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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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銅門
    1
    那小個子男人來自卡拉巴爾沿岸,要麽是巴布亞島,又或是湯加塔布島,這種遙遠的地方。他久經歲月滄桑,兩鬢斑白,麵黃肌瘦,在酒吧喝酒,已經有點小醉。他係著一條褪了色的學校領帶,這領帶他可能年複一年地放在錫盒裏,所以沒被蟲子咬爛。
    薩頓·科尼什先生並不認識他,至少這會兒還不認識。不過他認得那領帶,那是他原來學校的領帶。於是他羞怯地跟小個子搭話,小個子回了話,微醺的他並不認識什麽人。他們一起喝酒,聊了聊母校。他們用那種英國人自古以來的獨有方式交談,即便沒有告訴對方彼此的名字,但聊得友好愉快。
    薩頓·科尼什先生很驚訝,因為除了那些酒保,還從來沒人在酒吧和他說過話。他很挫敗,非常內向,而且在倫敦的酒吧,你也不必去和誰說話。這也是人們要去酒吧的原因。
    薩頓·科尼什先生回到家喝茶,發覺自己舌頭有點大,這還是十五年來的第一次。他在樓上的客廳裏呆呆地坐著,端著一杯溫熱的茶,腦海中反複浮現出那人的臉,想象著這張臉更年輕更圓潤時的模樣,那時他應該會係著伊頓領子,或戴著學校的板球帽。
    他突然想到了那模樣,開心地笑了。這也是他許多年都未曾做過的事了。
    “是盧埃林,親愛的。”他說,“小盧埃林。他有個哥哥,在騎兵炮兵團服役,後來陣亡了。”
    薩頓·科尼什夫人冷冷地盯著他,眼神掠過繡滿花飾的茶壺套。她栗色的雙眼,幹涸得像栗子,呆滯無神。大大的臉看上去陰鬱灰暗。10月末的下午,灰蒙蒙一片,掛在窗戶上的窗簾沉重而寬大,上麵繡了字紋圖案。連牆上掛著的祖先畫像也都灰暗無光,除了那張有點損壞的將軍像。
    笑聲卡在了薩頓·科尼什先生的喉嚨裏。夫人陰鬱的雙眼一直盯著。他不禁打了個冷戰,而且他握得不是很穩,手抖了一下。茶灑在了地毯上,好像是故意為之,他把整杯茶水都倒在了地毯上。
    “噢,糟糕。”他粗聲粗氣地說,“對不起,親愛的。還好沒灑到褲子上。親愛的,實在抱歉。”
    整整一分鍾,隻聽得到薩頓·科尼什夫人的呼吸聲。突然,她的身上開始叮當作響——叮當聲,沙沙聲,還有吱吱聲,滿是古怪的聲音,像一間鬧鬼的屋子。薩頓·科尼什先生顫抖著,因為他知道她已經是氣得全身發抖。
    “啊……”好長一段時間後,她緩緩地長呼一口氣,異常憤怒,“啊……詹姆斯,你是喝醉了嗎?”
    突然,有東西在她腳上攪動。是泰迪,一條博美公犬,它停止了鼾叫,抬起頭,隨即怒目而視。它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狂吠,像待發的子彈,接著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它凸起的棕色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薩頓·科尼什先生。
    “我本該按門鈴的,親愛的。”薩頓·科尼什先生站了起來,低聲下氣地說,“我沒按嗎?”
    她沒有回答。而是輕聲地和泰迪說話。聲音柔軟得像麵團,又夾帶著些許虐待狂的意味。
    “泰迪。”她輕輕地說,“看這個人。看著這個人,泰迪。”
    薩頓·科尼什先生說:“別讓他來咬我,親愛的。別,別讓他來咬我,求你了,親愛的。”
    夫人依舊不搭理他。泰迪抖了抖身子,惡狠狠地盯著他。薩頓·科尼什先生把視線移向了別處,抬頭看著那張損毀的先祖畫像,那位將軍。將軍穿一件紅色外套,斜係著一條藍色肩帶,看起來更像是對角的紋章。像他那個年代的將軍那樣,他也滿身酒氣。他身上佩戴著許多水果狀的圓形裝飾物,他眼神犀利,像極了那種毫無悔意的罪人。這位將軍心高氣傲得很。他打過無數次仗,摧毀過無數人的家,打了很多勝仗。
    抬頭看著那張無畏且青筋凸起的臉,薩頓·科尼什先生抖擻了精神,俯下身來,從茶幾上拿來一小塊三角形三明治。
    “來,泰迪。”他猛吸一口氣,“來,小家夥,抓住!”
    他把三明治拋了出去。三明治落在了泰迪棕色的小爪子前。泰迪懶洋洋地嗅了嗅,打了個哈欠。它平時都在瓷碗裏吃飯,而不是像這樣扔到它麵前。泰迪故作天真地移到地毯邊緣,突然猛地撲向那塊三明治,嗷嗷地嚎叫起來。
    “吃飯了吧,詹姆斯?”薩頓·科尼什夫人用可怕的語氣緩緩說道。
    薩頓·科尼什先生站起身來,踩在了茶杯上,上好的瓷杯碎成了細薄的明亮碎片。他又哆嗦了一下。
    不過現在是時候了。他迅速朝門鈴那兒衝了過去。等他快到門鈴處的時候,泰迪始終假裝玩弄地毯的邊角流蘇。忽然它嘴裏吐出一塊地毯的邊角布飾,悄無聲息地衝過去,小爪子像羽毛般輕輕掠過地毯。薩頓·科尼什先生就要夠到鈴鐺了。泰迪亮白的小牙齒已經迅速而熟練地撕扯到他那珠灰色的鞋罩。
    薩頓·科尼什先生大叫,立馬轉過身來,踢了一腳。他整潔的鞋在灰色的燈光中閃閃發亮。一個褐色的柔軟物體從空中飛過,接著當啷落地。
    屋子裏隨即陷入難以言狀的死寂,就像午夜時分冷藏庫最深處的房間,靜得可怕。
    泰迪狡詐地嗚咽了下,身體貼在地板上匍匐爬行,鑽到薩頓·科尼什夫人的椅子下。泰迪從紫褐色的裙擺下緩緩露出腦袋,紫褐色的絲裙搭在它的臉上,看起來就像一個頭上裹著絲巾的凶狠老婦人。
    “害我站不穩了。”薩頓·科尼什先生嘟囔著,靠在壁爐架上,“不是故意……從來沒想……”
    薩頓·科尼什夫人站了起來,身邊似乎還召喚了一個隨從。她說話的聲音冷冷的,冷得像冰河上冰霧釋出的寒氣。
    “欽弗裏。”她說,“我立刻回去欽弗裏。馬上。這個點……喝醉了!下午這時候喝成這樣。還踢無辜的小動物。可恨!簡直可恨!把門打開!”
    薩頓·科尼什先生搖搖晃晃地穿過房間,打開了門。她走了出去。泰迪一路小跑跟在她身旁,躲著薩頓·科尼什先生,不過這次它沒有在門口搗亂試圖絆倒她。
    走到門外她緩緩地轉過身來,像一艘巨輪掉了個頭。
    “詹姆斯。”她說,“你沒什麽要和我說的了嗎?”
    他咯咯地傻笑著,純粹是因為緊張不安。
    她狠狠地看著他,轉回身去,低著頭說:“結束了,詹姆斯。我們的婚姻到此結束了。”
    薩頓·科尼什先生震驚地說:“天哪,親愛的……我們結婚了嗎?”
    她又想著轉過身來,但她沒有。她發出一種可怖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地牢裏要掐死她那般。然後她走了。
    房間的門開著,像一張癱瘓的嘴。薩頓·科尼什先生就站在那裏頭,一動不動地聽著。他一直戳著不動,直到他聽到樓上的腳步聲——沉重的腳步聲——她的。他歎了口氣,低頭看了看他那被撕裂的鞋罩。然後,他輕輕地走下樓,走進門廳旁邊狹長的書房,然後拿了威士忌。
    他幾乎沒有注意到她離開的聲音、行李被拖下樓的聲音、屋前大汽車悸動的轟鳴聲,還有泰迪喉嚨裏發出的最後一次吠叫。整個房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那些家具靜躺著,似乎含著舌頭亂動。屋外的街燈籠罩在一層薄霧中,出租車沿著潮濕的街道轟鳴。壁爐裏的火漸漸熄滅了。
    薩頓·科尼什先生站在壁爐前,有點兒晃悠,看著牆上鏡子裏自己蒼白的長臉。
    “去走走吧。”他低聲說,“就我們倆,沒有其他人,好嗎?”
    他悄悄地走到大廳,管家柯林斯沒有聽見。他圍上圍巾,穿好外套,戴上帽子,拿了手杖和手套,悄無聲息地走進黃昏深處。
    他在台階下站了一會兒,抬頭望著那所房子。格林林·克雷桑街14號。那是他父親的房子,他祖父的房子,他曾祖父的房子。這是他唯一的財產了。其餘的都是她的,即使他穿的衣服,他銀行賬戶裏的錢。但這房子還是他的,至少名義上是。
    四級白色的台階,如處女的靈魂般一塵不染,通往一道蘋果綠的深鑲板門,門上用油漆繪著舊時的圖案,那個悠閑的時代。門上麵有個黃銅門環,把手上是一個門閂,還有那種門鈴,你無須撥按,隻要扭轉一下它就會在門的裏邊響起。如果你不習慣的話,會覺得這很可笑。
    他轉過身,看著街對麵有圍欄的小公園,公園門總是鎖著的。天氣晴好的時候,格林林·克雷桑街的小孩子們會牽著他們保姆的手來到這裏,沿著平緩的小徑行走,繞著觀賞小湖散步,或是在杜鵑花叢旁嬉鬧。
    薩頓·科尼什先生有點無力地看著這一切,然後他挺起瘦弱的肩膀,走進黃昏深處,想起了內羅畢、巴布亞和湯加塔布島,想起了那個打褪色領帶的人,他不久會回去那裏,那個他來的地方,睜著眼躺在叢林中,想著倫敦。
    2
    “坐車嗎,先生?”
    薩頓·科尼什先生停了下來,站在路邊,凝神注視著。聲音是從上方傳來的,帶著酒氣的沙啞聲,那種你不經常聽到的嗓音。喊話的是坐在馬車上的車夫。
    馬車從黑暗中駛來,高大的橡膠輪胎沿著街道滑行,那馬踏著平緩的腳步緩緩行進,薩頓·科尼什先生開始沒有注意到,直到車夫從上麵喊了他一聲。
    馬車看起來倒還真像那麽回事。馬的雙眼戴著陳舊的黑色眼罩,典型的膘肥體壯,不過和舊時拉車的馬那樣,也是一副疲憊模樣。對開的馬車門向後掩著,薩頓·科尼什先生看到裏麵的灰色棉坐墊。長長的韁繩上滿是裂縫,沿著韁繩往上他看到了健壯的車夫,戴一頂馬車夫的寬邊“禮帽”,大衣上麵縫著大大的紐扣,身子的下麵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破舊毯子。他像所有的車夫那樣,輕輕地握著長鞭,姿勢優雅。
    麻煩的是也沒有其他的馬車了。
    薩頓·科尼什先生大吸一口氣,摘下一隻手套,伸手摸了摸車輪。冰冷的車輪非常堅固,沾滿了城市街道的濕泥。
    “那場戰爭後我就沒有見過這樣的車了。”他大聲說,非常堅定。
    “哪場戰爭,老板?”
    薩頓·科尼什先生哆嗦了一下。他又摸了摸車輪。然後他微笑著,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戴回去。
    “我要上來了。”他說。
    “坐穩了,先生。”車夫喘著粗氣說。
    馬倨傲地搖擺著它長長的尾巴,示意他要坐穩了。薩頓·科尼什先生越過車輪爬了上去,有點笨手笨腳的,因為這些年人們已不再坐這樣的馬車了。他把麵前對開的門關上了,倚靠在座椅上,聞著車內宜人的香味。
    他頭上的小窗開了,他看到的是一幅難以想象的畫麵,車夫的大鼻子和醉醺醺的雙眼,像水族館裏的深海魚透過玻璃牆盯著你看。
    “去哪裏,先生?”
    “呃……索和區吧。”這是他能想到的最異域的地方了,馬車最遠也就到那兒了。
    車夫俯視著他。
    “你不會喜歡那兒的,先生。太多外國佬了。”
    “我不需要喜歡那兒。”薩頓·科尼什先生苦澀地說。
    車夫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也是。”他說,“索和區跟華都街一樣。您說得對,先生。”
    小窗猛地關上了,鞭子輕輕地打在馬的右耳,馬車開始緩緩動了。
    薩頓·科尼什先生一動不動地坐著,圍巾緊繞在他的細脖子上,手杖立在他的膝間,他戴著手套的手緊緊地握著手杖柄。他靜靜地凝視著外麵的薄霧,像一名站在橋上的將軍。馬兒嗒嗒走出了格林林·克雷桑街,穿過貝爾格雷夫廣場,經過了倫敦皇宮,到了特拉法加廣場,又穿過到了聖馬丁巷。
    它走得不快也不慢,但是也不會比其他交通工具慢多少。它悄無聲息地移動著,隻聽得到馬蹄聲,走過了充斥著汽油味和焦油味的街區,這裏到處是汽笛聲,還有汽車喇叭發出的鳴響。
    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它,也沒有什麽東西阻擋它的去路。薩頓·科尼什先生心想,這真是神奇。不過轉念一想,一架馬車與這世界也並無關聯。它就像幽靈,像時間之塔的底層,像重寫本上的第一次書寫,在幽暗的房間裏被紫外光線映射而出。
    “要知道。”他對著馬的屁股說,也沒有什麽別的說話對象了,“人總會遇到一些事,如果聽憑其發生的話。”
    長鞭輕輕揮舞著,聲音輕柔,就像岩石下麵小暗池裏一條忽閃而過的鱒魚。
    “他們已經這麽發生了。”他又悶悶不。
    馬車在路邊停了下來,然後小窗又“啪”地打開了。
    “好了,先生,到這兒了。您覺得一頓十八便士的法國小晚餐怎麽樣?先生,你知道的,六道菜根本不算什麽。我們都還餓著呢,您請吃一道,我再請您吃一道。您覺得怎樣?”
    薩頓·科尼什先生的心似乎被一隻寒冷的手拽住了。十八便士的六道菜晚餐?一個馬車夫會說:“哪場戰爭,先生?”也許隻有在二十年前才會如此吧。
    “我在這裏下!”他尖聲說。
    他打開車門,把錢遞給小窗外的那個車夫,跨過車輪跳到人行道上。
    他沒有跑,卻走得很快,緊靠在幽暗的牆邊,小心謹慎地走著。然而並沒有誰跟著他,連那馬兒的蹄聲都早已消失在空氣中。他轉過一個拐角,拐進一條狹窄而擁擠的街道。
    燈光從敞開的商店門口照射出來。商店正門寫著“古玩和古董”,用鍍金的字母書寫而成,哥特式風格濃烈。人行道旁有閃爍的燈光吸人眼球,透過這燈光他看到了上麵的標誌。裏麵傳來說話聲,一個矮胖男人正站在箱子上,對著一群外國佬說些什麽。那幾個外國佬安靜地站在那裏,一副沒精打采的神情。矮個男人的呼喊聲裏也夾雜著疲憊與無奈。
    “現在出價多少,先生們?現在我手上這件極富東方特色的藝術珍品你們願意出價多少?先生們,球滾動後,一英鎊開始起拍。一鎊的紙幣或錢幣。來,先生們,誰出一英鎊?誰願出一英鎊?”
    沒人說話。胖胖的小個男人在箱子上搖了搖頭,拿出一塊髒手帕擦了擦臉,長歎了一口氣。接著他看見薩頓·科尼什先生站在這一小撮人群的最外圍。
    “先生您呢?”他撲了過去,“您好像有一棟鄉間別墅,門就是為別墅而製的。先生,您意下如何?您隻要先給我開個價就好。”
    薩頓·科尼什先生吃驚地看著他。“嗯?那是什麽?”他突然說。
    這群沒精打采的男人們微微笑了笑,相互間說些什麽,他們的厚嘴唇卻一動不動。
    “無意冒犯,先生。”那拍賣的人尖聲說道,“如果您確實有棟鄉間別墅,那麽那門正是您需要的。”
    薩頓·科尼什先生慢慢轉過頭去,朝拍賣者手指的方向看去,第一次看到了那青銅門。
    3
    店鋪的牆皮幾近脫落,那門獨自倚靠在商店的左側牆邊。它距離牆壁約有兩英尺,靠門基立在那兒。這是一扇雙頁門。雖然從尺寸看來似乎不太可能,不過它顯然是由青銅鑄造而成。門上裝飾著一堆浮雕阿拉伯文,似乎在訴說無盡的故事,隻是此處無人傾聽,此外還整齊排布著一些曲線和圓點,可能書寫著古蘭經的選段,抑或是組織完備的宮廷裏的條文規則。
    除了兩扇門頁,門的底部有一個厚厚的寬大基座,門的上部是馬蹄形的拱頂。兩扇門頁的開合處有一個巨大的鎖孔,一枚巨大的鑰匙插在鎖孔裏,像那種中世紀獄卒常掛在腰間皮帶上的鑰匙,走起路來叮當作響,就像歌劇《皇家衛兵》裏的那種鑰匙。
    “噢……這個。”薩頓·科尼什先生在一片寂靜中說道,“嗯,確實,你知道。恐怕不是這樣的。”
    拍賣人歎了口氣。可能沒有比這更渺茫的希望了,但至少它值得一歎。然後他拿起了什麽東西,好像是雕刻的象牙,不過又不是,他悲觀地盯著它,並再次大聲喊道:
    “來,先生們,現在我手上拿著這世上最珍貴的……”
    薩頓·科尼什先生微微一笑,穿過那群男人,走近那扇青銅門。
    他站在門的前麵,拄著手杖,手杖內部為鋼芯,外麵一層光滑的犀牛皮,顏色是單調的紅褐色,這根手杖甚至足以支撐一個彪形大漢。過了一會兒,他漫不經心地走上前去,扭了一下那把大鑰匙。鑰匙很難轉動,但終究是動了。旁邊的環形物是門把手。他也轉了轉,拉開了門,讓它半開著。
    他直起腰來,一副百無聊賴的愉悅姿態,把他的手杖向門開著的地方伸過去。接著難以置信的事情又發生在了他的身上,這已是這天晚上的第二次了。
    他突然轉過身來。沒有人注意到。拍賣會已經結束。沉默的男人們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停滯的那一刻,商店後麵響起了敲錘的聲音。這個胖胖的小拍賣師臉色越來越難看,看起來就像在吃一個臭雞蛋。
    薩頓·科尼什先生低頭看著他戴著手套的右手。手裏並沒有拿手杖。什麽都沒有拿。他走到門的一邊,往門後看去。裏麵布滿灰塵的地板上,也沒有手杖。他什麽也沒感覺到。沒有什麽拉拽他。手杖隻是通過了那道門,然後就這麽消失不見了。他俯身撿起一張破紙,迅速揉成一個紙團,往身後又瞥了一眼,接著把紙團從門打開的地方扔了過去。
    然後他緩緩地長舒了一口氣,內心文明人的驚異與久遠的狂喜彼此掙紮。紙團沒有落在門後的地板上。它就在半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薩頓·科尼什先生向前伸出空著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把門緩緩關上。然後他就站在那裏,舔了舔嘴唇。
    過了一會兒。“後宮之門。”他輕輕地說,“這是一座後宮的出口門。是的,可能是這樣的。”
    當然,這也是個非常迷人的想法。身穿柔軟絲衣的女子,與國王歡度春宵之後,會禮貌地走到那扇門前,然後漫不經心地走進去。接著什麽也沒有了。沒有哭泣的夜晚,沒有破碎的心,沒有配著彎刀凶神惡煞的黑人,沒有打結的絲線,沒有血,也沒有博斯普魯斯海峽午夜沉悶的潮水飛濺。什麽都沒有。一段涼爽、幹淨、完美的時間,完美的一無所有。有人會把門關上,然後鎖上,取出鑰匙,一切到此又複歸平靜。
    薩頓·科尼什先生沒有注意到店裏已漸漸人去樓空。他隱約聽到店家的街道門關上了,但他並沒有去理會太多。店後麵鐵錘的敲打聲停了一會兒,傳來了說話的聲音。接著傳來了腳步聲。寂靜中疲乏的腳步聲,一個男人的腳步聲,他這天累得夠嗆,且過了好幾天這樣的日子。一個人走到薩頓·科尼什先生的身旁說話,聲音有點疲憊。
    “這真是件好東西,先生。不瞞您說,超出我的想象。”
    薩頓·科尼什先生沒有看他,眼下還沒有。“有點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他嚴肅地說。
    “不過,先生,我看您挺感興趣的。”
    薩頓·科尼什先生慢慢轉過頭。拍賣人已經從箱子上麵下來了,站在地板上的他,不過就是小矮人。一個寒酸的紅眼睛小個男人,生活對他來說著實不易。
    “是的,可是能拿它做什麽呢?”薩頓·科尼什先生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嗯,先生,這門跟其他的門沒啥區別。有點重。有點怪異。不過仍舊和其他任何門一樣。”
    “我不知道。”薩頓·科尼什先生說,聲音依舊嘶啞。
    拍賣人迅速地打量了他,聳了聳肩,然後放棄了。他在一個空盒子上坐下,點燃一支煙,獨自悠閑地享受著他那點閑暇。
    “您要價是多少?”薩頓·科尼什先生突然問道,“您要價多少,您叫……”
    “斯基姆,先生。我叫約西亞·斯基姆。呃,二十英鎊如何,先生?單就一件青銅藝術品而言,應當是值這個價的。”小矮人的眼睛又亮起來了。
    薩頓·科尼什先生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這些我不太懂。”他說。
    “這個我熟,先生。”斯基姆先生從箱子上跳了下來,拍了拍門頁,並推開了門,門發出低沉的咕嚕聲。“都不知道怎麽把它弄到了這兒。七個人抬。像我這種小個子可弄不動它。先生,您看。”
    當然,薩頓·科尼什先生有種不好的預感,但他沒做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他的舌頭卡在喉嚨裏,雙腿像被冰凍住了一樣。巨大的門與自己矮小身材之間的滑稽反差似乎讓斯基姆先生感到可笑。他那小圓臉咧著嘴露出了笑容,然後他抬起腳跳了進去。
    薩頓·科尼什先生看著他,知道什麽也看不見了。事實上,他看了挺久。商店後麵的錘擊聲在一片寧靜中變得更加響亮。
    過了一段時間後,薩頓·科尼什先生又一次向前俯身並關上了門。這一次,他轉動了鑰匙,並把鑰匙拔了出來,放在了大衣口袋裏。
    “得做些什麽。”他小聲說,“要做點什麽……不能讓這種事……”他的聲音變小了,然後他劇烈地抽搐了起來,仿佛尖銳的疼痛射穿了他。然後他大聲笑了出來,笑得極不自然,聽起來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這挺殘忍。”他低聲說道,“不過倒是出奇的有趣。”
    他仍然站定在那裏,一個麵色蒼白的年輕人手裏拿著一把錘子出現在他的麵前。
    “斯基姆先生出去了,先生,你注意到了嗎?我們要打烊了,先生。”
    薩頓·科尼什先生沒有抬頭看拿著錘、麵色蒼白的年輕人。他挪動著濕冷的舌頭說道:
    “是的……斯基姆先生……出去了。”
    年輕人轉身打算離開。薩頓·科尼什先生做了個手勢。“我從斯基姆先生那兒買了這門。”他說,“二十英鎊。你能先收下錢和我的名片嗎?”
    麵色蒼白的年輕人微笑著,很開心有東西賣了出去。薩頓·科尼什先生取出皮夾,從裏麵抽出四張五英鎊的紙幣,還有一張個人名片。他用一支金色的小鉛筆在卡片上寫了字。他的手看起來出奇的穩固。
    “格林林·克雷桑街14號。”他說,“明天務必把它送過來。這東西非常重,所以我得要付運費。斯基姆先生會……”他的聲音又低了下來。斯基姆先生是不會的了。
    “哦,沒關係的,先生。斯基姆先生是我叔叔。”
    “啊,那太……我的意思是,好吧,你自己收下這十先令,好嗎?”
    薩頓·科尼什先生快步走出了商店,右手插在口袋裏緊緊攥著那把大鑰匙。
    他打了一輛普通的出租車回家吃晚飯。喝了三瓶威士忌後,他獨自一人吃了晚飯。但他並沒有看起來那麽孤獨。他應該再也不會孤單了。
    4
    第二天,青銅門送過來了。用粗麻布包裹著,並用繩子捆得嚴嚴實實,看起來不像這世間的任何東西,比平台大鋼琴小不了多少。
    穿皮革圍裙的四個壯碩男人抬著它上了門前的四段台階,汗流浹背進了大廳,嘴裏不停地抱怨著。他們有輕吊幫助他們把貨物從馬車上卸下來,但抬上台階幾乎累垮了他們。進入大廳後他們把它抬上了兩台推車,待它平穩後,重活開始了。他們把它放置在薩頓·科尼什先生的書房後麵,那裏有一個壁龕,他打算要放在那裏。
    他大方地給了他們小費,等他們走後,老管家柯林斯讓前門再開了一會兒通風。
    木匠們來了。他們剝去了裹在上麵的粗麻布,在門的四周造了一個框架,裝在了壁龕的隔牆上。隔牆上還設了一道小門。這些做完後,場地也清理了,薩頓·科尼什先生問下人要了一瓶油罐,回到書房把門鎖上。接著他拿出了那枚大青銅鑰匙,並再次把鑰匙插進了巨大的鎖孔,把青銅門的兩頁門都敞開了。
    他給門後的鉸鏈上了油,以防萬一。然後他把門關上,又給鎖孔上了油,取出了鑰匙。在肯辛頓花園散步許久後,他回來了。柯林斯和侍女主管在他出去後端詳了那門,飯菜還沒有準備好。
    “告訴我那老傻瓜在幹些什麽。”巴特勒冷冷地說,“再給他幹一個星期,布拉格斯。如果那時他還沒回來的話,我就跟他辭職。你呢,布拉格斯?”
    “讓他自己玩去吧。”布拉格斯說,搖了搖頭,“他娶的那老母豬……”
    “布拉格斯!”
    “彼此彼此,柯林斯先生。”布拉格斯說完,走出了房間。
    柯林斯先生在房間裏留下待了許久。他把薩頓·科尼什先生吸煙桌上的大方瓶威士忌好好品嚐了一番。
    青銅門後的壁龕內有個高高的、淺淺的壁櫃,薩頓·科尼什先生在裏麵放置了一些零碎的舊瓷器、小古玩、象牙雕刻和一些錚亮的黑木雕像,這些東西非常老舊,放在這裏顯得多餘。其實並不需要一個這麽巨大的門。他還添置了三尊粉紅色大理石雕像。壁龕看上去依舊非常怪異。當然,青銅門永遠不會打開,除非房間的門被鎖上了。
    早上,布拉格斯,還有就是女仆瑪麗,會在壁龕內清掃灰塵。當然,她們是從那道隔門走進去的。薩頓·科尼什先生有點被她們的舉動逗樂了,但是這點愉悅也開始逐漸消散了。這也是妻子和泰迪離開了約三個星期後,終於有什麽讓他開心了一下。
    一個身材高大、黃褐皮膚的男人來拜訪了他,這個男人臉上的大胡子連鬢帶腮,灰色的雙眼眼神堅定。他提供的名片上顯示,他是蘇格蘭場(譯者注:蘇格蘭場,即倫敦警察廳)的偵緝警長托馬斯·勞埃德。他說,有個叫約西亞·斯基姆的拍賣人,住在肯寧頓,現在他失蹤了,家裏人很擔心。他的侄子,一個叫喬治·威廉·霍金斯的人,也住在肯寧頓,據他說薩頓·科尼什先生某天晚上在索和區的某個商店出現過,而那晚正好是斯基姆先生消失的時間。事實上,薩頓·科尼什先生可能是目前所知最後一個和斯基姆先生說過話的人。
    薩頓·科尼什先生擺出威士忌和雪茄,合攏指尖,嚴肅地點了點頭。
    “我很清楚地記得他,警官。事實上,那邊那道奇怪的門就是從他那裏買的。很奇怪,是嗎?”
    警長瞥了一眼那青銅門,眼裏沒有一絲波瀾。
    “先生,這個我不怎麽清楚。我記得確實有人說過一些關於這道門的事情。他們費了好大勁挪動它吧。非常柔滑的威士忌,先生。的確很柔滑。”
    “別客氣,警官。所以是斯基姆先生走了,然後失蹤了。不過對不起,我幫不到您什麽。要知道,我跟他也不熟。”
    警長點了點他那黃褐色的大腦袋。“我知道您跟他不熟,先生。警廳也是前幾天剛接到這個案子。例行走訪,您知道的。他那時看起來興奮嗎?”
    “他看起來很累。”薩頓·科尼什先生說道,“也許很厭倦吧——對整個拍賣事務。我隻跟他說了一會兒。關於那扇門的事,他是個很好的小個子男人,但他很疲憊。”
    警長又看了那門一眼。他喝完了威士忌,又給自己倒了一點。
    “沒有家庭矛盾。”他說,“也沒多少錢,可這年頭誰有呢?沒有醜聞。他們說,他也不是那種會患憂鬱症的人。真奇怪。”
    “索和區是有些怪人的。”薩頓·科尼什先生溫和地說。警長想了想。“不過呢,無傷大雅。曾經是粗野的地方,但現如今不是了。能跟我說說您在那裏做什麽嗎,先生?”
    “閑逛。”薩頓·科尼什先生說,“就是隨便走走。再來點嗎?”
    “好了,夠了,真的,先生,一個早上三杯威士忌……好吧,再來一點點,謝謝您,先生。”
    偵緝警長勞埃德離開了,心感遺憾。
    他走後十分鍾左右,薩頓·科尼什先生站起來,鎖上了書房的門。他靜靜地走在狹長的房間裏,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把大銅鑰匙,現在鑰匙他都放在那個口袋裏。
    門無聲地打開了,現在也很好開了。兩邊的重量平衡得很好。他把門敞開,兩扇門頁都開了。
    “斯基姆先生。”他輕輕地對著空蕩蕩的門後說,“警察現在找你呢,斯基姆先生。”
    他開心地這樣玩到了午餐時間。
    5
    下午,薩頓·科尼什夫人回來了。她很突然地出現在他書房,重重地嗅了嗅煙草和威士忌的味道,拒絕了遞過來的椅子,堅實地站著,靠在了關上的門後。泰迪在她旁邊站了一會兒,然後猛地撲到毯邊撕扯了起來。
    “別鬧了,你這小野獸。馬上給我停下來,親愛的。”薩頓·科尼什夫人說。她抱起泰迪,撫摩著它。它躺在她懷裏,舔著她的鼻子,蔑視著薩頓·科尼什先生。
    “我發現。”薩頓·科尼什夫人說,聲音幹得像清脆的幹板油,“經過了無數次和我律師的無聊訪談後,沒有你的幫助我什麽也做不了。當然,我不喜歡這樣來求你。”
    薩頓·科尼什先生指著椅子示意她坐下,但是薩頓·科尼什夫人沒有理會,於是他靠在了壁爐架上。他說他想事情也該是這樣的。
    “也許你沒有注意到,我仍舊是個比較年輕的女人。而現在都是現代社會了,詹姆斯。”
    薩頓·科尼什先生慘然一笑,瞥了一眼那青銅門。她還沒有注意到它。他把頭斜向了一邊,皺了皺鼻子,沒多大興趣溫和地說:
    “你是想離婚嗎?”
    “不然還能有什麽。”她殘忍地說。
    “你希望我像往常那樣,在布萊頓,跟一位在法庭上矯揉作態的女人妥協嗎?”
    她兩眼瞪著他。泰迪也跟著她一起瞪。可這絲毫沒有使薩頓·科尼什先生感到不安。他現在有自己的法寶了。
    “而不是跟這隻狗妥協。”看她沒有回答,他漫不經心地說。
    她有些大發雷霆,咆哮了幾聲。接著她非常緩慢而沉重地坐了下來,她有點困惑。她鬆手讓泰迪跳到了地板上。
    “詹姆斯,你究竟在說些什麽?”她咄咄逼人地問。
    他走到青銅門那兒,背靠在門上,用指尖觸碰著門上凸起的紋絡。即便這樣,她也沒看見那門。
    “你想離婚,我親愛的勞拉。”他緩緩地說,“這樣你就可以和另一個男人結婚。帶著那隻狗……這絕對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不該自取其辱,沒有任何作用,沒有人會接受那隻狗。”
    “詹姆斯,你是在要挾我嗎?”她的聲音很可怕,幾乎叫了起來。泰迪溜到窗簾下假裝躺下來。
    “即便他會。”薩頓·科尼什先生用一種特別平靜的語氣說,“我也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我應該有足夠的同情心……”
    “詹姆斯!你竟敢!你的虛偽讓我惡心到想吐!”
    這輩子的第一次,詹姆斯·薩頓·科尼什在他妻子麵前笑了。
    “這是我所聽過最愚蠢的話了。”他說,“你已經老了,現在就是個該死的沉悶的無聊女人。你走吧,出去養個小白臉,如果你想要有人對你唯命是從。但不要叫我做那樣的無情之人,這樣他就可以娶你,接著把我從我父親的家裏扔出去。現在趕緊滾出去,帶上你那可憐的小畜生。”
    她猛地站了起來,對她而言算是很快了,搖搖晃晃地站了一會兒。她的眼睛就像一個盲人般黯淡無神。沉靜中,泰迪焦躁地撕扯著窗簾,發出痛苦的、心事重重的咆哮,他們倆都注意到了。
    她非常緩慢而幾近溫柔地說:“看你還能在你父親的房子裏待多久,詹姆斯·薩頓·科尼什……你個窮光蛋。”
    她迅速走到門口,走出門去,重重地把門一甩。
    摔門而去,在這家子裏不是件尋常之事,似乎喚起了許多回音,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現過的回音。因此,在門內的薩頓·科尼什先生並沒有立即意識到那獨特的小聲音,抽泣和嗚咽的混合之音,夾帶著一點咆哮。
    泰迪呢。泰迪沒來得及跑出門去。那突如其來的痛苦別離讓它一度措手不及。泰迪與薩頓·科尼什先生一起被關在了門內。
    薩頓·科尼什先生茫然地看著它,仍舊震驚於之前的談話,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濕濕的小黑鼻子在門底縫隙嗅來嗅去。有時候,抽泣和嗚咽的聲音繼續傳來,泰迪突出的眼睛變成了紅棕色,像一顆肥肥的、濕潤的大理石,盯著它所憎恨的那個男人。
    薩頓·科尼什先生突然清醒了過來。他站直了身子。“好吧,好吧,老夥計。”他咕噥著,“就這樣了,這一次沒有女人了。”
    他閃耀的雙眼露出狡猾之光。泰迪領會了,從椅子上滑了下來。它現在安靜了,非常安靜。薩頓·科尼什先生靜靜地沿著牆迅速移動,轉動了書房門上的鑰匙。接著他飛快地朝壁龕走了回來,從口袋裏掏出青銅門的鑰匙,開了鎖,把門敞開了。
    他信步走向泰迪,經過了泰迪,走到了窗前。他對著泰迪咧嘴笑了笑。
    “就剩我們了,老夥計。開心吧,嗯?來杯威士忌,老夥計?”
    泰迪在椅子下小聲鼾叫著,薩頓·科尼什先生輕輕地向它側身貼過去,突然彎下腰撲了過去。泰迪逃到了遠處另一把椅子下麵。它沉重地呼吸著,眼球凸起,比以往更濕潤更滾圓,但它很安靜,隻聽得到它的呼吸聲。而薩頓·科尼什先生則很耐心地跟著它從一張椅子到另一張椅子,靜得出奇,就像秋天無風的樹林裏緩緩旋而掉落的最後一片落葉。
    就在此時,門把手突然轉動了。薩頓·科尼什先生停下來微笑著,舔了舔舌頭。接著是一陣刺耳的敲門聲。他沒去理會。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刺耳,還有個人憤怒地嚷叫著。
    薩頓·科尼什先生繼續追蹤著泰迪。泰迪吃奶的勁都用上了,但是房間很窄,薩頓·科尼什先生又很耐心,而且該敏捷的時候他又非常敏捷。為了保證自己的身手,他已經顧不得什麽優雅舉止了。
    門外的敲門聲和呼喊聲仍舊持續著,但房間裏的事隻能以一種方式結束。泰迪跑到了青銅門的門檻處,立馬嗅了嗅,幾乎就要輕蔑地抬起了後腿,可惜並沒能抬起來,因為薩頓·科尼什先生離得太近。它轉過頭發出一陣低沉的咆哮,然後跨過了那道災難性的門檻。
    薩頓·科尼什先生跑回房門處,迅速悄悄地轉動了鑰匙,奔向椅子,躺在那兒笑。薩頓·科尼什太太試著再次旋轉門把手時,他還在大笑著,門這會兒開了,她衝進了房間。他的笑聲可怕而孤獨,恍惚間他看見了她冰冷的眼神,然後他聽到她在房間裏窸窸窣窣地走來走去,聽到她在叫泰迪。
    隨後——“那是什麽東西?”他突然聽到她厲聲說,“我的笨泰迪!過來,媽媽的小羊羔!過來,泰迪!”
    即便他在笑著,薩頓·科尼什先生仍舊感到一絲悔意從臉頰拂過。可憐的小泰迪。他不再發笑,坐了起來,有點僵硬和警覺。房間裏太安靜了。
    “勞拉!”他厲聲叫道。
    沒有人應他。
    他閉上雙眼,咽了口口水,又睜開了眼睛,順著房間凝視前方。他在小壁龕前麵站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注視著,視線穿過那青銅門,看著裏麵那一堆無辜的小物件。
    他雙手顫抖著鎖上了房門,把鑰匙放進口袋,給自己倒了一杯烈性威士忌。
    一個幽靈般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他自己的,但又不像,湊到他的耳旁,大聲說:
    “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做這樣的事……從來……從沒有過,噢,從沒有過……或者……”他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有過嗎?”
    趁著酒意他偷偷走到了大廳,出了前門,柯林斯沒有看到他。外麵沒有車在等。幸運的是,她顯然是從欽弗裏坐火車過來的,然後坐的出租車。當然了,若是有人查起來的話,他們也可以找尋出租車的痕跡。對他們來說能有許多線索。
    接下來是柯林斯。他想,柯林斯應該會盯著青銅門看,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但最終仍舊搖了搖頭。
    “不是這樣。”他喃喃地說,“得有所區分才行。不能一直……”
    他又喝了些威士忌,還按了門鈴。柯林斯給他設計的,很容易夠著。
    “你按了門鈴,先生?”
    “這聽起來像什麽?”薩頓·科尼什先生問,舌頭有點打結了,“金絲雀嗎?”
    柯林斯的下巴往後縮了足足兩英寸。
    “那老女人不回這裏吃晚飯了,柯林斯。我出去吃飯。就這樣。”
    柯林斯盯著他。柯林斯一臉陰鬱,兩頰泛著微紅。
    “您是指薩頓·科尼什夫人嗎,老爺?”
    薩頓·科尼什先生打了個嗝。“不然你以為是誰?回到欽弗裏再去自作自受吧。應該有她受的。”
    柯林斯極其禮貌地說:“我是想問您,老爺,薩頓·科尼什夫人是否還會完全回到這裏。否則的話……”
    “接著說。”又打了一個嗝。
    “否則的話,我可能就要辭職了,老爺。”
    薩頓·科尼什先生站了起來,走近柯林斯,在他麵前吐了一口氣。滿嘴酒味,是海格兌和威士忌的味道。
    “出去!”他粗聲粗氣地說,“馬上給我滾出去!上樓收拾了你的東西。會給你準備好你的支票。整整一個月的。一共三十二英鎊,沒錯吧?”
    柯林斯退後了一步,向門口那邊走了過去。“這對我來說很好了,老爺。沒錯,是三十二英鎊。”他走到門前,開門之前又說道,“推薦信,先生,您就不用給我了。”
    他走了出去,輕輕地關上了門。
    “哈!”薩頓·科尼什先生說。
    然後他狡猾地咧嘴笑了,不再假裝生氣或喝醉,而是坐下來寫支票。
    那晚他在外麵吃晚飯。接下來的兩個晚上也都是。廚師第三天離開了,帶著廚房女傭一起走的。然後就剩下布拉格斯和瑪麗兩個女仆。第五天的時候,布拉格斯哭著遞了辭呈。
    “我想馬上就走,老爺,如果您準許的話。”她抽泣著說,“自從廚師和柯林斯、泰迪和薩頓·科尼什夫人走後,這屋子就讓人覺得可怕。”
    薩頓·科尼什先生拍拍她的胳膊。“廚師和柯林斯、泰迪和薩頓·科尼什夫人。”他重複道,“要是她能聽到這優先順序就好了。”
    布拉格斯盯著他,眼睛紅紅的。他又拍了拍她的胳膊。“沒關係,布拉格斯。我會給你這個月的工錢,你轉告瑪麗也一起走吧。我想我會把房子收起來,去法國南部住一段時間。別哭了,布拉格斯。”
    “不,老爺。”她大哭著走出了房間。
    當然,他沒有去到法國南部。他現在待的地方有太多樂趣,終於剩下自己獨自一人在他父親的房子裏。也許,那些先祖們並不完全讚同,可能那位將軍除外。可是他也隻能這樣做了。
    幾乎一夜之間,空曠的房子裏開始有了雜音。他把窗戶緊閉,放下了窗簾。他似乎認為這是一種不可忽略的舉動,一種代表敬意的舉動。
    6
    倫敦警廳的辦案動作緩慢,有時候似乎像冰川那樣移動緩慢,所以已經過了一個月零九天,偵緝警長勞埃德才回到格林林·克雷桑街14號。
    而此時,屋前的台階早已不再潔白純淨,蘋果綠的門也積了一層灰色陰影。繞在門鈴上的黃銅碟子,門環,大鎖頭,所有這些都鏽跡斑斑,像繞著合恩角跛行的老貨船裏的黃銅器物。那些按門鈴的人緩緩離去,然後又回頭看看,而薩頓·科尼什先生則會拉開窗簾往屋外窺視。
    他在空蕩的廚房裏胡亂燒些奇怪的飯菜,天黑後他會帶著一包包粗糙的食物悄悄潛進來。接著他又會溜出去,把帽子壓得低低的,立起大衣的領子,迅速地掃一眼街道,然後很快溜達到拐角處。值班的警察偶爾會看到他這樣來來回回,接著揉揉下巴推測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薩頓·科尼什先生已不再是那個紳士,連僅剩的優雅都丟失了。他經常光顧那些不起眼的飯鋪,像馬廄一樣的隔間裏,車夫們在粗糙的桌上大口囫圇喝湯;那些國外咖啡店,藍黑頭發的人穿著尖頭靴,沒完沒了地灌酒;那些擁擠的、無名的茶館內,裏頭的食物看著、嚐著就跟吃的人一樣疲憊不堪。
    他不再是個完全理智的人了。他的笑聲幹澀、孤獨,仿如牆壁搖搖欲墜的聲音。就連泰晤士河堤拱門下的潦倒懶漢也識得他的聲音,因為他路過時會給他們六便士,他小心翼翼地拖踏著暗淡無光的皮鞋,輕輕揮動他那根本不存在的手杖。
    後來有一晚深夜,從暗灰色的黑暗中靜靜走出來的他,發現倫敦警廳的那個人在房前髒兮兮的樓梯附近潛伏,那人躲在燈柱後。
    “我想和您聊一聊,先生。”他說,輕快地向前走了過去,握著他的手,好像他突然不得不握著它們一樣。
    “榮幸,我確信。”薩頓·科尼什先生笑了,“進來吧。”
    他用鑰匙打開了門,開了燈,像往常一樣輕鬆地往裏走著,地板上是一堆沾滿灰塵的信。
    “下人們都走了。”他向警長解釋說,“總想著有一天能自己一個人。”
    地毯上滿是燃燒完的火柴、煙灰和碎紙片,大廳的各個角落也布滿了蜘蛛網。薩頓·科尼什先生打開書房的門,把裏麵的燈開了,站在一旁。警長警惕地從他身旁走過,凝神注視著屋裏的擺設。
    薩頓·科尼什先生請他坐在滿是灰塵的椅子上,塞給他一支雪茄,接著伸手去拿那瓶威士忌。
    “這次談正事還是隨便聊聊?”他戲謔地問。
    偵緝警長勞埃德把帽子放在膝蓋上,猶豫地看著雪茄。“過會兒再抽,謝謝您,先生。對我來說是正事,我奉命來打聽薩頓·科尼什夫人的下落。”
    薩頓·科尼什先生親切地抿著威士忌,指著酒瓶。他拿了自己的純威士忌。“不怎麽清楚,”他說,“怎麽了?可能在欽弗裏吧,那是她在鄉下的住所。”
    “可是她並不在那兒。”偵緝警長勞埃德說,口齒不怎麽清晰,他很少會這樣。“有人跟我說你們剛離婚。”他冷冷地說。
    “這是我們的私事,老夥計。”
    “的確,一定程度上是的。隻是她的律師找不到她,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現在情況不一樣了,這就不僅僅是你的事情了。”
    薩頓·科尼什先生想了想。“正如美國人常說的那句,你說的沒錯。”
    警長蒼白的手搭在額頭前,接著探身傾過去。
    “我們好好聊聊吧,先生。”他平靜地說,“這才是長遠之計。對所有人都好。自欺欺人沒什麽好處。法律就是法律。”
    “來點威士忌嗎?”薩頓·科尼什先生說。
    “今晚我就不喝了。”偵緝警長勞埃德冷冷地說。
    “她離開了我。”薩頓·科尼什先生聳聳肩,“後來下人們也離我而去了。你知道現在的下人們就是這樣,除此之外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哦,是嗎,我想你知道些什麽的。”警長說,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沒有人喜歡被指控,但我相信您是知道些什麽的。”
    薩頓·科尼什先生輕盈地微笑著。警長怒視著他,接著說道:
    “我們已經監視你有一段時間了,而對於像你這樣一個紳士來說,恕我冒昧,你這樣奇怪的生活方式著實讓人懷疑。”
    “你可以這樣說,不過你可以滾出我家了。”薩頓·科尼什先生突然說。
    “沒那麽快,事情沒完我不會走。”
    “那或許你得要搜查下我這房子。”
    “也許我該如此。也許我應當這樣做。不急,需要費點時間,可能還需要找些工具。”偵緝警長勞埃德充滿惡意地瞥視著。“在我看來,似乎每次有人消失不見,你就在附近,以前是斯基姆,現在是薩頓·科尼什夫人。”
    薩頓·科尼什先生怒氣衝衝地盯著他。“以你的經驗來看,警官,人們失蹤以後,他們會去哪裏?”
    “有時不是他們失蹤,而是有人讓他們消失的。”警長舔了舔他厚厚的嘴唇,表情有點像貓。
    薩頓·科尼什先生慢慢抬起胳膊,指向青銅門。“就它了,探長。”他溫和地說,“你該看看它。你應該到那裏去找斯基姆先生,那條博美犬泰迪,還有我的妻子。那裏,就在那道古老的青銅門後麵。”
    警長沒有轉移他的目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麵不改色。接著,他很隨和地笑了。他的眼睛後麵似乎隱藏著什麽,但究竟是什麽恐怕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們一起好好走走吧。”他輕鬆地說,“新鮮的空氣對你會大有助益,先生。我們……”
    “那裏。”薩頓·科尼什先生宣稱,仍然用他僵直的手臂指著,“門的後麵。”
    “啊啊啊先生。”偵緝警長勞埃德劇烈地搖晃著一根大手指。“你已經孤獨一人太久了,出現了幻覺吧。有段時間我也曾這樣過。去找個年輕女子吧,跟我出去走走吧,先生。我們可以駐足某處來個美好的……”這個黃褐皮膚的高大男人把食指抵在他的鼻尖,扭頭回來,同時在空中擺動著他的小手指。但他那堅定的灰色眼睛仍然想著其他的一些事。
    “我們先看看我的青銅門吧。”
    薩頓·科尼什先生從椅子上跳起來。警長立馬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用。”他冷冰冰地說,“你站好了。”
    “鑰匙在這兒。”薩頓·科尼什先生說,指著他胸前的口袋,但並沒有伸手去取的意思。
    警長從他口袋裏拿了出來,狠狠地盯著鑰匙。
    “都在門後麵,掛在肉鉤上。”薩頓·科尼什先生說,“三個都是,小掛鉤掛的是泰迪。非常大的那個掛的是我妻子,非常大的掛肉鉤。”警長左手抓著薩頓·科尼什先生,一邊仔細想了想。他蒼白的眉頭緊鎖。他那大而滄桑的臉甚是嚴峻,半信半疑。
    “看看也無妨。”他終於說道。
    他拉著薩頓·科尼什先生穿過房間,把青銅鑰匙插入巨大的老舊鎖孔,轉動鎖環,打開了門。他把兩扇門頁都打開了。他站在那裏往裏看,非常無辜的壁龕內閣裏擺放著一些小玩意兒,別無其他。他又變得親切了。
    他笑了,放開了薩頓·科尼什先生的手臂,穿著高跟靴的他搖搖欲墜。
    “這東西到底是幹嗎的?”他問。
    薩頓·科尼什先生很快彎了腰,瘦弱的身體飛速撞向警長。
    “你自己到裏麵看看就知道了!”他尖叫著。
    偵緝警長勞埃德身材魁梧壯碩,可能也習慣了被撞被推。因此即使薩頓·科尼什先生鉚足了勁衝刺了一段,仍舊隻是將他向前挪動了六英寸。青銅門有道很高的門檻。警長憑借著他超凡的職業敏捷,身體隻是晃動了一下,立刻用腳抵住了青銅門檻。
    若不是如此,他早就將薩頓·科尼什先生熟練地拽上空中,用他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他,就像捏一隻小貓那樣。但是門檻絆了他一下,使得他失去了平衡。他往前傾了一下,搖晃著完全擺脫了薩頓·科尼什先生。
    薩頓·科尼什先生撞向了空框,雄偉的青銅門構築的空框。他伸手向前抓著,倒下又抓著,就這樣跨過了門檻。
    偵緝警長勞埃德慢慢站起來,扭了扭他那粗壯的脖子,瞪著雙眼。他從門檻那兒向後移了一點,這樣他就可以完全確定門的那一邊沒什麽藏著。的確沒有。他看到了一個內閣,裏頭擺放著一堆奇怪的細碎瓷器,象牙雕刻的零碎物件,閃亮的黑色木頭,而在內閣的頂櫃有三尊粉紅色大理石小雕像。
    他沒有看到其他的東西。那裏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竟有這種事!”他最後猛烈地說。至少他認為他是這麽說的,或者是另有人說的。他不太確定。那晚之後,他對任何事情都沒有絕對的把握了。
    7
    威士忌看起來很不錯,聞起來也挺好。偵緝警長勞埃德身體顫抖著,幾乎無法握住酒瓶,他倒了一點到杯子裏,啜了一口到他幹渴的嘴裏,然後他等著。
    過了一會兒,他又喝了一口。依然等著。然後他又猛喝了一口,大大的一口。
    他在威士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從口袋裏拿出疊好的大棉手帕,慢慢打開它,擦了擦他的臉、脖子和耳朵後麵。
    又過了一小會兒,他的身體抖得沒有那麽厲害了。溫暖開始在身體裏流淌。他站起來,又喝了一些威士忌,然後慢慢地、痛苦地移回房間。他把青銅門關上,鎖了起來,把鑰匙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裏。他打開一邊的隔門,抱緊自己,走進去那個壁龕。他看著青銅門的後麵。他摸了摸它。那裏不是很亮,但他可以看見,除了那個看起來怪怪的內閣,這地方空無一物。他又走了出來,搖了搖頭。
    “不可能。”他大聲說,“完全不可能。怎麽都不可能。”接著,這個理性之人突然失去了理智,他勃然大怒。
    “如果我被掛在那兒了。”他咬著牙說,“如果我被掛在那兒了。”
    他往下走到黑暗的地下室,四處翻找,終於他找到了一把斧頭,扛著它回到了樓上。
    他把木質門框架砍成了碎木片。砍完之後,青銅門靠著門基獨自立著,周圍是零零碎碎的木片,但不再支撐它了。偵緝警長勞埃德放下手中的斧頭,用他的大手帕擦了擦手和臉,走到門後。他把肩膀靠過去,並磨了磨他堅硬的黃色牙齒。
    隻有一個意誌堅定且力大無比的人才能做到這些。門向前倒了,倒地的聲音振聾發聵,似乎震動了整棟房子。倒塌的回聲沿著無盡的走廊漸漸消失了。
    房子又陷入了沉寂。警長走進大廳,又從前門向外看了一眼。
    他穿上外衣,整了整帽子,細心地疊好他的濕手帕,放進褲袋裏,點了薩頓·科尼什先生給他的雪茄,喝了威士忌,大搖大擺地走到門口。
    在門口他轉過身來,故意嘲笑了那青銅門,那門躺在那裏,在一堆碎木頭中間依舊顯得龐大。
    “告訴你,不管你是誰。”警長勞埃德說,“我可不是好惹的。”
    他把房子的門關上了。外麵的霧有點濃,昏暗的夜空中點綴著幾顆星星,安靜的街道兩旁,各家窗戶裏透出燈光。還有兩三輛外觀看起來昂貴的車,司機很有可能躺裏麵休息,卻不見人影。
    他在街角穿過馬路,沿著公園的高鐵欄杆走著,徐徐穿過杜鵑花叢,能看到小觀賞湖上昏暗的微光。他在街上看了看,從口袋裏掏出了那把大銅鑰匙。
    “願一切好起來吧。”他輕輕地告訴自己。
    他伸出手臂往前一甩。觀賞湖上飛濺起一點漣漪,接著又靜止了。偵緝警長勞埃德銜著雪茄,繼續從容地走著。
    回到刑事偵緝部,他鎮靜地匯報了工作。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沒有將真相如實匯報。不能再叫人去那棟房子了,那無盡的黑暗和漫長的等待,都必須到此結束。
    檢察官點點頭,打了個哈欠。
    後來,薩頓·科尼什的後人從法院贖回了房產,打開了格林林·克雷桑街14號的房門,發現青銅門躺在一堆碎裂的木頭中間,灰塵滿布,蜘蛛網纏結。他們瞪大了眼睛盯著它,當他們終於發現它是什麽之後,叫來了古董商人,想著可能還能換點錢。但商人們歎了口氣說,不,這東西現在值不了幾個錢,最好把它運到鑄造廠,熔成金屬,說不定還能弄個一英鎊。商人們帶著苦苦的微笑安靜地離開了。
    刑事偵緝局失蹤人員調查科的警員有點無聊時,他們會拿出薩頓·科尼什的卷宗,拂去灰塵,怪異地瀏覽一遍,接著又扔到一邊。
    有時,前任偵緝警長、現任督察托馬斯·勞埃德會沿著異常黑暗和安靜的街道散步,他會突然轉過身來,沒有任何理由,並敏捷地跳到路另一側,一臉痛苦的表情。
    但四周並沒有什麽人,想要來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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