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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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蜘蛛, 命動就是我的網。我把網結好, 還住在中央。
呀,我的網甚時節受了損傷! 這一壞,教我怎地生長?生的巨靈說:“補綴補綴罷,” 世間沒有一個不破的網。
我再結網時, 要結在玳瑁梁棟 珠璣簾櫳;或結在斷井頹垣 荒煙蔓草中呢?
的聲音為催眠歌,隻管
齁地沉睡著。她用纖手撫著玉狸,目光注在她的客人身上,懶懶地說:“奪魁嫂子,外間的閑話是聽不得的。這事我全不計較——我雖不信定命的說法,然而事情怎樣來,我就怎樣對付,毋庸在事前預先謀定什麽方法。”
她的客人聽了這場冷靜的話,心裏很是著急,說:“你對於自己的前程不太注意了!若是一個人沒有長久的顧慮,就免不了遇著危險,外人的話雖不足信,可是你得把你的態度顯示得明了一點,教人不疑惑你才是。”
尚潔索性把玉狸抱在懷裏,低著頭,隻管摩弄。一會兒,她才冷笑了一聲,說:“嚇嚇,奪魁嫂子,你的話差了,危險不是顧慮所能閃避的。後一小時的事情,我們也不敢說準知道,哪裏能顧到三四個月、三兩年那麽長久呢?你能保我待一會不遇著危險,能保我今夜裏睡得平安麽?縱使我準知道今晚上曾遇著危險,現在的謀慮也未必來得及。我們都在雲霧裏走,離身二三尺以外,誰還能知道前途的光景呢?經裏說:‘不要為明日自誇,因為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能知道。’這句話,你忘了麽?……唉,我們都是從渺茫中來,在渺茫中住,望渺茫中去。若是怕在這條雲封霧鎖的生命路程裏走動,莫如止住你的腳步;若是你有漫遊的興趣,縱然前途和四圍的光景暖昧,不能使你嚐心快意,你也是要走的。橫豎是往前走,顧慮什麽?
“我們從前的事,也許你和一般僑寓此地的人都不十分知道。我不願意破壞自己的名譽,也不忍教他出醜。你既是要我把態度顯示出來,我就得略把前事說一點給你聽,可是要求你暫時守這個秘密。
“論理,我也不是他的……”史夫人沒等她說完,早把身子挺起來,作很驚訝的樣子,回頭用焦急的聲音說:“什麽?這又奇怪了!”
“這倒不是怪事,且聽我說下去。你聽這一點,就知道我底全意思了。我本是人家的童養媳,一向就不曾和人行過婚禮——那就是說,夫婦的名分,在我身上用不著。當時,我並不是愛他,不過要仗著他的幫助,救我脫出殘暴的婆家。走到這個地方,依著時勢的境遇,使我不能不認他為夫……”
“原來他們的家有這樣特別的曆史。……那麽,你對於長孫先生可以說沒有精神的關係,不過是不自然的結合罷了。”
尚潔莊重地回答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沒有愛情麽?誠然,我從不會在別人身上用過一點男女的愛情;別人給我的,我也不會辨別過那是真的,這是假的。夫婦,不過是名義上的事;愛與不愛,隻能稍微影響一點精神的生活,和家庭的組織是毫無關係的。
“他怎樣想法子要奉承我,凡認識我的人都覺得出來。然而我卻沒有領他的情,因為他從沒有把自己的行為檢點一下。他的嗜好多,脾氣壞,是你所知道的。我一到會堂去,每聽到人家說我是長孫可望的妻子,就非常的慚愧。我常想著從不自愛的人所給的愛情都是假的。
“我雖然不愛他,然而家裏的事,我認為應當替他做的,我也樂意去做。因為家庭是公的,愛情是私的。我們兩人的關係,實在就是這樣。外人說我和譚先生的事,全是不對的。我的家庭已經成為這樣,我又怎能把它破壞呢?”
史夫人說:“我現在才看出你們的真相,我也回去告訴史先生,教他不要多信閑話。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一個純良的女子,神必保佑你。”說著,用手輕輕地拍一拍尚潔的肩膀,就站立起來告辭。
尚潔陪她在花蔭底下走著,一麵說:“我很願意你把這事的原委單說給史先生知道。至於外間傳說我和譚先生有秘密的關係,說我是淫婦,我都不介意。連他也好幾天不回來啦。我估量他是為這事生氣,可是我並不辯白。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把真心拿出來給人家看;縱然能夠拿出來,人家也看不明白,那麽,我又何必多費唇舌呢?人對於一件事情一存了成見,就不容易把真相觀察出來。凡是人都有成見,同一件事,必會生出歧異的評判,這也是難怪的。我不管人家怎樣批評我,也不管他怎樣疑惑我,我隻求自己無愧,對得住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螻蟻便了。你放心罷,等到事
154
情臨到我身上,我自有方法對付。我的意思就是這樣,若是有工夫,改天再談罷。”
她送客人出門,就把玉狸抱到自己房裏。那時已經不早,月光從窗戶進來,歇在椅桌、枕席之上,把房裏的東西染得和鉛製的一般。她伸手向床邊按了一按鈴子,須臾,女傭妥娘就上來。她問:“佩荷姑娘睡了麽?”妥娘在門邊回答說:“早就睡了。消夜已預備好了,端上來不?”她說著,順手把電燈擰著,一時滿屋裏都著上顏色了。
在燈光之下,才看見尚潔斜倚在床上。流動的眼睛,軟潤的頷頰,玉蔥似的鼻,柳葉似的眉,桃綻似的唇,襯著蓬亂的頭發……凡形體上各樣的美都湊合在她頭上。她的身體,修短也很合度。從她口裏發出來的聲音,都合音節,就是不懂音樂的人,一聽了她的話語,也能得著許多默感。她見妥娘把燈擰亮了,就說:“把它擰滅了吧。光太強了,更不舒服。方才我也忘了留史夫人在這裏消夜。我不覺得十分饑餓,不必端上來,你們可以自己方便去。把東西收拾清楚,隨著給我點一枝洋燭上來。”
妥娘遵從她的命令,立刻把燈滅了,接著說:“相公今晚上也許又不回來,可以把大門扣上嗎?”“是,我想他永遠不回來了。你們吃完,就把門關好,各自歇息去罷,夜很深了。”
尚潔獨坐在那間充滿月亮的房裏,桌子一枝洋燭已燃過三分之二,輕風頻拂火焰,眼看那支發光的小東西要淚盡了。她於是起來,把燭火移到屋角一個窗戶前頭的小幾上。那裏有一個軟墊,幾上擱幾本經典和祈禱文。她每夜睡前的功課就是跪在那墊上默記三兩節經句,或是誦幾句禱詞。別的事情,也許她會忘記,惟獨這聖事是她所不敢忽略的。她跪在那裏冥想了許久,睜眼一看,火光已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從燭台上逃走了。
她立起來,把臥具整理妥當,就躺下睡覺。可是她怎能睡著呢?呀,月亮也循著賓客底禮,不敢相擾,慢慢地辭了她,走到園裏和它底花草朋友、木石知交周旋去了!
一下,用低沉的聲音說:“慈悲的太太,菩薩保佑慈悲的太太!”
那人的太陽邊受了一傷很重,腿部倒不十分厲害。她用藥棉蘸水輕
輕地把傷處周圍的血跡滌淨,再用繃帶裹好。等到事情做得清楚,天早已
亮了。
她正轉身要上樓去換衣服,驀聽得外麵敲門的聲音很急,就止步問說:“誰這麽早就來敲門呢?”“是警察吧。”
妥娘提起這四個字,教她很著急。她說:“誰去告訴警察呢?”那賊躺
在貴妃榻上,一聽見警察要來,恨不能立刻起來跪在地上求恩。但這樣的
行動已從他那雙勞倦的眼睛表白出來了。尚潔跑到他跟前,安慰他說:“我
沒有叫人去報警察……”正說到這裏,那從門外來的腳步已經踏進來。
來的並不是警察,卻是這家底主人長孫可望。他見尚潔穿著一件睡衣
站在那裏和一個躺著的男子說話,心裏的無明業火已從身上八萬四千個毛
孔裏發射出來。他第一句就問:“那人是誰?”
這個問實在教尚潔不容易回答,因為她從不曾問過那受傷者的名字,
也不便說他是賊。
“他……他是受傷的人……”
可望不等說完,便拉住她的手,說:“你辦的事,我早已知道。我
這幾天不回來,正要偵察你的動靜,今天可給我撞見了。我何嚐辜負你
呢?……一同上去罷,我們可以慢慢地談。”不由分說,拉著她就往上跑。
妥娘在旁邊,看得情急,就大聲嚷著:“他是賊!”
“我是賊,我是賊!”那可憐的人也嚷了兩聲。可望隻對著他冷笑,
說:“我明知道你是賊。不必報名,你且歇一歇罷。”
一到臥房裏,可望就說:“我且問你,我有什麽對你不起的地方?你
要入學堂,我便立刻送你去;要到禮拜堂聽道,我便特地為你預備車馬。
現在你有學問了,也入教了;我且問你,學堂教你這樣做,教堂教你這樣
做麽?”
史夫人一進門就不明白底下為什麽躺著一個受傷的男子。妥娘去時,也沒有對她詳細地說。她看見尚潔這個樣子,又不便往下問。但尚潔底穎悟性從不會被刀所傷,她早明白史夫人猜不透這個悶葫蘆,就說:“我現在沒有氣力給你細說,你可以向妥娘打聽去。就要速速去辦,若是他回來,便要害了他的性命。”
史夫人照她所吩咐的去做;回來,就陪著她在房裏,沒有回家。那四歲的女孩佩荷更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還是啼啼笑笑,過她的平安日子。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在她病中默默地過去。她也漸次複元了。她想許久沒有到園裏去,就央求史夫人扶著她慢慢走出來。她們穿過那晚上談話的柳蔭,來到園邊一個小亭下,就歇在那裏。她們坐的地方滿開了玫瑰,那清靜溫香的景色委實可以消滅一切憂悶和病害。
“我已忘了我們這裏有這麽些好花,待一會,可以折幾枝帶回屋裏。”
“你且歇歇,我為你選擇幾枝吧。”史夫人說時,便起來折花。尚潔見她腳下有一朵很大的花,就指著說:“你看,你腳下有一朵很大、很好看的,為什麽不把它摘下?”
史夫人低頭一看,用手把花提起來,便歎了一口氣。
“怎麽啦?”
史夫人說:“這花不好。”因為那花隻剩地上那一半,還有一邊是被蟲傷了。她怕說出傷字,要傷尚潔底心,所以這樣回答。但尚潔看的明明是一朵好花,直教遞過來給她看。
“奪魁嫂,你說它不好麽?我在此中找出道理咧!這花雖然被蟲傷了一半,這開得這麽好看,可見人底命運也是如此——若不把他的生命完全奪去,雖然不完全,也可以得著生活上一部分的美滿,你以為如何呢?”
史夫人知道她連想到自己的事情上頭,隻回答說:“那是當然的,命運的偃蹇和亨通,於我們的生活沒有多大關係。”
談話之間,妥娘領著史奪魁先生進來。他向尚潔和他的妻子問過好,便坐在她們對麵一張凳上。史夫人不管她丈夫要說什麽,頭一句就問:“事情怎樣解決呢?”
史先生說:“我正是為這事情來給長孫夫人一個信,昨天在會堂裏有
一個很激烈的紛爭,因為有些人說可望的舉動是長孫夫人迫他做成的,應
當剝奪她赴聖筵的權利。我和我奉真牧師在席間極力申辯,終歸無效。”他
望著尚潔說:“聖筵赴與不赴也不要緊。因為我們的信仰決不能為儀式所束
縛;我們的行為,隻求對得起良心就算了。”
“因為我沒有把那可憐的人交給警察,便責罰我麽?”
史先生搖頭說:“不,不,現在的問題不在那事上頭。前天可望寄一
封長信到會裏,說到你怎樣對他不住,怎樣想棄絕他去嫁給別人。他對於
你和某人、某人往來的地點、時間都說出來。且說,他不願意再見你的麵;
若不與你離婚,他永不回家。信他所說的人很多,我們怎樣申辯也挽不過
來。我們雖然知道事實不是如此,可是不能找出什麽憑據來證明。我現在
正要告訴你,若是要到法庭去的話,我可以幫你的忙。這裏不像我們祖國,
公庭上沒有女人說話的地位。況且他的買賣起先都是你拿資本出來;要離
異時,照法律,最少總得把財產分一半給你……像這樣的男子,不要他也
罷了。”
尚潔說:“那事實現在不必分辯,我早已對嫂子說明了。會裏因為信條
的緣故,說我的行為不合道理,便禁止我赴聖筵——這是他所信的,我有
什麽可說的呢!”她說到末一句,聲音便低下了。她的顏色很像為同會的
人誤解她和誤解道理惋惜。
“唉,同一樣道理,為何信仰的人會不一樣?”
她聽了史先生這話,便興奮起來,說:“這何必問?你不常聽見人說:‘水是一樣,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嗎?我管保我所得能化為
乳汁,哪能幹涉人家所得的變成毒液呢?若是到法庭去的話,倒也不必。
我本沒有正式和他行過婚禮,自毋須乎在法庭上公布離婚。若說他不願意
再見我的麵,我盡可以搬出去。財產是生活的贅瘤,不要也罷,和他爭什
麽?……他賜給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著給他……”
160
“可是你一把財產全部讓給他,你立刻就不能生活。還有佩荷呢?”
尚潔沉吟半響便說:“不妨,我私下也曾積聚些少,隻不能支持到一年罷了。但不論如何,我總得自己掙紮。至於佩荷……”她又沉思了一會,才續下去說:“好罷,看他的意思怎樣,若是他願意把那孩子留住,我也不和他爭。我自己一個人離開這裏就是。”
他們夫婦二人深知道尚潔底性情,知道她很有主意,用不著別人指導。並且她在無論什麽事情上頭都用一種宗教的精神去安排。她的態度常顯出十分冷靜和沉毅,做出來的事,有時超乎常人意料之外。
史先生深信她能夠解決自己將來的生活,一聽了她的話,便不再說什麽,隻略略把眉頭皺了一下而已。史夫人在這兩三個星期間,也很為她費了些籌劃。他們有一所別業在土華地方,早就想教尚潔到那裏去養病;到現在她才開口說:“尚潔妹子,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好的主意,不過你的身體還不甚複原,不能立刻出去做什麽事情,何不到我們的別莊裏靜養一下,過幾個月再行打算?”史先生接著對他妻子說:“這也好。隻怕路途遠一點,由海船去,最快也得兩天才可以到。但我們都是慣於出門的人,海濤的顛簸當然不能製服我們。若是要去的話,你可以陪著去,省得寂寞了長孫夫人。”
尚潔也想找一個靜養的地方,不意他們夫婦那麽仗義,所以不待躊躇便應許了。她不願意為自己的緣故教別人麻煩,因此不讓史夫人跟著前去。她說“寂寞的生活是我嚐慣的。史嫂子在家裏也有許多當辦的事情,哪裏能夠和我同行?還是我自己去好一點。我很感謝你們二位的高誼,要怎樣表示我的謝忱,我卻不懂得;就是懂,也不能表示得萬分之一。我隻說一聲‘感激莫名’便了。史先生,煩你再去問他要怎樣處置佩荷,等這事弄清楚,我便要動身。”她說著,就從方才摘下的玫瑰中間選出一朵好看的遞給史先生,教他插在胸前的鈕門上。不久,史先生也就起立告辭,替她辦交涉去了。
土華在馬來半島的西岸,地方雖然不大,風景倒還幽致。那海裏出的
女兒踏著浪花踴躍而來,這也不止一次了。那天,她又坐在那裏,手拿著一張佩荷的小照,那是史夫人最近給她寄來的。她翻來翻去地看,看得眼昏了。她猛一抬頭,又得著常時所現的異象。她看見一個人攜著她的女兒從海邊上來,穿過林樾,一直走到跟前。那人說:“長孫夫人,許久不見,貴體康健啊!我領你的女兒來找你哪。”
尚潔此時,展一展眼睛,才理會果然是史先生攜著佩荷找她來。她不等回答史先生的話,便上前用力摟住佩荷;她的哭聲從她愛心的深密處殷雷似地震發出來。佩荷因為不認得她,害怕起來,也放聲哭了一場。史先生不知道感觸了什麽,也在旁邊隻盡管擦眼淚。
這三種不同情緒的哭泣止了以後,尚潔就嗚咽地問史先生說:“我實在喜歡。想不到你會來探望我,更想不到佩荷也能來!……”她要問的話很多,一時摸不著頭緒。隻摟定佩荷,眼看著史先生出神。
史先生很莊重地說“夫人,我給你報好消息來了。”
“好消息?”
“你且鎮定一下,等我細細地告訴你。我們一得著這消息,我的妻子就教我和佩荷一同來找你。這奇事,我們以前都不知道,到前十幾天才聽見我奉真牧師說的。我牧師自那年為你的事卸職後,他的生活,你已經知道了。”
“是,我知道。他不是白天做裁縫匠,晚間還做製餅師嗎?我信得過,神必要幫助他,因為神的兒子說:‘為義受逼迫的人是有福的。’他的事業還順利嗎?”
“倒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地方。他不但日夜勞動,在合宜的時候,還到處去傳福音哪。他現在不用這樣地吃苦,因為他的老教會看他的行為,請他回國仍舊當牧師去,在前一個星期已經動身了。”
“是嗎!謝謝神!他必不能長久地受苦。”
“就是因為我牧師回國的事,我才能到這裏來。你知道長孫先生也受了他的感化麽?這事詳細地說起來,倒是一種神跡。我現在來,也是為告訴
求那麽容易,然而我竟能得著二三十顆。此外,沒有什麽可以告訴你。”
尚潔把她事情結束停當,等可望不來,打算要和史先生一同回去。正要到珠船裏和她底朋友們告辭,在路上就遇見可望跟著一個本地人從對麵來。她認得是可望,就堆著笑容,搶前幾步去迎他,說:“可望君,平安啊!”可望一見她,也就深深地行了一個敬禮,說:“可敬的婦人,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傷害我底身體,和你我二人底感情,此後我再不敢了。我知道我多多地得罪你,實在不配再見你底麵,盼望你不要把我底過失記在心中。今天來到這裏,為的是要表明我悔改底行為;還要請你回去管理一切所有的。你現在要到哪裏去呢?我想你可以和史先生先行動身,我隨後回來。”
尚潔見他那番誠懇的態度,比起從前,簡直是兩個人,心裏自然滿是愉快,且暗自謝她的神在他的身上所顯的奇跡。她說:“呀!往事如夢中之煙,早已在虛幻裏消散了,何必重行提起呢?凡人都不可積聚日間的怨恨、怒氣和一切傷心的事到夜裏,何況是隔了好幾年的事?請你把那些事情擱在腦後罷。我本想到船裏去,向我那班同工的人辭行。你怎樣不和我們一起回去,還有別的事情要辦麽?史先生現時在他的別業——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們一同到那裏去吧,待一會,再出來辭行。 ”
“不必,不必。你可以去你的,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因為我還有些正當的事情要辦。恐怕不能和你們一同回去;什麽事,以後我才教你知道。”
“那麽,你教這土人領你去罷,從這裏走不遠就是。我先到船裏,回頭再和你細談。再見哪!”
她從土華回來,先住在史先生家裏,意思是要等可望來到,一同搬回她底舊房子去。誰知等了好幾天,也不見他的影。她才知道可望在土華所說的話意有所含蓄。可是他到哪裏去呢?去幹什麽呢?她正想著,史先生拿了一封信進來對她說:“夫人,你不必等可望了,明後天就搬回去罷。他寄給我這一封信說,他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都是出於激烈的愛情所致,因他愛你的緣故,所以傷了你。現在他要把從前邪惡的行為和暴躁的脾氣
改過來,且要償還你這幾年來所受的苦楚,故不得不暫時離開你。他已經到檳榔嶼了。他不直接寫信給你的緣故,是怕你傷心,故此寫給我,教我好安慰你;他還說從前一切的產業都是你的,他不應獨自霸占了許久,要求你盡量地享用,直等到他回來。
“這樣看來,不如你先搬回去,我這裏派人去找他回來如何?唉,想不到他一會兒就能悔改到這步田地!”
她遇事本來很沉靜,史先生說時,她的顏色從不曾顯出什麽變態,隻說:“為愛情麽?為愛而離開我麽?這是當然的,愛情本如極利的斧子,用來剝削命運常比用來整理命運的時候多一些。他既然規定他自己底行程,又何必費工夫去尋找他呢?我是沒有成見的,事情怎樣來,我怎樣對付就是。”
尚潔搬回來那天,可巧下了一點雨,好像上天使園裏的花木特地沐浴得很妍淨來迎接它們的舊主人一樣。她進門時,妥娘正在整理廳堂,一見她來,便嚷著:“奶奶,你回來了!我們很想念你哪!你的房間亂得很,等我把各樣東西安排好再上去。先到花園去看看罷,你手植各樣的花木都長大了。後麵那顆釋迦頭長得像羅傘一樣,結果也不少,去看看罷。史夫人早和佩荷姑娘來了,他們現時也在園裏。”
她和妥娘說了幾句話,便到園裏。一拐彎,就看見史夫人和佩荷坐在樹蔭底下一張凳上——那就是幾年前,她要被刺那夜,和史夫人坐著談話的地方。她走來,又和史夫人並肩坐在那裏。史夫人說來說去,無非是安慰她的話。她像不信自己這樣的命運不甚好,也不信史夫人用定命論的解釋來安慰她,就可以使她滿足。然而她一時不能說出合宜的話,教史夫人明白她心中毫無憂鬱在內。她無意中一抬頭,看見佩荷拿著樹枝把結在玫瑰花上一個蜘蛛網撩破了一大部分。她注神許久,就想出一個意思來。
她說:“呀,我給這個比喻,你就明白我的意思。“我像蜘蛛,命運就是我的網。蜘蛛把一切有毒無毒的昆蟲吃入肚裏,回頭把網組織起來。它第一次放出來的遊絲,不曉得要被風吹到多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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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等到粘著別的東西的時候,它的網便成了。“它不曉得那網什麽時候會破,和怎樣破法。一旦破了,它還暫時安安然然地藏起來;等有機會再結一個好的。“它的破網留在樹梢上,還不失為一個網。太陽從上頭照下來,把各條細絲映成七色;有時粘上些少水珠,更顯得燦爛可愛。“人和他的命運,又何嚐不是這樣?所有的網都是自己組織得來,或完或缺,隻能聽其自然罷了。”史夫人還要說時,妥娘來說屋子已收拾好了,請她們進去看看。於是,她們一麵談,一麵離開那裏。
園裏沒人,寂靜了許久。方才那隻蜘蛛悄悄地從葉底出來,向著網底破裂處,一步一步,慢慢補綴。它補這個幹什麽?因為它是蜘蛛,不得不如此!
(原載 1922年《小說月報》13卷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