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格林被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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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格林……是你嗎?”我用電筒照著前方雪地上隆起的一團黑影,輕喊了兩聲。
狼影應聲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積雪,脖子上的鐵鏈嘩啦作響。夜色中,這匹狼被拴在特警部隊靠近路邊的鐵欄杆圍牆外,一雙綠眼睛怯怯地盯著我們的電筒光。他埋頭豎耳,努力收縮瞳孔,想看清楚燈光背後的人。他旁邊相隔四五米的地方還拴著兩隻大藏獒,衝著我們的電筒光狂吠,掙著鐵鏈撲咬。
亦風沉聲道:“格林還在就行,先別驚動部隊裏麵的人,咱們天亮再來。”
我深知夜晚藏獒的厲害,關掉電筒,悄悄離開。
現在是2013年1月25日深夜,還有十四天就過年了。若爾蓋草原下著大雪,街邊行道樹上的雪越積越沉,壓得一些枝條幾乎垂到地麵上。縣城裏很冷清,隻有一家賓館還掛著營業的牌子,我們成了這家賓館僅有的房客。
我捧著一杯熱水坐在窗前,隙開一條窗縫,吹著雪風,盡量讓自己焦慮的情緒冷靜下來,我得想辦法救回格林。
這讓人放心不下的狼兒子,自從2011年2月2日回歸狼群到現在,他離開我們有七百多天了,這七百多個日夜,我沒有一天不想他。
格林小時候的照片、我們在一起的影像、留著牙痕的電視遙控板、踩著小爪印的畫……我珍藏著每一件我所能記住的東西,仿佛隻有這樣才不會被時間帶走。
我們和格林散步的郊外空地上修起了一座座高樓,綠化帶變成了停車場,樓頂天台立滿了廣告牌……我也常常像這樣呆坐在城市的窗邊,用格林的視角看著外麵的變化。回憶慢慢舊了,隻有這城市新得越來越陌生。
我將格林的故事寫成《重返狼群》,讓更多的人記住這隻小狼,讓更多的眼睛關注中國狼的生存。人們最牽掛的就是格林現在怎麽樣了,他還活著嗎?每當人們問起,我的心就緊縮在一起,我很怕,怕突然有一天傳來格林被捕殺的消息,甚至夜裏都會夢見格林饑寒交迫地哀嚎。多少次我想去找他,可是又怕好不容易放歸的小狼有了“親人”的召喚會遭到狼群的排斥。我更怕的是,再也找不到他了……
今天早上我和亦風還在成都。我照常打開電腦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卻突然看到微博中彈出一位讀者的緊急留言:“微漪,我剛從若爾蓋草原旅遊回來,格林已經被抓住了,被人用鐵鏈拴在特警部隊門口賣呢!”
我腦袋裏一陣轟鳴,有那麽一瞬間根本看不清屏幕上的字。格林從小被人撫養長大,他對人沒什麽戒心,自從我們將他放歸草原以後,我日夜懸心他會被人抓住,沒想到長久以來的噩夢終究成真了。我心急火燎地叫上亦風,立刻開車趕回若爾蓋!
趕到若爾蓋草原時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我們摸黑找到了讀者所說的特警部隊,下車繞著部隊鐵欄杆圍牆搜尋,在離部隊大門不遠處的牆根兒下,果然發現了被拴的狼。
雖然當時黑燈瞎火的看不清,但是我喊“格林”的時候,那狼確實站了起來,似乎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他可能認出我們了吧。我越想越心寒—格林怎麽又落單了?難道他熬不過這個冬天,到人類的地盤來找食被抓住了?又或許,那些人看見格林不怕人就把他給誘捕了?
“糟!”我心一緊,“特警部隊是執法部門,難道格林闖禍了?他傷人了嗎?”
“不會。這又不是人犯了法蹲大獄,況且格林的性格我們太了解了,他不可能傷人。狼如果真傷了人,肯定早就被打死了,怎麽可能還拿來賣呢?”亦風說。
我逐字咀嚼網友的留言,不對味兒:“執法部門肯定不會賣野生動物……網友是不是說錯了?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甭管什麽情況,咱們最擔心的是格林死了。現在他雖然被抓住,但總算還活著,隻要活著就總有辦法救他出來。有這麽一次被抓的經曆,下次他會學聰明點兒。”
天剛亮,我們就把車開到離特警部隊圍牆最近的路邊,兩隻藏獒還在,格林卻不見了,隻有一截鐵鏈拖在牆根前的雪地上。我們的心涼了半截,難道昨夜驚動了裏麵的人,這麽快就把格林弄走了?
“格林!格林!”我們搖下車窗喊了幾聲,沒動靜。
我不死心,下車走近一點,雙手攏著嘴:“嗷——”
牆根前的雪堆拱動了兩下,格林披著一身的積雪站了起來,盯著我看。他在!躲在雪窩子裏了!我的心快蹦出胸腔了:“格林,別怕,媽媽來了。”我邊說邊死盯著狂吠的藏獒,小心翼翼地繞過去,餘光瞄見格林緊張地踮了踮爪子,尾巴夾在肚子下麵。
快要靠近了,我喉嚨裏嗚嗚呼喚著。這聲音狼兒再熟悉不過了。格林繃直了鐵鏈,使勁探過頭來嗅聞。我急忙伸手過去,一把抱住雪娃娃般的格林,撥開他頭頂的積雪……咦,額頭上沒有疤痕!再捧起狼臉一看,生疏的目光!他不是格林!我“哎呀”一聲撒手後退,“心跳”霎時轉為“心驚肉跳”!格林被捕的消息先入為主,我靠近這狼時光顧著提防藏獒,也沒細看,竟然冒冒失失地抱住了一匹陌生狼!
再看那匹狼,他比我還緊張,抖抖身上的雪,夾緊尾巴,耳朵直貼到了腦袋後麵。他脖子上勒著一個係著死扣的皮項圈,緊得幾乎嵌進肉裏,頸間一圈皮毛早已被磨得光禿禿的,喉部的毛團裹著暗紅的瘀血粘結在項圈上,他顯然被人拴了很久了。他試探著嗅我的味道,伸出舌頭使勁舔我的手背,絲絲啞聲伴隨著鐵鏈勒喉的咳喘。雖然是不同的眼睛,不同的狼,但那親近人的表情,還有祈求撫觸的嗚嗚聲和格林小時候太像了。他怎麽會被拴在這裏?我揪著心本能地伸過手去,任他把手指叼含在嘴裏輕輕咬著,隻盼他別再掙紮,別再讓那項圈更深地勒進喉頭……
暖暖的狼吻是多麽久違的感覺啊。我仔細看這匹狼:他牙口很輕,不到兩歲,可能因為他長期被拴養營養不良,瘦得像一道閃電;雖然早已成年了,可是他的身形卻隻有格林八個月時的大小。撫摸狼背,長長的狼鬃掩蓋之下,他的脊梁像斧片一樣刺手。他那麽幹瘦,我甚至可以隔著皮毛把拳頭伸進他的兩片肩胛骨之間。我記起包裏有讀者送給格林的奶糖,摸出一把剝給他。
“女娃兒膽子夠大嘛,他居然不咬你。”部隊大院裏,四五個穿特警製服的人被藏獒的吠叫引了出來,“這狼你要不要?賣給你。”
真的要賣啊?我驚詫地看了看那幾個人,又下意識地望了一眼特警部隊的門頭。
“這狼哪兒來的,怎麽會拿出來賣?你……是警……?!”我死盯著賣狼人胸前的警號。
有個人聽出我語氣不對,問道:“你們是幹什麽的?”
亦風連忙接話:“我們是來旅遊的,聽說這裏有狼要賣,過來問問。”
感覺是買主,對方一:“就是這隻狼,你們給多少錢?”
亦風反問道:“你要多少錢?”
特警笑了。“前幾天有人出價一萬五,我還在考慮。你瞧這狼皮,少說也值七八千,齊脖子這點兒壞皮不要了就是。”他用手掌在狼脖根處做了個切割動作,又伸手捏起狼下巴,像展示牲畜一樣掰開牙口,“你看這狼牙多完整,我們喂的全是剩飯剩水,沒嚼過骨頭,一點磨損都沒有,四顆獠牙也得值兩三千。這個狼舌頭,沒死以前把它挖出來,是最好的哮喘藥。狼肉補氣壯膽,狼骨狼髀是辟邪的……誠心價,兩萬!你拿走。”
狼掙脫嘴巴往我腿邊躲,抖得狼鬃都豎了起來,他或許聽不懂這些人說的話,但肯定明白他會發生什麽事。
我忍不住說:“狼是保護動物,販賣野生動物違法你知道嗎?”
“你跟我們講法?”特警笑了,“少扯這些閑話,要買就買,不買走人。”
一句話就把我嗆了回去。亦風把我拉到身後,跟那幾個特警遞煙打著圓場,探聽狼的來曆。特警隻說這狼是從小拴養大的,其餘的便不再多說。亦風隻得作罷:“這樣吧,狼先別賣,我們商量商量明天再來。這個項圈能不能放鬆一點?”
“不能鬆!開玩笑,這是狼!他隻要抓住一丁點機會都會掙脫逃跑!”
雖然這隻狼不是格林,但是愛狼敬狼的人哪能看著狼任人宰割。當初我們送一隻小狼回歸狼群何其艱難,甚至連命都舍得豁出去,因為我們知道如今草原上的狼死一隻就少一隻。這隻狼必須救!
我和亦風商量再三,我們不能買狼,一旦買了,賣狼有利可圖的消息傳開,就會有更多人去抓狼掏狼崽,更助長了盜獵販賣之風。這事兒得找部隊領導,畢竟這是特警在政府部門門口賣狼,知法犯法的事當領導的不可能不管。
第二天上午,我們又來到特警部隊圍牆外,確認藏獒已拴好,才小心地靠近狼。狼衝我們友好地搖著尾巴,鼻頭微微聳動。我摸摸他的頭,剛把奶糖和肉塊掏出來,原本溫馴的狼突然人立起來,獠牙畢露,一雙前爪劈頭蓋臉朝我抓來!亦風“哎呀”驚叫一聲,迅速把我拉開。“呼”的風聲過去,狼爪從我臉前揮下,一爪子就把我手裏的肉打落。狼猛撲上來搶肉,“嘩啦”一聲,鐵鏈繃緊,狼眼看著肉掉在了地上。
“快讓開!他聞到肉味兒了!”亦風急喊。
我踉蹌退後,伸手摸臉,有點熱辣辣的,還好沒抓破,兩人驚魂難定。
那狼不顧鐵鏈勒喉,一遍一遍地飛身撲來,但離地上的肉塊總是差著那麽一點兒,夠不著。狼被勒得嘶聲啞叫,狼牙咬得哢嚓爆響,眼珠子瞪出了眼窩,紅得幾乎炸出血來!
他沒見過肉?!我哪敢再伸手,忙撿了一根木棍把肉挑過去。狼一口咬斷木棍,像驅逐了一個競爭對手。他快速搶過肉叼到牆角,用爪子護住,齜牙環顧,低聲咆哮著警告周圍的競爭者。直到我們緩緩退到讓他安心的距離,狼才收起了凶相,挪開狼爪,舔掉肉上的泥土,深深嗅聞著,像審視至寶。他平息氣喘,迸出兩聲沙啞的咳嗽,埋頭把脖子上的項圈略微抖鬆一點。他並沒有立刻狼吞虎咽,反而看著眼前的肉發呆。好一會兒他虔誠地閉上了眼睛,側頭趴下上半身,用脖子在肉上摩挲著,打個滾,起身抖抖毛,換另一側身子,再滾……
我不忍看下去,這動作我們再熟悉不過了。小格林第一次找到囫圇個兒的死羊羔時也是這樣頂禮膜拜。格林算幸運的,而這隻已然成年的狼卻隻能在鐵鏈的束縛下,對這巴掌大的一小塊肉舉行那屬於狼的古老的儀式。盡管他和格林一樣從小遠離了狼群,但他們的記憶深處都烙印了這份狼族的傳統。
直到“食祭”進行完畢,他才嚼著肉塊艱難地往緊勒項圈的喉嚨裏吞。看著狼喉嚨裏肉塊的鼓包擠過皮項圈,我和亦風也不由自主地咬牙梗著脖子,似乎能幫他嚼幫他咽。吞完肉,狼又把散落一地的奶糖也找來吃得幹幹淨淨,這才湊過來用爪子搭在我的膝蓋上,委屈地舔著我們的手。我蹲下時,他又用濕鼻子嗅嗅我臉頰上差點被他抓傷的地方。我和他碰了碰鼻子,狼見了肉本該如此,怎麽會怪你呢。亦風托起狼爪,那本應銳利的爪尖已經在水泥地上磨禿了。狼啊,再忍一忍,我們等會兒就找人放你回家。
藏區冬季大多上班很晚。臨近中午,部隊裏漸漸有了幾個人走動。我們剛走到特警部隊門口,就被端著槍的警衛攔了下來,別說是找部隊領導了,門都不讓進。我跟圍上來的特警據理力爭要求放狼,反而被說成是要鬧事兒。雙方越說越僵,亦風連拉帶勸把我拽回車上:“不進去就不進去吧,這是部隊,別硬闖!我們在門口等,總能等到領導出來。”
主意一定,每天我們都去圍牆外看那隻狼,把肉割成方便吞咽的小塊給他。然後靜靜等在部隊附近,然而三天過去了,沒等到一個管事兒的人。臨近春節,都放假了。
等到第四天,我倆心情很煩悶。越是看著那隻狼越是掛念格林。突然很想重回故地,去狼山狼洞狼渡灘看看。好久沒回去過了,不知道格林還在不在那一帶。
走在狼渡灘中,我們曾經和格林一起生活過的地方,到處灑滿了回憶。
下車步行一個多小時,兩人一直沉默無語,剛翻過狼山前的小山包,亦風就驚呼起來。我抬頭一看—山腰上一個小黑點,那不是我們曾經住過的小房子嗎?可是一年前我們回來那次,分明看見小屋已經被強風掀垮,我倆還在廢墟邊傷感了好久,這會兒怎麽……我摘下墨鏡細看,白雪中那小房子竟然像一個夢境一樣依然立在山腰上,仿佛它一直就在那裏等待著遲歸的主人。
我們快步奔向山腰的小屋。小屋被修繕過了,加了幾道木頭的梁柱,屋頂的玻纖瓦也被理順蓋好,還壓上了石塊防風。壘牆的磚頭有新有舊,東北麵的老牆還是原來的,西麵的新牆將房屋麵積擴寬了一米多。門窗也是從前的,依稀可見格林當初撓門的抓痕。窗戶被屋裏堆放的雜物遮擋住了,門是半掩著的,我隔著一掌寬的門縫向內張望,屋裏暗沉沉的,布滿蛛絲,散發出一股塵土氣息,顯然很久沒人住了。微風穿過門楣縫隙,吹出柔和的嗚嗚聲,仿佛是格林幼年時,我對他輕聲哼唱的安眠曲。我的眼眶泛潮,屏住呼吸緩緩推開屋門,“吱—呀—”多麽熟悉的聲音……陽光射進了屋子,被驚醒的微塵在光線中飛舞,塵埃落處,我們用過的爐子、床墊、水壺、牛糞筐都在,甚至我們以前從狼山下撿回來的牛頭骨也靠在門邊。環顧一圈,處處都浮動著格林和我們的影子,滿屋往事仿佛聚成旋渦,頃刻間將我卷入了時間的深處。
還是那扇窗—記得那年沙塵暴遮天蔽日,我就坐在這窗前,用狼絨毛和草棍兒做成的“棉簽”幫格林掏鼻孔裏的黃沙,亦風給我們點蠟燭照亮,笑問:“《西遊記》裏寫的黃袍怪八成兒就是唐僧他們遇到沙塵暴了吧?”
每當狂風暴雪無法外出覓食時,格林和我就趴在這窗前,餓著肚子苦等天晴。
嚴冬的高原上,如果吃不到肉,就連喘氣的力量都沒有。我還記得我和亦風忍不住偷吃了格林藏在雪窩子裏的兔子以後,也是虧心地躲在這扇窗下,幾天後卻看見格林又在雪窩子裏再次為我們埋下他獵捕回來的兔子,當格林抬起頭望向小屋,狼鼻梁上綴滿了積雪,我永遠忘不了格林向窗子裏投來的深沉目光。
還是那個牛糞筐—當年亦風出門撿牛糞的時候,跟在旁邊的格林也有樣學樣地叼了一塊石頭扔進筐裏。亦風把石頭撿出來扔了,格林就把整筐牛糞給掀了。
還是那個床墊—冬夜裏我們三個擠在一起睡覺,格林就在我耳朵邊上打呼嚕。
還是那個鐵爐子—那年冬天,幾天獵不到食的格林餓得啃草根,吐泥漿。幸虧我入冬前撿到過一隻凍死的野鴨,一直為格林存著。於是我燒旺爐火,煮水解凍鴨肉。餓極了的格林聞到肉香,站在爐子上,直接從開水鍋裏撈肉吃;攪出的水花濺在鐵爐子上,滋滋冒白煙。“你不怕燙啊?”我嚇了一跳,心想難道不燙?伸手一摸鐵爐子,卻把我燙得吱哇亂叫,我那時可佩服格林了,狼爪竟然這麽耐燙。亦風笑說:“他練過鐵砂掌……”
那些苦中作樂的日子,那些在煎熬中期盼的歲月,共同度過的一幕幕都封存在這小屋裏,我想著想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已然淚流滿麵。
亦風的眼圈也是紅紅的。“我們和格林在這裏住了大半年啊,現在想起來卻像上輩子的事一樣……”他拾起門邊的牛頭骨摩挲著,“這還是當年狼群打圍犛牛以後,我撿回來的呢。不知道那群狼還在不在……”
看著亦風把牛頭骨放回門邊,我的目光卻定格在屋門上,我推開亦風細看,門上有兩三個帶著泥巴的淡淡爪痕,從屋門中間半人高處往下拖擦了有一尺多長,似乎是犬科動物人立起來推門的痕跡。
亦風比量著爪印,有些小激動:“是狼爪印還是狗爪印?”
兩人的心都怦怦跳出了聲,我們都希望是第一個答案。
“狼爪印!”我一廂情願地跟著心跳的節奏選擇了答案,其實這風蝕多日的模糊爪痕是根本無法辨別的。
“那肯定是格林,他也回來過。”亦風比我更主觀。但這回答卻猛然觸動了我的心弦。
格林,真的是你嗎?是否在某個雨後,踏著泥濘,你也回來過?你是不是在推開門的一刹那,也像媽媽一樣,想大哭一場?
我越想越激動,端起牛糞筐就往屋外跑:“撿牛糞,生火,我們回家了!小屋有了煙火,格林會看見我們的。”
亦風一把拉住我,顧忌地搖著頭:“誰又把它重修起來的啊?隻怕格林還沒來,牧民就先來了。”
當頭冷水……是啊,小屋已經有了新主人,我們隻是過客。我失落地放下牛糞筐,眼前的小屋既親切又陌生,透著幾分物是人非的淒清……
離開了小屋,我們漫無目的地在草原上流浪,仿佛隻有把身體奔波得很疲憊才感覺不到心累。
直到傍晚時分,兩人再也走不動了,才在草場上坐下來,看不遠處羊群中的一隻母羊下羔子。
這時,一個牧民騎著馬過來查看剛出生的小羊羔,看見有陌生人在他的牧場休息,他很意外,拉下捂臉的圍巾和我們打招呼:“阿偌,我叫澤仁,求捏阿恰子嘞(你叫什麽名字)?”藏族漢子澤仁四十出頭,皮膚黝黑,眉宇寬闊,鼻梁挺拔,一雙眼睛流露出和善的光,粗獷的絡腮胡子,一笑起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
澤仁和我們聊了幾句就熱情地拉起亦風:“走走走,天氣冷得很,不要在這裏坐著,到我家做客,火爐暖和!酥油茶多多的!”
我們欣然前往澤仁安在源牧上的家。剛見麵就約陌生人去家裏做客,這在城市裏是不可理解的,但在草原上卻是尋常事。當你看見牧民淳樸的笑容時,就會覺得時間也緩慢了下來,停留在一個沒有隔閡的世界。
“源牧”是藏區大草原上原生牧民們對自家牧場的敬稱,意為遊牧是他們的起源,草場是他們生存的根本,草原人不忘本源。也有人稱其為“遠牧”,意思是離現代生活太遙遠了。
“到底是‘源牧’還是‘遠牧’呢?”我問澤仁。
“‘源牧’就是‘遠牧’。”澤仁笑嗬嗬地騎馬在車邊引路,隔著車窗跟我聊,“愛放牧的人叫它‘源牧’,怕放牧的人叫它‘遠牧’。這些年啊,草原越來越開放,有的牧民不再放牧了,他們進城做生意、開旅館、開藏家樂,過起了定居生活。他們的牧場要麽租給別人,要麽包給開礦的挖泥炭挖石料,牧場主隻管坐著收錢就行了。剛開始有些牧民覺得泥巴都能賣錢,反正多得是,隨便挖。前些年日本人大量收購泥炭,便宜得很,一拖拉機十塊錢。後來泥炭挖走了,下麵的沙子全露出來,再也不長草,那些牧民才曉得草場毀了,他們賣了自家的命根子……我家也有定居點的房子,但是一年裏難得回去住一次,我還是留在源牧上,看著牛羊和草場,心裏舒坦。”
澤仁源牧的家是個小木屋,幹淨整潔,牆上供奉著佛像和唐卡,屋裏有股濃濃的藏香味和酥油味。屋子中間擺著一個藏式鐵爐,爐子後麵擺著一筐幹牛糞。
澤仁揭開爐蓋,用鐵釺抖抖爐膛裏的灰燼,掰開幾塊幹牛糞在爐膛中擺成空心的一堆;又單獨拿了一塊拳頭大小的幹牛糞,轉身從小屋角落的櫃子下麵取出一小瓶液體,擰開瓶蓋兒,珍惜地往手中那塊幹牛糞上倒了一點點,再擰緊瓶蓋。
我聞到一股刺鼻的氣息:“是汽油?”
“嗯,草原上沒有報紙,也找不到木屑之類的東西,所以牧民多半都用汽油來引火。”澤仁笑道,“不過這裏汽油也不好找,就這一小瓶還是托關係弄來的。”他用火柴點燃沾著汽油的幹牛糞,放入爐膛中,蓋上爐蓋,拉開風門,爐火頃刻間就燒旺了。
“下次幫你帶點石蠟吧,那個生火更方便。”
“石蠟恰子嘞?”(石蠟是什麽?)
“石蠟……燃料。”我也不知道怎麽翻譯,“我帶來你就知道了。”
澤仁忙著煮茶,他漢語不佳,聽不明白時就看我們比畫。我們的藏語更蹩腳,聽不懂澤仁說話時總是下意識地盯著他胸口—等“字幕”。不過這小小的障礙不影響我們溝通,抓住關鍵詞,大概意思總能猜對七八分(注:澤仁漢語不佳,後文直接用意譯—作者注)。當我們提到老朋友紮西時,澤仁樂了。“紮西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他現在當村長了,忙著給村裏修希望小學呢。”他把紮西這些年做的事兒說了好一通,喘口氣又問道:“這麽冷的季節,你們跑到大草原來,不是旅遊的吧?”
我略微遲疑,還是亦風開了口:“我們是……來找狼的。就是,呃……邦客(藏語,狼)!”
“邦客?哦呀……”澤仁盯著我們看了好一會兒,好像想起了什麽,“紮西有兩個漢人朋友養過一隻叫格林的狼,後來把狼放生在這片草原了,是你們嗎?”
我和亦風緊張得麵麵相覷,沒想到他會知道我們,更沒想到他連格林都知道,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回答,因為不了解這個牧民對狼的看法。看著我們的表情,澤仁更加肯定了:“這草原上向來隻有打狼的,沒有放狼的,所以村裏知道你們的人還挺多。放心吧,紮西給我們講過格林的故事,我和狼打了一輩子交道,頭一次知道狼還會對人那麽好。你們也是好人,菩薩會保佑你們的。”
聽完這番話,我們放心了,不僅感激善良的澤仁,更加感激紮西。
看我們鬆弛下來,澤仁笑了:“一年多以前這片牧場劃分給我了,巡場的時候我發現山那邊有個小屋,紮西告訴我,那就是你們和狼住過的地方。後來我看見小屋塌了,挺可惜,就把它重修起來,夏季放牧的時候在那兒歇個腳;我盡量修得和以前一樣,狼認得老地方,說不定還回來呢。裏麵的東西我都沒扔。”
原來小屋是他修好的,我深為感動:“澤仁,我們一定要交你這個朋友!”
“行啊!我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你們想找格林,我幫你們!還有,我教你們說藏語。你的藏語太差了。”
亦風笑道:“你的漢話也費勁啊。”
“哈哈,你們聽得懂就行!”澤仁把煮好的酥油茶給我們一人斟了一碗,香甜的酥油茶暖心暖懷,沒有什麽比風雪中結識了一個真摯的朋友更讓人高興的事了。
“澤仁,你剛才說狼認得老地方,還會回那個小屋,我們在小屋門上看見有推門的爪印,是狼的還是狗的啊?”我把手機上拍的屋門照片放大給澤仁看。
澤仁想了想:“這印子少說也有個把月了吧,上個月下了場大雪,雪化以後地上就是這種稀泥。這泥爪子印應該是那時候蹭上的吧。”澤仁看了好一會兒:“嗬嗬,不是狼抓的就是狗撓的,太花了,不好說。不過呢……狗一般不敢去推人的門吧。草原規矩,狗是不能進屋的,他們從小就知道進屋要挨打。”
我一喜,那麽說至少有一半多一點的可能性是狼爪印?如果那真是狼爪印,可能也隻有格林這匹有特殊經曆的狼才會去接近這記憶之地吧……我又一陣難過,想起我們回到小屋時的觸目傷懷,如果真是格林回去過小屋,曾經最親近的人都不在了,麵對滿屋蕭條,他會是什麽樣的心情?他又為什麽回去?他還會再去嗎?唉……
聊到狼的話題,大家自然而然就說起了特警部隊門口拴著的那隻狼。據說他本來是特警從盜獵的人那裏沒收來的狼崽,跟狗一起拴養著,吃著殘羹剩飯,一來二去就長大了,有人想買,特警也想賣。聽說有藥材販子想買那隻狼,隻是價格沒談妥。狼被拴在特警部隊門外已經很久了,附近幾個村裏的人都知道這事兒。
一直聊到天黑,澤仁才送我們出門。跨出門檻看不見路,亦風習慣性地跺跺腳,拍了一下巴掌,才猛然想起這裏不是裝著聲控燈的城市樓道。
澤仁奇道:“你拍手跺腳是什麽意思?”
亦風尷尬地嘿嘿笑:“沒啥,城裏人的習慣。”
澤仁“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出門回家都要這樣嗎?”
“都這樣。”我咯咯笑,“下次來草原,我給你們帶幾個頭燈,就是戴在頭上的電筒,你們晚上出門就不怕黑了。”
“有這樣的東西?太好了!”澤仁高興地謝道,“我老婆仁增旺姆夏天淩晨三點過就得起來圈牛擠奶,擠牛奶騰不出手,都是用嘴叼著電筒照亮。她每天一直忙到天亮,嘴巴麻得話都說不出來。嘴麻都是小事,鄰村有家人叼著電筒拴馬,結果被馬一腳把電筒踢進了嗓子眼兒,人救過來了,可到現在都是啞巴。我也一直擔心我老婆呢,頭燈好啊,草原上買不到這些先進的東西。”
認識澤仁之後的十多天裏,我們每天都去特警部隊門口看望那隻狼,給他帶些肉吃。放假期間找不到部隊領導,我們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救狼的辦法。而澤仁天天帶著我們沿著當年格林曾經活動過的區域尋找狼群,希望能發現格林的蹤跡,但都一無所獲。
隨著牧場的分割,人類活動的幹擾,留在狼山狼渡灘地帶的狼群幾乎看不見了。這裏變化不小—新拉的圍欄,新栽的電線杆,新架的通信基站,新修的藏家樂、觀光台,新修的一條碎石路基通往草原深處,牛羊比以前更多了,草比以前更少了。兩年前,山埡口和第二道山脈的中段,野兔、野鼠特別多,在這開滿野花的山坡上亂蹦亂躥,我和格林經常在這裏抓兔子,可是現在,這兩處地方已經沙化了……隻有那些兔子洞還凹陷在黃沙下。
可惜啊。我點開手機相冊,比照著位置,給澤仁看這地方兩年前的照片,遺憾地描述這裏曾經有草、有花,花開季節,我和格林在這山坡上迎著夕陽吹蒲公英,那時候,這裏還有成群結隊的野兔,格林總能逮來吃個飽。
“兔子太多,不是什麽好事。”澤仁苦笑道,“不過現在什麽都沒了,就更不好了。”
“草場都成那樣了,牧民就沒想過少養一些牛羊嗎?”
“城裏人喜歡房和車越多越好,草原人喜歡牛和羊越多越好。一個道理,都是富裕的象征。”
我在同樣的角度又拍了一張照片。手機還是原來的手機,我還是原來的我,站在我和格林曾經嬉戲的山坡上,卻“人是景非”。大自然應該是不會變老的,它越原始越煥發生機,可是我卻分明感覺到眼前的草原在變老,甚至比我老得還快。
轉眼到了除夕,草原上的人大多回定居點過年了。
人少,狼才有可能出現。我們決定往草原更深處的駘嵬若村走。兩年前的冬季,我們最後一次目睹格林跟隨狼群打圍犛牛就在駘嵬若村。那個村寨山路難行,人煙稀少,很可能就是“格林”狼群集體越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