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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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太平
    1
    午前,我收到一封快遞過來的信件,用廉價信封裝著,上麵回信地址寫著:加利福尼亞彪馬區f。s。萊西收。信封裏是一張一百美元的可兌現支票,簽有福瑞德·s.萊西的名字,此外還有張淺白色複印紙,上麵打印的文字有好幾處重疊了。信上說:
    約翰·埃文斯先生親啟
    尊敬的先生:
    我從萊恩·伊斯特沃德那兒得知了您的大名。我現有一樁十萬火急的機密任務需要您處理。我在信裏已附上定金,請您本周四下午或晚上來彪馬區一趟,如若方便,請在印第安角賓館登記入住,並撥打電話2306找我。
    您的朋友,
    福瑞德·萊西
    這一周本來什麽業務也沒有,這下可好了。支票簽發銀行距離我這兒有六個街區,我出門兌換了支票,吃了個午餐,取車準備出發。
    峽穀天氣炎熱,聖布納迪諾山上也是熱得不行。車開到五千英尺高依舊炎熱,那時我已經沿著高速公路向彪馬湖開了十五英裏了。五十英裏蜿蜒的盤山公路,開了四十英裏才開始變得涼爽。但直到我開到大壩,穿過淺灘上堆積的花崗岩石塊和雜亂無序的營地,開始沿著南湖岸前行,才真的涼爽起來。到達彪馬區已是傍晚時分,此時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印第安角賓館是街角處一幢棕色的建築,對麵是舞廳。我登記入住之後拿著行李箱上了樓,房間很難找,屋內透著一股陰冷的氣息,地板上鋪著橢圓形的地毯,角落裏擺著一張雙人床,光禿禿的鬆木牆上除了一幅五金店買來的掛曆什麽也沒有,由於夏天山上幹燥,掛曆全都卷起來了。我洗了個臉和手,便下樓準備去填飽肚子。
    餐廳挨著大廳,裏麵人滿為患,男的穿著運動裝,渾身散發著酒氣,女的有些穿著寬鬆長褲,有些穿著短褲,指甲塗得鮮紅,指關節卻髒兮兮的。一個眉毛形似約翰·l。路易斯的男人嘴裏叼著一根雪茄四處晃動。一個身材消瘦的收銀員隻穿著襯衣,眼神黯淡,正努力貼著一部小收音機,想要聽清好萊塢馬場的賽馬結果,那部收音機受到靜電幹擾,很多雜音,感覺就像土豆泥和上了水。陰暗的角落裏,一個奉行失敗主義的山地民謠交響樂團正在賣力演出,他們一共五個人,穿著紫色襯衫和白色大衣,希望在嘈雜環境下能有人聽見自己的演奏。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們所謂的正式晚餐,拿了杯白蘭地坐著喝了會兒,然後就出門走到了大街上。外麵依舊是大白天,不過霓虹燈已經亮了起來,傍晚時分,各種嘈雜聲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尖銳的歌聲、酒碗碰撞的哢嗒聲、射擊場的哢嚓聲、點唱機的音樂聲,這些吵鬧聲背後是湖上高速遊艇低沉的轟隆聲。郵局對麵的角落裏一個藍白色的箭頭指示著“電話”。我沿著一條塵土飛揚的小路走著,這裏突然變得安靜、涼爽,路邊長著鬆樹。前方一頭溫順的雌鹿漫不經心地穿過道路,它的脖子上掛著皮圈。電話處是一間木屋,角落裏有一個電話亭,裏麵放著一台投幣電話。我關上電話亭,投了五分錢撥通了2306。對麵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問道:“請問是福瑞德·萊西先生嗎?”
    “請問您是誰?”
    “我叫埃文斯。”
    “萊西先生現在不在家,埃文斯先生。請問有預約嗎?”
    我問一個問題,她倒反問我兩個問題,我可不喜歡這樣。我便問道:“您是萊西夫人嗎?”
    “是的,我是萊西夫人。”我覺得她的聲音顯得過於緊張,不過有些人的聲音一直就是那樣。
    “是生意上的事。”我說,“他何時回來?”
    “我不確定。可能是晚上什麽時候吧。您……”
    “您家在哪兒,萊西夫人?”
    “在……在保爾聖區,距離村子西邊兩英裏。你是從村子打過來的嗎?你有何……”
    “我一個小時後再打過來,萊西夫人。”說完掛了電話。我走出電話亭。房間的另一個角落,一個穿著寬鬆長褲的黑皮膚女孩在一張小桌子上寫著賬簿什麽的。她抬起頭微笑著說:“你覺得這山怎麽樣?”
    我說:“還行。”
    “這裏非常安靜。”她說,“非常安寧。”
    “沒錯。你認識叫福瑞德·萊西的人嗎?”
    “萊西?噢,我認識,他們剛裝了一部電話。他們買下了鮑德溫舍。那幢木屋空置了兩年,他們剛買了下來,就在保爾聖區的邊緣,那是矗立在高地的一幢大木屋,可以眺望湖景,從那裏看過去景色一覽無遺。你認識萊西先生嗎?”
    “不認識。”我說完走了出去。
    人行道的盡頭,那頭馴服的雌鹿擋在籬笆的缺口處。我嚐試把它推開,但是它一動不動,我隻好跨過籬笆,走回印第安角賓館開我的車。在村子盡頭的東部有一個加油站,我把車停在那兒加油,順便問了問給我加油的男人保爾聖區在哪兒,他的皮膚顏色像皮革一樣。
    “嗯。”他說,“找到保爾聖區很簡單,一點也不難。不過你想找到這個地方還是會遇到點麻煩的。沿著這條路走大約一英裏半,經過天主教堂和金凱德營地,走到麵包店右轉,然後沿著路走到威洛頓男生營地,走過營地之後走左手邊第一條路,那是條土路,有點崎嶇不平。冬天的時候那些人不會把路麵的雪掃掉,不過現在也不是冬天。您認識那兒的人嗎?”
    “不認識。”我給了他錢,他找了零後回來了。
    “那兒非常安靜。”他說。“非常安寧。您貴姓?”
    “墨菲。”我答道。
    “很高興認識您,墨菲先生。”他說著,伸出手和我握手。“隨時歡迎您過來,很榮幸為您服務。嗨,您想去保爾聖區隻需要沿著這條路直走……”
    “好的。”我說完離開了,他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
    我想我現在知道怎麽去保爾聖區了,所以我掉頭駛上了另外一條路。很有可能福瑞德·萊西先生並不希望我拜訪他的木屋。
    從印度安角賓館過去半個街區的那條小路掉頭會拐到另一個碼頭,再往東就是彪馬湖岸了。湖裏水位很低。牛群正吃著腐爛的草,那些草春天的時候長在水下,夏天水位降低暴露了出來。幾個耐心的遊客正坐在馬達外裝的船上釣著鱸魚和翻車魚。草地一英裏以外左右有條土路,通向一個長滿刺柏的地方。湖岸邊有一個燈火通明的舞廳,盡管位於這個海拔高度,這裏看起來仍然像是下午,音樂早已響起。樂隊的聲音大到仿佛就在我的口袋裏演奏,我能聽見一個女孩用沙啞的聲音唱著《啄木鳥之歌》。開著車路過舞廳後,音樂聲逐漸消失,道路變得崎嶇不平。我疾馳而過,把湖岸上一幢木屋甩在了身後,那幢木屋旁隻有鬆樹、刺柏和波光粼粼的水麵。我把車停這地方的後麵,走到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樹旁,那棵樹連根拔起,十二英尺的根懸在空中。我靠著這棵樹,在幹燥的地麵坐了下來,點燃了煙鬥。這個地方平靜安寧,遠離一切喧囂,在山的薄暮下緩緩地暗淡下來。湖的另一邊幾艘快艇玩著捉迷藏的遊戲,但是這兒除了平靜的湖麵別無他物。我琢磨著福瑞德·萊西究竟是何方神聖,他到底想幹什麽,既然他的事情如此緊急,為何不待在家或者留條消息?我沒花多長時間思考。傍晚實在太寧靜。我抽著煙,看看湖麵,又看看天空,見到一隻知更鳥停在一棵高鬆樹光禿禿的枝頭上,等著天色變暗,好放開歌喉吟唱它的晚安曲。
    坐了快半個小時,我站起身,用腳後跟在柔軟的地麵上刨了個洞。我把煙鬥裏的煙絲倒了進去,再用土蓋上踩平了,然後漫不經心地朝著湖邊走了幾步,來到了樹的另外一端。這時我看見了一隻腳。
    那隻腳上穿著一隻白色帆布鞋,大約是九碼。我圍著樹根走了一圈。
    我看見了另一隻穿著白色帆布鞋的腳。接著看見了穿著白色條紋褲子的雙腿,一副軀幹,穿著商店門口常見的淡綠色運動襯衣,有著衛衣一樣的口袋,上麵是沒有紐扣的v領,露出了他的胸毛。那是一個中等年紀的男人,頭頂半禿,穿著一件上好的棕褐色外套,嘴邊留著一撇兒修好的胡須。他的嘴唇很厚,嘴巴像平常一樣微張著,露出了大而堅固的牙齒。他的臉龐看上去是那種物質充足,無須過多憂慮的樣子。他的眼睛望向天空,我似乎無法捕捉到他的目光。
    綠色運動襯衣的左邊有一個補丁,上麵是塊碗大的血跡。補丁中間可能是一個燒焦的洞,我無法確定,因為天色越來越暗了。
    我彎下腰,在他的襯衣口袋裏摸到了火柴和香煙,在他兩側的褲子口袋裏摸到幾個粗糙的硬塊,感覺像是鑰匙和銀幣。我把他的身體挪動了一點方便摸到他臀部後麵的口袋。他的身體還有餘溫,沒有完全僵硬。一個粗皮革的錢包緊緊地塞在右邊臀部的口袋裏,我把錢包拽了出來,用我的膝蓋支撐住他的背部。
    他的錢包裏有十二美元現金和幾張卡,但我感興趣的是他駕駛證上的名字。為了在昏暗的光線下看清上麵的名字,我劃燃了一根火柴。
    駕駛證上的名字寫著福瑞德·萊西。
    2
    我把他的錢包放回原處,起身轉了一圈,環顧四周,一個人也看不見,不管是地麵還是湖麵一個人影也沒有。如此昏暗的光線下,沒有人能看見我在做什麽,除非他靠近我。
    我走了幾步,低頭看有沒有留下足跡。沒有,地麵上隻覆蓋著長年累月掉下來的鬆針和腐爛的木屑。
    我突然看見了一把槍,距離我四英尺遠,差不多在那棵倒下來的樹下。我沒有碰槍,隻是彎下腰觀察了一下。那是一把22毫米口徑的柯爾特自動手槍,骨質手柄。槍身半埋在一小堆腐爛的棕色木屑下。木屑堆上有許多黑色的大螞蟻爬來爬去,一隻螞蟻沿著槍管在爬動。
    我直起身再次快速地掃視了一眼周圍。一艘船慵懶地向湖岸駛去,消失在視野中。我能聽見減速的摩托車上傳來不均勻的突突聲,但是我什麽都看不見。我朝著車往回走,就快走到了。一個小個子悄悄地從茂密的石蘭灌木林裏冒了出來。一束光在他的眼鏡上方閃爍,又在其他東西上閃,又向下在手上閃著。
    一個嘶嘶的聲音說道:“舉起手來。”
    這個位置非常適合快速反擊,但是我不認為自己能夠快速反擊。於是我把手舉了起來。
    小個子從灌木叢鑽了出來,眼鏡下麵閃閃發光的原來是一把槍,一把足夠大的槍,那把槍朝我指來。
    那個小個子黑色的胡須下長著一張小嘴,嘴裏的金牙閃閃發光。
    “麻煩轉過身去。”小小的聲音溫和地說,“你看見躺在地上的男人了?”
    “聽我說。”我說,“我是第一次來這兒,我……”
    “快點轉過身去。”那個男人冷冰冰地說。我隻好轉過身。
    接著他用槍口抵著我的背部。一隻柔軟靈活的手在我身上摸來摸去,最後停在我胳膊下的槍上。他發出噓聲,把手移到了我的臀部。接著拿走了我的錢包,動作幹淨利落,是個厲害的賊,我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動作。
    “我現在來看看你的錢包,你站好別動。”那個男人說,他把槍移開了。
    一個好身手的人此刻會有機會反抗,他可以快速地倒地,然後跪地後空翻,接著掏出手槍射擊對方的手。這一切會發生得非常快。好身手可以迅速地打倒這個小個子,動作就像老夫人取出假牙一樣幹脆利落。然而不管怎樣,我不認為自己有這樣的好身手。
    小個子把錢包重新塞回了我的口袋,又用槍管抵住我的背。
    “那麽。”聲音溫和地在我耳邊響起,“你來這兒就是一個錯誤。”
    “兄弟,你說得對。”我告訴他。
    “無所謂。”那個聲音說,“快走吧,回去。給你五百美元。今天發生的事你不對別人說,一周後你會收到五百美元。”
    “好。”我說,“你有我的地址?”
    “很有意思。”那個男人喃喃地說,“哈哈,哈。”
    不知什麽砸在我的右膝膝彎處,當時我的腿就這麽跪了下去。我的頭開始痛了起來,原本以為他要用槍砸我的腦袋,但是他隻是愚弄了我一下。他反手在我後腦勺上一擊,算是輕的一下。他的小手非常有力量。我的頭仿佛飛到了湖中央又飛了回來,“砰”的一下按在我脊柱上麵,我感覺到惡心想吐。不知怎麽,我的嘴裏還含了一口鬆針。
    此刻已是午夜,我躺在一間窗戶緊閉、沒有新鮮空氣的小房子裏,胸口重重地壓在地上。他們在我背上壓了許多煤炭,其中堅硬的一塊壓在我背中間的位置。我發出聲音,但我的聲音微不足道,絲毫沒有人在意。我聽見船的發動機的聲音越來越大,一個人踩在鬆針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一個大聲咕嚕的人走了出去,又走了回來,他的聲音很急促,帶著某種口音。
    “你在那兒發現了什麽,查理?”
    “噢,什麽也沒發現。”查理咕咕地說,“他在那兒抽煙,什麽也沒做。夏天過來避暑的遊客而已,哈哈。”
    “他看見屍體了嗎?”
    “沒看見。”查理說。我琢磨著他為什麽撒謊。
    “那好,我們走吧。”
    “啊,太糟糕了。”查理說,“太糟糕了。”壓在我身上的重物沒了,那些堅硬的煤塊從我背上沒了。“太糟糕了。”查理又說了一遍,“但必須這樣做。”
    這次他不是愚弄我,他用槍重重地敲在我頭上。過來看看,我會讓你摸摸我頭上的腫塊,我有好幾塊呢。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了,我跪在地上哀鳴。我一隻腳挪在地上,緩緩站了起來。我用手背擦了擦臉,又挪了挪另一隻腳放在地上,仿佛從一個洞裏爬了出來。
    太陽下山了,我前方的湖麵不再波光粼粼,卻在月光的映照下,灑上了一層銀輝。我的右邊是那棵倒下的大樹。他們把屍體移走了。我小小翼翼地朝樹移過去,用手輕輕地摩擦我的頭,腦袋腫了起來,但是沒有在流血。我停了下來,回頭看我的帽子,突然記起來我把帽子留在了車上。
    我圍著樹走了一圈。月光明亮,隻有在山上或者沙漠裏才能看見這麽明亮的月光。此刻,你基本上可以看清地上沒有屍體,樹下也沒有槍,更沒有螞蟻在槍上爬來爬去。地麵平滑,有點傾斜。
    我站在那裏靜心傾聽,唯一聽到的是我腦袋裏麵血液衝擊的聲音,唯一感受到的是我的腦袋在劇烈地疼痛。接著我突然想起伸手去摸我的槍,槍還在那兒。然後我伸手去摸我的錢包,錢包也還在那兒。我抽出我的錢包看了看錢包裏的錢,一個子也沒少。
    我轉身艱難地走回車旁。現在我隻想回到賓館,喝上幾杯,然後躺下來休息。我想著過後再見查理,絕不是現在。我最先想做的就是躺一會兒,我可還在長個子,需要休息。
    我上了車,開動車子,在柔軟的地麵上兜著風,接著開回了那條土路,沿著那條路上了高速公路,路上沒有遇到一輛車。路旁舞廳仍在熱火朝天地放著音樂,那個聲音沙啞的歌手唱著《我再也不會笑了》。
    上了高速公路,我打開車燈,開回村子裏。從碼頭回街區的途中有一間鬆木造的簡陋房子,隻有一間屋子,玻璃門後麵亮著一盞沒有任何裝飾的燈,門外掛著當地的法律法規。
    我把車子停在街道另一邊,坐了幾分鍾,眼睛到處查探那間簡陋的小屋。屋裏有一個光頭男人坐在一張旋轉椅上,椅子旁放著一張可以合蓋的辦公桌。我打開車門準備下車,思考了會兒又把門關上了,發動車子開走了。
    不管怎樣,我有一百美金可以賺。
    3
    從村子裏出來後,我開了兩英裏,經過麵包店,上了往彪馬湖去的一條新柏油路。途經幾個營地,我看見男生夏令營的棕色帳篷之間懸掛著一盞盞燈,那些男生在一個大帳篷裏洗著餐具,時不時傳來餐具碰撞的叮當聲。沿著這條路再往前開一會兒,便看見了水灣和一條分岔的土路。土路車轍斑駁,到處坑坑窪窪,布滿了凹凸不平的石頭,路旁樹枝橫生,車子勉強才能開過去。又經過了幾間亮著燈的木屋,這些老舊的木屋是用鬆木建成的,還懸掛著沒有剝落的樹皮。再往前開變得愈加空曠,過了一會兒,一幢矗立在峭壁邊的大木屋出現在我眼前。木屋頂上有兩個煙囪,外麵圍著粗木做的柵欄,柵欄外麵是雙車庫。靠近湖的那邊有一條長長的門廊,階梯直接延伸到水麵。窗戶透著燈光,我傾斜車頭燈,看見釘在一棵樹上的模板上寫著“鮑德溫”,對了,這就是萊西家。
    車庫敞開著,裏麵停著一輛小轎車。我站了一會兒,接著走進了車庫,摸了摸車的排氣管,排氣管是冷的。穿過一座木門,走上了一條石頭路,石頭路通向那條長長的門廊。我走到門口,門正好開著。一個高個子的女人站在門口,燈光映照在她的身上。一隻毛發柔順的小狗從她身後跑了出來,從階梯上滾了下來,它的兩個前爪撞在了我的胸口,接著跳到了地上,轉著圈發出歡呼的聲響。
    “下來,雪莉!”門口的女人喊著,“趴下!雪莉是不是很有趣?有趣的小狗。它有一半狼的血統。”
    雪莉跑回了屋子。我問道:“您是萊西夫人嗎?我是埃文斯,我一個小時前打過電話給您。”
    “對,我是萊西夫人。”她回答,“我丈夫還沒回來。我……嗯,要不請先進來?”她的聲音聽上去很是疏離,仿佛從雲霧中飄來一樣。
    我進來後,她把我身後的門關上,站在那兒打量著我,微聳了一下肩,然後坐在了一張藤條椅上,我坐在了另一張相似的椅子上。雪莉不知道從哪裏又冒了出來,跳到我的大腿上,用它幹淨的舌頭舔著我的鼻頭,又跳了下去。雪莉是一隻灰色的小狗,有一條長長的柔軟的尾巴,鼻子很靈敏。
    萊西家的房間很長,有許多窗戶,窗簾並不怎麽新。牆上有一個很大的壁爐,地麵鋪著印度地毯,房內有兩張書桌,上麵裝飾的印花棉布已經褪色了,還有其他一些藤條家具,看起來不怎麽舒適。牆麵裝飾著一些鹿角,有一對鹿角有六個結。
    “福瑞德還沒回家。”萊西夫人又重複了一遍,“我不知道什麽事纏住了他。”
    我點了點頭。萊西夫人的臉色蒼白,麵部肌肉緊繃著,她黑色的頭發有些淩亂。她上身穿著一件雙排扣的緋紅色外套,紐扣是銅的,下身穿著一條灰色的法蘭絨休閑褲,光著腳穿著一雙豬皮革木底涼鞋,脖子上戴著一串混濁不清的琥珀項鏈,頭上戴著舊玫瑰材質的發帶。萊西夫人三十來歲,現在讓她學習如何裝扮自己為時已晚。
    “你找我丈夫是為了生意上的事?”
    “是的,他寫信讓我過來,住在印第安角賓館,電話聯係他。”
    “噢……住在印第安角賓館。”她接話道,仿佛那意味著什麽。她蹺起了二郎腿,好像又不喜歡那樣,又把腳放了下來。她身體前傾,用手托著下巴。“您是做哪一行,埃文斯先生?”
    “我是個私家偵探。”
    “這件事……這件事是跟錢有關嗎?”萊西夫人迅速地問。
    我點了點頭。這樣回答似乎比較安全。通常我處理的事是跟錢有關,不管怎樣,都跟我口袋裏的一百美金有關。
    “當然。”萊西夫人說,“很正常。你要不要來點喝的?”
    “好,非常感謝。”
    她走到一個木質的小吧台前,拿了兩杯酒回來。我們喝著酒,越過杯沿看向彼此。
    “印第安角賓館。”她說,“剛來這兒時,我和福瑞德在那兒住了兩晚,我們的木屋打掃幹淨後才搬進來,我們買下這幢木屋之前,這兒空置了兩年,很髒。”
    “我想也是。”我附和說。
    “你說我丈夫給你寫了信?”她此刻看著她的酒杯,“我想他告訴你這件事了。”
    我遞給她一支煙,她準備伸手去拿,然後又搖了搖頭,把手放在膝上,撚著手。她仔仔細細地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
    “他有些說得含混不清。”我說,“有幾點是這樣。”
    她堅定地看著我,我也堅定地看著她。我輕輕地對著酒杯哈氣,直到杯沿變得模糊。
    “嗯,我認為,對於這件事我們沒必要神秘兮兮的。”她說,“事實上,我比福瑞德以為的知道得多,比如說,他不知道我看了那封信。”
    “他寄給我的那封?”
    “不是,是從洛杉磯寄過來的那封,裏麵有一份對十美元鈔票的鑒定報告。”
    “你是怎麽看到的?”我問道。
    她撲哧笑了,但其實並無笑點可言。“福瑞德太神神秘秘了,對女人太神秘可不是什麽正確的選擇。福瑞德去衛生間的時候,我偷看了一眼他的信。那封信是我從他口袋裏拿出來的。”
    我點了點頭,又喝了點酒。我附和道:“嗯哼。”既然我還不知道她在說什麽,這樣應對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但是你怎麽知道那封信就在他的口袋裏呢?”
    “他從郵局取了那封信,那個時候我跟他在一起。”她又笑了,這次好像有點意思了。“我看見裏麵有一張鈔票,信是從洛杉磯寄過來的。我還知道我之前給一位這方麵的專家朋友寄過一張鈔票。所以,我當然知道這封信裏是鑒定報告,事實也是。”
    “這麽看來,福瑞德的保密工作做得不怎麽好啊。”我說,“信上說些什麽?”
    她的臉頰有些泛紅。“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告訴你,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一個偵探,你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叫埃文斯。”
    “嗯,這個很好解決。”我邊說邊證明給她看。再次坐下來時,那條小狗跑過來嗅我的褲腳。我彎下腰拍著它的頭,沾上了一手的口水。
    “信上說,那張鈔票做得天衣無縫,特別是紙張近乎完美。但在顯微鏡的比較下注冊號還是有一點細微的區別。那是什麽意思?”
    “那個意思是他寄過去的鈔票不是政府方麵製造的,還有其他什麽不對嗎?”
    “有,那張鈔票放在黑色燈光下,不管什麽樣的黑色燈光,墨水成分都會出現細微的差別。但是信上還說光在裸眼下,這個假鈔幾乎天衣無縫,可以瞞過任何銀行櫃員的眼睛。”
    我點了點頭。這件事可是出乎我的意料。“那封信是誰寫的呢,萊西夫人?”
    “信上署著‘比爾’的簽名,就寫在一張普通的信紙上。我不知道寫信人是誰。哦,還有,比爾說福瑞德應該馬上將這個假鈔上交給聯邦的人,因為一旦這些假鈔開始流通會造成很多麻煩。不過,如果福瑞德可以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的話,他當然不會讓假鈔在市麵上流通。我想這也是為什麽他寫信給你吧。”
    “嗯,不是,當然不是因為這個。”我說。當然我不過是瞎猜的,有可能什麽都沒猜對,就目前這點狀況我還猜不到什麽。
    她點了點頭,好像我說得很有道理。
    “平常福瑞德這時候在幹什麽?”我問道。
    “打橋牌或者打撲克,他這幾年都這樣。他差不多每個下午都在體育俱樂部打橋牌,晚上又打很長時間的撲克。你看,像他這樣的人根本沒時間和假鈔扯上關係,即使是通過最無意的方式。但總有人不相信這會是無意的。他有時也賭賽馬,但隻是為了好玩,他賭馬贏了五百美元,放在我的鞋子裏送給我做禮物。那是我們住在印第安角賓館的時候。”
    我想衝到院子裏大叫,捶捶自己的胸口釋放廢氣。但是我所能做的就是坐在這裏,擺出一副明智的樣子,大口喝酒。酒很快被我喝完了,酒杯裏的冰塊發出孤獨的碰撞聲。萊西夫人又拿了一杯酒給我。我飲了一小口,深呼吸了一下問道:“如果這個假鈔那麽天衣無縫的話,福瑞德怎麽知道這個錢會帶來麻煩呢,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的眼睛睜大了一點。“噢……我懂。他當然不知道。但不止那一張,總共有五十張,全是十美元的鈔票,嶄新的。而且這些錢跟他之前放在鞋子裏的那些不一樣。”
    我琢磨著把頭發扯下來會不會讓我好受點。我想大概沒有用——我的頭太痛了。查理,好一個老查理!很好,查理,過一會兒我就去會會你。
    “聽著。”我說,“是這樣,萊西夫人。福瑞德沒有告訴我關於鞋子的事。他經常把錢放在鞋子裏嗎?還是說這個錢比較特別,是他賭馬贏的,馬釘著馬蹄鐵?”
    “我跟你說過了那是他準備給我的驚喜。我穿鞋的時候自然會發現。”
    “哦。”我把我上嘴唇的皮咬了半英寸下來,“但是你沒有發現那些錢?”
    “我讓女服務員把鞋送到村裏的修鞋匠那兒去加厚鞋底,我都沒往裏看,我怎麽發現。我也不知道福瑞德往裏麵放了東西。”
    事情終於有點頭緒了,我仿佛看見了一線希望之光,但是那光線很遙遠,而且來得很緩慢,那希望之光非常柔弱,隻有螢火蟲的一半光芒。
    我說:“福瑞德不知道你讓女服務員把鞋拿去修鞋匠那兒了。那後來呢?”
    “嗯,格特魯德,那個女服務員的名字,她說她也沒有發現鞋子裏的錢。福瑞德知道之後問了她,他去了鞋匠鋪,鞋匠還沒有開始修我的鞋,那卷錢仍然塞在鞋頭裏。於是福瑞德大笑著把錢取了出來放在了自己的口袋裏,他給了鞋匠五美元,因為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我喝完了第二杯酒,身體向後靠著。“我現在明白了。後來福瑞德把那卷錢拿出來檢查的時候,他發現不是之前他的錢了,全變成一張張嶄新的十美元了。但之前他的錢可能是麵值不同,新舊不一。”
    她似乎很驚訝我能把這些內容推理出來,我在想她以為福瑞德寫了一封多長的信給我。我說道:“後來福瑞德不得不認為別人把他的錢換掉肯定是有原因的,於是他琢磨出了一個原因,寄了一張十美元給朋友做鑒定。寄回來的鑒定報告上說這錢是偽造的,但偽造得天衣無縫。他在賓館問了誰?”
    “我想,除了格特魯德就沒別人了。他不想挑起什麽事。我想他就寫信告訴了你。”
    我撚滅了手中的煙,透過敞開的前窗看著灑滿月光的湖麵,一艘快艇閃著明亮的白色前燈,轟隆隆地駛過水麵,消失在森林後麵。
    我收回視線看向萊西夫人,她坐在那兒,用她瘦弱的手托著下巴。她的眼睛似乎也看向了遠方。
    “我希望福瑞德能夠回來。”她說。
    “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他和一個叫弗蘭克·路德斯的男人出去了,路德斯住在森林俱樂部,就在湖那邊的盡頭。福瑞德說他在俱樂部擁有股份。不久前,我給路德斯先生打了電話,他說福瑞德和他搭便車去了鎮上,在郵局下了車。我一直等著福瑞德打電話回來叫我開車去接他。他已經出門好幾個小時了。”
    “可能有人在森林俱樂部玩牌,福瑞德去了那裏。”
    她點了點頭。“但是他通常會電話聯係我。”
    我盯著地板看了會兒,盡量讓自己感覺靠得住一點。然後,我站起身來。“我想我該回賓館了。我會一直在那兒,隨時恭候您的電話。我想我在哪個地方碰見萊西先生了。他是不是身材粗壯,約莫四十五歲,有些禿頂,嘴上留著一撮胡子?”
    她和我一起走到門邊。“是的。”她說,“那就是福瑞德,正是。”
    她把雪莉關在屋內,她獨自一人望著我走到車旁、開車離開。天哪,她看起來好孤獨。
    4
    敲門聲響起時,我正躺在床上,手裏晃著一根煙,琢磨著我為什麽要卷入這場風波。我說了聲請進,一個穿著工作服的女服務員手裏拿著幾條毛巾走了進來。她發色暗紅,臉龐小巧,妝容精致,四肢修長。她道了聲打擾便把毛巾掛在毛巾架上,出門前她側身看了我一眼,濃密的睫毛撲閃撲閃的。
    我隨口說了聲:“你好啊,格特魯德。”天知道我為什麽這麽說。
    她停住了腳步,腦袋轉了過來,嘴角正要上揚。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隻知道有一個女服務員叫格特魯德。我想找她說些話。”
    她倚靠在門框上,手臂上搭著毛巾。她的眼神有些慵懶。“嗯?”
    “你是常住在這兒,還是隻是夏天在這邊待一段時間?”我問道。
    她的嘴唇微張。“我得說我不是住在這兒。和那些山村怪人住在這兒?我可不會。”
    “一切都還好嗎?”
    她點了點頭。“我不需要任何陪伴,先生。”她像是在胡說八道。
    我盯著她看了一分鍾,然後說道:“說一下有個人把錢放在鞋子裏的事。”
    “你是誰?”她冷冷地問道。
    “我叫埃文斯,洛杉磯的一名私人偵探。”我明智地朝她露齒微笑。
    她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僵硬,拿毛巾的那隻手緊緊拽住拳頭,指甲在衣服上刮來刮去。她從門口走了過來,坐在了牆邊一張背靠直椅上。她的眼神裏透出不耐煩。
    “一個條子。”格特魯德吸了一口氣,“所以呢?”
    “你不知道嗎?”
    “我隻聽說萊西夫人把錢放在了一雙要拿去加鞋底的鞋裏麵,是我把她的鞋送去鞋匠那兒的。鞋匠沒偷她的錢,我也沒有。她已經把錢拿回去了,不是嗎?”
    “你不怎麽喜歡警察,對嗎?我似乎在哪裏見過你。”我說道。
    她的臉僵住了。“聽著,條子。我找了份工作,而且幹得很努力,我不需要任何警察的幫助,我也不欠任何人一分錢。”
    “當然。”我說道,“你從房間取了鞋後,直接拿著去了鞋匠那兒嗎?”
    她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路上也沒有停留?”
    “我為什麽要停?”
    “我當時不在。不然我也不會問了。”
    “好吧,我中間沒有停下來。隻是告訴了韋伯一聲,我要出去給客人辦事。”
    “韋伯先生是誰?”
    “他是酒店助理,經常在樓下餐廳待著。”
    “是那個個子高高的、臉色蒼白、把所有賽馬結果都寫下來的男人嗎?”
    她點了點頭。“那應該就是他。”
    “我明白了。”我邊說邊劃燃了一根火柴,點了一支煙,透過煙霧我看著她。“非常感謝你。”我說。
    她站起身,走到門邊開了門。“我覺得我沒見過你。”她說著轉頭看著我。
    “我們很多人你肯定沒見過。”我說。
    她臉頰泛紅,站在那裏盯著我看。
    “你們賓館總是這麽晚換毛巾嗎?”我問道,隻是為了找些話說。
    “你很聰明,不是嗎?”
    “嗯,我盡量給人留下聰明的印象。”我滿臉謙虛地傻笑道。
    “不過效果可不怎麽樣。”她說道,突然有了一絲非常重的口音。
    “在你拿了那雙鞋後,除了你還有誰碰過那雙鞋嗎?”
    “沒有。我跟你說過了,我隻停下來告訴韋伯先生……”話說了一半,她停了下來思考了一會兒。“我去給韋伯先生倒了一杯咖啡。”她繼續說道。“我把鞋子放在他桌上的現金出納機旁邊。我怎麽知道有沒有人碰過那雙鞋?他們不是已經把錢拿回去了嗎,這有什麽影響嗎?”
    “嗯,我見你急著不要讓我問下去了。跟我說說韋伯那個人吧。他在這家賓館待了很久了嗎?”
    “很久了。”她滿臉嫌棄地說,“女生不會想和他走太近,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
    “說韋伯先生。”
    “嗯,見鬼去吧韋伯先生——如果你明白我說什麽的話。”
    “你說話別人經常不理解嗎?”
    她的臉又紅了。“順便說一句。”格特魯德說,“去死吧你。”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說。
    她打開門,對著我半嗔半笑,然後迅速走了出去。
    她的腳步聲在走廊裏回響,我沒有聽見她在其他人的門口停下。我看了看表,已經過了九點半了。
    有人踏著重重的腳步聲出現在走廊上。他進了我隔壁的房間,“砰”的一聲把房門關上了。那個人開始咳嗽,把鞋子踢得到處都是。一個體積巨大的人砰地倒在彈簧床上,開始在床上彈來彈去。五分鍾過後,他又爬了起來。一雙大腳光著嗵嗵地走在地上,接著傳來瓶子和玻璃杯碰撞的聲音。那個男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隨後又躺在了床上,幾乎馬上傳來了呼嚕聲。
    除了隔壁的嘈雜聲,樓下餐廳和酒吧也傳來混亂的喧囂聲,在這個山中度假區,你可享受不到什麽寧靜。高速快艇在湖上行駛轟鳴,舞廳音樂此起彼伏,汽車喇叭不時按響,射擊場上22毫米口徑槍支的射擊聲不斷響起,主幹道上小孩子對著彼此大聲嘶喊。
    實在太“安靜”了,以至於我都沒聽見自己房間的門開了。等我注意到的時候,房門已經半開了。一個男人靜悄悄地走了進來,他把門半掩著,朝屋裏走了幾步,站在那裏看著我。這個人個子高高的,身材幹瘦,皮膚蒼白,一言不發,他的眼睛裏透出恐嚇的氣息。
    “好了,哥們兒。”他說,“拿出來給我看看。”
    我翻了個身坐了起來。我打了個哈欠。“看什麽?”
    “對講機。”
    “什麽對講機?”
    “趕快,聰明人。拿出對講機,不要以為對講機在你那兒,你就可以問些沒有用的問題。”
    “哦,那個。”我冷笑著說道,“我沒有什麽對講機,韋伯先生。”
    “是嗎,那很好。”韋伯先生說。他穿過房間朝我走來,長長的手臂來回擺動。走到距離我隻有三英尺以外時,他身體微微前傾,突然移動了一下。一個巴掌重重地甩在我臉上。我整個腦袋都震動了,疼痛從四麵八方傳來。
    “就為了個對講機。”我說,“今晚你就沒去看電影。”
    他的臉變得扭曲,露出嘲諷的表情。他舉起右拳,半天也沒出拳,我差不多都有時間跑出去買個接球麵具先戴上了。我從他拳頭底下鑽過去,用槍指著他的肚子。我說:“把手舉起來,快。”
    他又咕噥了一會兒,眼神迷離,手卻沒動。我圍著他走了一圈,然後朝門邊走去。他慢慢轉過身,看著我。我說:“等我把門關上,然後我們說說鞋子裏的錢的那樁事,或者說‘偷天換日’那件事。”
    “見鬼去吧。”他罵道。
    “非常漂亮的反擊。”我說,“充滿創意哦。”我往門邊走抓住了門把手,眼睛一直盯著他,身後傳來木門關上嘎吱嘎吱的聲音。就在我轉身的那一刻,一塊巨大的又重又硬又結實的混凝土磚猛地砸在我的下巴側麵。我被拍得天旋地轉、眼冒金星,遠遠摔出了老遠,仿佛過了幾千年後我的背部撞上了某個行星才停下來。我頭暈目眩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腳。
    這雙腳胡亂地擺著,腿的方向朝向我,兩條腿呈外八字在地板上張開著。一隻手無力地搭在上麵,不遠處躺著一把手槍。我動了動其中一隻腳,驚訝地發現那竟然是我自己的腳。那隻手無力地抽搐著,機械地伸過去夠那把手槍,可惜並沒有碰到,又試了一次,這次終於抓到了光滑的槍柄。我把槍舉了起來,仿佛有人綁了千斤巨石在上麵,但不管怎樣,我還是舉起來了。我四處張望,房間寂靜無人,隨後,我雙眼直直地盯著緊閉的房門,稍稍挪動了下身體,疼痛從四麵八方傳來,頭疼腦漲,下巴也劇痛著。我把槍又向上舉了舉,然後放了下來。去他的,我把槍舉起來究竟為了什麽,房間空無一人,所有來客都已離去。天花板的吊燈發出刺眼的光芒,照射著空蕩蕩的房間。我動了動,疼痛更加劇烈,我彎下一條腿,單膝跪地。我再次拿起那把槍,起身的時候,嘴裏不斷呻吟,嘴裏幾乎全是灰塵的味道。
    “啊,太糟糕了。”我大聲說,“太糟糕了,必須這樣。好吧,查理,我要見到你了。”
    我的身子晃了晃,就像一個醉了三天三夜的酒鬼一樣,頭暈目眩。我緩慢地轉動身體,將房間掃視了一遍。一個男人以禱告的姿勢跪在床邊,身體向前靠在床上,手臂向下垂著,腦袋斜靠在左肩上。他穿著一件灰色的正裝,頭發也是灰金色。
    他看上去很是舒適,插在他左側肩胛骨上粗糙的獵刀鹿角刀柄似乎絲毫沒有影響他。
    我走過去,彎下腰察看那人的臉,那竟是韋伯先生,可憐的韋伯先生!從獵刀插入的那個地方一直到他的夾克底下是一道長長的暗紅血印。
    那可不是紅藥水。
    我找到了我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戴在頭上,把槍放進了口袋裏,艱難地走到門口。我轉動鑰匙打開門,關上了燈,走了出去,反手關上了背後的門,把鑰匙也扔進了口袋裏。
    我穿過安靜的走廊,下樓進了辦公室。一個年老的夜班收銀員坐在桌子後麵看著報紙,滿臉倦容,他甚至都不抬頭看我一眼。我朝門廊那邊的餐廳看了一眼,還是那群人在吧台前,喧囂吵鬧,那個鄉村交響樂團依然在角落裏為了營生賣力演出。吸煙的那個家夥和長著約翰·路易斯一樣眉毛的家夥正在收銀機那兒忙活,生意似乎不錯的樣子。幾對男女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越過對方的肩膀,舉著一杯紅酒。
    5
    我從酒店大門走了出去,左轉沿著街道往停車的地方走去,但是沒走多久就停下,又轉身回了酒店大堂。我倚靠在櫃台,向服務生打聽道:“我能和那個叫格特魯德的女侍者說幾句話嗎?”
    他透過眼鏡看著我,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她九點半走了,回家了。”
    “她住哪兒?”
    這次他盯著我看沒有眨眼。
    “我覺得您可能有了不該有的想法。”
    “就算我有,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摸著下巴,認認真真地打量了我一番。“有什麽問題嗎?”
    “我是來自洛杉磯的一名偵探,如果別人配合的話,我工作一般不會搞出什麽動靜來。”
    “你最好去找福爾摩斯先生。”他說,“酒店的經理。”
    “聽著,朋友,這地方很小,我隻消去喝酒吃飯的地方打聽一下,馬上就能弄到格特魯德的消息,我隨便就能編個理由,相信我,我能打聽出來的。你告訴我可以幫我節約一點點時間,有可能順便防止有人受傷,可不會是輕傷哦。”
    他聳了聳肩。“讓我看看你的證件,您是?”
    “埃文斯。”我把證件拿給他看了。
    他看完我的證件之後還盯著看了老久,然後才把錢包遞給我,繼續盯著自己的指尖看。
    “我想她在白水寨。”
    “格特魯德姓什麽?”
    “史密斯。”服務員回答道,他那老於世故、滿麵倦容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那種笑容往往出現在見識過太多世麵的人的臉上。
    我跟他道了謝,再次出了酒店上了人行道,走了半條街的路後進了一家吵鬧的小酒吧,點了一杯酒。一個三人組合的管弦樂隊正在酒店後方的微型舞台上演奏,舞台前方是一個小小的舞池。眼神迷離的幾對舞伴在舞池中央慢悠悠地晃著,腳跟幾乎不離地麵,嘴巴張著,表情茫然。
    我喝了一杯黑麥威士忌,順便詢問了一下男侍應白水寨的位置。他告訴我白水寨在鎮子的最東邊,往回走半條街,從加油站的那條路可以過去。
    我出了酒吧取了車,開著車穿過村子找到了那條路。淡藍色的霓虹標誌有一個箭頭指示著方向。白水寨是山坡上的一片棚屋群,正前方是棟辦公樓。我在辦公樓前麵停下了。這裏的居民坐在自家小小的門廊前聽著便攜收音機。這裏的夜晚寧靜愜意。辦公室門前有一個門鈴。
    我按了門鈴,一個穿著寬鬆長褲的女孩給我開了門。她告訴我史密斯小姐和霍夫曼小姐的住所獨自位於一角,因為年輕女孩睡得晚,而且不想被打擾。當然,現在是旅遊旺季,到處都有點吵鬧。但是他們住的木屋——溫馨小舍——很是寧靜,位於山後麵,往左邊去就是了,很容易找到。她還問我是不是她們的朋友。
    我告訴她我是史密斯小姐的祖父,謝過她之後,我出了辦公樓,徑直穿過了木屋群中間的山坡,走到了山後麵的鬆樹林的邊緣地帶。這裏有一堆長長的木柴,每一塊空地上都有一幢小木屋。左邊的一棟木屋前停著一輛跑車,車燈模糊昏暗。一個個子高高的金發少女正把行李箱放進後備廂裏。她的頭發用一條藍色的手絹係著,身上穿的毛衣和褲子也是藍色的,可能因為光線太暗,看起來都像是藍色。她身後的木屋亮著燈,屋頂上掛著一個小牌子,上麵寫著:溫馨小舍。
    金發少女沒關後備廂,走回了木屋。暗淡的燈光透過開著的門投射出來。我輕手輕腳地上了台階,跟著進了屋內。格特魯德猛地將床上的行李箱合上。那個金發少女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內,但聽聲音她應該是去了廚房,她們住的是一棟小小的白色木屋。
    我沒發出什麽噪音。格特魯德關上了行李箱,拎起來準備拿上出門。那個時候她才看見我。她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拎著行李箱呆呆地站在那裏。她張著嘴,回頭迅速地用德語說了一句:“安娜,小心!”
    廚房裏的雜音瞬間停了下來,我和格特魯德互相對視。
    “要走?”我開口問道。
    她舔了舔嘴唇:“要攔著我嗎,條子?”
    “我可沒這麽想。你為什麽要離開?”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這裏海拔太高了,我神經緊張。”
    “這個決定很突然,不是嗎?”
    “這難道也違法了?”
    “我沒這麽說。你害怕韋伯,不是嗎?”
    她沒有回答我。她的目光看向我身後,這是老掉牙的套路了,我幸好沒放在心上。我身後的木門緊閉著。我轉過身發現那個金發少女在我身後,她手裏握著一把槍。她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她身材高大,看起來非常強壯。
    “這人是誰?”她問道,聲音緩慢低沉,像極了男人的聲音。
    “洛杉磯的一個條子。”格特魯德回答說。
    “那麽。”安娜說,“他來幹嗎?”
    “我不知道。”格特魯德說,“我覺得他不像是個偵探,他看起來太弱了。”
    “那麽。”安娜邊說邊往旁邊移動,移到了離門遠的地方,手裏的槍一直對著我。她拿槍的樣子沒有絲毫緊張。“你想幹嗎?”她聲音嘶啞地問我。
    “我什麽都想知道。”我回答說,“你們為什麽要離開?”
    “這已經解釋過了。”金發少女淡定地回答,“我們離開是因為海拔太高,格特魯德覺得不舒服。”
    “你們倆都在印第安角賓館上班?”
    金發女孩說:“這不重要。”
    “去你的。”格特魯德突然說,“是的,今晚之前我們都在印第安角賓館工作,現在我們要走了,有什麽意見嗎?”
    “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金發少女說,“去看看他身上有沒有槍。”格特魯德放下手中的行李箱,在我身上搜了個遍。我找到了我身上的槍,大方地讓她拿走了。格特魯德站在那兒對著我的槍看,臉色蒼白,表情慌張。金發少女吩咐她說:“把槍放在外麵,行李箱放進車裏。發動車子等著我。”
    格特魯德又把行李箱拎了起來,繞過我身旁走向了門。
    “你們跑不了多遠的。”我說道,“他們會提前打電話,然後在半路攔住你們。這裏隻有兩條路可以出去,而且非常容易封鎖。”
    金發少女挑了挑她精致的茶色眉毛。“為什麽有人要攔截我們?”
    “噢,你為什麽舉著一把槍?”
    “我不知道你是誰。”金發少女說,“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去吧,格特魯德。”
    格特魯德打開了門,回頭看了我一眼,動了動嘴唇。“聽我聲勸,偵探,趁現在你還能脫身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她平靜地說道。
    “你們誰見過那把獵刀?”
    她們快速地瞥了對方一眼,然後看著我。格特魯德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眼神沒有愧疚之意。“我走了。”格特魯德說,“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好吧。”我說,“我知道你想不起來了。還有一個問題:你拿鞋子出去那天,你給韋伯先生倒咖啡用了多長時間?”
    “你這是在浪費時間,格特魯德。”金發少女不耐煩地催道,不過語氣還是慢條斯理的。她看起來倒不像一個急躁的人。
    格特魯德沒有理會她,她的眼睛看起來陷入了沉思。“就是給他倒一杯咖啡那麽長的時間。”
    “可是餐廳就有咖啡。”
    “餐廳的咖啡不新鮮了。我去廚房給他倒的,我還給他拿了點烤麵包片。”
    “五分鍾?”
    格特魯德點了點頭。“大約五分鍾。”
    “當時在餐廳韋伯旁邊還有其他人嗎?”格特魯德堅定地看著我。“那個時間點了我覺得應該沒人了。我不確定,也許有人晚餐吃得晚。”
    “非常感謝。”我說道,“小心點把槍放在門廊上,不要扔。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把裏麵的子彈弄出來,反正我沒打算開槍。”
    格特魯德淺淺地笑了笑,她用拿著槍的那隻手開了門,出去了。我聽見她下了樓梯,接著又聽見後備廂“砰”的一下關上了,隨後聽見汽車發動的聲音,馬達嗡嗡地響著。
    金發少女移到門邊抽出鑰匙插在外麵。“我不在乎對誰開槍。”她說道,“但是不得已時我才會那樣做,不要逼我。”
    她關上門,轉動鑰匙鎖上了門,從門廊走了下去。隨後傳來車門猛地關上的聲音,馬達發動了,輪胎摩擦著地麵,沙沙地響著,從木屋的空地之間開了下去。後來,收音機的雜音就把汽車的聲音蓋住了。
    我站在那裏環視了一遍溫馨小舍,過了一會兒走了進去,東西都好好擺在那裏。垃圾桶裏還裝著垃圾,咖啡杯沒有洗,平底鍋全是麵粉。房間裏麵一份文件也沒有,沒人在這兒寫下自己的個人故事。
    後門也鎖上了,這邊離營地比較遠,被濃密的樹林覆蓋在黑暗之中。我推了推門,彎下腰察看門鎖,是一把直直的螺栓鎖。我把窗戶推開了,釘在窗戶上的鐵絲網抵住了外麵的牆。我又走回門邊,肩膀用力地撞了上去,門紋絲不動,我的腦袋卻撞得冒火花了。我伸手去摸口袋,口袋裏連片破爛鑰匙都沒有,真是惡心到自己了。
    我從廚房的抽屜找來開瓶器,用力在角落裏搗鼓那鬆動的鐵絲網,試圖把它弄回來。我爬到水池上站起來,伸手去夠外麵的門,四處摸索。鑰匙就在門上,我轉動門鎖打開門,終於走了出去。接著我又回到屋子把燈關了,我的手槍躺在小金屬柱子後麵的門廊前門,我撿起手槍放在腋下,然後下山回到我停車的地方。
    6
    門邊擺著一張木質櫃台,角落裏有一個爐膛突出的火爐,牆上掛著一幅這片區域的藍色路線圖,地圖很大,還有一張邊角蜷曲的日曆。櫃台散放著一堆積滿灰塵的文件夾,一支生鏽的鋼筆、一瓶墨水和一頂曾被某人濕透的牛仔帽。
    櫃台後麵有一張老舊的金橡木材質的翻蓋書桌,一個男人坐在桌前,他的腳邊放著一個高高的生鏽的銅痰盂。他身材魁梧、氣質冷靜,斜靠在椅子上,一雙汗毛稀少的大手放在肚子上。他腳穿白色襪子和一雙磨損嚴重的棕色軍靴,下身穿著棕色水洗長褲,外麵套著褪了色的背帶裝,裏麵穿著卡其色襯衣,扣子一直係到了脖子上。他的頭發是灰棕色的,但兩鬢已經發白。他的左胸前戴著勳章,朝左邊側身坐著,右邊後麵口袋裏有一把45毫米口徑的手槍,手槍外麵套著棕色的皮套。
    他耳朵大大的,目光友善,像隻鬆鼠般警惕地環顧四周,但沒有那麽緊張。我倚靠在櫃台上盯著他看,他對我點了點頭,把半杯褐色液體倒在了痰盂裏。我點了支煙,到處看看有沒有地方把火柴棍扔了。
    “扔在地板上吧。”他說道,“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孩子?”
    我把火柴扔在了地上,抬起下巴對著牆上的地圖。“我在找這片區域的地圖,有時候商會會派發地圖,但是我想您這兒應該不是商會。”
    “我們本來也是有的。”老人說,“幾年前我們也有一堆地區地圖,不過現在沒了。我聽說郵局旁的照相館主人西德·楊有,他是這裏的法官,也是照相館的主人。他給大家派發地圖是為了告訴他們哪裏可以抽煙,哪裏不可以。我們這曾發生過大火災,我們牆上的那幅地圖就是他提供的。很榮幸能為你服務,我們的目標是讓遊客賓至如歸。”
    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又倒了一杯果汁。
    “您貴姓?”他問道。
    “埃文斯。您是這兒的警察嗎?”
    “是的,我是彪馬區的治安官,也是聖博多的副警長。我們這兒的警察就是我和西德·楊,我姓巴倫。我以前在洛杉磯的消防局待了十八年,來這兒有很長一段時間了,這地方寧靜愜意,你上這兒來因公出差?”
    我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又倒掉飲料,但他真的又那麽做了。他倒進去的時候,痰盂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因公出差?”我問道。
    這個大個子把一隻手從他的肚子上拿了下來,伸了一根手指到衣領裏,想把它弄鬆一點兒。“對,因公出差。”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意思是,你有持槍許可證吧?”
    “見鬼,有這麽明顯?”
    “這要看對方在觀察什麽咯。”他邊說邊把腳放在了地上,“我們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他站起了身,走到櫃台旁。我把自己的錢包打開擺到櫃台上,這樣他能夠隔著透明膠片查看我執照的影印件。我把洛杉磯警長發放的持槍許可證抽了出來,放在執照的旁邊。
    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我最後還是核對一下序號。”他說。
    我把槍拿出來放在他的手旁,他把槍拿了起來核對號碼。“我看見你有三把槍的許可證,我希望你不要同時帶三把槍。槍不錯,孩子,不過沒我的射擊力量大。”他從屁股後麵掏出他的加農槍擺在桌上,那是一把前沿式柯爾特自動手槍,舉起來差不多得有行李箱那麽重。他拿起來掂了掂,往空中一拋,接住它轉了個圈,然後放進了後麵的口袋。他把我38毫米口徑的手槍推了回來。
    “上這兒來是因公出差,埃文斯先生?”
    “我不確定。我之前接到了一個電話,但是我現在還沒和他取得聯係,是個機密事件。”
    他點了點頭,眼神若有所思,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冷酷。
    “我現在在印第安角賓館落腳。”我說。
    “我不是想打探你的事情,孩子。”他說道,“我們這兒也不是一直很太平,夏天偶爾也會有人打架鬥毆、酗酒鬧事,有時會有一些調皮的還會騎著摩托車闖進別人家睡個覺偷些食物,但沒發生過什麽真正的犯罪事件。這片山區沒有什麽強大的犯罪誘因,山裏的人性情安寧。”
    “是嗎。”我說道,“不對,並非如此。”
    他身體前傾,注視著我的雙眼。
    “就現在。”我說,“你們這兒就有一起謀殺案。”
    他臉上的表情沒有多大的變化,他仔仔細細地掃視了一遍我的臉。他拿起帽子戴在後腦勺上。
    “那是怎麽回事,孩子?”他冷靜地問道。
    “村子東邊,往舞廳過去一點的地方,一個男人被擊斃了,子彈從心髒穿過去了,他躺在一棵倒下的大樹旁。在我發現他之前,我在那兒抽了半小時煙。”
    “是這樣嗎?”他緩慢地說。“在斯比克?斯比克旅店過去?是那個地方嗎?”
    “是的。”我答道。
    “你費了不少時間才決定告訴我,不是嗎?”這時候他的眼神並不友善。
    “我震驚了。”我說,“我過了一段時間才厘清思緒。”
    他點了點頭說:“我們一起去那邊,開你的車。”
    “去那兒沒什麽用。”我說,“屍體已經被移走了。我發現屍體之後正準備回到我的車裏,突然一個持槍的日本歹徒從灌木叢鑽了出來把我打暈了,然後有幾個人把屍體抬走了,他們上了船,現在已經不留一絲痕跡了。”
    警長走過去往痰盂裏吐了一口唾沫,然後他又往火爐吐了一小口,好像在等火爐發出刺刺的聲音,但現在是夏天,火爐是熄的。他轉過身清了清喉嚨說:“你最好先回家,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下。”他握緊了一隻拳頭。“我們的目標是夏天過來的遊客在這裏開心地度過他們的假期。”他雙手都握緊拳頭,用力地塞進褲子前麵的淺口袋裏。
    “好的。”我說。
    “我們這兒有日本的持槍歹徒。”警長含混不清地說,“我們得把這些人趕出去。”
    “我看你好像並不喜歡那起案件。”我說,“聽聽這起怎麽樣?一個名叫韋伯的男人不久前在印第安角賓館被獵殺了,刀從他後背插進去,而且是在我的房間。有一個人用磚頭把我拍暈了,我沒看見他。我醒來時,韋伯已經被獵殺了。此前我和他正在談話,韋伯是印第安角賓館的收銀員。”
    “你說這發生在你房間?”
    “是的。”
    “似乎。”巴倫意味深長地說,“你會給這裏的鎮子帶來不好的影響。”
    “你也不喜歡這起案子?”
    他搖了搖頭說:“是的,我都不喜歡。除非,你搬具屍體過來。”
    “屍體我沒帶著一起。”我說,“但是我可以跑過去給你搬來。”
    他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臂,我從未感受過如此大的握力。“我不想你如此理智,孩子。”巴倫說,“不過我還是跟你一起去吧,今晚夜色不錯。”
    “確實。”我說道,但是並沒有移動,“我上這兒來找一個叫福瑞德·萊西的男人,他剛在保爾聖區買了幢木屋,叫鮑德溫舍。恰好,我在斯比克區發現的那具屍體名字就叫福瑞德·萊西,我在他口袋裏的駕駛證上得知了他的名字。還有很多細節,不過你應該不想知道這些細枝末節,不是嗎?”
    “你跟我一起。”警長說,“去一趟印第安角賓館。你有車?”
    我回答說有。
    “很好。”警長說,“我們不開你的車,但你得把車鑰匙給我。”
    7
    那個男人眉毛濃密卷曲,嘴裏叼著一根雪茄,倚靠在門背上一言不發,看起來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巴倫警長叉開腿坐在一張直背椅上,看著名叫曼西斯的醫生檢查屍體。我一個人站在角落裏。那個醫生骨瘦如柴,雙眼凸出,麵色泛黃,兩頰長著醒目的紅斑。他的手指都被雪茄熏黃了,整個人看起來不是很幹淨的樣子。
    曼西斯邊對著死人的頭發吐煙圈,邊把他的身體翻了一個個兒放在了床上。他試圖表現出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的樣子。獵刀已經從韋伯的背上拔出來了,就放在他的屍體旁邊。那是一把寬刃短刀,往往裝在皮質刀鞘內佩帶在腰間,刀的護手大而結實,堵住了傷口,血沒有流到刀柄上,刀刃上卻全是血。
    “希爾斯·索巴克獵人特質2438號刀具。”警長看著這把刀說,“彪馬湖周圍不知道有多少把這樣的刀,這種刀不好也不差。你怎麽看呢,醫生?”
    醫生直起身拿出一塊手帕,他對著手帕咳嗽,然後看著手帕,悲傷地搖搖頭,點燃了另外一支雪茄。
    “看什麽?”醫生問。
    “死因,還有死亡時間。”
    “剛死不久。”醫生說,“不超過兩小時,他的身體還沒開始僵硬。”
    “致命的是那把獵刀嗎?”
    “別傻了,吉姆·巴倫。”
    “有很多起案子。”警長說,“死者被下毒了或其他原因致命,凶手會在死人身上插上一把刀轉移視線。”
    “這樣就聰明多了。”醫生不懷好意地說,“這裏發生過很多類似的案子?”
    “我在這兒隻遇到過一起謀殺案。”警長平靜地說,“就是湖對岸的戴德·米查姆老人。他在謝地峽穀有棟簡陋的小木屋。那段時間大家都沒再見他出現,不過當時天氣很冷,別人以為他窩在家裏烤火休息。後來他一直沒有露麵,於是有人去敲了他家的門,發現木屋上了鎖,所以他們以為老戴德下山過冬去了。後來下了一場大雪,他家的屋頂塌了。我們過去想幫他把屋頂用樹膠修好以免他丟東西,但是我們發現戴德躺在床上,一把斧頭插在他的後腦勺上。那年夏天他淘到了一點金子,我想應該是這個原因讓他送了命,我們至今也沒查出是誰幹的。”
    “你想用我的救護車把他運過去嗎?”醫生拿著煙指了指床上。
    警長搖了搖頭。“不用了,這是個貧困縣,醫生,我想用馬運過去應該便宜點。”
    醫生戴上帽子往門口走去,那個濃眉的男人給他讓了道,醫生開了門。“如果需要我為葬禮出錢,告訴我。”醫生說完就出去了。
    “話不是這麽說的。”警長說。
    濃眉的男人開口說:“快點把這事弄完,把他的屍體弄出去,這樣我好繼續工作。星期一會有一套電影道具過來,到時我會很忙,而且我還得重新找個收銀員,這可不容易。”
    “你上哪兒找來韋伯的?”警長問,“他有仇家嗎?”
    “至少一個。”濃眉男人說,“我是在森林俱樂部通過弗蘭克·路德斯找到韋伯的。對於這個人,我隻知道他對自己的工作了如指掌,能夠毫不費力地開一張一萬的債券。我隻需要知道這些就夠了。”
    “弗蘭克·路德斯。”警長說,“應該是那個有巨額投資的男人,我沒見過他,他是幹嗎的?”
    “哈哈。”濃眉男人說。
    警長平靜地看著他:“他們不止在那個地方撲克賭局經營得風生水起,福爾摩斯先生。”
    福爾摩斯先生看起來一臉茫然。“嗯,我得回去工作了。”他說,“你需要我幫忙搬屍體嗎?”
    “不需要,現在不搬。太陽下山之前搬走,不過不是現在。現在已經沒事了,福爾摩斯先生。”
    濃眉男人若有所思地注視了警長一會兒,隨後伸手去拉門把手。
    我說:“有兩個德國女孩在這兒工作,福爾摩斯先生,是誰雇的她們?”
    濃眉男人從嘴裏拿出雪茄,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轉了幾圈緊緊地叼著。他說:“這跟你們有關嗎?”
    “那兩個德國女孩一個叫安娜·霍夫曼,一個叫格特魯德·史密斯,或者格特魯德·史密特。”我說,“她們一起住在白水寨那邊的一棟木屋裏,她們今晚收拾行李下山了。就是格特魯德幫萊西夫人送鞋去鞋匠那兒的。”
    濃眉男人神情自若地看著我。
    我說:“格特魯德送鞋過去的途中,在韋伯的桌上放了會兒,其中一隻鞋裏有五百美金,萊西先生想跟妻子開個玩笑放在裏麵的,那樣他妻子就能發現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濃眉男人說。警長一句話也沒說。
    “錢沒被偷。”我繼續說,“萊西夫婦去鞋店的時候發現錢還在裏麵。”
    濃眉男人說:“我很高興事情終於厘清了。”他拉開門走了出去,又順手關了門。警長沒有開口攔住他。
    警長走到牆角,對著廢紙簍吐了口唾沫,掏出一條卡其色手帕把那把血跡斑斑的刀包住放到自己腰間。他扯了扯自己的帽子,往門邊走去。警長打開門後回頭看了我一眼。“事情有點棘手。”他說,“但也許沒有你希望的那樣複雜,我們去趟萊西家。”
    我也跟著走了出去,警長把門鎖上,把鑰匙放進了自己的口袋。我們下樓穿過大堂橫過馬路,走到了一輛積滿灰塵的黃褐色小轎車旁,這輛車停在消防栓旁邊。一個皮膚粗糙的年輕人站在輪胎旁,他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而且有點不幹淨。我和警長上了汽車後座,警長說:“你知道保爾聖區最邊上的鮑德溫舍吧,安迪?”
    “知道。”
    “我們上那兒。”警長說,“在路邊停一下。”他抬頭看著天空。“今晚整晚都是滿月。”他說,“月色真是不錯啊。”
    8
    鮑德溫舍看起來和我上次見到的一樣,同樣的窗戶透著燈光,同樣的車子停在敞開的雙車庫裏,同樣狂野尖銳的狗吠聲從夜色中傳來。
    “那究竟是什麽聲音?”車慢慢停下來的時候,警長問道,“聽起來像狼叫。”
    “的確有一半狼的血統。”我說。
    前麵皮膚粗糙的小夥子轉過頭問:“你想把車停在前麵嗎,吉姆?”
    “往旁邊開點,停在老鬆樹下。”
    車子輕輕地停在路邊的黑色陰影下,警長和我下了車。“你在車上待著,安迪。別讓任何人看見你。”警長說,“我這麽做自有我的原因。”
    我們沿著路往回走,穿過木門,狗又開始叫了。前門敞開著,警長走上台階,摘下了他的帽子。
    “萊西夫人嗎?我叫吉姆·巴倫,是彪馬區的治安官。這位是來自洛杉磯的埃文斯先生,我想您認識他。我們能進來會兒嗎?”
    萊西夫人看著警長,她的臉完全被陰影籠罩著,毫無表情。她稍稍轉過頭看著我,她說:“好的,請進。”聲音死氣沉沉。
    我們進了萊西家,萊西夫人關上了門。此時,一個頭發灰白、體形高大的男人正坐在休閑椅上,他把手裏抱著的小狗放在了地板上站起了身。小狗穿過房間,一個飛撲跳到了警長的肚子上,在空中轉了身落在地上轉圈。
    “真是條不錯的小狗。”警長邊說邊把襯衣塞進褲子裏。
    頭發灰白的男人友好地笑著。他說:“晚上好。”他潔白堅固的牙齒在燈光的照射下散發出友好的光芒。
    萊西夫人仍然穿著那件雙排扣的緋紅色外套和那條灰色的休閑褲。她的臉看上去更加蒼老,更加蒼白了。她看著地板說:“這位是森林俱樂部的弗蘭克·路德斯先生。巴農先生和……”她停下來抬起頭看著我的左肩。“我沒記住另外一位先生的名字。”
    “埃文斯。”警長看都沒看我一眼說道,“我叫巴倫,不是巴農。”他對路德斯點了點頭,我也對路德斯點了點頭。路德斯對著我們兩人微笑,他體形高大,身材微胖,生龍活虎,穿戴整齊,快活爽朗,一點煩心事也沒有。體形高大、輕鬆自在的弗蘭克·路德斯是所有人的好夥伴。
    他說:“我認識福瑞德·萊西很長一段時間了,順道過來打聲招呼。不過他沒在家,我在等朋友過來接我。”
    “很高興認識你,路德斯先生。”警長說,“我聽說你在那個俱樂部投資了一大筆錢。一直沒有機會見您。”
    萊西夫人緩緩坐下來,坐在椅子邊緣上,我也坐了下來。那條小狗雪莉跳到我的大腿上舔我的右耳,又扭著身子跳了下去,鑽到了我的椅子底下。它躺在那裏大聲地喘著氣,毛茸茸的尾巴甩打著地麵。
    房間裏靜默了一會兒,窗外的湖麵上傳來微弱的震響。警長也聽到了聲響,他微微仰了仰頭,但是臉上毫無變化。
    警長說:“埃文斯先生上我那兒跟我講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既然路德斯先生是你們家的朋友,那當著他的麵說也無妨。”
    警長看著萊西夫人等待答案。萊西夫人緩慢地抬起頭,但高度不及與他對視。她哽咽好幾次之後才點了點頭。一隻手在椅臂上緩緩地滑來滑去,來來回回,反反複複。路德斯一直保持微笑。
    “要是萊西先生在就好了。”警長說,“您覺得他短時間會回來嗎?”
    萊西夫人又點了點頭。“我想他馬上會回來的。”她的聲音沒精打采,“他下午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要是他下山了不可能不告訴我,可能有事纏住他們了。”
    “應該是有事。”警長說,“萊西先生給埃文斯先生寫了一封信,讓他迅速過來這邊。埃文斯先生是洛杉磯的偵探。”
    萊西夫人心神不寧地動了動。“偵探?”她深吸了一口氣。路德斯爽朗地說:“那究竟為什麽福瑞德要那樣做呢?”
    “因為藏在鞋子裏的錢。”警長說。
    路德斯皺了一下眉頭看著萊西夫人。萊西夫人抿了一下嘴巴,馬上說:“但是錢我們已經找回來了,巴農先生。福瑞德隻是開了個玩笑,他賭馬贏了點錢藏在我的鞋子裏,想給我個驚喜。結果我還沒發現錢,鞋子就被我送去修了。但是我們去鞋匠那兒找的時候,錢還在裏麵。”
    “我叫巴倫,不是巴農。”警長說,“所以說你們把錢完好無損地找回來了,萊西夫人?”
    “哎呀……是的。是在一家賓館裏,我們一開始想,一個女服務員幫我把鞋子送過去的。好吧,我也不記得我們當時怎麽想的了,把錢藏在那兒真是糊塗,但不管怎樣我們把錢拿回來了,一分不少。”
    “是同樣的錢?”我問道,開始有了思緒,但是我並不喜歡這樣。
    萊西夫人沒怎麽看我。“當然了,為什麽不是?”
    “這和埃文斯告訴我的版本不一樣。”警長平靜地說,雙手在肚子上麵交叉著。“似乎你剛剛說的和你告訴埃文斯的有些出入。”
    路德斯坐在椅子上突然身體前傾,但臉上依舊保持笑容。我沒有變得緊張。萊西夫人做了一個模糊的手勢,她的手還在椅臂上滑來滑去。“我……告訴過……告訴過埃文斯先生什麽?”
    警長緩緩地轉過頭,目光直直地看向我,眼神嚴厲。他又轉了過去,一隻手拍著另一隻搭在肚子上的手。
    “我知道埃文斯先生今晚早些時候來過這裏,你告訴了他這件事,萊西夫人,你告訴他錢被調換了?”
    “調換?”她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好奇,“埃文斯先生告訴你他今晚早些時候來過這兒?我……我此前從沒見過埃文斯先生。”
    我懶得看她一眼,路德斯肯定站在我這邊,我看著路德斯。那種期待的感覺就像往自動售貨機裏投了五分錢進去一樣。路德斯輕聲笑著,重新點燃了他的雪茄。
    警長閉上眼睛,臉上露出一絲悲傷的神色。小狗從我的椅子底下鑽了出來,站在屋子中央眼巴巴地看著路德斯,過了一會兒,它跑到角落裏躺在沙發套的流蘇底下,抽了幾下鼻子就安靜下來了。
    “哼,哼,蠢貨。”警長對自己罵道,“我不懂處理這種事情,我沒經驗。這兒也沒什麽重大犯罪事件。山上太平得很,不可能有這種事。”他臉上露出挖苦的表情。
    警長睜開眼睛。“鞋子裏放了多少錢,萊西夫人?”
    “五百美元。”她的聲音低啞。
    “錢現在在哪兒,萊西夫人?”
    “我想在福瑞德那兒。”
    “我以為他是要把那些錢給你的,萊西夫人。”
    “他原本是要給我的。”她嚴厲地說,“他是要給我的。但當時我根本不需要,在這兒不需要,他之後應該回我一張支票。”
    “他是帶在身上還是放在家裏,萊西夫人?”
    她搖了搖頭。“應該帶在身上,我不清楚。你想搜查我們家嗎?”
    警長聳了聳他胖胖的肩膀。“為什麽要搜,不用,我想不用了,萊西夫人。如果發現錢被調換了,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
    路德斯說:“你說錢被調換了是什麽意思,巴倫先生?”
    “被換成了假幣。”警長說。
    路德斯安靜地微笑著。“這太好笑了,你不覺得嗎?彪馬區會出現假幣?這裏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不是嗎?”
    警長遺憾地對他點點頭。“聽起來太不合理了,不是嗎?”
    路德斯說:“你唯一的消息來源就是埃文斯先生?一個聲稱自己是偵探的人?他是私家偵探,沒有疑問嗎?”
    “關於這點,我已經想過了。”警長說。
    路德斯又往前傾了一點。“除了埃文斯先生,你還有其他渠道知道福瑞德給他寫過信嗎?”
    “埃文斯得知道點什麽才會上這兒來,不是嗎?”警長焦慮地說,“而且他知道萊西夫人鞋子裏錢的事。”
    “我隻是問個問題。”路德斯輕柔地說。
    警長轉過身看著我,我臉上的笑容早已僵硬了。自從出了賓館的事故後,我沒有見過萊西的信。我知道我現在也不需要看。
    “萊西給你寫了一封信?”警長厲聲問我。
    我把手伸進我上衣的內口袋裏。巴倫把右手放下,又舉起來。他在舉起右手時,手裏拿著他的前沿式柯爾特自動手槍。“我得先卸掉你的手槍。”他咬牙切齒地說完就站起身。
    我敞開我的外套。警長俯下身猛地從我的手槍皮套裏把我的槍抽走了,不高興地對著它看了一會兒,然後把它扔進了自己的左口袋裏。他再次坐下。“聽著。”他輕鬆地說。
    路德斯略帶興趣地看著我。萊西夫人把雙手放在一起使勁地捏著,眼睛盯著雙腳之間的地板。
    我把上衣口袋裏的東西通通掏了出來,有幾封信,幾張便條,一盒煙鬥通條,一條手帕。那幾封信都不是萊西寫的那封,我把那些東西又塞了回去,拿了一根煙出來放進嘴裏。我劃燃一根火柴點燃香煙,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你贏了。”我微笑著說,“你們都贏了。”
    巴倫的臉突然緩緩泛紅,目光閃爍,轉向我時嘴唇抽搐。
    “為什麽不。”路德斯紳士地問道,“他是不是真的是一名偵探?”
    巴倫稍稍瞥了一眼路德斯。“我不在意這些小事。”他說,“現在我在調查一起謀殺案。”
    警長似乎沒有在看路德斯,也沒在看萊西夫人,他的目光似乎停留在角落的天花板上。萊西夫人顫抖著,她的雙手握得更緊了,指關節太過用力,在燈光的照射下都泛白了。她緩緩張開嘴,目光向上,幹澀的嗚咽聲被扼殺在喉嚨裏。
    路德斯把煙從嘴裏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煙灰缸的黃銅嘴裏。他沒有再笑,滿臉嚴峻,一言不發。
    巴倫時機把握得非常好,給了他們足夠的時間做出反應,但沒有多給他們一秒調整。他冷漠地說道:“一個叫韋伯的男人,他是印第安角賓館的收銀員,在埃文斯的房間被人用刀殺死了。當時埃文斯在現場,不過事情發生之前就被敲暈了,所以從他那兒我們得知了那麽多消息,他是第一個到現場的。”
    “不是我。”我說,“他們把人殺死了,然後扔在我旁邊。”
    萊西夫人猛地回過頭,她抬起頭,第一次直視我。她的眼神裏有一道奇怪的光,從眼底深處散發出來,遙遠而痛苦。
    巴倫緩慢地站起身。“我不明白。”他說,“我一點都不明白。但是我想把這個家夥牽扯進來應該沒錯。”他轉向我。“別跑太快了,一開始別跑太快了,兄弟。四十碼以內我都能射中。”
    我什麽也沒說,誰也沒說什麽。
    巴倫緩緩地說:“路德斯先生,我需要你先待在這裏,等我回來。如果你朋友來接你,你可以叫他先走。我很樂意晚點送你回俱樂部。”
    路德斯點點頭。巴倫看了一眼壁爐上的時鍾,現在是十一點四十五分。“對我這樣的老古董來說有點晚了,你覺得萊西先生很快會回來嗎,夫人?”
    “我……我希望這樣。”她說,做了一個毫無意義的手勢,可能唯一的意義就是絕望。
    巴倫走去門口開了門,下巴朝我示意了一下。我也跟著走到了門廊。小狗半路從沙發底下跑過來,發出悲鳴。巴倫低頭看著它。
    “真是一條好狗。”他說,“我聽說它有一半狼的血統,不知道另外一半是什麽?”
    “我們也不知道。”萊西夫人喃喃道。
    “有點像我正在調查的案子。”巴倫說完也走出了門廊。
    9
    我們一路走到車旁,一句話也沒說。安迪靠在角落裏,嘴裏叼著一根快熄的煙。
    我們上了車。“開車,大概開個兩百碼。”巴倫說,“多製造點噪音。”
    安迪發動車子,馬達開始運轉,齒輪發出碰撞的聲音。車子在月光下前行,穿過了彎道,上了一座月光照耀的小山,山上投射著樹幹的陰影。
    “在山頂轉彎,慢慢滑下去,但別離木屋太近了。”巴倫說,“別讓木屋裏的人看見我們。轉彎前把車燈關了。”
    “好的。”安迪說。
    快到山頂的時候,安迪繞過一棵樹掉了頭。他熄了車燈往小山下開,過了一會兒關掉了發動機。山坡下有一簇茂密的灌木,差不多有硬木那麽高,車子停在那兒。安迪緩慢地鬆開刹車,以免齒輪摩擦發出過大的噪音。
    坐在後座的巴倫警長身體前傾。“我們穿過大路往湖邊去。”他說,“最好不要發出聲音,這麽黑的晚上不會有人在外麵晃悠。”
    安迪說:“好。”
    我們下了車,小心翼翼地走在泥路上,後來一路都鋪滿了鬆針。我們穿過樹林,繞過倒在地上的樹木,走到湖邊。巴倫先是坐了下來,然後躺了下來。我和安迪也照做了。巴倫把臉湊近安迪。
    “聽見什麽聲音了嗎?”
    安迪說:“八排氣缸的聲音,有點不清晰。”
    我屏氣聆聽,我應該也聽到了,但不確定。巴倫在黑暗中點了點頭。“注意屋子裏的燈光。”警長低聲說。
    我們觀察著,約莫五分鍾過去了,木屋裏的燈光還一直亮著。遠遠傳來模糊的關門聲,緊接著是鞋子踩在木台階上的聲音。
    “聰明,他們故意留著燈。”巴倫在安迪耳邊說。我們又等了一會兒,轟鳴地發動機發出震響,斷斷續續、模模糊糊地響著,上麵夾雜著走路聲、跳躍聲,轉而變成了低沉的隆隆聲,沒過一會兒就消失了。一個黑影在月光籠罩的水麵劃走了,留下一道美麗的泡沫,消失在視野之中。
    巴倫往嘴裏塞了一撮煙草,舒服地嚼著,往離腳四英尺的地方吐了口唾沫,接著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鬆針。我和安迪也站了起來。
    “現在嚼煙草都沒什麽感覺了。”巴倫說,“事情不是給他安排好的。剛剛在木屋我差點睡過去。”他左手一直握著他的柯爾特手槍,舉了起來換成了右手,裝進了後麵口袋。
    “嗯?”巴倫看著安迪說。
    “這是泰德·朗尼的船。”安迪說,“他那艘船有兩個閥門不太靈活,消音器上有一道裂痕,踩油門的時候聽得最清楚,就像剛剛他們發動那樣。”
    安迪說了一堆話,不過警長喜歡聽。
    “不會搞錯把,安迪?很多船閥門都不靈活。”
    安迪說:“那你問我幹嗎?”聲音不太愉快。
    “好吧,安迪,不要生氣。”
    安迪哼哼了幾聲。我們穿過馬路回到車裏。安迪再次發動車子,倒車掉頭,他說:“開燈嗎?”
    巴倫點了點頭,安迪打開了車燈。“現在去哪兒?”
    “泰德·朗尼家。”巴倫平靜地說,“盡快,我們離那兒還有十英裏。”
    “二十分鍾之內到不了。”安迪不高興地說,“得穿過彪馬區。”
    汽車行駛在湖邊鋪設好的馬路上,往回經過黑漆漆的男生夏令營和其他營地,左轉上了高速公路。一直到我們開到了村莊那一邊,上了去斯比克區的路上,巴倫才開口說話。舞廳的伴舞樂隊仍在如火如荼地演出著。
    “我騙到你了嗎?”他問我。
    “騙到了。”
    “我做錯什麽了嗎?”
    “表現得非常完美。”我說,“但我不認為你騙過了路德斯。”
    “那位女士十分不安。”巴倫說,“路德斯是個不錯的人物,堅硬、沉著、有眼力。但我成功騙過了他一些地方。他犯了幾處錯誤。”
    “我能想起幾處。”我說,“一個是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那兒。另一個是為了解釋為何他沒有車,告訴我們有朋友會來接他。車庫就停著一輛車,我們不知道那是誰的車。還有一個就是不應該把船一直不熄火。”
    “這不是什麽錯誤。”安迪坐在前排說,“要不然你去試下突然直接發動這艘船看看。”
    巴倫說:“順道過來拜訪不會把車停進車庫裏,又沒下雨。船可能是別人的,幾個年輕人可能在上麵熟絡感情。不管怎樣,我沒在他身上發現任何一點。不過他一直急於‘搶先一步’。”
    巴倫對著窗外吐了一口唾沫,我聽見他的唾沫像塊濕抹布一樣,“啪”的一聲落在後麵的擋泥板上。汽車在月光下穿梭,繞過了彎道,上山下山,行駛在厚厚的鬆針上,沿著牛群踏過的平地前進。
    我說:“他知道我沒有萊西寫給我的那封信,因為就是他在賓館從我的房間把信拿走了。路德斯把我打暈,殺了韋伯。他知道萊西已經死了,就算人不是他殺的。他借此要挾萊西夫人,萊西夫人以為她丈夫還活著,在路德斯那兒。”
    “你把這位路德斯先生推斷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壞家夥。”巴倫慢條斯理地說,“路德斯為什麽要殺韋伯?”
    “因為韋伯引起了一係列麻煩,他們是一個組織,目的是將一大筆天衣無縫的十美金假鈔洗掉。把五百美元全都調換成嶄新的十美元,這種情況是個人都會起疑心,連福瑞德這種不太小心的人都會起疑心。”
    “這個猜測很好,孩子。”警長說,這時車正在快速轉彎,他牢牢抓住車門,“但你沒有任何證人。我得更加小心點了,我現在在自己的地盤上,彪馬湖地帶對我來說可不是調查假鈔的好地方。”
    “好吧。”我說。
    “另一方麵,如果路德斯是我要抓的人,他應該很難抓到。出峽穀就有三條路,而且森林俱樂部的高爾夫球場東邊總是停著幾架飛機,夏天一直停在那兒。”
    “你似乎不是很擔心的樣子。”我說。
    “山區警長不需要擔心太多。”巴倫從容地說道,“沒人希望山區警長太聰明,尤其是像路德斯先生那樣的人。”
    10
    水麵平靜,沒有波瀾,船隻一端係著短粗的纜繩,船體浮在水麵輕晃著。一張防水帆布遮住了整條船,連幾處本應露出的地方都遮住了。小小的碼頭後方,一條道路彎彎曲曲地穿過一片杜鬆林,延伸到高速公路上。路的一邊有一處露營地,以小型白色燈塔為標記。其中的一個小屋傳出跳舞的聲響,不過大部分露營帳篷的人都已進入了夢鄉。
    我們把車停在路肩上,順著往下走。巴倫手裏拿著一隻大手電筒,還不停地晃來晃去,一直開開關關。我們走到了路盡頭的碼頭,站在水邊,巴倫用手電照著路麵仔細研究了起來,上麵有幾條嶄新的車轍。
    “你怎麽看?”他問我。
    “看起來是輪胎的痕跡。”我說。
    “你怎麽看呢,安迪?”巴倫說,“這人真可愛,還給我們留了些線索。”
    安迪俯身看著車轍研究起來。“新留下的,是大輪胎的痕跡。”他一邊說著,一邊朝碼頭走去。接著,他又停下來,用手指了指。警長把光打在他指的地方。“沒錯,就是從這兒掉頭的。”安迪說,“不過又能怎麽樣呢?現在這地方有很多新車。10月份來的話,倒是有點意思。這裏的人們每次買一隻輪胎,還是那種便宜貨。不過留下這些車轍的那輛,胎麵應該是承重好、耐磨損的。”
    “去看看那條船吧。”警長說。
    “幹嗎去看它?”
    “看看是不是最近有人用過。”巴倫說。
    “天哪。”安迪說,“我們都知道最近用過吧,不是嗎?”
    “但願你猜得沒錯。”巴倫語氣溫和。
    安迪默默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朝地上啐了一口,向著停車的地方往回走了。我們走了十幾英尺的時候,他回頭說:“我剛剛不是猜的。”接著轉回去繼續前進,鑽進樹林裏了。
    “有點太敏感了。”巴倫說,“不過是個好人。”他走到停著的船上,彎下腰,把手伸到了船體前身上的防水帆布下。他回來點點頭。“安迪是對的,總是這樣,他也真夠可以的。你覺得這些是什麽樣子的車胎痕跡呢,埃文斯先生?他們跟你說什麽了嗎?”
    “是凱迪拉克v-12。”我說,“是俱樂部的那種雙開門轎車。紅色皮椅,後麵兩個行李箱。儀表盤上的時間慢了十二分半。”
    他站在那兒,思考著這幾句話。然後,點了點大腦袋,歎了口氣。“好吧,希望這能讓你掙到錢。”他說著,轉身離開了。
    我們回到了車那裏。安迪又坐回了駕駛座上,抽著煙。透過髒兮兮的擋風玻璃,他直直地注視著前方。
    “朗尼現在住哪兒?”巴倫問。
    “還是老地方。”安迪說。
    “還是啊,那就隻是巴斯康普路邊的一小塊兒地方吧。”
    “沒錯啊。”安迪悶著聲說。
    “我們去那兒吧。”警長坐進車裏說著。我就坐在他旁邊。
    安迪掉轉車頭,往回走了半英裏,然後就是一個轉彎。警長突然朝他喊了一聲:“等等。”
    他從車上下來,用手晃晃路麵,然後又回到車裏。“我覺得我們有線索了,碼頭那裏的車轍並沒什麽用,反而這裏,同樣的車轍可是能說明不少問題。如果他們是開車去巴斯康普,那就有更多線索了。那邊有幾處老舊的金礦,專門用來做一些金錢交易。”
    汽車駛入旁路,緩緩爬過一處山窪。路兩邊簇著大大的石塊,山坡上也是,在月光下明亮潔白。車子吭哧吭哧走了半英裏後,安迪又停了下來。
    “好了,偵探先生,這就是那間小屋了。”他說。巴倫又從車裏出來,拿著手電四處走了走。小屋裏沒亮著燈,於是他又回到車上。
    “他們來過這裏。”他說,“把泰德送回了家。他們離開的時候,是朝著巴斯康普去的。你覺得泰德·朗尼是卷入了什麽不正當交易裏了嗎,安迪?”
    “除非,他們給了朗尼錢。”安迪說。
    我從車上下來,和巴倫一起朝小屋走去。屋子又小又糙,遮掩在當地的鬆樹裏。屋前有個木質門廊,上麵的錫質煙囪用金屬線綁著。屋後有一間破舊的廁所,就在樹林邊。屋子看起來有些昏暗。我們走上門廊,巴倫敲敲門,沒有回應。於是,他轉了轉門把手。門鎖上了。我們從門廊下來,繞到屋子後麵看看窗戶。窗戶都是關上的。巴倫又試了試後門,後門處沒有門廊和台階,不過也是關著的。他一拳砸到門上。回聲穿過樹叢,順著山間岩石飄揚回蕩。
    “朗尼和他們一起走了。”巴倫說,“我猜他們現在也不敢放他走。估計在這兒停留,隻是為了讓他拿些自己的東西,就這樣。”
    我說:“我不這麽看。他們想要的隻是朗尼的船。那船是在不怎麽熱鬧的黃昏時分,運走了福瑞德·萊西的屍體。屍體說不定是綁了重物之後,扔到湖裏了。天黑才動得了手,朗尼也參與了,還拿了錢。今晚,他們又想要那條船了。不過他們不想讓朗尼再跟著了。而且,要是他們去巴斯康普山穀的僻靜之處製造存儲假鈔的話,也根本不想朗尼做自己的尾巴吧。”
    “孩子,你又在瞎猜了。”警長溫和地說,“總之,我可是沒有搜查令。但我還是可以去他的那間小破屋看一下的,等等我。”
    於是,他走向廁所。我往後撤了六英尺,撞向屋子的門。門猛地晃了一下,上麵的嵌板歪歪斜斜地裂開了。我身後的警長喊了一聲“嘿”,不過音量不大,好像也就是隨意一喊。
    我又退後六英尺,再撞了一次門。結果這次,我直直地衝進了屋子,手和膝蓋著地,撲在了一塊兒油氈上,聞起來就像是一口煎魚的鍋。我站起來,伸手把屋裏懸著的燈打開。巴倫就跟在我後麵,發出有些厭惡的咕噥聲。
    廚房裏有一個柴火爐子,上麵放著一些摞著碟子的髒木架。爐子還有些許暖意,上麵幾個沒洗的鍋發出一陣異味。我穿過廚房,走到前麵的房間,打開另一盞燈。房子一邊放著一張窄窄的床,上麵亂七八糟的,還放著一條黏糊糊的棉被;有一張木桌,一些木椅,一台舊無線收音機;牆上有掛鉤,一隻煙灰缸裏麵留著四個煙蒂,地板角落還堆著低俗雜誌。
    天花板很低,這樣就可以保存熱量。角落有一處活動門,可以通往閣樓。現在,門是開著的,下麵就立著一個活動梯子。一隻舊舊的滿是水漬的帆布行李箱開著,放在一個木箱上,裏麵有些零碎的衣物。
    巴倫走過去看看行李箱。“看起來,朗尼像是準備搬家或是外出旅行。然後,那些家夥就來到這裏,把他帶走了。他都沒有打包完,不過倒是把西裝放進去了。朗尼這種人肯定隻有一套西裝,而且隻有下山的時候才會穿。”
    “他不在這兒。”我說,“不過他在這裏吃了晚飯。爐子還是熱的。”
    警長露出懷疑的神色,看了一眼活動梯子。他走過去,爬到梯子上,推了推頭頂的活動門。他舉高手電,在頭頂上方四處晃了晃。然後把活動門關上,從梯子上下來。
    “很可能之前他的行李箱是放在上麵的。”他說,“我看到上麵也有一隻舊的扁皮箱。你們準備走了嗎?”
    “我沒在附近看到車。”我說,“他肯定有輛車。”
    “是的。有輛舊的普利茅斯,把燈關上吧。”
    他走回廚房四處看看,然後我們把兩盞燈都關上,走出了房子。我關上了殘破的後門。巴倫正在檢查已風化的花崗岩上的車轍,然後順著痕跡一路走到了一棵大橡樹下,那裏有幾處深色地帶,是車停駐多次留下的,地上還有滴落的汽油。
    他搖著手電走回來,看著那間廁所說:“你可以回去找安迪,我還是要去看看那地方。”
    我沒說話,目送著他走去廁所那裏,拉開門閂,把門打開。我看著他拿著手電進去,光從不少裂縫和破破爛爛的屋頂透出來。我沿路走回小屋那裏,鑽進了車。過了好一會兒,警長才回來,慢吞吞地站回車邊,咬了一口煙條,接著把煙條卷進嘴裏嚼了起來。
    “朗尼,”他說,“死在廁所裏,頭部中兩槍。”他回到車上,“大個頭的槍,死得透透的。根據情況看,我覺得凶手應該很匆忙。”
    11
    這段陡峭的山路沿一條幹涸的山溪蜿蜒而上,河床上都是大塊的岩石。大約走到比湖麵水位高出一千或是五百英尺的地方時,路才變得平緩。我們路過一處養牛場,窄窄的緩衝帶在車輪下發出叮當聲。開始下坡了。眼前隱約出現了一處平地,有幾頭牛在吃草。月光下立著一間沒有燈光的農舍。直角轉彎後,我們開到了一條更寬的路上。安迪停車,巴倫再次拿出他的手電開始慢慢地細心觀察著路麵情況。
    “他們左轉了。”他站直身子說,“還好他們後麵沒有其他車經過留下痕跡。”說完就回到了車裏。
    “可是左邊不會去到老礦山啊。”安迪說,“左邊會到沃登家,然後從水壩那裏就會繞回湖邊了。”
    巴倫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從車上下來,又開始用手電觀察。他在一個t字路口突然驚呼,然後回來,“啪”的一下把手電關了。
    “也要走右邊。”他說,“不過先走左邊。他們原路返回了,可這之前應該是到了西邊的某個地方。我們照著他們的路線走。”
    安迪說:“你確定他們是先走的左邊而不是後走的?走左邊的話就駛下高速路了。”
    “沒錯。朝右走的輪胎印是在朝左走的上麵的。”巴倫說。
    於是我們左轉。峽穀間是星羅棋布的小山丘,上麵滿是鐵木樹,不過一些已經是垂死的狀態。鐵木樹一般會長到十八或是二十英尺的時候,就會死去。一旦死去,枝丫便會掉落,變成灰白色,在月光的映襯下閃閃發光。
    我們大約走了一英裏,然後出現一條窄窄的岔路,通往北方,上麵隻有一個輪胎痕跡。安迪停下來。巴倫再次走下車,拿著手電觀察情況。他晃了一下大拇指,安迪就啟動了車,警長也回到車上。
    “那些家夥也太不小心了。”他說,“不是,我是說他們根本就不謹慎。但是他們永遠也料不到安迪居然僅憑聲音,就知道了船是哪裏來的。”
    車子開到了山的褶皺帶,而樹林又太密,車子穿過的時候還是不可避免地剮蹭到了。然後,又碰到了一個急轉彎,山路變得陡峭,我們繞到一個山坡上,一間小屋出現在眼前。小屋就在一個斜坡上,周圍樹木環繞。
    突然,從房子裏,或者說離房子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長長的尖叫,最後變成了凶猛的吠叫。不過,吠叫也被戛然打斷。
    巴倫正說著:“關燈……”不過安迪已經把燈熄了,然後把車停到了路邊。“太晚了,我覺得。”他幹巴巴地說,“要是有人監視的話,肯定已經發現我們了。”
    巴倫下了車。“剛剛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狼叫,安迪。”
    “狼離房子那麽近,不太好吧。你不這麽覺得嗎,安迪?”
    “不。”安迪說,“燈已經關了。它來小屋這裏應該隻是找一些埋掉的垃圾吧。”
    “不過說回來,也可能是那條小狗。”巴倫說。
    “或者是母雞正下一顆方形的蛋?”我說,“我們還等什麽啊?還回我的槍怎麽樣?我們是要追上那個人呢,還是說我們就這麽一路走,一路查?”
    警長從左麵的後口袋裏拿出我的槍遞給我。“我不著急。”他說,“因為路德斯也不著急。要是急的話,他早就走了。他們就是急著抓朗尼,因為朗尼知道些他們的事。但朗尼現在什麽都不知道了,他死了,房子鎖上,車也被人開走了。要不是你撞開他的後門,沒人會起疑,他就要在那個廁所待幾個星期了。他們的輪胎痕跡明顯,但這僅僅是因為我們知道他們是從哪裏出發的。不過他們也根本想不到我們會發現。所以我們從哪兒開始?不,我可不著急。”
    安迪彎腰拿起一支獵鹿的步槍。他打開左手車門,然後出去了。
    “那隻小狗在那兒。”巴倫平靜地說,“也就是說萊西夫人也在那兒。應該有人監視著她。沒錯,我想我們最好過去看看,安迪。”
    “真希望你會害怕。”安迪說,“我是害怕了。”
    我們穿過樹林,離小屋大概有二百碼。夜晚靜謐,即使隔著一段距離,我都聽到了開窗戶的聲音。我們的隊伍前後大概拖了五十英尺,安迪在最後麵鎖車。然後,他繞了好大一圈,從右麵趕上了隊伍。
    我們靠近小屋的時候,裏麵並沒有什麽動靜,沒有燈。那頭郊狼,或者是說叫雪莉的那隻狗,不管是什麽,都沒在叫了。
    我們逼近那個小屋,距離都不到二十碼了。巴倫和我的距離差不多。是間破破爛爛的小屋,樣子和朗尼住的地方很像,但是稍微大一點。後麵有一個車庫,是打開的,但裏麵空無一物。前麵有一個散石鋪成的小門廊。
    接著,屋裏突然傳出短促尖利的掙紮聲,之後一聲狗吠,卻又戛然而止。巴倫趴到地上,我也是。不過什麽都沒有發生。
    巴倫慢慢地站起來,一步一步往前挪動,每走一步還稍稍停一下。我原地站著沒動。巴倫走到了屋子前麵的空地,踩著台階上到門廊。
    他那麽站著,月光把他龐大的體形勾勒得格外清晰,手上還拿著一把柯爾特式自動手槍。整個狀態完全就是要自殺的樣子。
    還是沒有動靜。巴倫走到了台階最上麵,緊緊貼著牆壁。他左邊有一扇窗,右邊是門。他把槍換了個手,然後用槍托“砰”地敲了一聲門,之後馬上收回手,繼續靠著牆壁。
    屋子裏傳來狗叫。開著的窗戶底端伸出一隻拿槍的手,然後開始左右掃射。
    在這個範圍開槍有點難,不過我必須出手,於是我就開槍了。不過步槍沉悶的聲音蓋過了手槍的動靜。窗戶裏伸出的那隻手耷拉下來,槍也掉在了門廊上。接著,那隻手又往外伸了伸,手指扭曲打戰,努力去挨著窗台板,之後順著窗戶收回去。巴倫衝上去撞門,我和安迪也從不同方向拚命衝過去。
    巴倫撞開了門。突然,屋裏像是有人打開了燈,一下子把巴倫的身形照得清清楚楚。
    巴倫衝進去的時候,我剛走到門廊,安迪就緊跟著我。我們走進屋子的客廳裏。
    福瑞德·萊西夫人就站在中間,懷裏抱著小狗,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盞燈。一個矮胖的金發男人癱在窗邊,喘著粗氣,手還吊在外麵,漫無目的地摸索著掉出去的槍。
    萊西夫人鬆開手讓小狗下去。小狗一下子跳著撲向警長,小小的尖尖鼻撞到了警長的肚子上,然後把他外套裏的襯衫都扯出來了。小狗又跳回地板,默默地轉著圈,尾巴開心地搖來搖去。
    萊西夫人僵在那裏,麵如死灰。在地上的那人一邊喘氣,一邊小聲呻吟著。他的眼睛猛地閉上,嘴角一歪吐出了白沫。
    “這真是隻不錯的小狗,萊西夫人。”巴倫說著,把自己的襯衫壓平整,“不過對某些人來說,現在似乎不是讓這小家夥到處亂轉的時候。”
    他看看地上的金發男人。那人的眼睛現在是睜著的,不過眼神渙散。
    “我對你說謊了。”萊西夫人趕快說,“我不得已才那樣做。事關我丈夫的命,路德斯扣著他,就藏在某處。我不知道是哪裏,不過他說離這裏不遠。他去帶我丈夫回來,但是留人在這兒看守我。我無能為力,警長。我,真的是對不起。”
    “我知道你沒說實話,萊西夫人。”巴倫靜靜地說。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槍,放回了後口袋裏。“我知道原因。但是你丈夫已經死了,萊西夫人。他死了有一段時間了,埃文斯先生已經看過他的情況了。夫人,我知道這很難承受,但是現在最好還是要讓你知曉的。”
    她一動不動,似乎都沒有了呼吸聲。然後,她慢慢走到一把椅子邊坐下,雙手掩麵。她就靜靜坐著,沒有聲響。那隻小狗嗚嗚了兩聲,爬到了椅子下。
    地上的那人上半身直起來,十分緩慢而僵硬,眼神空洞。巴倫走到他旁邊彎下身。
    “小子,傷得重嗎?”
    那人用左手壓著胸口,血從他的指縫裏緩緩滲出。他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手臂伸直,指向天花板。他雙唇顫抖僵硬,開口說了句話。
    “希特勒萬歲!”他沙啞地喊。
    說完向後一栽,躺在那裏沒了動靜。喉嚨裏發出一陣咕噥聲,之後便也沉默了。此刻,屋子裏靜悄悄的,就連那隻狗也是安安靜靜的。
    “這男人應該是納粹黨吧。”警長說,“你聽到他說的話了?”
    “是。”我說。
    我轉身走出了屋子,走下台階,穿過樹林,回到了停車處。我坐在引擎蓋上,點了支煙。一邊抽煙,一邊陷入深深的思考。
    過了一會兒,他們也穿過樹林回來了。巴倫帶著那隻狗。安迪右手握著步槍,他堅定而年輕的麵龐看起來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萊西夫人坐進車裏。巴倫把狗交給他,然後看著我說:“孩子,在這兒抽煙是違法的,至少要在那屋子開外五十英尺。”
    我扔掉煙,使勁踩進了鬆散的灰色土壤裏。我進了車,坐在前排的安迪旁邊。
    車再次啟動,我們返回那個他們大概會叫主路的地方。大家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萊西夫人開口了,她低聲說:“路德斯提到過一個名字,聽起來像是斯洛特。他是對著你們剛剛打到的那個男人說的。他們叫那人庫特。他們講德語,我懂一點,不過他們語速太快了。斯洛特這個名字聽起來並不像德語。這情況對你們來說是線索嗎?”
    “那是離這兒不遠處的舊金礦的名字。”巴倫說,“斯洛特金礦。你知道在哪兒,對吧,安迪?”
    “沒錯。我想我把剛剛那家夥打死了,是吧?”
    “我想是的,安迪。”
    “我之前從未殺過人。”安迪說。
    “也可能是我殺了。”我說,“我也朝他開槍了。”
    “不。”安迪說,“你舉槍的高度不會射到他的胸的。那個高度就是我。”
    巴倫說:“萊西夫人,是幾個人把你帶去小屋的?我也不想在現在這種時候,還問你問題,不過夫人,我也沒辦法。”
    回答的聲音死氣沉沉:“兩個人。路德斯和你剛剛殺死的那人,他當時是開船的。”
    “他們有在湖邊的某處停下來嗎,夫人?”
    “有,他們停在湖邊的一處小屋。路德斯開船,那個男人,庫特,他出去了。然後船就繼續開。過了一會兒,路德斯停下,庫特開著一輛舊車回來了。他把車開到柳樹後的一處溝渠,然後回到了船上。”
    “這些就夠了。”巴倫說,“抓到路德斯,事情就了結了。不過我也搞不清楚這一堆事情。”
    我沒有作聲。我們開回之前的t字路口,順著路到了湖邊。從路口開出大概四英裏。
    “最好停在這兒,安迪。之後我們走路過去,你留下。”
    “不,我不幹。”
    “你留下。”巴倫的語氣變硬,“你要照顧一位女士,而且你今晚已經殺了一個人了。我要你做的就是讓那隻狗安靜點。”
    車停下,巴倫和我走出去。那隻小狗嗚咽了一聲,又安靜下來。我們從路上下去,穿過一片新生的鬆樹、常綠灌木和鐵木樹。我們默不作聲地走著,腳步聲也很輕,除非是印第安人,否則三十英尺外是沒人會聽到的。
    12
    不出幾分鍾,我們就走到了叢林的另一邊。之後,便是開闊平坦的地麵。空中的雲霧呈網狀散開,地上有幾堆垃圾,幾個洗礦槽一個疊一個,看起來像是一座微型冷卻塔,連著一條從人工渠過來的傳送帶,沒辦法看到頭。巴倫把嘴巴湊到我耳邊。
    “已經荒廢好幾年了。”他說,“這裏也不值錢了。兩個男人幹一天活兒估計也隻能賺一本尼威特黃金(譯者注:本尼威特是一種英美金衡量單位)。六十年前,這裏好多人因為挖礦累死了。那裏的低矮小屋其實是舊的冷藏車,車身很厚,都差不多能防彈了。我沒看見車,大概在後麵,或者藏起來了。極有可能就是藏起來了。準備好進去了嗎?”
    我點點頭。我們穿過這片空地。月光把這兒照得像是白日。我有點興奮,像是射擊場裏蠢蠢欲動的槍管。巴倫看起來格外輕鬆。他拿著手槍放在身旁,大拇指扣在扳機處。
    突然,冷藏車的一側出現一道光,我們立馬匍匐在地。光是從半開的門透出來的,地上放著黃色的木板和長矛。月光下,可以看到一些動靜,之後有水衝在地麵的聲響。我們稍稍等了一下,站起身繼續走。
    也沒什麽必要再扮演印第安人了。他們有可能會從裏麵出來,也可能不會。要是出來的話,他們就會看到我們在走著、趴著,或是躺著。地麵光禿禿的,月光又很亮。我們的鞋都有些磨損了,不過這隻能怪地太硬、走太多,還有就是緊張的氣氛了。我們走到一處沙丘,停在一旁。我都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了。我沒有喘氣,巴倫也沒有。不過我對自己的呼吸聲特別感興趣。長久以來,我並不在意這件事,不過現在倒是來了興趣。我希望這興趣能持續久一點,不過我心裏也沒譜。
    我不害怕,我體格健壯,手裏還有槍。但死在那間小屋的金發男人亦是如此,而且他還有一麵牆可以藏身。不過我還是不會害怕,我隻是對一些細枝末節會多想想而已。我覺得巴倫的呼吸聲太大了,可我又覺得自己告訴他的時候會折騰出更大的噪音。這就是了,我對細枝末節太在意了。
    這時,門又開了。這次,門裏沒有燈光。一個身形很小的男人,拖著一個看起來似乎很重的行李箱走出來。他拖著箱子走到冷藏車的一邊,箱輪發出很大的聲音。巴倫抓著我的胳膊,輕輕向我“噓”了一聲。
    那個小個子男人拖著箱子,或者說不管是什麽東西,走到冷藏車車尾,然後又到了一個拐角處。我想雖然這沙丘看起來不高,不過應該還是可以把我們擋住的。如果那人沒有提防著陌生訪客的話,應該是發現不了我們的。我們等他走回來,不過等了很久。
    我們身後傳來一個清晰的聲音:“我手裏有槍,巴倫先生。請舉起手來,如果敢耍花樣,我就開槍。”
    我趕快舉起了雙手。巴倫猶豫了一會兒,然後也舉了起來。我們慢慢轉過身,看到弗蘭克·路德斯就站在離我們四英尺遠的地方。他腰間的位置舉著一把衝鋒槍,槍口看起來像洛杉磯第二大街的隧道一樣大。
    路德斯悄聲說:“我更希望你們麵朝那邊。查理準備從冷藏車回去時,就會把車裏的燈點亮。然後我們就都進去。”
    我們再次麵朝那輛又長又矮的冷藏車。路德斯尖聲吹了一個口哨。那個小個子男人從車的一角繞回來,停了一下,然後朝門口走去。路德斯喊道:“開燈,查理,我們有客人來了。”
    小個子男人靜靜走進車裏,劃了一根火柴,裏麵就亮起了燈。
    “現在,先生們,你們可以開口了。”路德斯說,“當然,要小心。死神就緊跟著你們,可不要輕舉妄動。”
    於是,我們跟著他走進車裏。
    13
    “把他們的槍拿走,查理,看看身上還有沒有。”
    我和巴倫背靠一麵牆站著,旁邊是一張長長的木桌,一邊擺著一條長木凳。桌上放著一個托盤,上麵擺著一瓶威士忌和幾個玻璃杯,桌上還有一盞防風燈、一盞老式的農舍油燈,玻璃厚厚的,兩盞燈都點燃了,一個茶碟裝滿了火柴,另一個裝滿了灰燼和煙蒂。木屋另外一頭有一個小火爐和兩張小床,一張淩亂不已,一張整潔幹淨。
    小個子的日本人朝我們走來,眼鏡在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噢,帶著槍。”他咕嚕道,“噢,太糟糕了。”
    他拿走了我們的槍,推給桌子對麵的路德斯。
    他的小手在我們身上熟練地摸索,巴倫身體畏縮起來,臉漲紅了,但一句話也沒說。查理說:“身上沒槍了。很高興見到你們,先生們。今晚夜色非常不錯,你們在月光下野餐嗎?”
    巴倫用喉嚨發出一聲怒吼。路德斯說:“請坐,先生們,告訴我,我有什麽能為你們效勞的?”
    我們坐了下來,路德斯坐在對麵。兩把槍放在他麵前的桌上,路德斯左手緊握著一把衝鋒槍,指著我們的兩把槍。他的眼神平靜冷酷,不再麵帶喜色,但仍顯示出睿智,一如既往的睿智。
    巴倫說:“我得嚼口煙草了,最好讓我先嚼口。”他掏出煙草團咬了一口放在一邊,安靜地嚼著,然後往地板吐了一口唾沫。
    “我可能把你們的地板弄髒了。”他說,“希望你們不要介意。”
    那個日本人坐在那張幹淨的床的床尾,雙腳離地。“我不怎麽喜歡。”他鄙視地說,“味道不好聞。”
    巴倫沒有看他,他靜靜地說:“你要把我們斃了然後逃跑嗎,路德斯先生?”
    路德斯聳聳肩,把手從槍上拿開了,背靠著牆。
    巴倫說:“你一路上留下了很深的蹤跡,但有一點,我們從哪裏開始跟蹤你的,這點你肯定想不出來,你能想到的話,也不會一路上留下痕跡。但奇怪的是我們剛到這兒你似乎在等著我們來一樣,這我不是很明白。”
    路德斯說:“這是因為我們德國人相信宿命,如果事情進展太順利,就如今晚這樣,不過除了韋伯那個蠢貨,我們自然就會起疑心。我對自己說‘我沒留下痕跡,他們不可能這麽快穿過彪馬湖追上我。而且他們沒有船,也沒船跟著我,他們不可能找到我,絕對不可能’。所以當你們出現在這兒時,我對自己說‘他們找到我是因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我理應等待他們的到來’。”
    “與此同時查理把一箱子錢運到了車上。”我說。
    “什麽錢?”路德斯問,似乎沒有在問我們其中任何一個人,他似乎在審問自己的內心。
    我說:“那些你從墨西哥空運過來的嶄新的十美元假鈔,那些天衣無縫的假鈔。”
    路德斯看著我,眼神冷漠。“我親愛的朋友,你在說笑吧?”他說。
    “呸,別裝了,這是全世界最簡單的事。邊境的巡邏機現在全都不見了,不久之前還有好幾架海岸巡邏隊的飛機,但是一切太平,所以這些巡邏機撤掉了。一架飛機從墨西哥邊境飛過來降落在森林俱樂部的高爾夫球場,那是路德斯先生的私人飛機,路德斯先生擁有俱樂部的股份,而且住在這兒,這有什麽好引起別人懷疑的呢?但是路德斯先生還是不想把五十萬美金的假鈔放在自己俱樂部的木屋裏,所以他在這兒找了個廢舊的金庫,把那些假鈔藏在冷藏車裏,冷藏車幾乎就像保險箱那樣安全可靠,但是看起來又不像保險箱。”
    “有意思。”路德斯鎮定地說,“繼續說。”
    我說:“我們已經做過鑒定了,這筆錢偽造得真不賴,這意味著肯定存在一個組織,這個組織弄到了造假鈔的油墨、正確的紙張和圖版,這意味著這個組織比任何不正當的組織更完備,是政府組織,納粹政府。”
    那個小個子的日本人從床上跳了起來,發出鄙視的嘶嘶聲,但是路德斯麵不改色。“我還是很感興趣。”他簡明地說。
    “我不感興趣。”巴倫說,“在我聽來,你根本就是自己胡編亂造。”
    我繼續說:“幾年前俄羅斯人也玩過同樣的把戲,他們往我們國家注入大量的假鈔,借此籌集資金以便從事間諜活動,他們希望順便破壞我們的貨幣流通。納粹政府很聰明,沒有在這上麵冒險。納粹政府隻想那些偽造精良的美元在中美洲和南美洲流通,那些用出去的價錢真不錯。你沒法去銀行一次存上十萬嶄新的十美元。讓我們警長困擾的是為什麽你選擇這裏,一個全是窮人的山區旅遊勝地。”
    “你智力這麽超群,肯定不會覺得困擾,不是嗎?”路德斯譏諷道。
    “我也根本不怎麽困擾。”巴倫說,“困擾我的是在我的地盤上接二連三地有人被殺,我一點兒也不習慣。”
    我說:“你選這個地方主要是因為這裏好帶錢進來,全國上百個地方也許就能挑出這麽一個好地方,這裏不需要逃脫太多法律強製規定,而且夏季總是有許多陌生人來來往往,飛機降落在這兒也沒人登記,這不是唯一的原因。這裏還是洗錢的好地方,如果你足夠幸運,完全可以洗掉一大筆錢,但是你可不怎麽幸運,你的手下韋伯耍了一個愚蠢的花招,讓你很倒黴。需要我告訴你為什麽隻要你有足夠的人手,這就是一個洗假鈔的好地方嗎?”
    “說。”路德斯說,他拍了拍衝鋒槍。
    “因為一年當中有三個月,根據假期和周末,這個地方來自各地的流動人口多達二十萬到五十萬,這意味著會進來許多錢,許多交易在這裏完成。而且這裏沒有銀行,於是賓館、酒吧、商店不得不常備現金供支票兌換。一直到旅遊旺季結束,他們用出去的都是存款都是支票,而現金一直處於流通狀態。”
    “我覺得非常有意思。”路德斯說,“但是如果這一切在我的掌控之中,我不會在這兒散發大量的假鈔,我會一點點在各處投放,刺探行情,看看反應怎麽樣。有一個原因你想到了,因為錢在這兒轉手很快,就像你說的那樣,即使被發現是假鈔,也很難追根溯源。”
    “是。”我說,“你這樣更明智,對此你很聰明,也很坦誠。”
    “對你而言。”路德斯說,“我坦不坦誠也不重要。”
    巴倫突然身體前傾。“聽著,路德斯,你殺了我們也沒用。如果你想清楚,我們手上其實沒有你的把柄。有可能是你殺了韋伯,但事實上很難證明真的是你殺了他。不過你要是散播假鈔的話,他們肯定遲早會找上你,但那也不算死罪。我的腰間有幾把手銬,我建議你和你那個日本夥伴戴上手銬走出去。”
    那個日本人查理說:“哈哈,哈哈。你這個人真有意思,笨蛋才會這麽做。”
    路德斯隱隱約約地微笑著。“你把所有東西都搬上車了嗎,查理?”
    “還有一個手提箱就完事了。”查理說。
    “最好現在拿上出去,發動車子,查理。”
    “聽著,沒用的,路德斯。”巴倫著急地說,“樹林裏還有一個我們的人,他手裏拿著一把獵鹿槍,外麵月光很亮,你的槍不錯,但加上我和埃文斯,你不可能對抗過一把獵鹿槍。除非我們跟你一起,否則你不可能出得去。他看著我們進來的,他給了我們二十分鍾,二十分鍾過去我們還沒出現,他就會叫人用炸藥把你炸出來,這是我的命令。”
    路德斯靜靜地說:“這項工作很難完成,即使我們德國人也覺得很難,我很累。我犯了一個很糟的錯誤,我用了一個蠢貨幫我做事,他幹了件蠢事,就因為他對別人做了件蠢事,被那個人知道了,他把那個人殺了。不過這也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被原諒,我的人生沒有任何意義了。把手提箱拿上車,查理。”
    查理敏捷地移到路德斯麵前。“不要,不。”他尖聲說,“那該死的箱子重死了,拿獵鹿槍的男人會朝我開槍,去死吧。”
    路德斯緩緩微笑。“他們在胡說八道,查理。如果他們有人的話,那些人早過來了。我就是故意讓他們說話拖延時間,看還有沒有人跟他們一起。他們是單獨行動的,去吧,查理。”
    查理噓聲說:“我去,但我還是不願意。”
    他走去牆角,拎起箱子,他拎不太動,慢慢地挪到門邊,把箱子放在門口,歎了口氣。他把門打開一條縫,探出腦袋往外瞄。“沒看見人。”他說,“也許全都躺下了。”
    路德斯若有所思地說:“我應該把那條狗和那個女人全殺了,我太軟弱了,庫爾特呢?”
    “沒聽說過這個人。”我說,“他在哪兒?”
    路德斯盯著我。“站起來,你們倆。”
    我站了起來,背後仿佛有一根冰柱在挪動。巴倫也站了起來,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兩鬢白發上的汗珠閃閃發光,他的臉上全是汗,但嘴裏還在嚼著煙草。
    他輕柔地說:“這份工作你能賺多少,孩子?”
    我含糊地說:“一百美元,我已經用了一些了。”
    巴倫仍然用輕柔的語氣說:“我結婚四十年了,他們給我提供房子和木柴,每個月給我八十美元,根本不夠,我應該拿一百的。”他露齒苦笑,吐了口唾沫,看著路德斯。“去死吧,你這納粹渾蛋。”他說。
    路德斯緩緩地拿起槍,用嘴唇包住牙齒,呼吸時發出嘶嘶的聲音。他又緩緩地把槍放下,把手伸進外套裏,掏出一把魯格爾手槍,拇指移到扳機上,他把槍換到左手,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我們,慢慢地他臉上所有的表情褪去,麵如死灰。他舉起槍,與此同時,他僵硬地把右手舉過肩膀,手臂僵直得如同一根棍子。
    “希特勒萬歲。”他高聲喊道。
    他迅速地拿回槍,把槍口塞進嘴裏開了槍。
    14
    那個日本人尖聲大喊,衝了出去。我和巴倫猛地衝到桌子對麵拿回了槍,血從我的手背滑落,路德斯靠著牆緩緩地倒了下去。
    巴倫已經衝出了門,我跟在他後麵,看見那個小個子的日本人沿著灌木叢拚命地往山下跑。
    巴倫站穩了身體,舉起他的柯爾特手槍,調低了一點位置。
    “他還沒跑多遠。”巴倫說,“四十碼內我總是可以射中。”
    他又把那把大大的柯爾特手槍舉高了一點,微微調整了一下身體方向,準備開槍時,槍慢慢移動了一下,巴倫往下低了低頭,直到手臂、肩膀、右眼在一條直線上。
    他保持了一會兒這個僵硬的姿勢,一聲槍響,手槍在他手裏往後彈了一下,一縷傾斜的淡淡的槍煙在月光下升起、消失了。
    那個日本人繼續往前跑,巴倫放下槍,看見他鑽進了灌木叢中。
    “該死。”他罵道,“沒打中。”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遠處。“不過他無路可退,他身上什麽也沒帶,腿那麽短連鬆樹果都越不過。”
    “他有槍。”我說,“夾在左手腋下。”
    巴倫搖搖頭。“沒有,我看見槍套是空的,我想是路德斯拿走了,他想在走之前把他幹掉。”
    不遠處閃著車燈,那輛車沿著路風塵仆仆地開了過來。
    “什麽讓路德斯突然軟弱了?”
    “我想是他的自尊受傷了。”巴倫意味深長地說,“一個像他那樣的大人物竟然被我們幾個小人物玩弄了。”
    我們走到冷藏車後麵,一輛大型的新轎車停在旁邊。巴倫大步走了過去,打開車門。那輛車開了過來熄了火,車燈打在轎車上。巴倫盯著那輛車看了一會兒,“砰”的一下把車門關上了,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凱迪拉克v-12。”他說,“紅色皮椅,行李箱放在後座上。”他把頭伸進去,看了看車上的儀表盤。“現在是什麽時間?”
    “一點四十。”我說。
    “這鍾可沒慢十二分半鍾。”巴倫氣憤地說,“你疏忽了。”他轉身麵向我,把帽子往後推了推。“見鬼,你見過這輛車停在印第安角賓館前麵。”他說。
    “沒錯。”
    “我還以為你是天才呢。”
    “沒錯。”我說。
    “孩子,下次我要去見死神的時候,你能不能在我身邊?”
    那輛車開過來停在不遠處,一條小狗發出哀嚎。安迪大喊:“有人受傷嗎?”
    巴倫和我朝車走過去,車門開著,柔軟的小狗跳了下來,衝向巴倫。離他四英尺遠就跳了起來,撲到巴倫身上,前爪猛撓他的肚子,然後跳到了地上轉圈圈。
    巴倫說:“路德斯在屋內自殺了,有個小個子的日本人跑到灌木叢裏去了,我們要逮捕他,還有三四箱假鈔我們要好好處理。”
    巴倫看向遠處,身如磐石。“如此美好的夜晚。”他說,“卻充滿死亡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