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相信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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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不想給他三分鍾,我怕給了他三分鍾,我就再沒有勇氣離開這座城市,離開他。”
    之後的日子,我們仍一起吃飯,聊天,討論我的課題研究進展。他越來越忙——課題研究進展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教授給他的壓力很大。我也忙,藤井教授給我安排了正式的課題——研究如何靶向性殺滅人體內的肺癌細胞。藤井教授對這個課題非常重視,每周都要求我向他和項目團隊匯報最新的研究結果,討論研究計劃。
    我們經常在深夜不約而同站在陽台上拚命揉額頭,然後,他看著我笑,我也看著他笑。我有種錯覺,我們穿越了時空,回到戀愛之前的那段時間,恢複了那種純潔的感情。
    當然,他有時也試圖與我發生點進一層的關係,但他從來不勉強我,偶爾摸摸我的手,有意無意地碰觸一下我的身體,見我沒有任何反應,他便不再有任何逾越。我知道,他怕惹怒我,也怕傷害我,所以隻好耐心等著我慢慢習慣,適應並接受我們之間尷尬的情人關係。
    其實,有時候我更希望他再強硬一點,像以前一樣熱切地吻我,不給我任何反抗餘地地索取和侵占……我很想知道,那樣狂熱的愛是否能融化我心頭的冷,點燃我的熱情,是否能讓我感覺到我對他的愛依然熱烈……
    然而他沒有,一次都沒有。就連我午睡,他也隻敢悄悄坐在我床邊,摸摸我的頭發,指尖眷戀地觸摸一下我的唇。我醒來,睜開眼睛,看著他退開一定的距離,告訴我:“你的幻燈片和報告我幫你改好了,好好講,我標了紅色的地方全是重點。還有,教授可能問的問題和答案我也幫你整理好了,你可以參考一下。”
    “師兄……”我不知道什麽話能表達我的感動和酸楚,“謝謝!”
    他自然地揉揉我的頭發,又捏捏我的臉:“你居然謝我!”
    我沒躲也沒避,仰頭看著他:“你真的喜歡我?”
    “能不能不問這麽俗的問題?”
    “我漂亮嗎?”
    “還有更俗的嗎?”
    我認真想了想:“你有房嗎?有車嗎?你家有多少錢?”
    他笑了,開懷大笑。
    我說:“我等你。”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我不是非要你拋棄她,我隻是等你,等你能自己做決定。”
    葉正宸輕輕捧起我的臉,他掌心的溫度還是記憶中那般滾燙。
    我淺淺一笑:“三年,也不算很久。”
    葉正宸猛然放開我,起身:“我去找喻茵。”他堅定地說,“不論用什麽方法,我都要讓她回國……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師兄?”
    我想阻止他,可他的態度無比堅決:“這件事情,我一定能解決。”
    我知道他解決不了,如果能解決,他也不會等到今天。我一個下午都忐忑不安,直到喻茵打電話給我,很誠懇地表示要和我談談,約我在學校裏的一間咖啡館見麵。我隱約猜到了什麽,果然,十幾分鍾後,葉正宸回來了,他說給喻茵買好了飛機票,後天早上回北京的。
    我知道完了,喻茵一定不會放過我,搞不好會拿硫酸潑我,言情小說都這麽寫。
    比起商業區的咖啡館,校園裏的相對安靜些,客人也不多,雖然也有許多學生在裏麵看書,上網,寫報告,但都是安靜地做自己的事情。我和喻茵點了兩杯latte,選了一個靠近窗子的位置,坐下。
    她的臉上仍然帶著最淺淡的笑意,眼光落在我手腕的表扣上,無喜無憂也無怒。我低頭喝咖啡,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我有時候真佩服他……”喻茵的語氣中真有幾分佩服的意思,“無論什麽樣的女人,他都能掌控在手心裏。”
    鑒於我目前第三者插足的身份,做人要低調,我低眉順目地說:“很抱歉,我是其中最蠢的女人,蠢得連他有未婚妻都不知道。”
    “未婚妻?”喻茵聽到這三個字,忽然笑了,“未婚妻?他告訴你的?”
    我驚訝地抬頭:“不是嗎?”
    她沒有回答,可是那輕蔑嘲諷的笑容明顯告訴我:當然不是。
    我又糊塗了。難道葉正宸騙我?不,他不會的,這次一定不會。
    喻茵問我:“他是不是告訴你,他從來沒愛過我,我們的婚約是家裏逼他定的,他迫於無奈不得不接受?他是不是還說,我喜歡他,糾纏他?”
    我點頭。難道這不是事實?
    “你信嗎?”她訝異地看著我,像是看著一個白癡,“你相信他不愛我還要跟我訂婚?你也相信我明知道他不愛我,明知他愛的人是你,還要不知廉恥地纏著他……你不覺得這種謊言很荒謬嗎?”
    “我相信他,他不會騙我。”
    喻茵笑得更開心,笑得我的心越來越慌亂。
    “你知道嗎,他大學不隻主修臨床,還修過心理學專業。他可以通過別人的言行舉止讀出他們的內心世界,也可以隨意地控製自己的表情和舉止,讓人無法通過他的表情讀出他真實的情緒波動,他還可以把謊言說得連測謊儀都測不出來……”
    我傻了,她確定她說的是葉正宸,不是特工?
    咖啡混合牛奶的香氣漫過鼻翼。
    淩淩說latte不苦,我低頭品了一口,濃鬱的苦澀,但我喜歡這種苦澀,它能提神。
    我也學過心理學,我豈會不明白什麽叫“心理暗示”,豈會不明白喻茵這個女人有多厲害。
    我放下咖啡杯,呼出的氣息都帶著咖啡的香。
    “他的謊言能瞞過測謊儀又能代表什麽?”
    先不論喻茵的話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就當她說的全是真的,測謊儀畢竟隻是儀器,它感覺不到愛,感覺不到疼,更不會感覺到他擁抱的溫暖。我不是儀器,我是人,我有感覺。
    喻茵勾勾唇,再無笑意:“你既然相信他,我也無話可說……”
    我也不想和她繼續玩這種心理遊戲:“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你問吧。”
    “葉正宸騙我,我能夠理解……可你為什麽要幫他隱瞞?你完全可以在第一次來便利店時對我興師問罪,告訴我葉正宸是你的未婚夫,讓我離開他……你為什麽不說?”
    喻茵怔了一下,之後幽然一笑。
    “一直以來,我都把你當成朋友……但我知道你沒有,你來便利店買東西,你開車撞我,去醫院照顧我,你帶我去你家喝茶……這些事情都不是偶然。”我緩了口氣,待自己平心靜氣後,接著問,“你為什麽放著光明的大道不走,要繞陰暗的小路?”
    她垂首嚐了一口咖啡,往咖啡裏麵放糖,一勺接著一勺,我數不清她放了多少勺。當我以為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時,她將一個檔案袋放在我麵前。
    我看著它,就像看著一個隨時會炸開的定時炸彈。我做好了心理準備,堅信自己不論看到什麽都能鎮定,可是,當我打開文件袋,各種簽證文件、銀行協議、手機協議……那些寫滿了“夫妻關係”的紙張一一散落,最後,鮮紅的宛如滴著血的結婚證書在我劇烈顫抖的手中展開,上麵貼著他們的照片,寫著他們的名字,還有他們的結婚日期——正是葉正宸回國的那段時間。
    我木然地靠在椅背上,腦海裏像經曆了地震,什麽都毀滅了,徒留一片廢墟。
    沒有眼淚,沒有憤怒,人悲傷到了極致,就會變得麻木。
    一雙紫色的高跟鞋出現在眼前,纖長的腿緩緩屈下,喻茵一頁頁拾起地上的文件,放進文件袋。
    我張開嘴,試了很多次才發出聲音:“這些都不是真的,我不會相信。”
    “如果這樣能讓你心裏好受點,你就繼續相信他吧。” 喻茵拾起東西,站起來。
    我抬頭,朦朧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喻茵似乎在笑。臨走前,她還留下一句話:“我知道他喜歡你,為了你他什麽都敢做,可我不會和他離婚,總有一天他會回頭……”
    記不清過了多久,我走出咖啡廳。
    夜幕降臨,我的眼前全是黑暗……
    手機響了,我從包裏翻了好久才找到電話。電話是葉正宸打來的,他說帶我去吃晚飯。我沒有回答,他當我默許了,直接說:“我在樓下等你。”
    醫學部的大門前,一個人筆直地站在一棵銀杏樹下,比銀杏樹還要筆直。他的目光鎖定在我身上,夜風撼動不了他,隻能不安地撩動他的衣襟。
    不用去細看,我已看出是誰。我走向他,走到他麵前。細碎的星光中,他的輪廓很模糊。
    心口一陣刺痛,我伸開雙臂,抱住他,臉埋在他溫熱的胸口。片刻的驚訝後,葉正宸伸手拍拍我的背:“怎麽了?藤井又罵你了?”
    我在他懷中仰起頭,輕輕搖了搖。喻茵沒說錯,他很會把握人的內心世界,這樣的男人最讓女人無法抗拒。在銀杏葉的清香裏,他把我擁入懷中,一個淺吻印在我的眉心。
    白色的月光落在他的笑容上,其中溢滿了興奮的期待。我笑了笑,覺得不夠,又笑了笑。
    “回來的路上,我不斷問自己。我愛你的底線在什麽地方……”
    他不懂我在說什麽,專注地聽下去。
    “你有未婚妻,我可以原諒,可以等你;你和她上過床,我也可以當你一時衝動;哪怕你愛過她,我想,我也不會怪你,可有一件事,我不可能原諒——”我怕他聽不清楚,刻意緩慢地說,“你是個有婦之夫。”
    他的笑容退去,慘白的不知是月光,還是他的臉色。
    我等著他解釋,等著他堅定無比地告訴我,他和喻茵,沒有關係。
    這一次,他沉默了。在我最希望他騙我的時候,他反而不騙了……
    “為什麽不說話?”我看著他,緊緊抓住他的手,“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告訴我你們沒有結婚。”
    隻要他說,我就信。我可以當那本結婚證書是偽造的,那些的協議都是偽造的,隻要他說一句:“我沒有結過婚。”我真的信。
    “你見過喻茵了?”他問。
    “是的,她說的是你真的嗎?”
    他沉默了。在他沉默中,我的世界天塌地陷。
    “為什麽要騙我?”我鬆開手,踉蹌著退後一步,“你讓我相信你,我什麽都相信……”
    他輕輕搖頭:“我承認我隱瞞了你很多事,但我沒騙你。”
    “有區別嗎?”
    他望著地麵,沉吟良久,才抬起頭看著我:“是不是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也不可能挽回你了?”
    “不可能了。”就算我再愛他,也不可能做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小三。
    “對不起!是我的錯……我早想到事情會弄到這個地步,”他的嗓音非常低沉,“我不應該賭這一次……”
    “不用再說了。”我不想再聽下去,不想。
    我原以為,我親眼看著他走進喻茵的家,看清了現實的殘酷,最傷心也不過如此。
    我以為喻茵是他的未婚妻,心疼得像是裂成了碎片,我以為再不會有什麽事能讓我比這更痛了。然而,我太低估他了,比起這番話,之前的痛苦根本稱不上“痛苦”。
    真的稱不上。與一個你最愛、最相信的男人口口聲聲隻愛你一個人,卻不能和你在一起相比,還有什麽稱得上痛苦?
    我默默離開,他沒有糾纏和挽留,隻問了我最後一句:“你能原諒我嗎?”
    “能。”我告訴他,“等你死的時候。”
    這段感情以最醜陋的方式徹底結束以後,我再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有時候,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大哭一場,發泄出心裏的憤懣,可眼淚就像幹涸了,一滴都掉不下來。
    葉正宸沒有再找過我,但有時我會收到陌生的e-mail,沒有正文,沒有署名,附件裏存著關於我研究的抗腫瘤細菌的最新資料,某些重點地方標了紅色。我下載下來,細細地讀。
    我還收到過東京寄來的包裹——leonidas的現製巧克力,包裹上沒有郵寄人信息。可可脂仍絲滑香濃,但我已吃不出甜味。
    還有一次回家的途中,我的自行車鏈子斷了,我推著車子走回公寓,用了整整一個小時。第二天,我問清楚哪裏有修車的地方,正準備推著自行車去修理,卻發現它已經被人修好,連不太靈敏的刹車閘也被修好了,很多磨合處還加了潤滑油……
    我當然知道是誰做的,可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想挽回,想補償,還是已經習慣了對我好,就像我已經習慣了接受這種好?
    大腦被太多想不通的問題糾纏著,我站在細菌培育室裏看細菌,恍恍惚惚,忘了時間。等我發現對麵樓裏的燈滅了,我才想起看表,竟然淩晨一點了。我從實驗室走出來,脫下防護服,站在電梯門口,整棟樓裏死氣沉沉的,不時飄過消毒水的味道。
    我用雙臂環住胸口,背後似有一陣陰森森的風。電梯到了,門打開,我急忙向前邁了一步,隨即又退回原地,因為我看見一身白大褂的葉正宸站在裏麵。白色穿在他身上永遠是那麽神聖,與陰森的黑夜格格不入。
    我深深地望著他,從來沒有這麽想念過一個人,明明站得很近,邁出一步就能站到他身邊,我卻隻能遠遠地看著。電梯門就要合上的一刻,他快速按住了“開門”鍵,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期待。
    我不動,他也不動,我們維持著等待的姿勢。
    我看著他手腕上的表,黑漆漆的海鷗表,秒針在一下下跳動。我悄悄把手放到身後,拉了拉袖子,蓋住手腕上的手表。
    我們就這麽僵持著,直到電梯尖銳的警示音響起,五聲,十聲……聲聲刺耳。他鬆開手,沉重的門在我們麵前關上,如同沉重的命運之門,關閉了就再也不會開啟。
    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我捂住臉,決堤的淚水從指縫裏湧出。不是我不想進去,我怕自己進去了,會控製不住告訴他:我想他。
    我想抱著他,哪怕僅有一秒鍾。
    電梯又一次打開,我放下捂住臉的手,走進去……
    等我看見他站在電梯裏時,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出去,來不及擦眼淚,更來不及用袖子遮住手腕上的白色手表。我退到最裏麵,低著頭,抵著角落站著。
    電梯在下墜,心也跟著下沉,沉得見不到底。
    “你的腳還疼不疼?”他問,沒有表情。
    “不疼了。”我答,也沒有表情。
    電梯門打開,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
    他追上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萬一……”
    “你放心,不會遇到比你更壞的人。”我繞過他,走到大門口。透過半透明的玻璃,我隱約能看到他的影子,他還站在那裏,看著我的背影。
    我們默然而立,不足兩米的距離。
    “丫頭。”葉正宸的聲音隨著暖暖的夏風掠過,有些飄忽。
    我咬緊牙,握緊拳頭,卻還是忍不住回了頭。看著眼前的男人,我忽然覺得他好陌生。曾經我以為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懂他,不管別人怎麽看他,不管多少人說他風流成性,我都相信他是個好男人,我死心塌地地愛著他,然而,我現在有些不確定了,我已經分不清他哪一句話是真,哪一句話是假。
    “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機會?”我苦笑,作為一個有婦之夫,他還想要什麽機會,“偷情的機會?你還沒偷夠嗎?”
    我剛要走,葉正宸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我和喻茵的關係並非你想的那樣。”
    “那是什麽樣?”
    “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愛過喻茵。”
    “不愛她?那你為什麽要娶她?”
    看著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竟有了些期待,我真的希望他能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隻要他說,我就信,可他出口的半句話竟然是:“我會跟她離婚……”
    “離婚”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淡若輕風,落在我耳中卻沉如巨石。
    “你!”
    “等我……”
    這是我跑進黑夜前,葉正宸說的最後兩個字。綿長的兩個字像一團細絲,緊緊勒著我的喉嚨,讓我有種隨時會窒息而亡的感覺。
    一路上,我騎著自行車在前麵,他的車一直跟在後麵。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有好幾次,我差點就跳下自行車奔過去,告訴他我可以等,可我沒有。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去等,等來的結果又是什麽。
    夜寂靜而漫長,隔壁的燈一直亮著,幽幽的光從陽台上漫過來。我呆坐在地板上,聽見牆壁另一邊傳來低沉的音聲愛我真的好難,曾經說過的話風吹雲散……站在天平的兩端,一樣的為難,唯一的答案,愛一個人好難……”
    滿牆的“正”字在我眼中越來越模糊,我抬起手,手表上白色的海鷗圖案還是那麽明亮……
    我們隻隔著一道牆,隻要我說“我愛你”,他一定聽得見。然後呢?我該怎麽做?
    我腦子一熱,去論壇上發了個帖子:“我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很愛,很愛。他說會離婚,讓我等他……我該怎麽辦?我可以等他嗎?”
    不到一個小時,下麵已經有了很多條回帖。有些讓我懸崖勒馬,也有些人讓我潔身自好,更多人把我罵得狗血淋頭,“賤貨”兩個字還算罵得委婉含蓄的,最讓我鬱悶的是連累葉正宸被罵,而且被罵得特別難聽,我又發神經替他解釋:“你們不要罵他,他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他不是玩弄我,他是喜歡我的……”
    結果,下麵一連串回帖讓我見識了中國文學的博大精深。在我準備刪了帖子的時候,有一段回帖出現在頁麵上。
    “我可以理解你,盡管你確實做錯了……已婚的男人很懂女人,很浪漫,會甜言蜜語,如果再加上一點修養、金錢和個人魅力,女人自然難以抗拒。然而,對成熟的男人來說,妻子永遠是妻子,情人永遠都是情人……不管他現在多麽信誓旦旦地說愛你,都是暫時的。等到激情退卻,他仍然會回家,繼續愛他的妻子和孩子……苦果隻有你一個人承受……”
    我一遍遍讀著這段話,直到屏幕上出現一個經受過丈夫背叛的女人留言,講述了一段她的親身經曆。那個女人說,當她親眼看見自己的男人出軌時,好像天一下子塌了,整個世界全都毀了。她想過自殺,卻放不下父母;她想過離婚,又不想孩子失去父親。她整夜整夜地不睡覺,坐在沙發上等她的丈夫回家,可他丈夫即使回來,身上也帶著那個女人的香水味。她還問我有沒有經曆過那種疼——燃著的煙烙在手心上……她試過。比起默默忍受丈夫和別的女人私會,那點疼根本算不上疼。
    看完這段留言,我去樓下的二十小時便利店買了一包煙。我拆開粉色的煙盒,用指尖夾出一根纖細的香煙,純白色的煙散發著薄荷的清香,一如他的味道。
    點燃香煙,我深吸了一口,顫抖著把燃著火星的煙放在掌心處,用力按下去……嘶嘶的聲音響起,伴隨著皮肉燒焦的味道。
    很疼,疼得汗水濕透了衣服,比葉正宸跟我說分手時疼,比知道他和喻茵同居時疼……為了不讓隔壁的人聽見,我死死地咬著牙,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等到疼痛緩解了一些,我坐在電腦前回複了那條留言:“謝謝!我知道該怎麽做了……你再給他一次機會吧,他會回頭的。”
    手心疼了一整晚,直到天亮。我剛迷迷糊糊睡了一小會兒,隔音效果非常不好的牆壁那邊傳來了喻茵的聲音,她說她在中國物產店買到了四川的麻辣火鍋料,還買到了神戶的肥牛,還有蒙古進口的羔羊肉。
    我握緊受傷的手,卻隻感覺到胸口撕裂般的疼痛……那個留言的女人說得沒錯,和有些痛比起來,這點燙傷確實不算什麽。
    在這個房間繼續待下去,我一定會瘋,於是我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出門。
    逛了家樂福,逛了藥妝店,逛了sports店……我累得腳都軟了,才晚上六點。我還是不想回家,於是跑去一間居酒屋喝酒。電視上失戀的人都會喝酒,可見酒精可以麻醉自己,讓人遺忘痛苦,我不知道有沒有效果,所以想試試。
    效果一點都不好,我喝了整整一瓶梅酒,眼前還是葉正宸和喻茵在家裏熱熱鬧鬧地吃火鍋的情景。喝到第二瓶,我竟然想到喻茵晚上會留宿在葉正宸的公寓,還有,那堵牆,那堵不太隔音的牆……
    喝到晚上九點多,兩瓶梅酒見了底,我還是不想回家。前幾天淩淩去別的城市開會,也不知道回來沒有,我翻出電話試著打給她,電話響了很久都沒有人聽,我鍥而不舍地打,終於,電話接通了。
    “您好。”一個非常讓人遐想的男人聲音,淡而不冷。
    我一怔,又看了一遍手機屏幕上的電話號碼,顯示的“淩淩”沒錯啊,難道我真的喝多了?對方似乎感受到我的驚訝,解釋說:“淩淩在浴室,她讓我告訴你,一會兒打給你。”
    “哦,不用了,我沒什麽事,改天我再打給她。”
    掛斷電話我才反應過來,浴室?浴室……
    這年頭,都流行速戰速決嗎?
    飄飄忽忽,腳下一深一淺地走回家。經過葉正宸的門口,我無意間從窗戶往裏麵看了一眼,淡綠色的窗簾合著,映出兩道半重疊的人影。
    可能那幅畫麵太和諧,我看得有些癡了,許久,才扶著牆壁,走到自己門口。我把手伸到包裏摸了好久也沒摸出鑰匙,我氣得把東西全都倒在地上,跪在地上一樣一樣地找。
    ,
    和諧,我看的窗戶往裏麵看了一眼,淡綠色的窗簾合著,映出兩個
    終於找到了,我搖搖晃晃扶著牆壁爬起來,正欲開門,隔壁的門開了,葉正宸站在門口看著我。我急忙裝作蹲在地上撿東西——很幼稚,不喝酒的話我不會做這麽幼稚的事情。
    “你又喝酒了?”他的語氣有些陰森,隱隱透著惱怒。
    我抬頭,想看清他的表情,可眼前太模糊。我揉揉眼睛,揉出來的竟是一滴滴液體。然後,我又幼稚地裝開門,鑰匙卻在手中發抖,試了好多次都插不進鑰匙孔。我越是心急,鑰匙越插不進去。
    一股力量襲過來,他搶下我手中的鑰匙,為我打開門。
    “謝——”
    我話還沒說完,他直接把我推進去,回手鎖上門。
    “丫頭……”房間裏沒有開燈,他的呼喚格外動情,連被酒精麻痹的心都有了強烈的感覺。我靠著牆壁慢慢縮到牆腳,慢慢蹲下去,用膝蓋抵住心口。
    葉正宸在我麵前蹲下身子,手放在我的頭頂,不輕不重,掌心的炙熱穿透了發絲:“我還能為你做什麽?”
    他的聲線帶著顫音,比我的還要顫。
    有句話,不是喝醉了我一定不會說,死都不會說,可我喝醉了,醉得胡言亂語。
    “師兄,我求求你,別讓她在這兒過夜……我受不了……”我咬著自己的手指,哭著往角落裏縮,“太疼了,疼得受不了……”
    他看著我的眼神一沉,一把拉過我的手,死死地盯著我的手心:“你……怎麽弄的?”
    混著酒精的熱血直衝大腦,心理防線在那一瞬間崩潰,感情如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把理智衝散。我仰頭望著他,滾燙的淚水悄然滑下……
    他避開我的視線,起身打開房間的燈。
    我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隻有他的表情那麽清晰。我看見他對著我一片狼藉的房間微微蹙眉;看見他俯身拾起地上的半支煙時,眉頭蹙得更緊;我還看見,他從我的床上抱起電腦筆記本,對著驟然亮起的屏幕,怔住了……
    我的思維遲鈍,想了半天才想起昨晚睡不著,抱著筆記看回帖……
    “別……”我想去搶電腦,可是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網頁上的堆積如山留言把我徹徹底底出賣了。
    “我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很愛,很愛。他說會離婚,讓我等他……我該怎麽辦?我可以等他嗎?”
    “你們不要罵他,他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他不是玩弄我,他是喜歡我的……”
    “謝謝!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再給他一次機會吧,他會回頭的。”
    ……
    眼淚從臉上一串串滑落。
    葉正宸突然把電腦往床上一丟,托起我的臉,未等我反應過來,他已吻上我,唇一罩下來就是天翻地覆般的蹂躪,固執強勢的舌尖闖入我因驚訝微張的口中,勢不可當地深入,再深入,似乎要把這段時間壓抑的熱情全部釋放出來。
    我放棄了掙紮,是無力放抗,也是不想反抗。我承認我不是什麽貞潔烈女,天知道我有多思念他懷抱的溫度,我有多想念他唇齒間的味道,我有多懷念和他談戀愛的日子。那時候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膩在一起,即使在喻茵的注視下。
    一想起喻茵,什麽熱情都冷了,我用力揮開他落在我領口的手,從他的懷抱裏掙脫。
    葉正宸深深地看著我,黑眸裏還跳動著欲望的火焰:“我們別再彼此折磨了,我知道你根本放不下我。”
    “怎麽樣才是不折磨?做你見不得光的情人?”我堅定地搖頭,“你回去吧,喻茵在等你。”
    他急切地張口,想要反駁什麽,然而片刻的停滯後,又把差點出口的話咽了回去。他伸手,輕輕撫摸我的長發,充滿眷戀: “丫頭,我知道我沒資格要求你什麽,以我目前的處境,我說讓你等我,太自私了……可我希望你再信我一次,等我恢複自由的時候,我一定娶你。”
    我不知道隔壁的女人是否能聽到,如果聽見了,又會作何感想?是否和我一樣,有多深的愛,就有多深的恨,多深的痛?
    長久的沉默後,我給了他答案:“你是有婦之夫,我沒辦法答應你任何事。你走吧,以後不要再打擾我。”
    葉正宸走後,我胃疼如絞,捂著嘴跑進衛生間吐得天昏地暗。紅色的梅酒濺在白色的洗手池上,血一般的鮮紅。
    電話響的時候,我正坐在洗手間的地上吐膽汁,根本沒力氣接電話,可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看打電話的人那麽執著,我硬撐著爬出洗手間,伸手抓過地上的包包,摸出電話。
    手機上顯示的是國內的號碼,如果我沒記錯,是印鍾添的手機號碼。記得剛來日本的時候,印鍾添經常打電話給我,或者在網上給我留言,自從我告訴他我交了男朋友,他再沒主動聯係過我。
    “嗨!”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精神抖擻。
    “小冰……”他頓了頓,問我,“你在日本忙不忙?”
    “還好,最近有點忙。”
    “能不能抽時間回國一趟?”他的聲音聽上去格外凝重,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發生了什麽事?”我的手開始發抖,電話都快要拿不穩了。
    “薄叔叔,剛剛動完手術……”
    我頓覺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這段時間,我每次打電話回家,媽媽和爸爸的聲音都很平靜,簡單問問我的近況就迫不及待掛了電話。我因為心情不好,也沒有多餘的心思胡思亂想。
    “他得的什麽病?” 我急忙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回來再說吧。”
    如果是一般的病,我父母不會瞞著我,印鍾添也不會讓我回去。
    “有沒有生命危險?”我不斷地默念:沒有,沒有,一定沒有。
    “手術很成功,醫生說……暫時,沒有。”
    印鍾添的一句“暫時沒有”,像地獄的鍾聲一樣恐怖。
    “我現在就買機票。”
    我立刻掛斷電話,查航空公司的電話,我訂了最早的一班飛機——第二天早上十點。這時候,我真的什麽都顧不上了,手忙腳亂收拾行李,見了什麽都往我的行李箱裏塞。
    淩晨四點,我收拾好東西,拖著行李箱出門。經過葉正宸的門口,我看了他門上的名字一眼,緩緩放下行李箱,按了他的門鈴。
    門打開,門口站著一身紅色睡衣的喻茵。她的衣服真紅,紅得刺眼。
    “有事嗎?”還是淺淡的微笑。
    “葉正宸在嗎?”
    “他還在睡覺,需要我叫醒他嗎?”
    天剛蒙蒙亮,遠處全是霧氣,一片朦朧,樹也朦朧,湖也朦朧。
    “不用了,謝謝!”
    我坐第一班前往國際機場的大巴去了機場。這個國家,這座城市,這棟公寓,我再不想回來……
    換登機牌的時候,服務人員提醒我:“你沒有辦理再入境手續,離開之後,需要再次辦理簽證才能入境。”
    “我明白,沒關係。”
    還有兩個小時才能登機,我坐在椅子上打電話,把回國的消息告訴了淩淩、秦雪、馮哥還有李凱……
    最後一個電話,我撥給了葉正宸。電話響了一聲,我便後悔了,正要掛斷,那邊接通了。
    “我要走了……”
    “丫頭?”我聽見電話裏的他重重地出了口氣,接著問我,“你要去哪?”
    “さよならは(再見)。”這句話在日語裏是“再見”的意思,日本人隻在一種情況下會說這句話,那就是確定兩個人永遠不會再見。
    廣播正在催促某航班的乘客登機,我聽到葉正宸說了兩個字:“等我——”
    我掛斷電話,卻一直握著手機。
    我在機場度過了一生最漫長的兩個小時,我害怕看見他,卻又不由自主地看向航站樓的大門,每看到一個匆匆而來的人影,心都會收緊。
    登機時間到了,我走向登機口,工作人員檢查我的登機牌時,他來了。我看了他最後一眼,很多次午夜夢回,我都會想起他那時的樣子:他的臉上都是汗,衣服也被汗水打濕了,他拚命擠過人群,一遍遍喊著我的名字。
    “薄冰,薄冰……”我第一次聽他喊出我的名字,才發現我的名字透著深切的寒冷。
    我接過工作人員遞給我的登機牌,走進登機口,他想要追過來,卻被幾個工作人員合力攔住。
    “薄冰!”他顧不上別人的眼光,焦急地喊著,“你等等,我有話跟你說!很重要,真的很重要!”
    我手中的行李如千斤巨石,我提著它,步履維艱。
    “你給我三分鍾,我跟你說真話……三分鍾,隻需要三分鍾。”
    這是他最後的要求,而我,沒有給他。
    後來,我常常會想,如果我再給他三分鍾,他會告訴我什麽,但我想不出來。
    飛機在跑道上呼嘯而起。大阪,這個讓我嚐過最甜和最苦的滋味的城市,漸漸在我眼前變小,最終埋葬在一片碧藍的汪洋之中。
    之後,汪洋越來越模糊,淹沒在我的眼淚裏。不是我不想給他三分鍾,我怕給了他三分鍾,我就再沒有勇氣離開這座城市,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