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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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曠了三天的課,她終於在一個白天醒來,窗外雪白刺目,恍若隔世。
放在床上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是媽媽來電話。
“洛洛,這兩天好嗎?我看電視上說北京下雪了。冷不冷?”
“不冷。”
其實洛枳也不知道外麵冷不冷,因為她一直沒有出門。張明瑞發短信問她為什麽法導課沒去,她開玩笑說病得要死了,他居然說要來宿舍樓看她,在她百般推托下才終於作罷。晚上的時候,他卻打來電話說自己跑到嘉禾一品去買粥了,要送上來。洛枳嚇了一跳,隻能求助於百麗,後果是下樓接應的江百麗後來逮到機會就笑得八卦兮兮的讓她招供。
這幾天,就是這樣過來的。
“你的嗓子怎麽了?這麽啞,感冒了?”
“有點兒。沒事,不嚴重,不發燒,隻是咳嗽。放心,我吃藥了。”
“你能好好吃藥就怪了。怪不得,我昨天晚上做夢,夢見你染頭發導致過敏,嘴巴腫得和《功夫》裏的周星馳似的,都說不出話了。我心裏越想越不對勁,打電話問你好不好,果然是病了。”
“母女連心嘛,”洛枳大大咧咧地笑,沒想到嗓音像鴨子叫一樣難聽,“你總是太惦記我了,然後就做怪夢。別迷信,這東西不能信。不過我倒寧肯嘴巴腫起來,省得說話。”
“怎麽了?”
“沒。就是嗓子疼。”
“給那兩個孩子上課,是不是特別累?”
“不累,就是哄小孩兒。很簡單。兩個孩子也挺懂事的。”
她向朱顏請假,對方直接派司機給她送來了阿膠和盛在保溫杯裏的燕窩。
“怎麽可能不累,你淨糊弄我!”
洛枳突然很想咳嗽,趕緊閉嘴壓製住,放棄爭辯。
“我們這兒的一個同事,就是假期你見過的那個付姨,她要去北京送兒子—她托人在酒店給孩子找了工作。正好我讓她給你捎了點兒吃的,還有件羽絨馬甲,你可以在宿舍穿。本來想讓你去火車站接她一下,把他們送上地鐵,正好也把東西拿回去。你病得這麽重,我看算了。”
“沒事,你把車次時間告訴我。就發我短信吧,省得我忘了。上班還行?”
她媽媽以前成天站櫃台,去年檢查出來輕微靜脈曲張,經人介紹,去了塑料模具廠食堂給職工做飯。洛枳聽著媽媽跟她講食堂裏的人事紛爭、是非曲直,也會發表幾句見解,有時候勸勸,有時候逗逗。
說起單位,媽媽話匣子打開,聊了很久才掛電話。
洛枳仍然記得,五歲那年,媽媽背著走不動路的她到處上訪,被人威脅後依舊硬氣得讓人安心,一手摟著孩子,一手舉著菜刀,平靜地對一輕局的主任說,我天天背著它上班,我可以一直背著它,一直等到你們弄死我。
時光荏苒。她長大了,媽媽老了,也開始拿著電話絮絮地跟她講些雜七雜八的瑣事。她知道媽媽太寂寞,四十多歲的女人,沒有可以天天在一起不忌諱也不違心地講體己話的好朋友,也沒有丈夫。
洛枳麵對的煩惱再多,畢竟還是有未來可以寄托的,她的寂寞大多數來自自戀和驕傲,當然也有矯情。她可以轉變心態輕易擺脫寂寞,也可以期待未來某一天某一個人能幫她解脫—可她媽媽的寂寞是實實在在的,是人生接近終結和定論的時候,回到家裏麵對著簡陋空洞的牆壁的時候,呼吸中纏繞著不盡的淒涼。
每個星期的電話,從她匯報日常生活漸漸變成了媽媽像小學生一樣講自己的生活,而她則在另一邊應和著:嗯,嗯,對,怎麽回事,這個人怎麽這樣啊,別跟他一般見識……
洛枳捏著手機,笑容從甜美漸漸變得苦澀。
她仰起頭,把眼淚憋回去。最近她飆淚的指數直逼江百麗。
突然手機又振動起來。
“洛洛啊,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有點兒不對勁,那個夢老在我眼前轉悠。你真沒事?有事別憋在心裏,說出來就好。”
洛枳憋著的眼淚終於還是打在了衣襟上。
“媽媽,真的沒事。”
媽媽,世界上原來真的有母女連心這麽回事。
“雅思準備得怎麽樣啦?
“沒什麽問題。”
“哦……真的沒事,那我掛了啊。”
“媽,是你有事吧。”洛枳很輕鬆地說,笑出了聲。
“我夢見你爸了。”
她聽見窗外起風的聲音,樹枝上殘留的幾片幹枯的葉子雖然劇烈地抖動,卻仍然沒有掉下去—苟延殘喘至今,又有什麽用?
“媽媽,”洛枳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你當初嫁給爸爸,沒有後悔過嗎?”
“沒有。”電話那邊的聲音聽到這個問題反倒平靜了很多。
“可是……”
“最初幾年,一家三口那麽快樂,雖然後來你爸不在了,我們熬過苦日子才熬到今天……當然現在的生活跟別人也比不了,可是最開始時的好日子我這輩子都會記得清清楚楚,不管我多麽恨那些人,這是兩回事。而且,沒有這些,也就沒有你。可能,我和你爸爸這輩子,就是為了迎接你。”
洛枳捧著電話,眼淚好像斷線的珠子,她捂住聽筒,不敢出聲。
“洛洛,說實話,你這麽小就能自食其力,我又心疼,又驕傲。你爸媽不是有本事的人,命也不好,但是老天爺把你給了我,我就沒有理由怨什麽了。但是,有些話一直沒跟你說。我不希望你負擔我的生活,你也不要覺得虧欠了我什麽。你的生活是你的生活,我知道你不可能不掛念我,但是,心不要太累。我有時候很埋怨我自己,我光顧著教育你要懂事要爭氣,結果把你變得太懂事、太小心翼翼了。媽媽記掛你,不隻是怕你出意外,也不是怕你生病。我老是在想,洛洛是不是不開心啊,是不是有壓力啊,是不是有心事啊?可是我知道,你一句也不會跟我說。”
她捏緊了手機,把頭深深地埋進抱枕中。
終於掙紮起床坐在椅子上,她用手攏住油膩的頭發,呆呆望著窗外。已經12月中旬了,大地白茫茫一片。還有四天,她就要跑到北語去考雅思了。一不小心,手裏的劍橋真題就打上了幾滴眼淚,幹了之後便皺皺巴巴地凸出來。洛枳盯著淚痕,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轉而又撇撇嘴。
她這場病,隻是因為憋了一口氣在胸口,吐不出來。
對不起。
她對著牆壁上的鏡子說。短短的三個月時間在腦海中一閃而逝。
對不起。
我用了你珍藏的記憶去偽裝、表演、現寶、取悅於人。
百麗進門的時候,正好看見洛枳麵無表情地俯身做題。
“外麵下雪了。”百麗說。
洛枳沒有回音。
百麗有點兒尷尬,又說:“過幾天考雅思吧?”
洛枳仍然沒有說話。
百麗仔細地看了看洛枳,發現她散下來的長發裏藏著一根耳機線。她走過去一把拉住,扯下來:“大小姐,下樓看看,下雪了!”
洛枳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江百麗愕然地向後退了半步,這廝莫不是瘋了吧?
眼皮底下,洛枳鋪在桌上的演算紙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中文。
“你不是在聽聽力?”
“聽歌,練字。”洛枳張開雙臂抱住百麗的腰,“江百麗,我真喜歡你。”
果然瘋了。百麗一巴掌拍在洛枳的腦門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