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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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
天陰沉沉的,雪一片一片輕輕飄在屋頂的琉璃瓦上,窗子上糊的紙被風吹著瑟瑟抖動,遠處隱隱傳來弦樂聲,應該是前邊長樂殿的宴請開始了。今夜是大年夜,熱鬧的曲鼓聲穿過漆黑夜裏的風雪,遙遙傳來。
趙樸真手裏拿著拂塵,輕輕拂過書脊上的浮塵。屋裏分外安靜沉寂,為防火災,書庫內燈火受到嚴格限製,窗邊桌下一燈如豆,搖搖晃晃,書架沉默地投下陰影。忽然有聲音在身後響起:“司書呢?”
專心致誌的趙樸真嚇了一跳,忙忙轉身,看到一個少年身著一領胭紅圓領團龍紋的皇子冬吉服,外邊披著玄色貂皮大氅,漆黑毛鋒上還凝著雪珠子,她的心髒頓時仿佛緊縮成一團,雖然三年前的夜裏隻是混亂扭打中的驚鴻一瞥,但生死關頭之時那少年的麵容牢牢刻在她的記憶中,以至於雖然過去了五年,她仍然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少年!
她手裏拿著的拂塵幾乎都要捏不住,背上已經起了一身的白毛汗,卻仍是咬著牙低頭斂袖施禮,極力掩飾著袍袖裏的微微發抖的手:“奴婢見過殿下,今兒宮裏大宴,內廷各處女官都應皇後娘娘詔到前邊幫忙了,內宮局顏尚宮說了內藏院三庫裏隻各留守一人,殿下,是要看書嗎?”
內藏院管著禁中三庫,琳琅庫藏金玉珍帛,涵古庫藏異玩器物,趙樸真這庫是嫏嬛庫,聖後當政時親自題名,專藏書籍古畫。這裏頭藏的書籍古畫和禦書房裏的不同,大多是珍品絕品,不予外借,朝廷大臣們得到皇上口諭才得入內賞玩,又得皇上允許才能抄錄。當然,論理內廷諸皇子倒是可入內藏書庫研讀賞玩,但這幾年皇子們都小,又都各有功課,這內藏書庫裏又都是些前代珍貴的藏書,大多是駁雜旁枝,並不如前頭禦書房裏的經義等書全麵,因此趙樸真小心翼翼地在這書庫裏避了五年,才第一次碰上皇子,偏偏就是這麽一個避無可避的局麵。
今晚禁中國宴,前殿皇上大宴群臣,連後宮也由皇後在宴請朝廷命婦,為什麽這個時候這個煞神會來內藏書庫?他認得出自己嗎?自己當年是個內侍打扮……又過了五年……趙樸真低頭偷眼去看那煞神。
那皇子眉目不動,聲音平淡:“前邊大宴還要很久,我有些乏,到後頭歇著,正好聽說前兒南邊進上一卷難得的樂譜,想看看。”
沒認出來……趙樸真一顆心仿佛落回了實處,低頭應:“是,年前剛入了庫,請殿下這邊來浣手。”禦書房和內庫書畫都是貴重書畫,為避免毀損,翻閱整理之前必須浣手擦幹後方可觸摸書畫。
她到旁邊提了暖壺往銅盆裏注了半盆子水,然後端了雪白紗帕立在一側,跟在身後的小內侍上前伺候這少年皇子就著銀盆洗手。
那皇子上前就著銀盆洗了手,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你是這嫏嬛庫裏當值的宮女?叫什麽名字?跟著哪位姑姑當差的?平日裏做什麽差使?”趙樸真給他遞過幹燥的布巾道:“奴婢趙樸真,是跟著這裏的司書顧喜姑在書庫裏當差的,平日裏就是幫著姑姑點收書畫、登記分放,整理書籍。”她說自己的名字的時候聲音很低,語速很快,含糊著過去,卻又特意多說一個名字,多說許多話,隻希望這殺神趕緊忘了自己。
果然那皇子不再追問,仿佛隻是隨口一問,自到了窗前幾下坐下,跟著他的內侍已斟了熱茶過來,她便轉身走到一處架子上,從上頭捧下來一個暗褐色香楠木函,打開,裏頭用明黃綢帶係著三卷曲譜,邊上墜著碧玉牙簽。
趙樸真手指靈巧地解開綢帶,輕輕將那卷曲譜展開,放在李知瑉麵前,然後挑亮了桌上的燈。
李知瑉低下頭看曲譜,全神貫注。趙樸真看他脊背端直,儀態十分優雅嚴整,燈下看生得十分好,微微有些蹙著的眉毛挺秀,睫毛纖長,給清澈的眼睛投下一片陰影,似有憂鬱之感。若不是見過他那狠戾之極的一麵,她也一準以為這是一個優雅寬容的主子。
他應該就是太子吧?如今禁中住著的幾位皇子,十四五歲的的,太子、秦王、晉王都符合,齊王才十二歲,肯定不是齊王,宮裏到處都說太子特別溫文雍容,寬仁待下,但凡見過的人,沒一個不誇獎的,又十分好學……這幾年她也著意留意禁中的消息,先帝和東陽公主都是聖後所出,十分友愛,先帝早逝,留下個遺腹子,外邊還有許多王爺虎視眈眈,東陽公主便找了個庶皇子出來擁立為帝,仍封了先帝留下的侄子為太子,又連縱朝中內外,把持朝政,隻待太子長大成人,便要歸政於聖後嫡枝。
然而如今宮裏都暗地裏傳說,皇上雖然表麵待這皇侄兒甚好,卻必定是想要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的,秦王、晉王、齊王都是今上的親子,早早在東陽公主的壓力下,分封為親王,如今隨著太子越來越大,眼見著身份也越來越尷尬起來,雖然外有從前聖後的忠心臣子們支持,內有姑母東陽公主扶持,卻畢竟是在漩渦中央,如今已換了天子,天子雖然軟弱,卻也羽翼漸豐,在朝中在天下有了一些擁躉,文臣們大多隻希望朝政平穩,又有些忌憚東陽公主挾持著年幼太子更囂張,因此反而隱隱有些支持如今的皇上,因此太子顯然不見得好過。
趙樸真站著不動,心裏胡思亂想,隻看著這煞神一直靜靜看著曲譜許久,跟著他的小內侍也十分安靜,自進書庫一直一語不發,隻是替那皇子脫了大氅便抱著肅立在角落,斂聲屏氣,顯然受過嚴格的規矩調教。
大約過了幾盞茶左右,那小內侍低聲道:“殿下,宴快要散了,您離席太久怕皇上要問的。”
他點了點頭,將桌上曲譜推開,站了起來,身後跟著的內侍連忙替他披上大氅,他攏了攏大氅,也不再看趙樸真,大步走了出去。
趙樸真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雪花中,鬆了一口氣,感覺到這大冷天的,背上的衣服已經被汗透濕,這會兒冷颼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