩享樂的美貌少女。這些少女來自川、滇、黔不同的府、州、縣,均由當地土官秘密挑選,不定時地送到土司府宅的所在地曼臘山寨,以換取豐厚的酬謝。
    “元江府水潑不入猶如鐵桶,非擺夷族人想要靠近,難若登天。但若是小女混在那些女孩子中間,就有接近那氏土司府關鍵地帶的機會。屆時,從旁打探那些商賈的下落,即可便宜行事。”
    她說得條理分明,顯然是將一切都打算好了。
    沐晟的眼神瞬間沉了下來,眸子裏似醞釀著風暴一般:“不行!”
    沉浸在思緒中的少女一怔,“什麽?”她沒聽清。
    “本王說,不行。”沐晟聲線平直,一字一頓地重複道。
    “為什麽?”
    “你根本就不知道元江府是什麽樣的地方!這些年,你以為黔寧王府派到元江的人還少嗎?多少人進得去,卻再出不來。你認為你是誰?”
    沒有成功,是因為沒見過昔日姚廣孝麾下原燕王藩邸以及親軍都尉府的厲害。
    朱明月不能跟他說實情,隻能進一步解釋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都說那氏土司貪戀美色,不惜與土司夫人反目,多年來不斷在各府、州、縣搜羅美貌女子。這對於小女而言,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
    “什麽機會,用你自己去交換的機會?本王怎麽不知道你竟然大義凜然到了這種地步,寧願把自己搭進去,也要去救一個與你僅有數麵之緣、前一刻還不願意相認的兄長,還有那些與你根本毫不相幹的商賈!”
    男子忽然而生的怒意,讓朱明月蹙起眉,卻不答反問道:“對於救人,地方的衛所駐軍是不是已經無計可施?那麽在黔寧王府不得不放棄他們的情況下,在那些商賈根本無法自救的情況下,派一個人去元江獲取消息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何況不管能不能救出來,趁雙方交戰之前,在對方的陣營裏安插一個眼線,也是對商賈被抓所造成損失的一種補救。
    “那也不行!”
    “王爺怎的如此不講道理!”
    “本王現在跟你講的就是道理,”沐晟從藤架前走過來,“如果元江府是任人隨意進出的地方,黔寧王府也不會苦心孤詣地籌謀這麽久,朝廷更不會忍痛應允西南邊陲重陷戰火……你想要進去很容易,可你是沈家的女兒,就憑這點一旦被發現身份,會有什麽後果你想過沒有?”
    一旦被發現身份,戰前被拿來祭旗的,恐怕就是她。
    朱明月平靜地答道:“小女是自願的,此去,死生由命。”
    “但是本王絕不會同意!”
    沐晟再次給了她一個不可違逆的答複,他走到她麵前,深邃銳利的眼睛與她直視:“沈明珠你給本王聽好,不管你是什麽原因,在開戰前都不會再有任何人去救他們。他們生,本王會用條件去交換;他們死,沐家軍將一戰到底不死不休。而你,本王絕不會讓你用那些可笑的、幼稚的想法和打算去送死。類似這樣的說法以後也不許你再提!”
    他說罷,離開原地。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他的聲音不大,卻飽含著無限的威懾和決絕,也是第一次,讓她感到麵前這個男子是不可撼動的。
    “如果小女說,非去不可呢?”
    沐晟的腳步在那一刻頓住,沒有回頭,嗓音卻冷了下來:“沒有本王的允許,你以為你能跨過四座府城去元江?沒有本王的允許,連這座府宅你都出不去,更別說還想出東川府!”
    少女坐在石桌旁,氣急地望著男子離開的背影。晚霞在她身後拖拽出一道橘色的影子,四周逐漸靜下來,一直到連翹拿著薄披肩過來,給她輕輕披上。
    “黔寧王的態度如此強硬。那姚公的吩咐……”
    “你放心,我會讓他答應的。”
    朱明月淡淡地開口。
    連翹低聲道:“要不然,小姐便把身份告訴給王爺吧。”
    身份?
    什麽身份?跟他說,她是以錦衣衛的細作身份,代表皇上而來,來查探沈萬三的餘孽?還是跟他說,皇上對黔寧王府不放心,讓她一路隨行試探底細?
    就算她什麽都不說,姚廣孝沒有給她任何實權,而她是沈家明珠,必須是沈家明珠,那麽一介商賈之女是如何搖身一變,成了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人?
    朱明月無法跟他解釋這一切。
    當初為了讓她成為沈家小姐,成國公府連同半個宮闈、連同徐皇後在內,做了一場戲,才讓沐晟對此深信不疑,她不能走錯一步、不能說錯一句話,稍有紕漏,都會讓事情變得無法收拾。
    “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連翹不知內情,朱明月沒有怪她,卻也不讓她說下去,“好了,你這就去著手準備吧,準備前往元江府的一切事宜。”
    連翹見勸不動,且根本不給她開口的餘地,咬了咬唇,有些訕訕地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四月的首夏,也被稱作“槐月”,萬物枝長葉茂青翠欲滴,百花芬芳鬥奇相繼吐豔,芍藥相於階,木香上升,杜鵑歸……苑中幾棵槐樹恰好都開了花,黃白色的花瓣在風中紛紛揚揚,到處是芬芳的香氣。也是在這樣綠蔭濃密、百花爭豔的盎然中,迎來了巴蜀的雨季。
    四月初二,沈家小姐忽然病重,臥床不起。
    初三日,被孫薑氏請進府內診治的五位東川府郎中束手無策。孫薑氏親自去廟中為其祈福。
    “沈小姐,這樣下去真的行嗎?”
    床榻上的少女,麵頰蒼白得近乎透明,病懨懨地躺在被衾裏,“夫人無須介懷。小女的身體小女最清楚,老毛病罷了。”
    孫薑氏不無擔憂地說道:“可是一連請了幾個郎中,始終也查不出小姐的病情,都說似是頑疾又似食物相衝,抓了幾服藥始終也不見效果。怎麽看都不像小姐說得那麽輕呢!”
    這是她病倒的第三日,而孫薑氏幾乎將東川府的郎中請遍了。
    朱明月剛想說幾句安慰的話,阿曲阿伊挑開門簾走進來。
    “帕吉美,孫夫人,王爺過來了。”
    孫薑氏也從窗戶瞧見順著回廊走過來的男子,不由得替朱明月掖了掖被角,“那妾身便先走了,不打擾沈小姐和王爺說話,過會兒再來探望小姐。”說罷,囑咐著屋裏的兩個奴婢道:“你們要好好照顧沈小姐。”
    苑中的花都開了,沐晟踏著滿地香塵邁進門檻,後麵還跟著一位軍醫。而軍醫的手裏端著一個藥碗,黏稠的藥湯,黑乎乎的。
    朱明月不願見到外人,因此事先讓阿曲阿伊放下了床幔,卻被進來的男子蠻橫地一把掀開。
    入目是一張極為出眾的俊顏,斧鑿刀刻般的五官輪廓,似被窗外的花光耀得分外闌珊。一雙深邃的黑眸,看著她時的目光明亮深刻,似透著如銀月光。
    她將頭轉向內,拒絕見他。
    “給你的藥煎好了,起來把它喝了。”
    男子的麵上說不出喜怒,卻沒有任何笑模樣。這讓旁邊伺候的侍婢都低下頭,阿曲阿伊也退到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出。
    榻上的少女沒動靜,也沒回應。
    沐晟將最後一道薄薄的遮紗也給撩開,伸手去扶她的肩膀,很幹脆利落的動作,力道卻相當的輕。朱明月沒有餘力掙紮,很輕易就被他半扶半抱地靠在團墊上。
    “趁熱把藥喝了。”
    他從軍醫手裏接過藥碗,拿到她嘴邊。
    撲麵一陣刺鼻的苦味。
    朱明月嫌惡地躲開,“我不喝。”
    沐晟哪裏會讓她使性子拒絕,又把碗端回來,這次用一隻手鉗製著她的下顎:“這是軍醫專門給你配的,足足熬了兩個時辰,不想死就趕緊都喝完。”
    她的唇已經沾到碗裏黑乎乎的藥湯,卻躲無可躲,不由氣急地去推他,“那麽多郎中都瞧不出所以然,王爺這藥就是大羅仙丹,喝了就能藥到病除?”
    沐晟聞言果真將藥碗放下,卻讓開位置,朝著軍醫道:“過來給小姐診脈。”
    花白胡子的軍醫依言走過來,略一頷首,就探出兩根手指,搭在少女被沐晟硬扯著伸出來的皓腕上。
    不似那些郎中左瞧右看也無法確診,軍醫隻診了須臾的脈,便收回了手。
    “告訴小姐,她生的什麽病?”
    軍醫道:“啟稟王爺,沈小姐得的不是病,而是因為吃了紅茴香的根。”
    沐晟挑眉:“會引發什麽症狀?”
    “頭暈、驚厥,甚至是抽搐,內服過量還會導致死亡。”
    軍醫說到此,又補充道:“但是小姐的劑量控製得極好,還特別加了一味黃酒,藥性轉為行氣、陣痛,因此隻會輕微頭暈厭食而已。”
    說罷,眼觀鼻、鼻觀心,站到一旁。
    “你給本王的酒裏下曼陀羅和生草烏時,本王就知道你很熟悉藥理和藥性,可你這些小把戲根本對付不了黔寧王府的軍醫。沐家軍在征戰西南的時候,別說是隨行的軍醫,就連普通士兵都識得這遍地生長的花花草草。”
    沐晟端著藥碗坐在床榻邊,不由分說攬住她的肩膀,親自喂她。
    這藥汁的味道格外苦,他幾乎是捏著她的鼻子灌下去的。旁邊的一個侍婢見狀,趕忙去三連櫥裏翻出一包蜜餞,戰戰兢兢地遞過來。
    朱明月捂著唇直咳嗽,一連吞咽了幾顆蜜棗兒,嘴裏的苦味仍然濃鬱。
    “苦肉計裝病這招對本王沒用,隻能平白折騰你自己的身子。有閑工夫去找什麽紅茴香,不如多看看醫書,或許能找到一種讓本王的軍醫都瞧不出來的生病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