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天賜良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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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把死羊拖到狼山下,離小屋大約百餘米的地方,在小屋窗口可以觀測到。我們找來牧民遺落的用來臨時拴馬的兩根短木頭樁子,釘在死羊一左一右三米外的地上,把兩台隱蔽攝像機分別固定在木樁上對著羊屍。這攝像機有紅外線感應器和夜拍功能,隻要鏡頭前出現活動的東西,攝像機就會自動啟動拍攝,哪怕在夜裏也能拍到清晰的動物影像。
第一天,死羊周圍沒有任何動靜。第二天、第三天,我們死守在小屋窗前觀望,還是一無所獲。每當中午,太陽直射,羊屍的肚子就慢慢發酵鼓脹,脹得羊腿都支棱起來了。日落,溫度降低,羊肚子又慢慢癟下去。到了第四天下午,羊屍已有隱隱的腐臭味道飄過來。第五天清晨,我突然發現死羊的體位有所變化,似乎被什麽東西拖動過。
我讓亦風調出夜晚的攝像監控來看。夜視鏡頭中,淩晨兩點多,一隻狐狸從羊屍邊驚跳起來,邊看攝像頭邊緊張地逃跑了,但是看情形狐狸並沒有下口。我們繼續往後看。到淩晨五點多,一隻大黑狗來了,把羊屍拖了一圈,還在羊肚子上啃了一個洞,大黑狗抬頭望著小屋方向,估計那時聽到了爐旺的叫聲,大黑狗低頭叼了一小段羊腸就匆忙離開了。
守到第五天中午,我望了一下四周,對麵山梁上停著十來隻禿鷲,個個伸長了脖子望羊。這些禿鷲已經觀望好幾天了,死羊離人家太近,他們不敢下來。橫豎這會兒羊也腐臭了,不如挪遠一點讓禿鷲們吃吧。我和亦風忍著屍臭,又把死羊拖到了離小屋三百多米遠的地方。回到小屋繼續監控。
不一會兒,禿鷲們陸續空降到羊屍邊,就著狗啃的肉洞把腦袋鑽進羊肚子裏撕內髒吃。
禿鷲,外號“座山雕”,是草原上的職業殯葬工。他們是大型食肉猛禽,最大的禿鷲估摸著不下四十斤重,個頭超過一米,翼展接近三米,灰褐色的大飛羽“鬥篷”配上頸肩部醒目的“毛領”,頗有山大王的派頭。禿鷲還總喜歡駝背聳肩,把頭埋縮到胸口虎視眈眈地看對手。禿鷲的脖子如同人的手臂般粗長,他不僅頭上沒毛,連脖子也是光溜溜的,隻有一層薄薄的細絨毛。這光頭禿腦的模樣雖然醜了點,不過醜得有道理。他們的腦袋是用來探囊取肉的,正如實在人幹活兒時會把袖子擼到胳膊根兒,老天爺索性把禿鷲的頭頸毛也一股腦擼到了脖子根兒,方便他們隨時開工。禿鷲的喙前端是鈍圓彎曲的,上喙帶一個小小的倒鉤與下喙相扣,這樣的嘴方便掏鉤腸肚卻不適合攻擊撕扯。因此,禿鷲通常吃腐肉而極少主動獵殺,他們喜歡跟著狼群撿拾死屍剩肉。
經驗豐富的草原老牧民南卡阿爸曾經告訴過我:“禿鷲主要有三種盤旋方式,你隻要觀察那些禿鷲在空中盤聚成的形狀就能知道下麵狼群打圍的情況。狼群準備打圍的時候,禿鷲群會在整個草場上呈‘飛碟狀’低空盤旋,那是他們還把不準狼群到底幹倒哪頭犛牛,他們想占據有利位置,又不願意飛得太高而引來更多的禿鷲搶食,所以壓低了飛行高度。有的禿鷲還會自覺地飛到附近山頭安靜地等著,不打擾狼群捕獵。一旦狼群獵殺成功,禿鷲便群起升空,呈高聳的‘樹狀’盤旋,‘樹根’底下就是獵物。禿鷲群直指著獵物盤旋,這種陣勢一方麵利於俯衝騷擾狼群進食,另一方麵,這種顯眼的目標會向牧民暴露狼群的獵殺現場,讓人來驅趕狼,等人和狼都走了,獵物就是禿鷲的了。如果禿鷲呈不規則狀盤旋,落在山梁上曬翅膀,那這頓飯就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別看禿鷲腦袋小,靈光著呢。”
照阿爸的描述,狼群應該討厭禿鷲才對。但是阿爸說過:“不是那樣,到了夏秋季節,狼不聚群,那些落單的狼也會反過來跟著禿鷲搜尋一些死動物。禿鷲盤旋就是狼的開飯信號,這對冤家既是對手又是夥伴,相生相克,見不得也離不得。”
亦風給禿鷲脖子根那一圈蓬鬆的白毛拍了個特寫,偷笑道:“瞧瞧,禿鷲還是白領階層呢。”
“嗬嗬,那當然,白領中的雞心領,就連草原人的天葬都得求他,這是草原上最高大上的職業。”我小聲說,“咱們投食幾天了,看得出這幾種動物顧忌人的程度。死羊離小屋百米的時候,草原狗敢來,狗聽到動靜以後還敢叼點食物再撤退。禿鷲怕人,但是隻要食物離人遠一點,他們也敢白天當著人的麵取食,畢竟他們有翅膀。狐狸更怕人,隻敢夜晚來取食,還要隨時擔心有陷阱。狼比這些動物疑心病重多了,離人近、食物少恐怕勾不來他們。”
“嗯,咱得總結經驗,下次投食離遠點兒,再增加誘惑,一隻死羊不夠,那就多弄幾隻,如果有死犛牛更好。回頭請紮西告訴附近的牧民們,凡是有死牛羊都由我們收購,不要賣給死牛販子,這樣對人對動物都好。”
我們一麵觀望禿鷲吃羊,一麵悄悄談論著。半個小時後,這十幾隻禿鷲宴盡而散。死羊隻剩腦袋和皮扁扁地攤在草場上,像個布袋木偶。
初次投食試探沒見到狼,但我們不灰心。禿鷲與狼秤不離砣,禿鷲都來了,狼還會遠嗎?
一天上午,紮西來我們小屋做客。
看見生人到來,爐旺象征性地叫了幾聲就縮回床底下,抱著布偶娃娃狗睡覺。紮西端詳了爐旺一會兒,摸出一條風幹肉送到狗嘴前,爐旺搖著尾巴叼走了。
“不行啊,”紮西拍拍手上的肉屑撇嘴道,“你們把這條狗養嬌了,給口肉就搖尾巴,真正好的草原狗是半野半家的,自己會打食,而且隻認一個主人,他要幫主人看家卻絕不進家門。草原狗可不能像城市狗那樣寵著養,以後你們一走,他會活不下去的。”
“放心吧,我們不會丟下他。以後我把他帶回城市,在朋友的果園裏養著,後路都給他安排好了,這輩子不愁吃喝。”亦風倒上一碗藏茶遞給紮西,自己在床邊坐下。
“我覺得紮西說得對,爐旺畢竟是草原狗,還是應該放出去磨煉磨煉,老待在家裏拍著哄著像什麽話。”我說著把爐旺的食盆端到了門外。
“別這麽絕情嘛,”亦風挺不忍的,“外麵冰天雪地,凍壞了咋辦,咱們旺旺還帶著傷呢,等天暖和了再鍛煉也不遲。對吧,旺旺。”
聽他把“爐旺”喚作“旺旺”,我頓時覺得屋裏也冰天雪地了。
亦風伸腳撓著爐旺的肚子,又用腳指頭夾起那個娃娃狗逗爐旺,一派父慈狗樂的溫情狀。亦風怕我們外出的時候爐旺獨自在家寂寞,進城的時候專門買來那個會叫會走路的布偶娃娃狗陪著爐旺玩。亦風似乎把對格林未盡的愛意都傾注到了爐旺的身上。
紮西肉麻得打了兩個冷戰,幹笑道:“說點正事兒吧,你們上次說凡是牧民有死牲口什麽的先通知你們,中峰前的狼渡灘牧場上剛病死了一匹馬……”
“要!要!我們要!咋不早說,被禿鷲吃了咋辦?走,趕緊去!”
“不急不急,馬皮厚得很,禿鷲撕不開的。不過,你們為啥要買下這些死牲口呢?有的牧民賣給你們的價格可比賣給死牛販子的貴得多啊。”
“那也沒辦法啊。”我苦笑一聲,“我們不買,死牛販子就收走了,到頭來遭殃的還是我們城裏人。”
盡管紮西說這大草原上的死牲口就是傾家蕩產也買不完,但我們目前能做到的也隻有這樣,盡量收購來留食給狼和其他肉食動物,我們可以觀察一下狼群,同時避免這些病肉腐屍流入市場。
中午,紮西幫我們討價還價,給了那家牧場主八百元,讓他把死馬留在草場。
這真是天賜良駒啊!死羊算小菜,死馬可是大餐,死的位置也遠離人居,這回狼群總該賞臉了吧。我們在馬屍邊安裝了三台隱蔽攝像機,接下來就是讓出舞台,等待狼群上場。
我們回到小屋隔窗遙望中峰方向,猜測著攝像機能給我們帶來什麽驚喜。我坐立不安,想象著群狼將要聚餐的場景:“傍晚狼群會來吧,留在那裏的攝像機近距離拍攝,一定能拍清楚他們的樣子,根據進食的先後還能知道每隻狼的等級。格林在不在其中呢?他會是什麽等級的狼呢?他會不會在現場聞出我們的氣味?他沒準兒就順著味道找回來了!我得準備迎接狼兒子!”
亦風被我轉悠得頭暈,捏著我肩膀把我按坐在椅子上:“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要耐心,狼的領地太大,等狼發現死馬還需要時間!”
話雖如此,但到了晚上兩個人都睡不著,幹脆出門,爬到小屋的山坡上聽聽有沒有狼嗥。
夜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即使瞪破了眼珠子也看不見身邊的人。我們牽手探著腳走,不敢開手電,怕暴露了目標。就算用手電,它能照亮的距離也極其有限。我們祈禱著雲開月出,隻要有月亮,周圍的一切都會變得幽亮起來,肉眼可以看到幾百米外的動靜,狼山也會顯出靜謐的輪廓。朗月明星是暗夜裏唯一的指引和希望:有月亮,夜行的人就不再迷惘害怕;有月亮,明天就準是好天氣。在燈火霓虹的城市中,星月或許已經不那麽重要了,人們隻有在中秋的時候才抬頭賞它一眼。“盼星星盼月亮”絕對不是城市人的心情,因為這種古老的期盼隻有生活在原始狀態的人才能體會。
坐在山頭,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盼望著格林披星戴月奔回家園,盼望著被突如其來的幸福一棍子悶暈……
然而,我們期盼的一樣都沒實現,天空卻飄起雪來。
第二天早晨,薄薄的雪已經把山野覆蓋了。幾隻渡鴉越過前山向中峰飛去,一群馬在狼渡灘吃著草,看馬群的從容狀態,附近沒有狼。
下午,幾隻禿鷲開始在中峰上空盤旋,他們顯然已經發現了死馬。禿鷲一旦鎖定目標,就能引來附近的狼。
我剛推開房門,隻見成群的禿鷲掠過房頂,拍扇巨翅的呼呼聲嚇得爐旺夾著尾巴縮進屋來。禿鷲群往中峰方向飛去。
“我去看看!”我利索地換上白衣白帽,黑色褲子,把望遠鏡往脖子上一掛。
亦風叼著一口泡麵:“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我看了一眼他剛泡好的方便麵,哪裏等得及他,轉身出了門。
我幾乎是飛一般地爬上前山山梁,埋頭縮腳摸到一堆亂石後,埋伏下來盡量不動,白衣黑褲乍一看像積雪的岩石。我偷偷摸摸探頭張望。
狼渡灘上,禿鷲已經聚集了幾十隻,有的在死馬上空盤旋,有的降落在死馬旁邊,有的踩在死馬身上,試圖尋找下嘴的地方。馬屍還沒開包。禿鷲的嘴型鈍圓粗壯,光頭長脖子適合鑽入屍腹扯食軟肉,隻要有硬幣大的開口,禿鷲就能把屍體掏吃成空殼。可是,病死的馬身上一點傷口都沒有,禿鷲無從下嘴。禿鷲的爪喙也算有力的,他撕得開犛牛皮,可是拿馬皮還真沒轍。為啥?在這低溫可達零下二三十度的高原上,綿羊、犛牛都需要一身長毛才能抵禦嚴寒,而馬一年到頭就是一身短毛,他憑什麽不怕冷?全靠這層皮!馬皮比牛皮厚韌得多,再經過一夜冷凍外層皮肉結冰,死馬像坦克一樣結實。
禿鷲越聚越多,狼渡灘儼然成了一個停機坪,他們急需一個開膛手。十餘隻經驗老到的禿鷲群飛起來,徑直向狼山主峰飛去,咯咯呱、咯咯呱地叫著來回盤旋。
不一會兒,一匹大狼被他們“請”出山了。我心跳加速,急忙舉起望遠鏡套住他。大狼走上中峰山脈,禿鷲們紛紛降落在他身邊,垂攏翅膀縮低腦袋,露出一副討好的神情,指望狼來助他們“一牙之力”。
大狼昂首走過,禿鷲們撲棱翅膀退後給狼讓出道來。兩隻獵鷹緊隨狼後,盤旋了兩圈落在山梁的圍欄柱子上,儼然狼的左膀右臂。相比之下,這獵鷹隻有禿鷲體形的三分之一那麽大,他是隼類裏的中型食肉猛禽,通常捕食小哺乳動物,在獵物稀少的時候,與狼合作有肉吃。獵鷹鷹爪銳利,身體呈漂亮的流線型,可以輕巧地停在圍欄柱上。雖然個子不大,但獵鷹的速度比禿鷲快得多。
這狼感覺挺眼熟……我心一動,他不就是我們在狼山之巔看見的帶鷹歸來的獅子頭大狼嗎?兩個月前紮西和我們蹲守狼山之巔,看見狼群還專門等待這匹狼回來,他一出現,兩匹哨兵狼立刻迎上前給他報信,可見這匹狼地位頗高。那禦鷹而來的神秘而詭詐的氣質配得上做狼群的軍師,隻是不知道狼群有沒有這個編製。
一些給狼引路的禿鷲咕咕呱呱叫著,飛到死馬旁邊,搖晃著光脖子,興奮得脖領子毛都支棱起來。狼已經看見死馬了,他停住腳步,掃視山下,琢磨了一會兒,竟然淡定地坐下了。這是什麽路子呀?禿鷲都讓著你了,還不趕緊去搶肉吃?我心下犯著嘀咕。
好不容易請來“主刀手”,卻遲遲不開飯。禿鷲更急了,在馬屍和狼之間來回飛,如果他們有膝蓋,沒準兒都想給狼跪下了。可是無論禿鷲如何急不可耐,狼隻是盯著死馬就是不下山,甚至打個哈欠臥了下來。
看了好一會兒,我才大概知道了狼的心思—狼渡灘天上地下已經烏泱烏泱聚集了上百隻禿鷲,都在搶占好位置,這時候開膛,僧多粥少,獨狼能得什麽好處?如果我是狼,斷不肯傻乎乎地替禿鷲打工,別看現在把他當“衣食父母”膜拜著,百鷲開搶以後,還不知道有沒有狼的份呢,搞不好被鳥爪抓瞎眼睛都有可能。都是殯葬“同行”,沒有誰比狼更熟知禿鷲的秉性,看來狼要等同伴或者坐等太陽落山。隻要天一黑,禿鷲就必須下班,對於沒有夜視能力的鳥而言,夜航太容易撞機。而夜晚則是狼群的天下。
趁著狼休息的當口,我用望遠鏡掃描了一圈,發現山坳裏麵居然還蹲著兩隻狐狸,也眼巴巴地望著死馬,卷起舌頭,不斷把溢出嘴外的口水勾回去。對處於弱勢的狐狸而言,無論狼吃肉還是禿鷲吃肉,他隻要能瞅著機會偷出一根骨頭就好。嚴酷的草原上,天賜大餐,這是誰都無法抵擋的誘惑!
夕陽貼在山脊線上打瞌睡了。禿鷲們更加躁動難耐,在馬屍邊推推搡搡。
突然間,那匹狼似乎發現了什麽,“嗖”地站了起來,朝馬屍定睛細看……他迅速退後兩步,轉頭看了看等候在圍欄上的鷹,抖抖頸毛。那兩隻獵鷹奮翅而起,俯衝到馬屍上空,一隻鷹停在隱蔽攝像機上,啄啄瞧瞧。另一隻鷹高飛入雲,竟然在我的頭頂上空盤旋嘯叫起來。狼猛然抬頭,目光如利箭般射穿望遠鏡直刺我的雙眼。我嚇得一哆嗦,望遠鏡也抖掉了,撿起望遠鏡再看時,搜遍全山,狼不見了,兩隻鷹向後山飛去。
這狼雇的碎催子,又給他報信兒了。是哪裏出的紕漏?我地勢比狼高,又在逆風處偽裝得那麽好,一動沒動,怎麽會被狼發現呢?狼一旦起了疑心,便不會再來了,他竟然毫不留戀這頓饗宴—也是,能讓鷹為他效力,這狼肯定不會是常挨餓的主。
狼一走,禿鷲更沒轍了,先前那些請狼的禿鷲振振翅膀,轉而向狼渡灘對麵的西山飛去。
太陽落山一半時,禿鷲群忽又躁動起來,紛紛讓出馬屍。
西麵天空中飛來一隻高山兀鷲,他在禿鷲的簇擁下降落在馬屍上,收攏漆黑的翅膀,肩膀上有幾撮飛揚的羽毛。高山兀鷲和禿鷲同是鷲類表兄弟,個頭比禿鷲略大一些,渾身漆黑。高山兀鷲長著鐵鉤般尖利的喙,雖不及狼牙犀利,但還是可以勉強主刀開膛的,關鍵在於,他懂技術。
高山兀鷲站在馬肚子上前窺後看,像一個“包打開”在研究密碼鎖。他挑選了馬生殖器貼著肚皮之間最薄弱的縫隙下嘴。爪喙並用,鉤!紮!撕!扯!幾分鍾後,高山兀鷲從馬肚子上撕開的小口中扯出了指頭粗細的一條肉。
找到突破口了!轟的一聲巨響,百翼齊振,禿鷲們一改退位讓賢的客氣,潮湧而上,一陣“翅打爪踢”把高山兀鷲轟到了一邊,連他嘴裏的那條肉都被奪了去。
開飯鑼一敲響,最先把腦袋紮進馬肚子的禿鷲一脖子血紅,拖出十餘米的馬腸,其餘禿鷲狂撲上前瘋搶暴奪。馬肚子越豁越開,黑色的鳥影鋪天蓋地壓了上去,猶如死神降臨,馬屍被蓋了個嚴嚴實實。鷲群聚成龐然大物,數百張兩米多長的翅膀刮起風暴,腥風滾滾。
刹那間,我的心跳漏了好幾拍,魂魄都被那些巨翅扇飛了。我的腦袋裏竟然閃過奇怪的恐懼感—幸虧我不是那匹馬。
凡是從鳥陣中搶出一塊肉的禿鷲,立刻會遭“空軍”搶劫,禿鷲們從地上廝打到天上,又從天上打回地上。嘶叫聲、揮翅聲、撞擊聲、惡鬥聲就在腦袋上空回響。我大氣不敢出,又心虛又想看。忽覺臉頰涼颼颼的,摸來一看,不知哪兒飛濺來的一片血!
盛宴的主刀手高山兀鷲大概心有不甘,還想擠進去叼一口,卻瞬間被禿鷲們啄爛了鳥頭,趴在地上抽搐。搶紅了眼的禿鷲一擁而上,等散開時,悲慘的主刀手被撕吃得隻剩下血淋淋的羽毛隨風飄散。我看得心驚膽寒,狼真是英明,寧可不吃也不替他人做嫁衣,那跟著狼撤退的鷹也是聰明鳥。
不到二十分鍾,禿鷲們陸續散開。馬隻剩下一堆白骨、一張空皮和半顆頭顱。
“哦嚄……吃完嘎了。”順風飄來一句四川話。
我扭頭一看,是亦風,就在石堆另一側二十多米遠的地方。我剛才光顧著看兀鷲,亦風什麽時候爬上山的我都沒注意。他穿著草綠色衝鋒衣,蹲在那兒像個大青蛙,領子上落著一片鳥羽,麵前架了一台攝像機,看見我望向他,還伸出兩個指頭給我比了個字母“v”,表示他都拍下來了。我白了他一眼,原來狼的鷹嘍囉巡空時發現的是亦風。
“誰讓你跟來的?!”我沒好氣地說,伸展僵硬的腿腳,趁著還能看見山路,撤!
“不收攝像機嗎?”亦風急忙趕上我。
“不收,狐狸還等著撿骨頭呢,別去嚇跑了他們。”
第二天,我們收回隱蔽攝像機的時候,昨天的“野餐”現場散落著不少猛禽的羽毛。禿鷲的大飛羽長如人臂,像軍刀一樣細長鋒利。那場驚心動魄的混戰中,不知道有多少鳥為食亡。
隱蔽攝像機記錄了清晨渡鴉啄食馬眼;記錄了中午馬群經過時,小馬嗅著馬屍體,驚慌地打著響鼻,母馬上前把小馬趕開了;記錄了黃昏禿鷲們狂暴的盛宴;記錄了我們走後,專吃骨頭的胡兀鷲叼走馬骨,他會把骨頭帶到高空扔到岩石上摔碎,凡是被砸成手機大小的骨頭都能被胡兀鷲囫圇吞掉;記錄了狐狸趁夜摸來偷取馬頭;記錄了淩晨野狗舔淨殘血拖走馬皮……一匹馬就此在草原消失了。然而三個角度的攝像機卻連半點狼影都沒捕捉到。
對此,亦風頗為得意:“那匹狼我拍到了,如果我沒去,這麽珍貴的影像就缺失了。”
“如果不是你暴露了目標,這頓飯該是狼吃的!”我雖然這樣埋怨著,不過心裏清楚在鷹發現我們之前,狼就已經疑心了。到底是什麽讓他起疑的呢?視頻中,有一個瞬間引起了我的注意:一隻禿鷲的翅膀撞到攝像機,鏡頭一歪,曝光,什麽都看不清了。我問亦風這是什麽情況,他湊過頭一看:“鏡頭對著太陽了唄。”
我比對狼撤退的時間,明白了—狼在山上等待的時候原本是沒有起疑的,因為從山上望下來,攝像機的頂部被雪覆蓋著看不見,加之當時山下禿鷲亂成一團,更是遮擋了攝像機。可就是這隻禿鷲一碰之下,攝像機翻轉,鏡頭對著太陽一反光,立刻讓狼警覺起來,這才指示鷹探子巡場,結果發現了亦風。
狼有狼言,鳥有鳥語,可是狼與獵鷹之間又是如何溝通的呢?他們如何達成合作共生的默契?草原上的動物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狐狸能看見紅外光!”我定格了狐狸趁夜拖走馬頭的視頻。
視頻中,狐狸瞪著眼睛,緊盯攝像機,雙眼反射出燈泡似的亮光,而在夜視鏡頭中,幾台攝像機啟動的紅外線則相繼顯現出一片白光。紅外線在人的眼中是不可見光,但在夜行動物的眼中無異於一個強光探照燈。狐狸能看得見,狼當然更看得見。
亦風用手指輕點鼠標慢放視頻:“這麽說隱蔽攝像機一點都不隱蔽,紅外線一啟動就暴露了。而且咱們的攝像機安裝得太明顯,即使狼在山上沒注意,一旦下山也能發覺,憑著狼的多疑,他肯定不會靠近的。你想啊,格林在咱家住了一個月就學會開電視、玩遙控器了,咱們這麽明目張膽擺著攝像機拍,是不是太侮辱狼的智商了?得想辦法把攝像機隱藏偽裝起來,處理掉人味兒,別讓狼發現。”
我沉吟著:“草原上再偽裝也難逃狼的眼睛。咱們的目的是什麽?”
“找格林啊!”
“那你還藏啥?”我笑道,“格林又不怕攝像機,就讓邦客發現我們吧。”
亦風想想也是,我們不是裝陷阱,隻是接觸和試探,把人為的東西擺在明處,任狼檢查,越簡單直白越好。一次投食不行兩次,兩次不行十次,讓狼明白攝像機前的投食無害,這兩個人沒有惡意。咱巴不得格林早日嗅到我們的氣息,找回家來。
從我們拍到的狐狸來看,他第一次來動死羊時,被突然啟動的紅外線嚇得驚跳起來,吃都不敢吃就撒丫子了。這次在死馬麵前,狐狸雖然還防著攝像機,卻也敢拖走馬頭了,凡事都有一個逐漸認知的過程。狼是所有動物當中疑心病最重、警惕性最高的,讓狼釋疑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我們從各家牧民那裏又陸續收購了不少死羊,每隔幾天就在狼山下投放一隻,裝上攝像機,不再擾動。隻偶爾放出航拍機到狼山一帶高空偵察。
每次投食後,隻要裝上攝像機,狼就是不來;撤掉攝像機,倒是偶爾能發現有狼“飄過”。應了澤仁的那句話:“狼被整怕了,決不吃人動過的東西。”但是,狼可以忍住口水,卻摁不住好奇心。還是要瞅機會來查驗一番,然後悄悄離開,揮一揮爪子,不帶走一根羊排。
幾乎每隻死羊最終都便宜了禿鷲、狐狸和野狗。久而久之,我們的投食引來了不少流浪狗,其中一隻大黑狗吃過肉還對我們搖起了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