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將計就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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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正是一年當中頭一輪花開的好時節,趕上勞動節小長假,全國各地的遊客都到草原一遊花海,草原外圍遊客的擾動多了,野生動物們便往核心區走。
今天是五月八日,假期剛結束,大批的遊客已經離開,還有零零星星的驢友在草原漫遊。
爐旺留在小屋看家。
我和亦風一早就沿著紮西第一次帶我們上狼山主峰看到狼群的路線,開車來到狼山山脈的東南麵山腳下。這裏是狼山一帶靠公路最近的地方,山坡上開滿了粉紅星白的狼毒花和或紫或黃的各種山花,視野也很寬廣,山腳下散落著一些食品包裝袋和啤酒瓶,看來有人在這裏停留過。
亦風在山腳下停了車:“不能再往上開了,啤酒瓶子紮破車胎就麻煩了。帶上器材,爬山吧。”說著扯了一條垃圾袋,順手把車附近的酒瓶垃圾收撿一下,“這麽隱蔽的山旮旯,誰會找到這兒來?”
“沒有人去不了的地兒,我們能找到,別人自然也能找到,這世上就沒有絕對隱蔽的地方。”我瞄了一眼那些垃圾,“看這些包裝袋挺高檔的,八成是深度遊的驢友吧。”
“隻要不是盜獵的就行。”
我把幹糧和水裝進背包,晃眼間,正好掃見山坡上的一處灌木叢,有個影子正躲在後麵,我猜想有人正蹲那兒那啥,我尷尬地轉過頭來,叮囑亦風:“先別上去,有人在上麵方便。”
亦風“哦”了一聲,一邊背過身來,一邊把垃圾袋紮口,突然動作緩了一下:“是什麽人?”
我一聽,也覺得不對勁,這裏山下沒有驢友的車輛,山上沒有牧民的牛羊,什麽人會單獨跑到這麽高的山坡上拉觀光屎啊?難道真是盜獵的?
我倆同時扭頭望去,灌木叢後的影子迅速低頭隱藏,灌木叢頂上卻鬼鬼祟祟地露出一對尖耳朵對著我們的方向一分一合。
“哎呀,是狼!”
“狼”字剛一喊出,那影子呼啦一聲跳出來,還沒等我倆回過神,狼轉身衝向山梁。
亦風甩開長腿追上山去,等我手忙腳亂地背上背包,抓起攝像機時,狼和亦風都沒影兒了,隻從山那邊傳來“格林—格林—”的呼喊聲。
“呼叫亦風!呼叫亦風!那真是格林嗎?”我背著沉重的器材氣喘籲籲地向山上爬。
對講機那頭亦風特別振奮:“有三隻狼,在我前方一兩百米跑。我正在追他們,你快來!”
“三隻?!”我很擔心,“保持距離,別追急了!”
“放心,我哪兒追得上狼,隻是他們沒怎麽跑。現在是他們在和我保持距離,走一會兒就停下來撓癢拉屎什麽的,等我跟上了,他們又繼續走。”
“這麽神奇?有格林嗎?”
“我還在看,昨天那隻大公狼七分半,記得嗎?他也在裏麵!我就說嘛,這片領地的狼熟悉我們幾年了,總不能一點曙光都不給我吧。”
“七分半跑那麽快,能讓你跟上啊?小心咬你!”我更擔心了。
亦風激動得有些結巴:“不,不,很友善!他們都很友善,我喊格林,他們三個都有反應,還衝我搖尾巴,狼搖尾巴呀!你知道那代表啥—他們認識我!格林一定在那群狼裏!”
“三個都搖尾巴?這也太邪了,到底誰是格林?”
“不知道,我現在隻認出最大的狼是七分半,另外兩隻我還得湊近點兒觀察。”
我心裏又是感動又隱約覺得不踏實:“你注意安全,畢竟是三隻狼,別讓他們把你帶到荒山野嶺裏去。”
“這地方哪兒不是荒山野嶺啊,要攻擊早下口了!沒你想的那麽複雜,快來吧!我等著你拿攝像機來呢。快點兒!”
久等的重逢時刻終於要到來了,我加快腳步邊跑邊問:“還在嗎?他們還在嗎?”
“在。我走,他們走;我停,他們也停。他們就是在等我!也可能是在等你!你快來認認哪個是格林!快!快!”亦風高興得咬到了舌頭。
我翻過了無名指山脈和小指山脈連接的山梁,前麵四行倒伏的草路指引著狼群和亦風行進的方向,再翻過前麵的無名指山就近了。我心跳爆表,恨不得飛越山嶺,馬上將格林擁入懷中!
正跑著,我的鼻子突然捕捉到一股味道,有一點熟悉,又有一點令人不寒而栗。我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抓住這縷味道,低頭尋找。
左後方不遠處,地上有明顯的抓痕,灌木上留下啃咬的痕跡,這是狼的領地標記,這標記的氣息濃烈得即使是人要越過這道界限都會本能地三思而行。濃重的腥臊味仿佛一堵無形的牆或是孫悟空畫出的保護圈,警告來者:高危地帶,擅入者後果自負。
我轉過身看去,清晨的陽光反射之下,小指山脈的山坳裏似乎散落著不少白森森的骨骸,雖然在草原上殘骸並不稀罕,但如此集中出現在一個山坡上還比較少見。我頭皮一緊,我這是到哪兒了?
“呼叫!呼叫!你走到哪兒了?我們都在等你哦!”
我心頭掠過一陣怪異:“亦風,你先待在那兒別動。”我這樣說著,卻鼓起勇氣穿過氣味牆,反而向著白骨的山坡走去。
一路上,我走幾步聽聽動靜,亦風還在對講機那頭咋咋呼呼地匯報:“你猜怎麽著,我停下不走,他們幹脆趴在地上休息了。”
我把對講機聲音關小,忽然心裏一動:“你再往回走一點呢。”
過了一會兒,亦風回答:“我往回走了幾十米,七分半跟上來了一截,還打滾呢,挺二的。”
我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二的是咱們,中計了!你猜你的反方向是什麽?”
亦風沉默了好半天,捏著對講機叫起來:“狼窩?是狼窩!”
“噓,別喊!他們要勾你走,你就跟著他們走。幫我吊住他們,走得越遠越好,記住,千萬別朝狼窩方向來!否則咱倆都死定了!”
“你也要小心,可能還有狼!”
我提心吊膽地下到了山坳裏。
水源盡頭向上百米遠有一片灌木遮掩的沙土地,大約五六平方米,丟著一個被啃得殘缺不全的旱獺,上方有兩路不長草的小道兒從山坡延伸到沙土地上,小道陡峭處有小爪子扒抓的痕跡。這應該是小狼崽們溜滑梯下來玩耍的專用通道。
我把對講機攏在衣服裏,嘴貼著話筒悄聲說:“呼叫亦風,我靠近狼窩了。”
為避免再發出聲響驚擾小狼,我關掉了對講機。查看四周沒動靜,我沿著沙土地上方彎彎曲曲的小狼道往上走,沿路的灌木叢中散落著動物皮毛、椎骨、肩胛,新鮮的兔腦袋連著一根前爪、羊頭骨、枯牛頭上麵隱約可見細細的小牙印。盡管是動物骨骸,我心裏還是毛毛的,仿佛在靠近九陰白骨洞。
大約走了五十米,又是一個三平方米左右的沙土平台,周圍一圈一米多深的灌木像城牆環繞著平台。我怕留下腳印,不敢踏上沙土平台,輕手輕腳繞到灌木叢外圍的草坡上,踮著腳伸脖子望去,一個幽深的狼洞赫然顯現,向斜下方延伸的洞口還有小狼攀爬的抓痕。我抬眼向山坡上看,還有好幾處與之相連的逃生洞口都在灌木叢中若隱若現,除非走近,否則在灌木的掩護下,休想發現。
我深吸一口氣,用隨時準備逃跑的姿勢慢慢摸近狼洞,同時警惕地掃視周邊的動靜。山下就是我們曾經布控的一號水源地,對麵山上能遠遠望見我們的隱蔽帳篷。我曾經在帳篷裏用望遠鏡搜山多少次,沒想到狼窩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這窩狼也真沉得住氣啊,是吃定我們發現不了呢,還是覺得我們不會傷害他們呢?
我摸到狼洞前,蹲下來細看,洞邊被踩壓過的韌草正在慢慢抬頭,細膩的沙土上留下新鮮的帶著動感的模糊的小爪印扒痕,如果這是小狼的爪痕,那麽他們剛才進洞的速度很快,而且就在我來這裏不久前才剛進洞,以至於被踩過的草還沒恢複挺直。
我壓製心跳,仔細傾聽動靜,洞裏傳來一點細微聲響,“咯咯哢”,像是小爪子抓斷灌木根部的聲音,又像是牙齒磨啃幹骨頭的聲音。我屏住呼吸,再聽!最危險的莫過於洞裏有母狼,但從小狼的爪印和殘骸看來,小狼們已經超過一月齡,早就能出窩了,這個階段,母狼也有可能外出獵食,撞上母狼的概率一半一半。
我調整一下呼吸,不斷安慰自己:沒事,放心,隻要沒有掏窩幹擾的過激行為,狼窩裏的小狼會像那窩小狐狸一樣悄悄潛伏,靜觀其變。我小心翼翼地繞到狼洞右側,剛要選攝像機安裝的位置,突然看見沙土平台上,靠近灌木叢的邊緣竟然還扔著一個幹淨的礦泉水瓶!這裏有人來過?我一陣緊張,再一看洞前遺落著兩段黑亮的新鮮小狼糞,心裏才略微安定了一些。
我繃緊了神經,側過耳朵,正想湊到狼洞口再聽聽,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喘粗氣的聲音,和什麽東西急速奔來的響動。我嚇得一哆嗦,手腳霎時間竄麻,如同看恐怖片時被人拍了後背,我抱著腦袋“啊”的一聲尖叫,嗓子眼兒裏溢出了苦膽的味道。
“別喊,是我!”亦風滿頭大汗地趕來,啞聲道,“快裝機器,從這座山撤!”
我驚出一腦門的汗。咱們惦記狼窩,狼群也惦記,亦風已經繞過來了,狼群說不定很快也會折返,我剛才喊那一嗓子,說不定狼也聽見了。
我急忙和亦風裝上攝像機,撤!
逃離了狼窩,爬上小指山梁,我驚魂略定,問亦風:“你怎麽又過來了?”
“我不放心你一個人靠近狼窩,你告訴我上當以後,我就假裝離開,從山背後回到車上,狼群也真夠狡猾的,蹲在山梁上看我把車開走才散了,我喊你對講機沒回應,心想完了,怕狼回去發現你,就開車到孤峰埡口,抄近道翻山過來。喏,我就從這兒上來的,車在山下。”
幾塊碎石從我腳邊滾下山去。山雖不算高,可這斜坡六十度都不止,我望遍了山崖,愣是沒找著能落腳的路,我倒吸一口涼氣:“你練過輕功啊!”
傍晚,小屋,爐火上熬著藏茶。
我坐在窗前縫補兩個人滑下山坡時被磨破的褲子。亦風邊摳腦殼邊回憶,在我的速寫本上畫出三隻又像貓又像豬的東西。
我斜瞄了一眼他的畫:“你今天遇見的狼是新品種?”
“不畫了!傷自尊!”亦風懊惱地用鉛筆在速寫本上一陣亂舞,“反正這三隻狼裏麵也沒有格林。”亦風把畫的那頁撕下來揉成團丟進爐子裏,生怕我再笑話他。
“你都看清楚了?”我笑眯眯地縫著褲襠,腦袋裏轉著事兒,從發現三隻狼在誘我們上當時,我就沒指望他們當中有格林了,“另外兩隻狼是怎麽遇上的?”
“隔得那麽近,當然看清了。”亦風有點小得意,“最先發現的那隻躲在灌木叢後麵的狼是七分半,咱倆都見過的。我跟著七分半剛翻過山就發現小指山梁上還蹲著另外兩隻狼,他們一看見七分半跑回去,翻身跳起來就往山坳裏衝,就像跑接力賽似的。我當時也看不清,一激動就喊了幾聲格林,就在猶豫追不追、追哪邊的時候,那兩隻狼又從山坳裏冒出來了,跟七分半湊到一塊兒,逗著我往一邊兒走。後來離得近了,我看清那兩隻狼有一隻是母狼,但她不是哺乳期的母狼,還有一隻毛色很暗,是匹老狼。我還想細看時,你就告訴我,你在山坳裏發現了狼窩,我才知道被他們涮了嘛。”
“嗬嗬!”
“你別嗬嗬,我感覺他們認識我,特別是那隻老狼,沒準兒他是狼群裏的元老,說不定對兩年前格林回歸的事兒門兒清。而且……這三隻狼沒有凶我,反倒是很友好地把我逗開。”
“嗬嗬,那是幸虧你沒有回頭朝狼窩去,不然狼還會不會對你友好,就很難說了。”
亦風遞給我剪刀剪線頭,“表臉”地往我跟前湊了湊:“既然這些狼有認識格林的,如果我一直跟著他們走,溝通溝通,他們會不會最後把我帶到格林那兒去呢?”
“嗬嗬,拉倒吧你,動畫片看多了。”我推開他的胡子楂下巴,“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段時間有人在狼山逗留,讓狼群感覺大本營不安全,所以派了哨兵隨時偵察保護幼崽,七分半是前哨,小母狼和老狼是後哨,一旦發現危險就像傳遞烽火一樣,火速把小狼崽趕回窩去。我在狼窩跟前看到有東西剛進洞不久的痕跡,一準兒是那兩隻狼緊急通知的,等小狼藏好了才回過頭把你弄走。”
“這麽嚴密啊,”亦風興奮地掰著手指頭,“那就指望狼窩前麵的攝像機能不能給咱們拍到些啥了。”
我抿著嘴:“你呀,當初來草原的時候,還說想記錄,現在遇到突發狀況,連個照相機都不記著帶,可惜啊,離狼那麽近,卻連個影像都沒留下。”
亦風被我笑得怪不好意思:“其實我們不算好記錄者,因為我們都不夠冷靜,遇到事兒一頭就栽進去了。我那時候一急,哪還顧得上拿相機。”
我把縫好的褲子遞給他,笑得更歡了:“顧不上拿照相機,可是你從頭到尾都提著一袋垃圾。撿破爛你倒挺專業的。”
“那個……扔在山上不好看,”亦風嘟囔著,“我怕小狼吃到垃圾。”
我心裏一動,微笑著認真看了他一眼:“嗬嗬!”
“啥意思啊,你再嗬嗬,我削你啦!”
“沒啥,我覺得你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