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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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禁苑深處值夜的趙樸真不知道就在這宮裏的深處,她被人認出了,更不知道那煞神根本就不是她所以為的太子。
    她隻以為自己僥幸再次虎口逃生,整理完書,按平日習慣將燈火熄滅,一一檢查過火源,緊閉門戶,回了下處。
    她和司書顧喜姑住在一個小小的院子裏,顧喜姑是女皇那會兒就入宮,中宗的時候得了七品的品職,到了本朝已年過三十,因為宮外也沒有親人了,便稟了皇後想留在宮中侍奉,因著為人規矩老實,便留在宮裏做了內庫的司書,又自己選了趙樸真在手下調教著,卻是把趙樸真當成女兒一般疼愛的。
    顧喜姑今夜在前邊幫忙,如今也已回來,正在泡腳,看到趙樸真回來,笑道:“回來了?暖窠裏頭溫著茯苓百合糕和羊乳羹,你吃了便洗洗腳睡了吧。”
    趙樸真去接了蓋子看,果然整齊碼著一碟雪白晶瑩的糕點,微微有些熱氣,清香撲鼻,想必是前頭宴席剩下來,便給女官們分了一些,她擔驚受怕了一晚上,如今才覺出了腹中饑餓來,卻不忙吃,隻問:“姑姑吃了嗎?”
    顧喜姑笑道:“我不餓,你吃了吧,你如今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早點吃了睡足了,今晚書庫那邊沒什麽事吧?”
    趙樸真拈了一塊吃,含糊道:“沒有,有個皇子來看書。”
    顧喜姑一怔,她今夜是在內殿幫忙引內命婦們參加宴會的差事,並不知道前殿的事,忙問:“是哪位皇子?怎麽這大過年的還到內庫看書嗎?”
    趙樸真搖頭:“不知道,看服色是皇子冬吉服,那皇子後邊跟著的小公公看著也眼生。也沒和我說是誰,就看了一會兒就走了,我也沒好問。”宮裏規矩,沒有品級的宮人統稱答應,貴人不問,不可隨意向貴人言語,更不要說發問了。
    顧喜姑忙又問了相貌年歲和脾性,想了一會子才道:“如今禁中住著的幾位皇子,十來歲的,太子、秦王、晉王都符合,齊王小了點——太子殿下年紀輕,但學問好,這大年夜還念著要讀書的,想必是他了。”
    趙樸真想著那煞神,心裏嗬嗬了,顧喜姑看趙樸真低頭在吃糕,麵上並沒有羞澀之類的表情,下巴上微微還有些嬰兒肥,顯出了一分嬌憨,便微微敲打:“咱們在內庫,以後見著皇子時候還多,你可別和一些輕狂人學,看到皇子生得清俊了,多說了兩句話,便生了妄心,想著麻雀變鳳凰。你如今也大了,這些話姑姑好心教你,從前內務司讓咱們挑人,別的人都愛挑機靈愛說話的,我隻愛你踏實守本分,你姑姑我在宮裏二十年,見過的聰明人多了,最後下場都如何?”說到這裏想到從前宮裏的故人,顧喜姑也有些唏噓,趙樸真平日有些呆憨,其他女官都嫌她不機靈,不會說話,隻有自己卻獨挑了她,這宮裏不缺聰明人,隻是聰明人又如何呢?
    她繼續絮叨道:“先聖後那會兒,多少女官讀多了幾本書,得了聖後寵愛,權傾朝野,多風光啊,滿朝文武都爭著交好她們,後來呢,下場沒一個好的,自盡的自盡,出家的出家,嫁人的嫁人——也不管老的醜的,指一個給你,遠遠嫁了出去,管你曾多麽風光,在婆婆手下也得老實了,年紀又都大了,並不討丈夫喜歡,嫁過去沒兒子,每一分家用都要從婆婆丈夫手裏討……出家的……別以為真的能青燈古佛的念經,那是要日複一日挑水掃地抹佛像的苦修。為道的更不堪了……”
    她頓了頓,想著趙樸真也大了,遮掩著還是說了:“名義上是道姑,其實名聲都壞了,那些文人捧著,其實都當成教坊歌姬一流輕褻,以為認了幾個字,多讀了些書,就能和那些男人比肩了呢……女人還是不能太爭強好勝了,安安分分的好。”顯然很是滿意自己如今的現狀。
    趙樸真看顧喜姑又說起從前的事來,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口吻,不希望她出挑爭勝,隻是平安守拙便好,也拿出平日裏敷衍的派頭來,隻是順著她的話頭問:“姑姑,我聽說順聖皇後,其實是女帝?”
    顧喜姑點了點頭,歎了口氣:“這事全天下人誰不知道,當時是正正經經登基為帝,天下臣服,外藩進貢,如今人不在了,大臣們不肯承認事過女主……閉著眼睛把史書上抹掉,封個什麽順聖天照皇後,等過個幾十上百年,騙騙後世人罷了,隻是咱們在宮裏當差的,上邊人怎麽說,咱們就怎麽做。”
    她想了下到底不放心,又提點趙樸真:“你別看太子好說話就往前邊親近,太子啊,那可不是今上的親生子,這根基,不大穩,皇子的身邊,那將來都是火上烤的,甭去趕熱灶,冷下來的時候,論什麽鳳子龍孫,也都圈了埋了,咱們就安安穩穩在內庫當差就好。”
    趙樸真想起那個驚心動魄晚上所聽所見,裝憨問:“太子不是皇上的兒子?”
    顧喜姑歎了口氣:“這話說來就長了,順聖皇後——那會兒叫天照女帝,她自己有三個親生兒子,名義上的皇子就多了,後來就鬧起八王之亂來,那時候到處都亂糟糟的,今天聽這個王反了,明天又聽到那個王謀反被抓起來了,到了最後,聖後的親子隻剩下中宗一個,鬧了好些年,中宗本來身子就不好,殫精竭慮理了幾年朝事,到底撐不住早早駕崩了,當時崔皇後身懷有孕,還不知男女,外頭還有好幾個皇叔烏眼雞似的看著呢,東陽公主和駙馬永平郡王,聯合了幾個重臣和崔家,擁立了現在的皇上,等崔娘娘生出來果然是個兒子,便讓今上下了詔,定中宗兒子為太子……想來當時是做了交換的條件的。東陽公主是中宗的親妹子,聖後就這一個女兒,寵得很,她和中宗也一向感情好。”
    顧喜姑悄聲道:“但是啊,小真兒,這皇位啊,沒到上去的那一天,永遠也說不準,就像聖後三個嫡親的皇子,殺來殺去,最後一個都沒留下,誰想到最後是如今的皇帝坐了皇位呢?當時他不過是個庶皇子,封了個小邑,不起眼的。你看竇皇後就知道了,皇家皇子選妃,娶得就算不是門閥世族的千金,那也得是高門閨秀,竇皇後那出身,不過一小翰林,你就知道皇上當時有多不起眼……東陽公主想必也是覺得選個好拿捏的皇上,把時勢給穩住了,等太子殿下長大,再把皇位還給她胞兄的兒子。可惜啊,再不起眼,那也是李家的血脈啊,怎麽可能一直甘心讓不是自己兒子的人坐上皇位呢?你看這些年,皇上好像對太子一直很看重很慈愛,偏偏越是這樣,越讓人看不透啊。東陽公主仗著擁立之功,十分跋扈,京裏如今看不慣她的人多了——所以現在雖然太子看著穩,誰知道將來呢,在那個位子上的人,會忍得住被人要挾威逼嗎?”
    “皇上是想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大皇子嗎?”
    顧喜姑道:“人生一世,誰不想自己的東西都留給自己的後代呢,就是平頭百姓,一間房半畝地,也不想便宜了外人呢,便是個女兒也要打算著招贅。皇上如今有三個皇子,大皇子和三皇子是竇皇後生的,分別封為秦王和齊王,秦王年歲和太子差不多,十五了,聽說學識上不大行,不如太子,去年聽說還出了縱奴欺壓良民,強奪民財,以勢壓人的事引了彈劾,被聖上罰了,朝上風評不大好。齊王今年十二,聽說倒是聰明伶俐得很,二皇子晉王,朱貴妃生的,十四歲,幾個皇子年紀都還小,如今還看不出什麽,再過幾年,等皇子們都大了,你且等著看吧,所以你記著了,千萬別往皇子跟前湊,哪個都別沾,隻管老老實實當差便是。”
    趙樸真聽了顧喜姑說話,想著那煞神可也不是什麽善胚子,雖然眉間仿佛總壓著沉重的什麽東西,可是那種隱隱的不容人違逆的威儀,還是能讓人感覺到,也不知道旁人為何都覺得他是寬和待人來,他如果當皇帝,怕是殺人如麻吧?
    趙樸真微微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