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邦客圖騰!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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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亦風在丹增的帳篷裏串門。
丹增的四隻公狗圍著喬默大獻殷勤,突然,喬默狗腦袋一偏,死盯狼山。
我抬眼一看:“有狼!”
狗聲鼎沸。大夥兒從帳篷裏鑽了出來:“在哪兒?”
“山上!”
食指山老狼洞的上方,端坐著一匹獨狼,居高臨下俯瞰草場上的牛群。
四隻公狗一字排開猛抓帳篷前的草地,衝著山上吼得烏煙瘴氣。聽見主人們走出帳篷給自己撐腰了,狗群更加理直氣壯,尾巴像戰旗般招展起來,以眾敵寡是沒有懸念的對決!養狗千日,用狗一時,掙表現的機會到了!
衝啊!公狗們雄赳赳氣昂昂,頃刻間奔到食指山山腳下,山穀回聲放大他們挑戰的怒吼。
我們很清楚狗是追不上狼的,何況是這樣費時費力地長途奔襲,所以一點都不擔心,反倒想看看平日裏偷嘴耍滑的狗群如何創造工作業績。
狗群衝刺到半山腰了!
獨狼從容地站起身,豎起尾巴。“唰唰唰!”他身後又站起來三匹狼!
狗群大驚,仰身製動,我們仿佛看見狗爪子急刹車冒起的青煙,形勢有變,要考慮一下……狗群在半山腰原地踏步,雖然還在罵陣,但是底氣不足了。
四狗對四狼?怎麽看都沒有勝算,要不,撤吧……有兩隻狗猶豫著回頭瞅了瞅。不行,主人看著呢,就這樣不戰而退肯定受處分。何況,他們的意中狗喬默也興衝衝地跑上山來了,在姑娘麵前怎麽著也得爺們兒一把!狗漢子們考慮了一會兒,隻得硬著頭皮繼續爬山,但速度比先前慢多了,慢得似乎在等待主人收兵的號令,或者指望狼群被吼得不耐煩而撤退,這樣才好借坡下驢。狗群邊磨蹭邊吠叫,聲音卻曖昧多了,更像在商量求和—狼哥們兒,我們慢點追,你們趕緊撤,給點麵子,大家都好混。
四匹狼毫不買賬,他們舒筋展腰扭脖子,準備打群架,專治各種囂張不服!
親娘哎,這是找死的節奏啊!狗群哼唧著,簡直是被主人的目光推著上前線。他們跑得越來越慢,變直線爬山為“之”字形迂回,看似繞過障礙以節省力氣,實則在使勁拖延時間。
丹增嗤笑著:“瞧這些吃白飯的,但凡裏麵有隻藏獒,就不會這麽熊。”
藏獒是草原上唯一能與狼對決的鬥士,他是一根筋的驍勇,寧可玩兒命絕不回頭!每家牧民都夢想擁有一頭藏獒,丹增也不例外。
亦風微笑接口:“英雄惜英雄,獒和狼也有做兄弟的時候……”
話未落音,我手一指:“快看山梁!”
山梁上不知何時又冒出四匹狼!並且悄無聲息地潛下山腰,狼洞邊的狼群迅速加入隊伍,八匹狼拉成扇陣,劈頭蓋腦向狗群壓了下去。
有埋伏!公狗們尾巴一夾,腿一軟,屁滾尿流地骨碌下山,撒丫子逃命。跑慢了的狗被狼撞翻就咬。逃脫的公狗們邊跑邊扭頭看喬默,難以置信!那喬默非但沒跑,反倒迎著狼陣,像等待衝擊的礁石,狼群奔過她身邊,竟然不咬她,而她還搖著尾巴加入了追狗的隊伍,儼然成了狼群的拉拉隊。
我、亦風、丹增、丹增老婆、丹增兒子,五個人張大了嘴巴。
“不是說兩個月都沒看見狼了嗎?從哪兒冒出來這麽多?”
“你家喬默到底站哪邊兒的呀?”
畢竟有人在,八匹狼把四隻狗攆回山下,小施教訓也就算了,狼尾巴撣撣後爪上的灰,瀟灑收隊。公狗們戰敗歸來,沒臉回營複命,自己找了個圍欄角落縮著舔狗腚上的傷。
唯有喬默還在山腳衝狼群親切地搖著尾巴,似乎在招呼“有空再來啊”。之後,喬默樂顛顛地回家又挨個兒去碰狗鼻子,這丫頭確實立場不明確。這次與狼群擦槍走火,公狗們丟臉丟大了,都不理睬喬默。不過好在公狗不打母狗,何況喬默正當妙齡。
“從八月中旬口蹄疫爆發到現在,我們確實有兩個多月沒見過狼了,今年還是頭一次看到八匹狼同時現身。這在如今的草原算是大狼群了!”亦風喜不自勝地鑽回帳篷。
“狼跟著犛牛走,是我給你們帶來了狼群!”丹增眉飛色舞,“那你們得謝我,給我做點酸辣粉吃!越辣越好!”
丹增一家是十月底從駘嵬若村搬來的。他們趕著五百多頭犛牛繞過黑河和公路,步行七個多小時來到狼山,在我們小房子附近紮下帳篷。我一打聽丹增源牧所在的位置,正是我們兩年前最後一次遇見格林時狼群大規模打圍犛牛的“平底鍋”牧場。雖說丹增今天趕著犛牛繞行了七個多小時,可是丹增牧場和狼山直線距離不過十幾公裏,冬季河麵一旦冰封,直接過河翻圍欄一路穿行過去,能縮短一半的路程。如此說來丹增的牧場也是狼山這群狼的領地。又聽丹增說他家的牧場是最靠近核心無人區的,再往裏走就是村民的公共牧場,大家都會定期一起去公共牧場放牧一段時間,好讓自家的牧草喘口氣兒。或許牧民們的公共牧場也是附近幾個狼群集體打圍的公共獵場?
我煮著粉條,腦子裏轉著事兒:“丹增,兩年前的冬天,在駘嵬若村有一次大狼群打圍,傷了不少牛,是你家的嗎?”我大概說了一下那次狼打圍的情形。
“你說的地點像是公共牧場。可能各家的牛都有吧,”丹增笑道,“狼群每年冬天都會打圍,但他們不會指著一家人的牛吃,每家打那麽兩三頭牛,又吃飽又不得罪人。”
“一個冬天裏,狼群像那樣大規模的打圍要打幾次呢?”亦風問。
“那就不一定了,就看死牛販子拖走多少死牛了。死牛被收走得越多,狼群打得越多。”丹增捋著胡須,“你知道的,我們村兒隻養犛牛不養羊,我們的犛牛都是跟狼群打拚著長大的,絕對是若爾蓋草原上最好吃的牛肉。就算是死牛販子也愛往我們村裏鑽。”丹增又奇道,“怎麽問起兩年前的事兒?”
“我們剛好看見那次狼群打圍,後來有牧民來,我們就撤了。”
“這麽一說我好像有點印象,”丹增目光一閃,“我那年看見兩個漢人跟著狼群跑了,就是你們倆?跑啥!怕我呀?”
沒想到當時的牧民就是丹增!
看見我咬唇低頭難為情的樣子,丹增笑了:“我就是樣子生得凶了點,也沒法讓我阿媽回爐了。將就看吧。”
我盛上一碗酸辣粉端給丹增。這剛見麵時還讓我害怕的丹增,現在卻越看越順眼。他有印.度人的眉骨,淺灰色的瞳仁和自然卷曲的長發,長得像達摩。真是人不可貌相,這樣五大三粗的壯漢卻吃素。丹增是個孝子,據說他從前嗜肉如命,自從他母親生病以後,活佛說他身上殺氣太重,於是丹增發願戒肉六年為母親祈福,現在已經是第四個年頭了。就算餐桌上有肉擺著,丹增也絕不伸筷子。草原上素食不多,我煮的酸辣粉就成了他的最愛。
丹增的妻子是個勤勞善良的女人,她很愛整潔,她家的爐膛總是被她擦洗得鋥亮,藏家爐火旺盛象征六畜興旺,我們雖然也擦拭爐子,但沒她那麽仔細。有一次她到我們屋裏串門,看見我們爐子縫隙裏很不起眼地夾了兩根頭發絲兒,順手就拈住一扯,結果拽出來是隻蟑螂,嚇得她彈跳起來,拎著“小強”在屋裏蹦了好幾圈。雖說她嚇了一跳,不過幹牛糞裏夾帶一兩隻昆蟲倒也正常。我以為她會把“小強”打死,誰知她嚇完以後,把小東西擱到屋外草地上,放了。
丹增的妻子善解人意,她不會漢語,但她會迎合我們談話的表情歡笑,也會盡量理解我們的意思。記得我倆第一次到丹增帳篷吃飯,女主人特別熱情,用大海碗給我盛了滿滿一碗米飯。我哪裏吃得下這麽多,急忙連比帶畫地告訴她:“隻要半碗,半碗。”女主人想了想,明白了,用勺子使勁把米飯按壓瓷實,把滿碗飯壓縮成半碗再遞給我。盛情難卻,那“半碗飯”撐得我一夜都在打飽嗝。
丹增的兒子話不多,卻傳承了他父親的孝順,牧場上沒什麽事情的時候,他都留在定居點照顧生病的奶奶。
現在已是十一月,初冬,幹燥無雪。
幾日來,食指山上時不時有一匹狼在打望牧場。
狗群對狼視而不見。自從八匹狼給了狗群一次下馬威之後,丹增的藏.狗們再沒敢上山半步。主人在的時候狗群吼一吼,主人不在,狗群便不吱聲了。狗腚上的傷還疼著呢,天知道山上有多少狼?
至於我和亦風則一直靜觀其變,再沒去兒女情長地喊格林。畢竟十個月的苦守,見狼就認親的衝動已經平靜下來。憑著對狼群的了解,我們知道狼群近日將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打冬糧了,可不能壞了他們的大事兒。
入冬後,再沒有野菜可吃,我收集了大量野沙棘,糖漬以後用紗布包住擠出汁水,分裝在飲料瓶裏掛在屋後自然冰凍。酸酸甜甜的天然沙棘汁是我們冬季裏主要的維生素補充。
亦風坐在窗前,調焦望遠鏡:“來了,今天是兩個探子。”
我就著圍裙擦擦手,眯眼往鏡筒湊去。
食指山山梁上,一匹大狼隱坐在灌木叢後,一匹半大小狼跟在他後麵,有樣學樣地躲入灌木叢,伸長脖子往我們這邊看。
“來啊,還等啥,今天就是打牛的好機會,丹增一家不在,我倆保證不舉報你們。吃完我來給你們買單。”亦風架好攝像機,抿嘴偷著樂。
早上丹增夫婦出門的時候就給我們打招呼:“發現偷牛賊就給我打電話!”
“偷牛賊來了,我保證把他們趕跑,但是如果狼來打牛,我們可是內奸哦!”
丹增哈哈大笑:“賊偷偷一群,狼打打一隻,不要緊,讓狼吃去吧,幫我防著賊就行。”
五百多頭犛牛在草場上慢吞吞地吃草,丹增帳篷煙囪裏的煙慢慢淡了,一切都那麽寧靜安全。兩匹狼在山頭觀望半日後,大狼起身碰碰小狼的鼻子,兩匹狼一塊兒翻過了山梁。
我倆把攝像機調適到最佳狀態,等著狼探子去叫大部隊。
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天黑,丹增回營趕牛入圈了,狼群也沒來。這麽好的機會白瞎了。
亦風一拍大腿:“咋搞的!這些狼還真沉得住氣,三四天了,就這麽看著玩嗎?”
“狼不會無目的地打探,他們必然在琢磨一些規律。”我看著爐火沉吟道,“問題可能出在我們這兒。藏族男人愛玩,丹增每天都會騎摩托車進城,早出晚歸這是他們的規律。藏族人怕冷,如果在屋裏必然要把爐火升旺,人走煙滅這也是規律。可是我們的屋子裏還熱氣騰騰地冒著煙。雖說狼山上的狼群對我倆不設防,但如果丹增一家是在我們屋裏做客呢?明天把咱們的爐火也滅掉,讓狼群徹底放心。”
第二天清晨,東麵屋後傳來丹增的摩托車聲,我鑽出被窩,擦掉窗玻璃上的霧氣往屋後看,東麵山坡薄薄的霜麵上壓出一條黑白分明的摩托車轍印,他們進城了!我起床披衣,用望遠鏡搜索西麵的食指山。隨著摩托遠去的聲音,食指山腰上一塊薑黃色的“石頭”動了一下,舒展開來,坐在坡上引頸張望,是昨天那隻半大小狼!
亦風用長焦死死套住狼,我以最快的速度燒了夠一天喝的熱水,就讓爐火自然熄滅。
小屋煙囪裏最後一絲煙散盡,丹增帳篷的煙囪也冷透了。翹首以待的小狼興奮地抖抖鬃毛,屁顛屁顛地跑回山裏報信兒去了。
小狼一開跑,我就樂了,那單邊甩尾的跑姿是飛毛腿呀,這小狼丫頭雖然長到七個月大了,可那一激動起來後腿超前腿的德行還沒變呢。看那嘚瑟勁兒,這是她第一次當小偵察兵吧?
果然,沒過多久,大部隊來了。十匹狼越過山梁悄悄向牛群摸近,行動沉默而迅速。飛毛腿和另一匹大狼從山腳繞牛群後路包抄。
“總共十二匹狼!打圍的地方離我們頂多五百米!”熱血燒燙了我倆的臉頰。
狼入牛群,遠遠看去如同鐵屑中扔進了一塊強力磁石,黑壓壓散放的牛群迅速吸攏成一團,合力抗狼。十二匹狼對五百頭犛牛,這將是一場惡戰!
“邦客!邦客圖騰!!狼—來—了!!!”
誰啊?誰在喊!我幾步奔出門一看。蘿卜光著小屁股,提著褲子邊跑邊嚷嚷:“邦客!阿孃,邦客圖騰!!”
丹增妻子從帳篷裏鑽了出來,遮眼一望,急匆匆去牧場牽馬趕狼。
“什麽?女主人今天沒走啊?”
蘿卜跑回帳篷邊,叉開腿站著,免得褲子掉下去。小家夥撿起一個臉盆咣咣狂敲起來:“狼—來—嘍—邦客—圖騰——”
藏.狗們為主人大吼壯威,可是狗腿像在地上生了根,借他們十個狗膽也不敢往前衝。
和飛毛腿一起包抄的那匹大狼一看有人,迅速奔向牛群外圍,試圖提醒狼群。
“快看飛毛腿!”亦風的鏡頭套住了那隻野丫頭,忍俊不禁。
飛毛腿跟在女主人身後,急得抓頭撓耳,爪子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完了,完了,完了……咋還有人在呢?今兒這信是她報的,現在崴泥了,她不知道該給組織發信號呢,還是自己先開溜呢,還是攔住這個女主人呢?飛毛腿手忙腳亂,她的後腿想趕去報信,前腿兒還在彷徨。她幾次被後腿催得側過身來,兜一圈再往前跑。
牽馬的女主人也察覺到異樣,回頭一看身後還有一隻狼在轉圈,她嚇了一跳,揮起袍袖驅趕飛毛腿。趕開飛毛腿,女主人翻身跨上馬背去驅趕狼隊。飛毛腿更加傻眼了。
“嗷——”蘿卜嫩聲嫩氣地吆喝著,鼻涕閃閃發亮,臉蛋漲得紅撲撲的。草原上的孩子遲早會遇見狼,這情形並不稀奇。狼群意在獵食不會傷人,一旦狩獵行動被人發現,狼群就會知難而退。因為打牛不像抓羊那麽容易,得手了能叼著羊開跑。犛牛是叼不走的,狼群隻能就地吃,如果有人幹擾,即使放倒了犛牛也沒機會享用,到頭來全部便宜了禿鷲和野狗。狼不做這種公益。
撤!
狼軍偃旗息鼓,從山埡口迅速收兵,飛毛腿終於統一步調,也一溜煙兒跟著大部隊跑了。這今年剛實習的小狼,急於表現自己的能力,哪知道哨探工作沒做好,第一天上崗就捅了婁子,她回去挨訓是免不了的了。
這時狗群才英勇地衝向牧場保家護牛。喬默從頭到尾坐在山坡上觀望,半聲都不叫。
亦風失望地按下了攝像機停止鍵,問蘿卜:“小鬼,你怎麽來了?”
蘿卜把臉盆一丟,一麵紮褲腰帶一麵露出豁牙衝我們嘻嘻直笑:“騎馬來的。”
“我知道,我是問你怎麽這時候來了?”
“我早上過來找阿孃玩,阿孃沒睡醒,我就去羊圈後麵拉屎,正好看見邦客。我就喊啦,我立功了吧!”
“對,你真能幹!”我和亦風心情複雜。
“屁股擦了嗎?”
“嘿嘿……”
第二天。
情報小組換狼了,資深老狼帶著另一匹半大小狼見習偵察工作。新上崗的狼小兵身材瘦小,後腿微瘸,是小不點。一老一少的肚子蔫耷耷的,似乎山風一吹都能把肚皮蕩起來。小不點緊盯牧場,饑餓使他無比專注!
第三天,丹增早上離開的時候斷言,狼群前天打圍失誤,接下來的兩天肯定不敢再來了。所以他放心大膽地唱起了空城計。結果人算不如狼算,丹增錯了。
上午十點多,我不經意間看見大群兀鷲在半空呈“樹狀”盤旋,往“樹根”下一看就發現草場中聚集了八九匹狼。他們已經成功放倒了一頭半大犛牛,正在分食中。丹增的藏.狗們知情不報,坐在山坡上望著狼群流口水。狼群啥時候出獵的我們都沒察覺,等到發現時,餓了五六天的狼已經一個個吃得像紅臉關公了。
狼群終於打了牙祭,唯獨把飛毛腿排擠在外,前天她的失職造成狩獵行動功虧一簣,害得狼群多餓了兩天,今天罰她不準吃飯,待在旁邊趕禿鷲。飛毛腿咽著唾沫低頭認罰,開始還算老實,到後來眼看狼多肉少、禿鷲環繞,肯定給她剩不了什麽了,血腥味撩撥之下,她再也沉不住氣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飛毛腿瞄上了不遠處的一頭小牛犢,貓著腰潛行過去,剛要下口,斜後方突然殺出一頭公牛,一家夥頂在飛毛腿肚子上。
我和亦風哎呀驚叫,隻見飛毛腿在空中翻騰了兩圈,滾過牛背,摔在草地上。公牛還想掉頭踩踏飛毛腿,兩匹大狼迅速奔去救援,一匹狼叼住牛尾巴一拽,另一匹狼順勢咬住牛鼻子。牛鼻子是牛最脆弱敏感的地方,很怕疼,所以人往往也會抓住這個弱點,在牛鼻子上穿一個鼻環,再倔的牛,一被拉鼻環也隻能乖乖跟人走。那兩匹大狼經驗老到,公牛很快被控製住。飛毛腿好一會兒才爬起來,抖抖狼毛活動四肢,謝天謝地!她還活著。
被這場意外驚得停止進食的狼群默默讓開一個餐位,飛毛腿俯首帖耳地湊過去,總算有了進食的機會。
“我得去看看。”
“不,我去!”亦風拿出了爺們兒的一麵,“你在這兒盯著,萬一有突發狀況,你的攝像機別停。”他扛起另外一台攝像機,鼓起勇氣剛走了幾步,又回頭瞅我:“不……不會真的有突發狀況吧?”
我猶豫了一下:“保持距離,不要打擾他們進食。”
“哎。”亦風小心翼翼地靠近獵殺現場。我用長焦鎖定狼群,大氣不敢喘,生怕關鍵時刻模糊了畫麵錯過狼的任何一個表情。這跟在狼山上接近狼不能比,受到血腥味撩撥的狼群是殺紅了眼的,加上護食的本能,狼群會異常凶猛。
亦風距離狼群一百米,狼沒走……八十米,狼抬頭看了一眼亦風,繼續吃……五十米!幾匹狼慢慢嚼著嘴裏的餘肉,略帶防範地盯著亦風,飛毛腿還在狂吃海塞。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停下,這是狼群的極限。”我握著對講機,打心眼兒裏感激狼群。須知靠近搶食中的野狼群是非常危險的事情,隻有足夠的熟悉和信任才會容許我們近距離目睹這場野性饕餮。我們此刻的勇氣和信心都是狼群傳遞給我們的。
亦風在距狼群五十米處的一個土丘上,以最不具威脅的姿勢坐下了。那幾匹狼還沒放鬆警惕,看向亦風的眼神有些複雜,亦風用盡量小的動作架好攝像機按下拍攝鍵,自己則漫不經心地點上一支香煙吧嗒起來,不去直視狼,隻通過攝像機的反轉鏡頭看。
狼群放心了,繼續埋頭吞食。
“呼叫亦風,飛毛腿要不要緊?”
“放心,海吃著呢。她應該沒事兒!”
“有沒有一匹白嘴狼?”不知為什麽,我對那匹白嘴狼格外留心。
“這哪兒看得出來,現在全都是紅嘴!紅腦袋都拱在一塊兒呢!”
死的是一頭不滿一歲的小犛牛,以死牛為中心,內圈是狼群,中圈是亦風和兀鷲,外圈是我和狗群,天空中密密麻麻盤旋著各種食肉鳥類。狼群按等級進食,禿鷲則一落地就相互比翼展,強壯的禿鷲能占據更有利的位置。時不時有禿鷲按捺不住想上前啄一口,立刻被狼爪一耳光扇開。
吃飽的狼悠然踱步回到食指山坡上,擦嘴梳毛,等待後麵的成員。
死牛身邊隻剩一兩匹狼的時候,禿鷲們再也等不及,飛上去哄搶起來。狼象征性地向禿鷲撲抓一會兒也就撤了。漫天兀鷲刹那間俯衝蓋屍,剔骨刮肉。
等到最後一匹狼消失在山梁,狗群立刻忙活開了。他們衝散兀鷲群,先撲在剩骨前吃了個痛快,然後迅速把殘骸拆成零件,藏匿在草場各個地方,替狼群毀屍滅跡的同時,也給自己存點灰色收入。狗群檢查得很仔細,連脊椎骨和牛尾巴都塞進了獺子洞裏麵,最後他們舔幹淨草麵的血痕,刨散草包。這些善後工作一定要仔細,如果被主人發現了蛛絲馬跡,會給他們的職業生涯抹黑。主人不在的時候,狗絕不會跟狼死磕,沒有劫匪何須保安,或許沒誰比他們更明白狼死狗烹的道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狼才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和事業保障。
在這群忙碌的狗當中卻沒有喬默,她坐在小屋山坡上瞧著公狗們藏肉,她隻需要記住藏食的位置。等晚上公狗們被主人拴住,這些藏肉就都是她喬默的吃食。闖完空門還懂得關窗的喬默絕對比那些狗技高一籌。
一頭犛牛把血肉還給了草原,他養活了一大群動物。
入夜。
月光下,丹增獨自站在牛圈圍欄邊閉目靜聽。察覺我走到他身邊,丹增問道:“有一頭小牛沒了吧?”
“你怎麽知道?”我不打自招了。我曾問過丹增他有多少犛牛,他從來不清楚,就是他這五百多頭牛的數量都是我閑來無事幫他數的。為啥死了一頭小牛,並且被狗群處理得如此不落痕跡,他卻立刻就能察覺呢?
丹增睜開眼睛,指了指圍欄邊一頭發出悶哼聲的母牛:“他媽媽在哭他。”
我心一陣顫抖。我白天還為狼群終於填飽肚子而歡欣,現在卻陡然難過起來,一邊是痛失愛子的母牛,一邊是饑寒交迫的狼群,很難偏袒哪一方。也罷,死亡本身就是自然循環的一部分,生存就是你死我活,無法公正,也無從同情。
“我記得是一頭白尾巴的小牛,前天還說他的病扛不過去,想給他治一治呢。”
“他是什麽病?”
“最後一頭口蹄疫的病牛。”丹增說,“明天狼群肯定還會來。”
“為啥?”
“一頭小牛,狼群根本吃不飽。”
丹增又估計錯了,狼群沒來,狼的套路誰都摸不準。
十一月中旬,光禿禿的狼山又搬來一家老牧民,趕來了四百多頭牛在拇指山脈放牧。老牧民的營盤離我們小屋僅兩百米左右。我和亦風麵麵相覷,沒想到狼山小屋這麽偏僻的地方,眼看已經入冬了,卻又熱鬧起來。
丹增和老牧民兩家人的近千頭犛牛把小屋夾在中間。不知道這家老牧民又要在這裏放牧多久。狼山絕對不適合放牧,這裏的貼地枯草不足一厘米高,今年已經被牛羊剃啃過數遍了,哪裏還有剩餘價值?
牛牙把地皮啃得嘎吱響,拉出來的牛糞泥多草少,幹了以後燒都燒不燃。活活把個食草動物變成食土動物了,牧民們咋想的?
我過去和老人家攀談。
老牧民指指山那頭他們來時的方向,無可奈何地搖頭:“那邊,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