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小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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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的夏天,江州的天氣詭異多變。先是一個月酷熱幹旱滴水不見,而後便是止不住的瓢潑大雨。7月中旬,江州的雨越下越大,已經整整持續了一個星期。
    《江州都市報》對這場雨的報道角度不停變化。從一開始《盛夏酷暑渴盼甘霖》到《我市普降及時雨 預計雨帶將徘徊兩天》,再到《公交車大雨趴窩 消防車神速營救》《十八隻井蓋被衝走 三十六條馬路內澇嚴重》,淹沒、垮塌、毀損、救急、增援等字詞的見報率越來越高。
    暴雨新聞的位置越提越前且篇幅越來越大,標題字號已經漲到頭號超粗黑。因為這場豪雨,連市長王聞聲會見日本久留米貴賓這樣的重大消息都不能在頭條上露臉……大雨、暴雨、特大暴雨,宣傳部發到各新聞媒體的新聞提示,對這場雨有了最新定位:百年不遇。
    此時,21歲的鄭雨晴剛剛入職,擔任《都市報》的實習記者。這似乎注定了她今後不平靜的職業生涯。
    鄭雨晴跟著指導老師劉素英,在大雨裏已經跑了一個星期。淩晨時分,剛剛發完稿件,踏著淹沒腳踝的雨水,拎著一顆時刻防備掉進窨井的小心,千辛萬苦回到家。剛把澡洗完,她爹鄭守富一個電話把她召喚到單位。鄭守富是《都市報》的群工部主任,他深知新聞如戰場,這種惡劣天氣,記者是要隨時衝到一線采訪突發新聞的。
    深夜的采編大廳,燈火通明。鄭雨晴發現劉素英和幾個老記者也都和自己的爸爸一樣,根本沒離開報社,他們發完稿子,拉開桌邊的折疊床邊休息邊聽候吩咐。
    “集中全社采編力量投入到抗洪報道之中!”總編傅雲鵬在簡短的動員大會之後,將全員分成十個報道小組,隻等天一放明便撒向全市各個角落。
    傅總編剛一收聲,會議便直接進入搶線索搶口子的環節:“我去城中村!”“鳳凰山,歸我!”“我這就去交警指揮中心……”“民政係統,養老院福利院!”記者們紛紛舉手報上自己負責的口子,不等傅雲鵬發話,便拿起雨具出門,一個個消失在黑暗的雨夜中。
    鄭雨晴坐在角落,本來瞌睡連連,現在卻感覺渾身上下充滿了鬥誌:“劉老師,我跟你去江心島!”
    劉素英看看外頭的瓢潑大雨,再看看鄭雨晴單薄的小身子骨,有些猶豫:“算了。你個小丫頭家的,甭去了。我和張國輝去就夠了。”
    三十多歲的劉素英,穩當幹練。她的桌子下麵隨時備著應急包,拎著就可出發。
    可攝影記者張國輝根本不想去江心島:“市裏早通知島上居民撤離了,上麵沒人了!”
    劉素英卻很肯定,有幾戶人家舍不得網箱裏的魚苗,又悄悄回去了。
    張國輝討價還價:“天那麽黑,哪有船啊!路況這麽差,萬一有個閃失,你家娃就沒娘了……”
    劉素英果然被說得有些猶豫。但這猶豫僅僅持續了幾秒鍾,她便果斷答:“明天早上十點半截稿,現在不出發肯定趕不及版麵了。就得現在走!”
    張國輝從嗓子裏擠出“瘋子”二字,意興闌珊地放下相機,去上廁所。
    然後,他就一箭射得沒影了。
    劉素英等不及,抄起辦公室電話打張國輝手機,電話裏張國輝哀號:“掉茅坑裏了!腳崴了!疼死我了,走不了路了!大姐救我!”
    結果是,鄭雨晴背著相機與劉素英手挽手走進雨夜—真是手挽手,一撒手怕給水衝走。
    輪渡碼頭空無一人。候船廳裏的積水已經沒到膝蓋,慘淡的頂燈晃啊晃地照亮牆上貼著的通知:即日起渡輪停開。落款的時間正是當天。
    她們摸到值班室,值班員很奇怪:“這天氣你們上江心島幹什麽?渡輪昨晚被市裏抽到郊縣參加搶險去了!”
    劉素英急了:“哎!哎!島上還有居民沒撤離!你們哪能不管他們?”
    值班員答:“這真不關我們的事。早就通知離開,非要有人與島同進退,我們又不能綁他們。”
    劉素英亮出記者證:“同誌,我們是《都市報》的記者。我們必須立即趕到那裏采訪,請你幫我們想想辦法。”
    值班員狐疑地上下打量這兩位弱女子,又仔細地核查記者證,用不敢相信的語氣問:“就憑你倆?這大半夜的?不要命啦?黑燈瞎火的!不要添亂!別島上沒事,明天你倆上報紙!”說完把門嘭地關上。
    劉素英不急不忙地敲門:“同誌啊!同誌,你幫我們想個辦法嘛!要不你給島上打個電話,問問他們現在的情況,咱也好回報社交差。”
    門裏傳來聲音說:“都孤島了!電話不通,手機不通,你就別想了。”
    劉素英也不惱,慢條斯理:“同誌啊!你就幫幫我們嘛!你想,說起來我們與島上的人也沒有親戚關係,冒著危險去采訪,說到底還是想幫他們走出來。也許有人想出來,但出不來,還有人就算不想出來,我們去做做工作,說不定就出來了。好歹是幾條人命,丟了咱心裏不愧疚嗎?麻煩你幫個忙,幫個忙啊!”
    裏麵傳出悶悶的聲音:“你還讓不讓人睡了啊?!”
    劉素英隻好停止拍門。
    鄭雨晴無助地問:“老師,現在我們怎麽辦?”
    劉素英說:“咱們在四周尋尋,看有沒有搖船的老大肯過去。”
    四周一片漆黑。劉素英從應急包裏掏出一支手電,擰亮了就要出發。
    值班室門開了,值班員一邊套雨衣一邊說:“你們真是!作死!水都漫成這樣了!去哪?!過來!沒搖船有腰子盆,你們敢上嗎?”
    腰子盆形似豬腰,就是木質平底采蓮船。大家可以腦補一下“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浪漫場景。說是船,其實比澡盆大不多少。風平浪靜的時候坐一坐,還是很有意境的,可現在這大風大雨的,腰子盆能抗得住嗎!鄭雨晴腦子一陣發蒙。
    劉素英隨手抄起掛在牆上的救生衣,遞給鄭雨晴一件,自己穿一件。她粲然一笑,跟著值班員,抬腳便跨進了腰子盆。鄭雨晴雖然害怕,但看到劉老師如此輕鬆堅定,便一咬牙跟著跳了上去。她這一跳簡直是沒輕沒重,腰子盆激烈晃動起來,若不是值班員一把拉住她,鄭雨晴便一個跟頭掉水裏了。
    劉素英問她:“你會遊泳不?”
    鄭雨晴哆哆嗦嗦地答:“會……以前是校遊泳隊的。”劉素英拍拍鄭雨晴:“那我就放心了。”
    腰子盆一搖三晃地離開岸,踏著秧歌步子,進兩步退一步,一點點向江心島劃去。值班員喘著大氣用力劃船:“你們兩個女記者真猛!比一般的男的都猛!”
    他又說:“兩位記者同誌手把船幫子逮緊了,坐穩噢,江上的浪頭大了!”
    一葉小舟在江中穿梭顛簸,鄭雨晴的心也跟著忽上忽下。雨衣的帽簷不停唰唰滴水,浪頭一個接著一個襲來,濺起的水花打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她緊緊偎著劉素英,隔著兩層雨衣,鄭雨晴感到從劉老師身體裏傳遞出來的溫度,暖烘烘的,讓她踏實。
    她悄悄問:“劉老師,你會遊泳吧?”
    看著漸漸清晰的江心島,劉素英微笑道:“不會。”又對鄭雨晴說,“真翻船了,你隻管自己往岸上遊,莫回頭!”
    鄭雨晴給驚著了。
    江心島已經斷電斷水,那幾個偷偷潛回來的人,不僅魚苗網箱沒能守住,連自己也身陷絕境。在村中央的宗祠裏,他們看到兩位女記者,簡直像看到了女神一般,拉著她們的手不放:“謝謝記者同誌,謝謝記者同誌!你們來了就好了!”
    值班員恨恨地答:“幾條賤命,活活添亂。你們幾個加一起都不如一個記者大人的命貴!”
    這些人七嘴八舌:
    “原以為過來把網箱加固一下就能回去,哪裏想到有來無回了!”
    “這裏還有幾個老太太,死活不走,那邊那個是我媽,你講我能撇下她不管嗎?我真不是為魚!”
    …………
    劉素英問:“這裏誰家損失最多?”有個人回答:“永剛家。”
    永剛家損失特別慘重,十幾個網箱被大水衝走,全部家當賠得盆幹碗淨,女人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急得要自殺,被人攔下後就病倒在床上,三天水米不進。
    永剛老婆頭上紮著一條髒兮兮的毛巾,形容憔悴地在床頭縮成一團,兩個半大的孩子偎在她的懷裏。
    劉素英熟門熟路地彎下腰,從她的床下,摸出一隻小馬紮坐下,人趴在床頭邊,拉著女人的手,輕輕摩挲,細聲細語地說:“大姐,你是有政府的人,幾個網箱算啥?”
    永剛老婆突然來精神了,一把解開頭上的毛巾,緊緊握住劉素英的手:“大姐!你是政府派來的吧?政府會把網箱賠我不?”
    旁人插嘴:“她是記者!你燒糊塗了!”
    永剛老婆更驚喜了:“記者同誌啊!你就是我們的恩人啊!五年前魚塘鬧災,就是你們幫著向上麵反映問題的!你們比政府還管用啊!”
    鄭雨晴沒見過這樣的誇讚,差點沒笑噴。
    劉素英拉著永剛老婆的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有啥困難,先跟我說說?”
    女人於是號啕著,開始哭訴。兩個半大的孩子也開始哭,還拿髒髒的小手為媽媽擦淚。永剛前年車禍去世,老婆婆查出是晚期肺癌,借錢置辦的網箱又給大水衝跑了,女人獨木難支,沒有活下去的信心,確實可憐。
    劉素英的眼圈也紅了:“可不能這麽說。你還有倆娃呢!他們需要你。你隻要挺住了,這個家就不會倒!”
    鄭雨晴有眼色地端起床頭的杯子,遞給女人。
    圍觀的人見到永剛老婆止住哭接了杯子,都鬆了口氣:“好了好了,想開了想開了,她開始喝水了!”
    鄭雨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麵,簡直是連瓊瑤的苦情戲都寫不出這樣的悲慘。她覺得自己入錯了行,笨嘴拙舌,安慰人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振奮精神”“自強不息”這樣的演講詞貌似在這裏顯得傻呆呆的。
    劉素英趁著永剛老婆喝水的工夫,把屁股下的馬紮抽出來讓鄭雨晴坐,耳語道:“你記。”自己則蹲在床邊的地上。
    鄭雨晴也不謙讓,坐定之後,頓時覺得存在感附體,福至心靈,她掏出紙巾給那兩個孩子擦眼淚抹鼻涕,還學著劉素英的口吻,接著勸永剛老婆:“大姐,我們幫你在報上呼籲呼籲!你放心,社會和政府都會伸出援手的!”
    永剛老婆端著杯子,呆呆地問:“姑娘,你剛才說烀什麽……魚?我家沒魚了,魚苗全被衝走了……”接著又痛哭失聲。
    完了,鄭雨晴氣得掐自己的大腿,在心裏直罵:“鄭雨晴,你不會說話就別說啊,插什麽嘴啊,簡直是搗亂嘛!”
    采訪結束後,劉素英和鄭雨晴回到祠堂,就著地上一根搖曳的蠟燭寫稿。不知不覺間,天已蒙蒙亮,該回去發稿了。
    剛走到門邊,永剛家的小兒子跑過來,拉著劉素英的手說:“記者阿姨,我媽說你們肯定餓了,讓你們去家吃飯!”
    鄭雨晴趕緊擺手:“我們要趕回去發稿子,不……”她話沒說完,手被劉素英一把抓住。劉素英笑眯眯俯下身,對小光頭說:“你帶路,咱這就走!還真餓了!”
    見到劉素英她們進屋,永剛的大兒子端上兩碗麵條。永剛老婆抱歉地說:“請二位記者不要嫌棄,家裏隻有麵條。”
    劉素英接過碗,一挑筷子,發現還有雞蛋:“大姐,可不隻是麵條,你這底下還打埋伏呢!”說完埋下頭,大口大口吃起麵條來。
    鄭雨晴也是餓了,接過麵碗道個謝,便用筷子挑麵。可是……她突然覺得嘴裏有點異樣,仔細拿舌頭挑撥,好像是布又好像是紙,滑滑膩膩纏纏綿綿的,與麵條攪和在一起。鄭雨晴一陣惡心,真想把碗一推,寧可挨餓也不再碰這碗麵了。
    她求助般地瞟了一眼劉素英,借著灶膛裏的火光,她一眼發現,劉素英的碗底有黑乎乎的一團!鄭雨晴睜大眼睛仔細分辨,那竟是,一團亂發!
    但劉素英就跟沒看見一樣,麵色不改,一口一口,把麵條連同那團頭發,全部吃了下去!連碗底的湯都沒剩下一滴!把碗遞給永剛老婆時,劉素英還由衷地說:“大姐,這個時候能吃上這碗麵,真心不容易!香!”
    永剛老婆說:“也是您不嫌我們髒!江水倒灌進塘裏了,洗洗涮涮吃喝拉撒,全指著門口的當家塘呢……”
    劉素英拍拍永剛老婆:“注意衛生。我們一回去就派船來接你們!”
    鄭雨晴閉上眼睛,盡量不去聯想,也不敢咀嚼,心裏一橫,囫圇吞棗地把那碗麵條全部倒進肚裏。
    “有人說記者是份體麵的工作,是無冕之王,是社會的一麵鏡子。我也是從記者崗位上幹出來的,這幾十年我一直努力在尋找一個確切的答案,記者到底是什麽。我想記者意味著關愛,意味著付出,意味著責任。我們要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待命,隨時準備應對突發新聞,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單位,無論是冰天雪地還是暴雨如注,無論是在白天還是在午夜,我們隨時準備衝向現場,衝向第一線,衝到所有人的前麵。記者還意味著永無止境地追尋真相,哪怕真相讓我們目瞪口呆,讓我們怒不可遏,讓我們淚流滿麵。當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件發生時,當那些真真假假的新聞浮現時,我都能在現場,我都在苦苦追索,這就夠了。”傅總編在表彰大會上發言。
    台上披紅戴綠地站著十名記者。劉素英赫然立在中央。
    鄭雨晴忍不住地落淚,鼓掌把手都給拍腫了。
    不經曆生死,你很難理解“我在現場”這幾個字的分量。記者,是拿生命與熱血在書寫報章。
    二十二歲的鄭雨晴,初出茅廬便旗開得勝。她跟著指導老師劉素英,以一組貼近生活貼近現實的民生報道《百年大水中的江心孤島》,奪得當年的省新聞一等獎,並因此提前半年轉正。據說總編輯傅雲鵬在看她稿子的時候,異常欣賞,還吟了兩句詩:小荷才露尖尖角,雛鳳清於老鳳聲!
    李保羅經常拿提前轉正與她說事:“鄭雨晴啊,新聞一等獎你分了一千塊的獎金,又早我半年拿上報社的全額獎金和轉正工資,算算你多占多少便宜?就連每個月的衛生紙,都比我多發好幾包!”
    鄭雨晴佯怒:“你就這點出息,衛生紙你也跟我比?我是女人誒!”
    “我知道啊,我雖是男人身,可是……哎,有句俗話你聽說過沒有,十男九痔啊!”
    鄭雨晴哭笑不得:“你滾蛋吧。”
    李保羅裝死,把頭往桌子上一磕:“人家不滾。反正,你得請客,否則天理難容天打雷劈……”
    鄭雨晴入職時,紙媒風光無限。都市報社一片欣欣向榮的繁榮景象,不停地增容擴版招兵買馬,報紙發行和廣告收入翻著跟頭見風長。
    廣告科長屁股後頭成天跟著一幫人求著要版麵,像蒼蠅叮狗屎一樣轟都轟不走。連他上廁所都有人堵在外邊敲門:“黃科,您啥時候給我們百大廣告安排上版啊?我們的錢早轉賬啦!”
    黃科長手一摸紙盒,怎麽是空的?正無法脫困,隔壁從牆縫窸窸窣窣遞進一摞手紙。是冰箱廠的廣告員在獻殷勤:“黃科,這星期三天的封麵封底……您對我們廠長說的,一定要算數啊!”
    廁所水箱轟隆一聲響,黃科長拉門走出來,喜憂參半含嗔帶怨:“拉個屎都不安生!我這便秘的毛病,報社得算我工傷!好了好了,你們放心吧,這周天天增版,廣告全部擺平!”
    候在走廊裏吃包子的洗衣機廠辦事員聽到這話,叼著半隻包子就衝進來了,麵色慌亂地求:“黃科黃科!你還差我們家三個整版呢!”
    黃科長勸他:“同誌,江州不止我們一家報,你何必總盯我一個人呢?電視報啊晚報啊晨報啊,你們適當地也在他們家做做廣告嘛!”
    年終總結會的時候,黃科長故作沉重,一字一頓地自我批評:“我們報,廣告業務量的,迅速增長,使得,我們的版麵,發展速度,無法跟上,業務發展的腳步……”
    他說到這裏抬起眼睛掃一圈會場,對著大家解釋:“我剛才這話的意思呢,就是請求領導繼續擴版。我老黃在這裏給大家立個保證,保證擴十個版我增十個版的廣告,擴一百個版我增一百個版的廣告!明年《都市報》的廣告量,至少達到五個億!”底下歡聲雷動。
    發行科長苦逼兮兮的,跟在廣告科長的後麵做總結。他是真的很沉重:“同誌們啊,真的不能再擴版啦!我的發行員,背不動啊!一份報紙八十個版,你們回家去稱一稱,少講也有三四斤重!如果碰上銅版紙,那就上五斤了。每個發行員最少送一百份報,加起來三四百斤的重量,壓得自行車都推不動了……”發行科長對著廣告科長使眼色。
    廣告科長大大咧咧地叉著腿坐著,大冬天的也整出一臉的油汗。他抹一把臉,財大氣粗地問發行科長:“四百輛電動車,你夠不夠?”
    發行科長伸出一個手指頭:“再加一百輛?”
    廣告科長一拍桌子:“成交!五百輛車,不就置換幾個版的廣告嘛,下月到位。不過你要保證,我的重要客戶每天必須第一時間看到報紙,我客戶要求的投放地段和受眾人群,每天在規定的時間內精準投放到位!”
    隔三岔五的,財務科長的電話會打到各個部門:“速度啊,每個部抽一個人到我這裏,領錢!”發錢的名頭五花八門,衛生獎、節能獎、全勤獎……甚至有一次,全社職工集體領了一次計劃生育獎。
    李保羅對鄭雨晴抖著五十塊:“雨晴,這錢不對啊?”他蹺著蘭花指一張張抹平鈔票:“你我兩個正值青春年少,有個術語就是形容我們這類人的,叫什麽……能繁期!”
    鄭雨晴翻他一眼:“注意你的措辭,母豬才叫能繁呢!人類那叫育齡!”
    李保羅一點頭:“對,咱倆是育齡,想生十個八個都是有能力的。但咱倆卻一個孩子都沒生。”
    鄭雨晴打斷李保羅的話:“你別咱倆咱倆的,聽得我別扭死了!”
    李保羅從來也不會生鄭雨晴的氣,他改口:“你和我,能生卻不生,這個計劃生育獎,我們應該拿雙份才對啊!他們都有家有口,憑什麽跟我們一樣拿五十?”
    鄭雨晴:“你一個未婚人士,報社還給你發計生獎金,已經不錯了!”
    李保羅聽她這麽說,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齜牙一笑:“釋然了!”
    滴滴答答領小錢,一個月加起來,也不算少。那個時候錢也禁用啊,豬排骨也不過三五塊錢一斤嘛。所以,鄭雨晴笑嘻嘻地拍出三十塊,足可以請李保羅在報社門口的小飯館裏,像模像樣地小撮一頓。
    李保羅總是抹著油嘴,開心地說:“雨晴,咱倆小日子過得不錯,你看看這頓,有魚有蝦!”
    鄭雨晴:“我真擔心你這麽吃下去,玉樹臨風的體形,早晚成殘花敗柳。你說說,咱們哪回出去采訪你虧著嘴了?你跑政法口子,跟律師一樣嘴都吃油了,吃了被告吃原告!”
    李保羅反駁:“你跑經濟口是不知道我們政法口的苦啊,上回采訪碎屍案,我還對著一副腰子吃盒飯呢!警察叔叔都誇我勇敢。”
    鄭雨晴大笑:“經濟口也不都是好的!前天去生物藥廠采訪,完事了人家送我兩隻死兔子!剛剛做完解剖,瞪著紅通通的大眼睛,也不知道這是做什麽藥理實驗,有沒有毒……”
    “這生物藥廠可是國企啊,國企現在日子都不好過。不過,效益再不好,送點什麽不比死兔子強啊?”
    鄭雨晴歎惜:“想當初他們多紅火啊!廠門口隨時蹲著幾輛大卡車,等著拉貨。不知道怎麽回事,說不行就不行了!”
    李保羅點點頭:“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我看最多也就十幾二十年吧!放眼望去,幹啥都不如幹媒體!”
    正說著話,張國輝帶著一幫人也進飯店吃飯。鄭雨晴抬頭跟張國輝打招呼,李保羅卻眼皮都不抬一下,酸話聲音說得老大:“唉,記者也分等級和檔次的。咱們這類人,雖然夠不上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但還是懷揣新聞理想心存正義感,絕對不會亂用手中的話語權。可有的人就不行了!”他衝著張國輝的方向一努嘴:“毫無文人風骨,見著平頭百姓,鼻孔朝天,見著領導,諂媚得腰都快斷了。手裏的相機成了他個人利益的轉換器!”
    鄭雨晴嚇得拿胳膊搗李保羅:“酒喝大了啊?”
    李保羅做出哆嗦的樣子:“哎喲我好怕怕啊!”
    鄭雨晴和李保羅的名字在《都市報》上是肩並肩膀挨膀出現的,鄭雨晴的文字配李保羅的圖片。經常見鄭雨晴坐在李保羅的車後座上,拿手箍著李保羅的腰,臉架在李保羅的肩膀頭子上,摩托車躥出去老遠了,笑聲還撂在原地。有一次遇上車禍,情急之中李保羅為了保護鄭雨晴,拿自己當緩衝墊,撲在鄭雨晴的身下,結果李保羅當場斷了胳膊,而鄭雨晴毫發無傷。
    兩個人彼此說起話來又口無禁忌,天天打鬧逗笑你招我一下我回你一下。報社裏幾乎人人都認為,這是天設一對地造一雙的金童玉女,不出半年就能喝上二人的喜酒,噢不,可能直接就上滿月酒!
    所以,當大家接到鄭雨晴的結婚請柬,發現新郎名字是呂方成時,都傻了。
    李保羅倒心無芥蒂,還傻嗬嗬給鄭雨晴當伴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