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破碎的湄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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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車,洛枳就看見媽媽圍著圍巾站在站台上。她丟下行李箱,奔過去狠狠地抱了一下穿得像隻大熊的媽媽。媽媽的笑容變成生氣的皺眉—“洛洛,我說你多少遍了,火車站這麽亂,你怎麽能把行李箱原地一扔啊?你以為自己在外多年啊,還給我來什麽擁抱……”
洛枳厚著臉皮笑,和媽媽一起走過去撿起行李箱,穿過廣場去坐公交車。
家鄉的地上有些泛黑的殘雪,不像北京剛剛銀裝素裹的樣子,風也要凜冽得多。
回到家發現,屋子裏並沒有想象中溫暖。
“今年暖氣燒得不好。明年開始分戶供暖就好多了,放心,”媽媽轉身進了主臥,“我買了電暖風,現在就打開。”
洛枳的小房間還是沒什麽變化,一看就知道媽媽每天都會打掃得幹幹淨淨。她的房間沒什麽明顯性別特征,床上沒有玩偶,桌椅都是白色,床單是藍灰條紋,唯一的色彩可能就是牆上的大幅《灌籃高手》海報,隻可惜是陵南隊,一水白色的隊服,和牆壁一樣寡淡。
海報是小學時買的,時隔多年。她很少買這種東西。同齡的女孩子們喜歡三五成群地長時間擠在小店裏,淘各種各樣好看的自動鉛筆、圓珠筆、水筆、橡皮、折幸運星的彩紙條、折千紙鶴的正方形彩紙、明星的大幅海報……她從來沒有買過。那天突然來了興致,從小攤上買回最喜歡的動畫海報後,就卷成一個紙筒悄悄放在桌邊,怕媽媽看到了會罵她。沒想到第二天早上醒來發現,海報已經被媽媽貼在了牆上。
這麽多年,雖然略有暗黃,但沒有卷邊或者破損。
媽媽把電暖風推過來,說:“你的屋子小,很快就能暖和。行李箱一會兒再打開收拾,先坐這兒暖和暖和。”
她和媽媽並排坐在床邊,拉著手笑。
“北京冷不冷?”
“比家這邊暖和多了。”
“是,咱們這兒這兩天降溫,風刮到臉上像刀子似的。我們下班回家的時候全都縮著脖子把臉藏在圍巾裏麵,還是凍得夠嗆。宿舍裏暖氣燒得怎麽樣?”
“挺好的。宿舍屋子小,保溫也好。不過,我前兩天電話裏都告訴你了……”
“我再問一遍不行啊?!”
“行行行。”洛枳吐舌頭一笑。
笑完後她們忽然都不講話。洛枳抬眼去看結了厚厚冰花的玻璃。
“明天早上不用著急去得那麽早。十五周年,奶奶家的人應該也會去。他們應該都是趕著一大早去把骨灰請出來,咱們就十一點到吧,正好能避過去。見麵都是尷尬。”
洛枳想起小姑姑一臉防賊的表情,苦笑一聲。
“行。從咱家坐車的話,九點半走就行了吧?”
“不用。我們模具廠食堂的送貨司機老陳說明天單位的車閑著,大冷天的,讓他送咱們去吧。”
“喲,公車啊,”洛枳誇張地晃晃腦袋,“那好呀。”
“我給你熱菜去了。”
“嗯。”
洛枳自己一個人盯著電暖風通紅的電網發呆,剛剛腳凍得發麻,現在緩過來了,又癢又疼。
把骨灰盒從火葬場請出來,供上供品,燒紙—按照規矩,這些和出殯一樣都必須在中午之前完成,所以每天早上殯儀館都人滿為患。她和媽媽以前都提前一天去看爸爸,這次是十五周年,仍然還是要避開。
雖然奶奶已經去世,再也不會指著媽媽說“克夫相”了。
吃完飯回到屋裏,她發現手機裏有一條未讀信息。
“平安夜請你吃晚飯?”是張明瑞。
“我回家了。”洛枳回答。
“回家?是……回家嗎?”
“廢話。家裏有點兒事,必須回,抱歉,聖誕節快樂。”
“這樣啊……聖誕快樂!回家後正好能好好調養調養。”
洛枳每次想起張明瑞,就覺得很放鬆很溫暖。
好像洛陽。
想誰來誰,手機很快又振動了一下,這次是洛陽。
“我聽姑姑說,你回家了?”
“是啊,現在正在家裏。”
“回家真好啊。羨慕。”
洛枳愣了一下,羨慕什麽,羨慕她回家給爸爸上墳?
她笑笑,回複:“等你結婚了要是還能這麽顧家,嫂子一定高興。”
她剛發送成功,這邊同時也進來了一條短信。
“在公司加班累死累活的,還是當學生好,總之羨慕死你了。”
洛枳知道,洛陽一定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匆匆轉移話題加以胡亂解釋。
洛陽永遠在洛枳最需要的時間和地點出現,即使給她的都是沒有意義的“別難過,想開點兒”等廉價安慰,還經常說錯話、幫倒忙,但是洛枳可以將他的笨拙悉數收羅,安然接受。也許因為家人是不同的。
她再怎麽千瘡百孔、十惡不赦,在家人麵前永遠都不會覺得羞恥和無地自容。
廚房裏傳來炒菜的聲音,洛枳坐在座位前覺得無聊,就抬頭去翻小書架,發現最顯眼的是一本不知為什麽沒有收起來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她突然想起丁水婧。如果自己也回去複讀了,是不是還能考到p大?
洛枳踮起腳抽出那本練習冊,想試著做一套地理題玩玩,然而練習冊太重,她一個不小心就脫手了,練習冊“啪”地砸下來,險些正中她的頭。
幾張紙從練習冊中掉了出來,跟在後麵慢悠悠地飄落。
洛枳撿起來,發現是高二去緬甸參加活動時寫的日記。當時為了減輕行李重量,她並沒有帶著那本厚重的日記,所以隻是隨手寫在了淩亂的紙片上。
然而為什麽不夾在日記裏,反而出現在練習冊中?她想不清楚。
皇宮裏遊人太多,照相都困難。我剛剛回到酒店,就看到2隊先下車的同學在大廳圍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什麽,走近了一問才知道是寫明信片。有當地人在酒店門口兜售好看的風景人物明信片,寫好後不用自己貼郵票,直接遞給前台服務生就可以了。
我其實沒什麽必要寫明信片。給媽媽寫有些做作,我又記不清洛陽的地址,學校裏更是沒有多少親近的朋友。但是想了想,還是去買了一張。
我為他買了一張明信片。
湄公河的旖旎風光。河盡頭的天邊是傍晚的紅霞,在角落裏還有一彎清亮的月,我實在是很喜歡。本打算回到房間再細細琢磨怎麽寫,但是一衝動,決定立刻就寫。我也擠到桌子邊去,想了想,大筆一揮:
‘這裏很美,我很高興能來到這裏,容許我炫耀一下。其實我很想念你,不隻是當我在遠方。可是我不能說。’
有點兒矯情的一段話,寫完後手卻真的在顫抖。
隻寫上地址,寄信人一欄保持空白,交給賓館的服務生。
就在他轉身離開的一瞬間,我下意識喊住他,然後說了一聲“sorry”就把明信片搶回來撕掉了。大家都知道我去了緬甸,明信片這種東西放在信箱裏,他們班級所有的人都看得見,明擺著跟自己過不去。
何況,他有女朋友,在別人眼裏,我這封信的道德意義就不僅僅是表白了。
明信片硬硬的碎片放在掌心,握起來有些硌手。
手裏是被我撕扯碎的湄公河。
我把它扔進垃圾桶,2隊的領隊看著我一個勁兒地眨眼睛,那是個很喜歡大笑的皮膚黑黑的女人。
我對她說:“it’s for a boy。 i 。”(“這是給一個男孩的。我想他了。”)
“but u tear it up?”(“但為什麽你要撕了它呢?”)她瞪大眼睛。
我笑笑: “i e spelling mistakes。”(“我有些地方拚錯了。”)
非常嚴重的拚寫錯誤。
“don’t be so nervous。” (“別這麽緊張。”)她大笑著說。
小心駛得萬年船。我怎麽能不緊張?
可是誰又能保證,有天滄海變桑田,我這艘小心翼翼的船,不經意間就會在時光裏擱淺呢。
洛枳看完,坐在桌邊傻笑了一陣。
她還記得高二,五月的那天傍晚,她被叫到校長室。
校長坐在實木辦公桌對麵,教導主任江老師坐在桌邊,背後的窗外紅霞漫天。洛枳很放鬆地坐下,看向那個皮膚有些鬆弛、神情也很疲憊的女校長,禮貌地笑了笑。
“你笑起來很好看。”
校長的開場白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暫時不能告訴你我為什麽找到你。不過,你得回答我一些問題,可以嗎?”
“好的。”她並不擔心這種故弄玄虛的場麵。
“洛枳,文科班的,對吧?江主任推薦你過來的。本來我們想找的是男生,已經定好了幾個候選人,我個人很看好三班的盛淮南。不過,江主任說最好還是見見你。我也有點兒好奇。”
她本來懶散的心情緊急集合,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勝心開始蒸騰,不論校長找她的目的是什麽,她都要勝過盛淮南。如果這是盛淮南很期待的一件事,那麽她要讓他知道,是誰奪走了他想要的東西。
這和當初在理科班的時候想要考學年第一一樣,是贏得他矚目的方式。她並不美麗張揚,也沒有讓人一見傾心的活潑性格,但是她希望自己身上總有讓他微微炫目的一麵。
總該有一點兒吧?
更何況,她在想象中與他爭輸贏,已經爭過了整個童年和半個青春。都習慣了。
和校長的談話對她來說不是很困難。她對答如流,彬彬有禮,溫和可親,旁征博引的同時也沒有忘記加上謙虛的笑容。
虛偽的表皮被時間和閱曆一層層疊加得越來越厚。
校長忽然笑了,說:“我決定不見盛淮南他們了,你是我麵試的第一個學生,我覺得不會有人比你更出色,就是你了。
洛枳愕然。原來,原來校長還沒有見盛淮南,原來盛淮南還不知道她贏了他。
有點兒覺得沒意思。
作為學生大使出訪緬甸參加公益活動,行程卻安排得好像公費旅遊。
她終於可以不需要考慮家裏的負擔,痛痛快快地出去玩了。
應該高興的。
緬甸旖旎的風光被拍成了照片封存,唯一沒有被拍下也是唯一被她銘記在心的,隻不過是一條破碎的湄公河。
洛枳鑽進被窩,剛剛打開的棉被很涼,她把自己蜷成一小團,焐熱了一個區域就小心地伸展一下,進攻更大範圍。
臨睡前意外地收到了百麗的短信。
“我和他分手了。”
洛枳覺得有點兒不一般。百麗和戈壁分手過很多次,但是從來沒有給她發過短信。
“真的假的?”
“應該是真的。因為是他提出來的。”
這句話看得洛枳哭笑不得。
“不要喝酒不要胡鬧,晚上記得鎖門,下雪了很冷,出門散心不要走太遠,多穿衣服,小心著涼。”洛枳知道勸什麽都是廢話,隻是囑咐她要小心。
“幸虧你不在,否則又被我吵死。”
“又?看來你挺有自知之明 對了,這次自己放音樂聽吧。”
“洛枳,謝謝你。”
“好好照顧自己。心結打不開無所謂,吃飽喝足穿暖是正道。”
洛枳歎口氣,勸別人的時候,她倒是永遠心思透徹、看淡紅塵,拿得起放得下。
承擔他人的痛苦的時候,我們都分外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