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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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明月微低著頭,略顯蒼白的臉頰在陽光中呈現一種剔透,劃傷處處,略有瑕疵,唯有一雙點漆似的黑眸清澈,眼角那粒淚痣,桃花一般綻放。
    她挪著步子走到他跟前。離得稍微近些,衣袂掀動,就能聞到彼此身上淡淡的藥香。
    “王爺是何時醒的?”
    火雷爆炸轟鳴的一刹那,她記得清清楚楚,是他將自己壓在身下,然後兩個人就隨著塌陷的地麵直直掉下了中空的地道。那時候的腦海一片空白,隻感到仿佛置身無間地獄,除了恐懼還有無邊無盡的迷茫、驚慌。而他把她緊緊摟在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四濺的碎石。
    沐晟拉著她的手腕,將她帶到自己身邊,朱明月這才看到他的大半個肩胛都被包紮著。
    “在你夢囈的時候,我就醒了。”他含笑道。
    在她夢囈的時候,他醒了……
    這話往細裏想很有些許旖旎。
    朱明月小聲道:“小女從不說夢話。”
    沐晟捏了捏她的下顎,“誰說的。你夢裏,一直叫著我的名字。”
    朱明月先是一怔,而後麵頰騰地一下就紅了,轉過身去,“別胡說……”
    兩人俱是一襲白衣,而她短衫白裙,綢緞服帖地勾勒出一段纖弱的身姿,太嬌,太美,仿佛是一泓春水,又獨有幾分胭脂雪瘦熏沉水的皎潔。
    男子注視著她片刻,就從背後輕輕擁過去,頎長的身軀完全將她嬌小的身姿攏住,“珠兒,咱們又撿了一條命,這次你還不從了我,跟我回雲南府?”
    屬於男子的陽剛卻低柔的氣息包裹著她,密密匝匝,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少女掙紮了兩下,垂眸道:“此事結束以後,小女也該回家了。”
    “先跟我回雲南府,然後咱們一起出發去都城。”
    朱明月轉眸看他,“王爺也要去應天府?”
    “西南邊陲打了這麽一場大仗,還虜獲了一個猛海的主人、元江府的無冕之王,本王自然要北赴都城,親自押解著他去禦前複命。”沐晟將她額前的發絲別到耳後,“屆時,正好帶著黔寧王府的聘禮,去成國公府提親。”
    最後那兩個字很自然地說了出來,朱明月的心狠狠顫了一下,然後如擂鼓一般,怦怦跳動,雙耳麵頰都止不住熱起來。
    提親?
    去成國公府提親!
    還沒等她說話,卻是男子將手臂環在她胸前,微微收攏,低頭湊到她耳際道:“怎麽心跳得這麽快,又害羞,嗯?”
    微涼的薄唇從她的耳垂輕輕蹭到了酡紅的臉頰,而兩人這樣嚴絲合縫地擁在一處,鴛鴦交頸,並蒂蓮花,契合得完美無瑕。若不是他們皆是渾身帶傷,一身狼狽,恰似一幅雋永美好的水墨風景,隻羨鴛鴦不羨仙。
    “可……小女已經不是國公府的千金小姐了。”
    須臾,她輕聲道。
    沐晟不太明白,“什麽?”
    朱明月鬆下雙肩,讓自己倚靠在男子結實安穩的胸膛,感受著從他身上傳來的好聞味道,“成國公府的嫡長女,早在一年前就進了宮,代替幾位公主殿下出家祈福,現在其人就在柔儀殿北側的大佛堂。王爺忘了?”
    沈家的女兒進了宮,國公府的小姐來了雲南,這一出李代桃僵,才使得堂堂的雲南藩王都被蒙在鼓裏。而今“朱家明月”仍在宮中,沈小姐,隻是“沈小姐”而已。
    “宮裏的那個,難道不是……”
    “是她。”真正的沈家明珠。
    “這樣等你回去,不就能夠消弭?”沐晟還是不懂。
    朱明月靜靜地道:“進了宮,就是宮裏的人,何況還是以那樣的頭銜,她怕是這輩子都不能再出來。”
    而她離開應天府的那一刻,也就意味著從此放棄了成國公府獨女的身份,哪怕是再回去,她也隻是沈小姐了。
    朱明月抬眸看著沐晟,“王爺會不會覺得,就這樣平白犧牲了一個女子後半生的青春年華,至此青燈古佛、孤寂伶仃,這很殘忍?從而替沈當家、替錦繡山莊抱不平?”
    沐晟有片刻的沉默,而後道:“如果本王說是呢?”
    少女垂下眼睫道:“那小女隻能說,這是皇室的決定。”
    沐晟長歎一聲,將下顎抵在她的發頂,摟著她道:“正因為如此,你以後才要對沈明琪更好一點兒,知道嗎……他其實是個可憐人。”
    之前她針對他在元江府的真實原因,步步逼問沈明琪的情景,仍舊曆曆在目。
    朱明月眼睛有些黯:“王爺不生氣嗎?”
    “生什麽氣?氣你將本王騙得團團轉,一次次從本王身邊逃跑,氣你睜著眼睛說瞎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還是氣你的聰慧、善謀,從不畏艱難挑戰、危機陷阱?”
    他俯下臉來看她,卻是勾起唇角,半是無奈半是寵溺道:“我是很生氣,但是將心比心,換作是我在那種立場上,會更狠、更不留餘地,而你,不過是要自保而已。”
    承載著整個皇室對西南邊陲的懷疑而來,肩負著尋找建文帝這個驚天大秘密,背井離鄉,煢煢孑立,她沒有人可以傾訴、商量,再艱難也不能後退一步。可她也才十五歲,這裏不是她的家,一旦有個閃失,應天府中與家人的告別就成了訣別。沒人知道她,沒人記得她,宮裏的那位替她活著,她生也好、死也罷,連個身份都不會有。
    想到這裏,沐晟的心裏泛出一種疼,很酸很澀,他抱緊了她,低聲道:“沒有身份就算了,回不去也不要緊,黔寧王府主母的位置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將來整個滇黔就是你的倚仗。”
    男子眼底的深切疼惜,宛若是一股熾熱的岩漿,觸不及防而來,很霸道,囂肆,卻溫暖,純粹,也正直,陽剛,融破開彌漫在她心間的陰霾和寂寥。
    這是個見識到她最多不堪的男人,看過她耍心機、施詭計,看過她巧舌如簧、兩麵三刀,與她一路相互扶持走來,福禍相隨,生死相依。
    朱明月的心裏忽的溢滿了絲絲縷縷的酸,也是極致的甜,讓她感到喜悅,也讓她顫然。“但是小女的事情辦砸了……”她按捺著上揚的嘴角,故作聳聽地道,“用了將近整年的時間,一沒見到舊主,二沒尋到傳國玉璽,回去後莫說是功勞全無,恐怕是要難逃責罰,王爺不怕被連累?”
    “那我隻好與你一起麵見皇上,陪你接受責罰。”沐晟啄吻了一下她的臉頰。
    “不怕黔寧王被連累?”
    “珠兒,我相信皇上是明理的皇上。”他抱著她,“就如同這次剿襲猛海,如果內朝對黔寧王府的懷疑占了上風,或是稍有一點忌憚之心,都不會調撥過來數量這麽龐大的火銃,以及那些重械火器。同樣的,舊主是否真在猛海這件事未可確認,事實也證明,那兩處所謂的流落地點:般若修塔、上城的偏殿,一處安排的是假和尚,一處空空如也,哪裏有什麽舊主的影蹤?”
    朱明月聽他毫不避諱地說起這次剿襲,心裏忽然百感交集,沐晟有報效朝廷的拳拳之意,更有一顆幹淨純粹的赤子之心。
    “珠兒,你確定給你消息的人,來源可靠?”沐晟問她。
    怎麽會不可靠?別說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姚廣孝也不敢拿這件事打馬虎眼,“小女的消息來源王爺也知道,不僅如此,還有土司老爺,甚至是土司夫人。如果所有人都認定了這件事,那麽一定是八九不離十的,隻不過是沒找對地方而已……”
    隨著黔寧王府對猛海的大肆發兵,偌大的曼景蘭幾乎被毀於一旦,事後她又重傷昏迷至今,就算建文帝真的在此,也早就悄然離去了。
    朱明月歎氣,覺得一直以來的悉數努力全部付諸東流,同時又隱有所感,如果他真的不在這裏,也好,如果他從這裏再次逃脫,也好……
    沐晟見她不說話,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道:“連元江的土司夫人都與你早有默契,珠兒,你總是這麽出人意料。說說,你救了我雲南二十幾名巨賈,免除了滇黔商道覆滅傾頹的危險,想讓本王怎麽感謝你?要不……”
    “給嶽父的聘禮再加一倍、兩倍?你說,他老人家會不會一高興就點頭答應?”
    朱明月這才反應過來,又好氣又好笑地答道:“我爹爹哪裏是個貪財之人,又不是要賣女兒……不對,誰是你嶽父!”
    她紅著臉氣急跺腳,想要推開他,卻又被他一把攬在懷裏,男子的笑聲溢了滿懷。
    “對了,這段日子隻看到黔寧王府的親隨到石窟裏來,怎麽始終沒看到阿九?”朱明月忽然想起來。
    沐晟挑眉,睨視過來:“什麽阿九阿什的?”
    “奉旨欽差,曹國公。”
    “本王打發他回家種地了。”
    ……
    “以後見到他,不許跟他說三句話以上。”沐晟板著臉道。他說完,想了想,又道:“好吧,四句話。這次對元江府的剿襲,他也功不可沒。”
    說完,一臉“我很大度”的表情,看著她。朱明月忍不住道:“王爺別忘了,那九幽還是被阿九生擒的。”
    沐晟聞言哼笑著道:“當時修勉殿被火炮轟塌了,大半個宮殿傾頹,那九幽一個癱子,根本想跑也跑不掉。”
    再說,所有的火器都是經過他的手改良的,沒有火器助陣,雙方交手不可能造成一麵倒的形勢。他倒是覺得李景隆應該回過頭來感謝他才對。
    朱明月不知他心中想什麽,卻有些唏噓不已,連梨央都不知道那九幽在半年以前,變成了殘廢。但是那九幽從來沒站起來過,他一直坐在修勉殿前的寶座上,要不就是在暖閣的羅漢床上,就連做早晚課的時候,也是端坐蒲團,從來沒有人看見他站起來。
    那個叫梅罕的侍婢,可能無意間撞破了這件事,否則她不會被扔進了綠礬油的漿液中,被活活腐蝕致死。腐爛的屍體又被丟棄在了蕉林荒山。可惜,那些黑甲蟲子也不敢接近沾了綠礬油的腐肉,於是烏圖賞不得不讓那幾個殿前的守衛勇士將梅罕的屍體撿回去。
    同時朱明月也覺得,玉裏或許也洞悉了這件事。但是玉裏在打起來之後被流彈誤傷,死在了亂陣之中,已經無法驗證了。
    等沐晟和朱明月兩人的傷勢好些了,可以啟程上路的時候,沐王府的將官對猛海的善後也做得差不多了,蕭顏領著部分人馬則一直駐守在養馬河畔,規整那些戰馬和戰象。為此,朱明月戲稱沐晟為“甩手掌櫃”。某人卻不無驕傲地說道:“本王知人善任,各盡其能。”
    離開的這日,阿姆和布施老和尚齊齊來送。
    “你真的不跟我走?”
    阿姆看著朱明月,眼中滿滿地不舍,“奴婢很是舍不得小姐,但是奴婢長在土司府,已經習慣了。”
    朱明月想挽留幾句,忽然想起這時候的元江土府已經不一樣,過不了多久,元江那氏就是刀曼羅的天下了,而她與刀曼羅之間的來往,可保阿姆一世平安順遂,留在土司府也不失為一個好歸宿。
    “我回去便去禦前請旨,你跟土司夫人說,刀依蘭夫人的兩個孩兒,將會有一個回到陶氏土府認祖歸宗,繼任陶氏土司之位;另一個,她是想要過繼也好,還是要培養做接班人,將書信送來應天府即可,我會竭盡全力。”
    阿姆點點頭:“小姐,謝謝你……”
    “你要保重。”
    “小姐也是……”阿姆眼圈紅了。
    “放心,她還會回來,你可以去雲南府看她。”
    拄著竹拐的男子,在一側好心地說道。
    聞言,朱明月麵上微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阿姆撲哧一聲,捂唇破涕為笑道:“王爺這話不對,屆時應該是奴婢過去道賀才是!”
    沐晟仰著臉想了一會兒,忽然勾起嘴角,麵色變得春風和悅,“有道理。”
    什麽就有道理?
    朱明月正為這兩人自顧自地言辭跳腳,這時,布施老和尚道:“明月女施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布施老和尚和朱明月順著棧道往上麵走了一段,一直走到最上麵的位置,麵朝著對麵絕壁上臥佛的巨大造像,居高臨下望去,更顯得山崖蒼翠巍峨,棧道上的兩人渺小得如同螻蟻一樣。
    “高僧有話想對小女說?”
    老和尚沒戴那個黑罩子,露出一半完好、一般損毀的臉,他麵容猙獰,他的眼睛卻很慈和清澈,朱明月永遠記得那個漆黑的夜裏,從湍急的河流中穿過,又在壁立千仞的棧道上攀爬穿行,是這個看似脾氣古怪卻心懷悲憫的七級武僧,讓她從黑暗走到光明,也讓她在絕望中找到了希望。
    她銘刻於心。
    “女施主是否一直在找人?”布施老和尚問。
    朱明月頷首,坦言道:“是。”
    “找到了嗎?”
    朱明月輕輕搖頭。
    “有一位故人,在臨走之前,托付老衲將一件東西交給明月女施主。女施主看過後,或許就會放下這個心結。”布施老和尚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物件,拆開裹布,遞到她手中。
    山頂的大風吹起白裙翩躚,少女低下頭怔怔然,道:“這……”
    布施老和尚給她的,是一枚精致小巧的桃木梳子,上麵刻著:
    桃木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