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少年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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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梧桐葉落,到了瑛娘出閣的時候。這一日,樂秀寧早早起來,為瑛娘梳洗開臉,挽上髻子,貼上花鈿,穿上手繡的大紅吉服。沈瑄瞧在眼中,心中多少有些傷感,又清點了一遍瑛娘的箱籠,就走到外邊等待陳家迎親的船。 一艘大船從天水之間遠遠地飛過來,轉眼就到了跟前。大船上又放下一隻小舟,沈瑄正在詫異,隻見那小舟竟識得路徑,在蘆葦蕩中靈巧地穿過來,一會兒到了岸邊。船上跳下幾個人,一徑向沈瑄走過來。為首一人三十來歲,衣飾華美,舉止雍容,隻見他掃了沈瑄一眼,便道:“請問小郎,沈神醫沈瑄他老人家,可是仙居此處?” 沈瑄未免有些發窘,隻好答道:“某即沈瑄。” 那幾個人一臉愕然,將沈瑄上下打量一番。為首那人旋即打了個拱,道:“想不到神醫如此年輕,當真少年才俊,令人欽佩。請這就隨我們上船。” 沈瑄奇道:“為什麽?” 那人道:“我們是桐廬何府,家中主人得了急病,請沈郎中救治。” 沈瑄一向善良,人家上門求診是從不拒絕的。可是這幾個人雖然嘴上說了幾句恭維話,神情裏卻沒有半分客氣。沈瑄見他們個個雍容傲慢,必是些官宦財主的家奴,便不是很想沾惹他們,當下彬彬有禮道:“這可不巧,今日家中有要事,走不了。何況我才疏學淺,些些薄技隻怕於尊上也沒有什麽用處。各位還是另請高明吧。”看見那幾人臉色大變、憂心忡忡,沈瑄又不免心軟下來,“要不然,我明日就去府上問脈如何?” “明日?”邊上的一個人大聲道,“你這郎中怎的不識好歹?我家主人還等得到明日嗎?” 說著就上來拉沈瑄,沈瑄一驚,連忙用樂秀寧教的招式格開。那人卻也不弱,還未拆上四五招,沈瑄就被那人製住了。為首那人忙說:“不可冒犯了沈郎中。”回頭又道,“沈郎中,請你還是無論如何跟我們走一遭,一定重重有謝。” 沈瑄一看,幾個人早已把自己團團圍住,看來走脫不得了,心裏一股怒氣上衝:“我若不去,你們待要如何?” 那人冷笑道:“那也隻好委屈一下……” 話還沒講完,隻見一陣劍光閃動,幾個來人頓時被逼開幾步,沈瑄趁機退開。原來是離離跑出來,給他解了圍。 “你們這樣請沈郎中去看病,就不怕沈郎中去了給你們家主人開一劑毒藥?”離離回頭看看沈瑄,道,“這幾個人還是打發走吧,不然一會兒迎親的船來了,可也忒煞風景。” 說話間,為首的來客盯著離離看了一回,神情頗為複雜。大約是被離離的劍術給鎮住,他的態度忽然就軟了下來,向沈瑄連連揖道:“沈郎中,請你無論如何去救我家公子性命!都說醫乃仁術,你不能見死不救呀!” 一時間,那幾人都長拜作揖,好話說盡。沈瑄一時也下不來台。 離離嗤笑道:“你們既然著急要沈郎中看病,為什麽不把人抬來,卻要沈郎中自己去?今天是瑛姊姊的吉期,沈郎中萬不能走開。” 沈瑄皺眉不響。 離離問道:“沈郎,你想把瑛姊姊送到桐廬,就隨他們去看看,是嗎?” 沈瑄搖頭道:“既然說人命關天,那也耽誤不得。我這就去吧。離離,這邊事情,隻好有勞你和阿秀了。” 離離聽罷,不禁皺起眉來:“你一個人去妥當嗎?” 那人立即道:“娘子盡管放心,我們如何將沈郎中請走,便如何將沈郎中送回。無論治好治不好,絕不傷他一根寒毛,還有酬禮奉上。” “哼,我信不過你們。”離離按劍道,“把你的隨身兵刃放下,再說請人的事。” 那人略一猶豫,竟然當真解下佩刀,俯身放在離離腳前。 那把佩刀樣式尋常,角製的刀柄有磨損痕跡,看來確是他日常所用。離離拾起刀,不意和那人對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娘子若還不放心,”那人微微笑道,“何不隨我們一起去?” “這就不必了,”沈瑄連忙阻止,“舍妹沒出過遠門。” 離離像是受了什麽驚嚇,並不接話,轉身便跑開了。 沈瑄隻道她是想起了什麽事情,此時又不便追問。他回到房中,向瑛娘和明情形,瑛娘自然有些遺憾,叮囑阿兄小心,待自己歸寧時兄妹再聚雲雲。 小舟解纜,順流而下如離弦之箭。沈瑄坐在船尾,心中忐忑不安。回首卻見離離立在岸邊,引頸張望,似乎在大聲喊著什麽。然而河道一轉,她便消失在蘆葦叢的後麵。 順著富春江飛駛而下,澄江如練,遊魚若星,真是“鳥渡畫屏裏,人行明鏡中”。沈瑄也懶得與那幾個人搭話,隻是飽覽山川秀色。那幾個人卻顯然沒心情看風景,隻是催著船家快趕路。這一船人似乎個個身負武技、派頭十足,好在他們對沈瑄也算恭敬。為首那人自稱是執事,名叫徐櫳。 不到一個時辰,船靠桐廬。徐櫳把沈瑄送上一乘青呢小轎,匆匆起程。奇怪的是,他們沒有進桐廬城,卻向城外山間走去。小轎在山林小路上飛也似的穿過,也不知走了多遠,來到一所山間別業。沈瑄料想這樣人家的屋舍勢必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不想進得門去,裏麵也不過是青瓦白牆,竹籬茅舍,倒像是個隱居的所在。徐櫳帶著他在別墅中穿來穿去,路徑極是複雜。沈瑄這才看出,這別墅看似儉樸,其實無一處不是巧妙安排,盡極工巧,實在是風雅玲瓏,匠心獨運,當初造時所費力氣,隻怕不下於造一所豪宅呢! 穿過一個月亮門,卻是一座小花園,奇花異草芳香撲鼻。花園盡處是一間小屋。徐櫳把沈瑄引入屋中,向屏風後道:“公子,屬下請來一名郎中給公子看看傷。” 無人應答。 徐櫳回頭道:“郎中,請你過去瞧瞧。” 屏風後麵有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容色鮮妍如畫,隻是眉宇印堂間,赫然有一股黑氣。 “中毒了?”沈瑄問道。 徐櫳道:“三日前,被一條毒蛇咬的。” 沈瑄道:“是丐幫的金環蛇吧?他們自有解藥,何不尋了來?” 徐櫳道:“哎,若尋得來,也不勞駕你了。” 沈瑄輕輕翻過少年的身子,察看他頸後蛇咬的傷痕。傷口極深,已變作紫黑色,卻仍在往外滲血。沈瑄又問:“原來你們用內力給他吸過毒液,卻仍是無效?” 徐櫳道:“我們眾人費了多少力氣,隻是公子中毒實在太深,一條蛇的毒液幾乎全進了體內。”旋即又自言自語道,“那丫頭也忒心狠手辣!” 沈瑄道:“現下蛇毒已入心脈,內力是再也逼不出了,隻有用藥。不過我也沒有解蛇毒的藥,而且,也不知道丐幫的秘方。” 徐櫳頓時臉色慘白,顫聲道:“難道沒救了嗎?” 沈瑄不答,隻用白絹從少年頸後擦下一些毒血,拿到陽光下看著,半日不語。徐櫳卻已緊張得又跪倒在地,道:“請郎中千萬救活公子。公子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一班手下,一個個隻怕求死都不能!” 沈瑄沒料到他會怕成這樣,自己也駭了一跳,連忙把他拉起道:“徐執事不要如此。我既來了,那是一定要竭盡全力的。解藥配方雖不可得,也不是無法可想。據我看來,大約有幾味藥……必是要用的。你隻叫人取這幾樣來。” 沈瑄隨手寫了個方子,又道:“用藥須得君臣佐使,一一配合。我卻隻猜得出君,不知道臣,隻好照著古方勉強寫幾味。或者佐藥卻是關鍵,也未可知……現下別無他法,隻有試試了。” 說話間,幾種藥材備齊了,沈瑄便親自煎好給少年喂下,又盡力從傷口中擠出一些毒血,塗上解毒藥粉。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工夫,那少年睜開了眼睛。 沈瑄道:“你試著提一口氣。” 那少年依言猛吸一口氣又吐出,突然劇烈地咳起來,伏倒在床邊,吐出一大口黑血。徐櫳等人大驚失色,沈瑄卻微微一笑,問道:“是不是覺得膻中穴裏有一股熱流往上湧呢?” 少年點點頭,也笑道:“真舒服。” 沈瑄想了想,又把少年扶起來,左手抵住背心,慢慢地把一股氣流推過去。少年閉了會兒眼睛,又吐出一口血,卻不如方才那般紫黑可怕。如是幾回,直到少年吐出的血全變成了鮮紅,沈瑄方罷手,道:“他體內毒質已吐盡,調養幾日便好了。” 徐櫳等人如蒙大赦,紛紛圍過來向少年問長問短:“公子真的沒事了嗎?病了這幾日,可把屬下們急得魂都要丟了。” 少年卻笑嘻嘻地說:“也隻是被蛇咬了一口嘛,我不是這就好了嗎?老徐,我餓了。” 徐櫳卻兩眼望著沈瑄。沈瑄笑道:“吃東西是不妨事的。” 少年回過頭看看沈瑄,注視了一回,拉著他的手道:“是你救了我嗎?” 沈瑄被他看得有點別扭,也隻得點點頭。 少年忽然又坐起來,翻個身跪著,就在床上向沈瑄長拜下去:“多謝郎中救命之恩!” 沈瑄覺得十分好笑,隻好也朝他拜了拜。少年又拉著他的手在床邊坐下,問道:“郎中貴姓,從哪裏來的?”沈瑄便一一講了,隻是與徐櫳等人的紛爭,就略過不提,說完之後,又道:“現在公子已經安然無恙了,某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少年急道:“什麽事情這麽急,多待一會兒不好嗎?” 沈瑄道:“舍妹今日成親。” 少年驚道:“啊?老徐,沈娘子今日大喜,你們怎麽可以把沈郎中拉來?” 徐櫳道:“屬下一時心急,做事欠考慮。” 少年又對沈瑄道:“沈郎中,耽誤了令妹的吉辰實在過意不去,改日定當登門道歉。不過……不過今天天色已晚,你就留下吧。” 沈瑄看那少年天真熱情,並無一絲惡意,當下也就點頭應允——畢竟現在回去也早就來不及了。 晚飯擺上來,少年又拉著沈瑄一同用飯,沈瑄也不推辭。少年一邊親自為沈瑄斟酒,一邊道:“小弟姓錢,單名一個丹字,家住錢塘府。自己出來到處玩玩,不想就遇見郎中你。” 沈瑄發現徐櫳不住地向錢丹使眼色,錢丹卻沒發現。沈瑄遂笑道:“我還以為你姓何。” 錢丹正不解,徐櫳忙道:“郎中別見怪,我家公子出來玩,不敢讓太多人知道,用個假名字,也是無可奈何。”沈瑄笑笑,心裏猜測這錢丹到底是什麽要緊人物。這名字有些耳熟,一時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聽見過。 錢丹卻已絮絮地聊起來,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他雖然少年率真,卻是博聞廣識、言語風趣。沈瑄隻覺十分投契。一頓飯沒吃完,兩人就已成了傾蓋之交。沈瑄一家避居荒島,對外人十分謹慎,從不敢隨意結交,然而這個錢丹初次見麵,就對他如此披肝瀝膽,沈瑄極感動。少年人心熱,兩人一直講到了三更半夜,平生遭際見識,無不傾囊而出,尤嫌不足,夜裏同榻而眠,仍是嘀嘀咕咕說個沒完。 第二日,錢丹還要挽留沈瑄,沈瑄也自猶豫。徐櫳卻上前道:“公子,還是先讓沈郎中回去吧,公子改日再找他也不遲。” 錢丹問:“為什麽?”
徐櫳道:“公子,我們這次住在這裏,也隻是無可奈何應急之策,夫人並不知道。這地方本來從不放人來的。公子的傷既然好了,我們也速速離開為是。”
錢丹歎道:“你說的是。那麽,今日隻好送郎中走了。”又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沈瑄,道,“郎中我送你上船吧,過幾日我就去葫蘆灣找你玩耍。” 小船上裝了滿滿一箱籠東西。沈瑄正要推辭,錢丹道:“郎中,這一箱子也不是什麽值錢東西,隻是給令妹的新婚賀儀。昨日之事,小弟也慚愧得緊。若說郎中的救命之情,那真是無以為報啦。錢塘府那些無見識的庸醫,出一回診還要十兩銀子,以郎中的神奇醫術,千金診資亦不為過。” 沈瑄道:“賢弟這麽說,我可擔當不起。” 錢丹道:“哪有啊!郎中的醫術這樣高,天底下隻怕也沒有治不了的病啦!” 這一句話卻觸動了沈瑄的心事,他沉默一會兒道:“你不知道,現下就有一個病人,我想盡了辦法也治不了她。”錢丹有些詫異,沈瑄就把離離的事告訴了她。 錢丹也不免動容,道:“此毒如此罕見古怪,也難怪……”旋即又說,“想不到風光旖旎的富春江竟長著如此可怕的毒草,隻怕草叢四周的魚蝦,也要一個個毒昏過去。” 沈瑄默默不語,解纜而去。錢丹兀自立在岸上望著。 船近葫蘆灣,沈瑄念起離離的病,神思黯然,又想到錢丹,說什麽“孟婆柳周圍魚蝦也要毒昏過去”。想著想著,忽覺不對。他幾番下水去采孟婆柳,也沒有發現那裏真的魚蝦絕跡,相反,草叢中倒生著一種紅色小蛇,每每須得小心翼翼地避開它們。 沈瑄心中忽然一亮:這些小蛇非但不怕孟婆柳,反而棲居其中,難道體內正含有克製孟婆柳之物嗎?倘若如此,將小蛇煉成藥,或許正好能解孟婆柳之毒。 原來萬物相生亦相克,再可畏的毒蟲惡草,也有天生克星,且往往就生在它們左近。沈瑄不禁深深懊惱,讀了這些年醫書,竟連這個道理也忘了。既然一念至此,便再也按捺不住,隻盼著船兒快快到家。好不容易船到葫蘆灣,撐近蘆葦蕩,喚船家停下來。 孟婆柳就生在這附近,沈瑄既是等不及,便脫下長衣潛入水底。他從小就在洞庭湖上戲水,後來遷居富春江畔,又日日與波濤相伴,水性極好,不一會兒就撈起了幾十條紅色小蛇裝在袋子裏。他心裏十分高興,想著一回家就可以為離離配藥了。 船尚未停穩,樂秀寧就迎了出來,笑道:“師弟此去,沒出什麽事吧?” 沈瑄道:“沒事。”卻沒看見離離,不禁問道,“離離在哪裏?” “離離嗎?”樂秀寧皺眉道,“正要對你說,她昨日被人接走了。” “走了?”沈瑄萬萬沒有料到會如此,一時竟回不過神來。 樂秀寧見狀,徐徐道:“本該等你回來商議再定,隻是昨日情形蹊蹺,我也攔不住。” 沈瑄奇道:“昨日怎樣?” 樂秀寧道:“你先進屋來,待我慢慢說與你聽。” 原來,昨日樂秀寧與離離送嫁歸來,看見蘆葦蕩外停著一隻船,船上罩著厚厚的青篷,看不清艙裏的情形。她們的小船劃過時,船艙中忽然走出一名青年公子,喚道:“二位娘子請留步。”樂秀寧回頭一看,卻認得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個人物。 沈瑄問道:“是誰?” 樂秀寧道:“便是九殿下錢世駿。” 沈瑄驚疑道:“他?” 其時錢塘國主是已故文穆王錢元瓘的第六子錢佐,但民間的議論裏,卻對錢佐頗不以為然。文穆王故去時並未立儲,幾個王子明爭暗鬥,幾乎釀成宮廷慘禍。九殿下英雄豪邁,年輕有為,深孚眾望,本來極有希望繼承王位,可是,最後卻是老六錢佐做了錢塘王。錢佐為人敦厚淡泊,無甚謀略。他有一個側妃,人稱夜來夫人的,卻是極有手腕,而且武技高強,天下少有。人傳當年夜來夫人與九殿下在西湖邊鳳凰山下比武,夜來夫人出手狠辣淩厲,使出的招數竟是從未有人見過的。九殿下也是武林中成名的高手,卻終究不敵,慘敗在她手下,從此隻好離開王宮,浪跡江湖。夜來夫人並未就此放過他,這幾年明明暗暗的,總有人追殺九殿下。但錢世駿身邊的追隨者個個機智精明,武技不俗。他本來在江湖中便極有威望,此番被夜來夫人排擠,更有多少英雄豪傑要為他抱不平。夜來夫人的算計,也就從未得逞過。 不過,這個錢世駿,到葫蘆灣來做什麽? “他來找離離。”樂秀寧道,“九殿下告訴我,離離本來姓蔣,是他的義妹,一向跟在他身邊的。這次他們被人追蹤,離離與大家失散,他很是焦急。本來不能在錢塘境內久留,為了找離離,一行人隻得隱藏形跡,明察暗訪。終於知道是在我們這裏,所以來接她回去。” 沈瑄嗤道:“他說離離是他義妹,那就是啊?” 樂秀寧道:“我原也是這樣想,但九殿下錢世駿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他總不至於拐騙小娘子吧。” 沈瑄道:“那離離怎麽說,她認得出九殿下嗎?”
樂秀寧道:“離離自然也想不起來什麽,不過她看見九殿下,似乎還認識,沒有講反駁的話,而且……而且……”
“而且什麽?”沈瑄問。 樂秀寧躊躇道:“沒什麽,我就覺得,離離好像挺願意走的,我勸她等你回來,她都不肯。” 沈瑄不由得愣住了。 “況且九殿下也很著急,說他們的行蹤已經被人發覺,恐怕不能久留。”到這份兒上,我也隻好讓離離跟他們走了。九殿下手下皆是高手,離離跟著他們,總歸安全些。” 沈瑄心中失望至極,隻得歎道:“唉,她自己願意走,那就走吧。隻是我好容易想出一個可能有用的方子,她人卻跑了。” 他走進房裏,把那幾十條小蛇從袋子裏一把抓出,統統塞進一隻瓶子裏。 離離雖然不在了,沈瑄仍一心一意配起藥來。他將小蛇曬幹研成粉,又用了幾味輔料配成藥丸。然後采來孟婆柳,捉了幾隻白鷺鳥,先給鳥灌下一些孟婆柳汁液,看它昏過去,又喂一粒藥丸,試它醒不醒得來。如是配了幾回,終於找出一種解毒配方,做成一小瓶丸藥。又怕此藥含毒,給沒有喂孟婆柳的白鷺鳥又服了幾粒,並無異常,方才放心。 這日瑛娘歸寧,陳睿笈也跟了來。大家相見,敘一番小別之情,不免又提到離離。陳睿笈道:“藥雖配成,人卻走了。也不知離娘子幾時才能服藥痊愈,方不負沈兄一番苦心。” 沈瑄淡淡道:“苦心談不上。孟婆柳之毒可致人昏迷,醒來後失憶。如今我配這藥,隻拿鷺鳥試過,昏迷是可以解,然而失憶能不能解,鷺鳥卻不會告訴我。離離走了,我又能找誰試藥去?隻有將來找到她,請她試服一劑,才知此藥是否真有效果。” 瑛娘含笑道:“阿兄成天和藥罐子混在一堆,自己的姻緣倒忘了嗎?” 沈瑄嚇了一跳,心想這從何說起。隻聽陳睿笈道:“瑛娘和離娘子一走,這小島上未免冷清。嗯,瑛娘和我講起來,樂娘子跟沈兄本是同門的師姊弟,又是青梅竹馬。而且,樂老丈有遺言在,讓樂娘子和沈兄在一起。我看,也不必再等了,擇個吉日,你二人將喜事辦了豈不好?” 沈瑄恍然大悟,心裏甚是焦急。這一年來,與樂秀寧雖然親近,他卻始終視她如長姊一般,從未想到過要娶她為妻。此番被妹婿和妹妹提出來,覺得萬分為難。他偷偷抬眼看樂秀寧,見她毫無表情,隻遠遠地望著窗外幾杆竹子,麵色卻微微潮紅,越發顯得嬌豔如花。 “阿兄,”瑛娘笑道,“陳郎為你做媒,這樣好的機會,你還猶豫什麽?” 沈瑄心裏了如明鏡。現下他和樂秀寧二人,孤男寡女相處小島,確有諸多不便。種種情由看來,確實應當與樂秀寧完婚。但是,他一點也不想成親啊。 沈瑄定了定神,道:“妹妹,我從未想過……”他忽然想到,倘若就此回絕,卻讓樂秀寧顏麵何在?今後大家又如何相處?一時語塞,竟無法措辭。 隻聽得樂秀寧緩緩道:“多謝你們費心了,不過家父新亡,我重孝在身,婚姻之事暫不提吧。” 沈瑄如釋重負,心道:再與秀阿姊住在這裏,瓜田李下,總是麻煩。小妹已經出嫁,我何不找個機會離開小島,做個雲遊的郎中,到江湖上去走走呢? 不幾日,沈瑄便如願了。傍晚時分一條小船劃來,船上跳下一個布衣少年,卻是錢丹,打扮作民間小廝的模樣,徐櫳那些人也沒跟著。錢丹笑道:“郎中,我背著他們跑了出來,想到金陵去一趟,又怕一個人太孤單,你可願同我一起去?” 沈瑄心中一動,忙問:“去金陵做什麽?” 錢丹伏在他耳邊道:“十月十五,金陵武集,丐幫的範定風公子召集天下英雄聚會,你不想去見識見識嗎?” 沈瑄頓時心花怒放,就要收拾行李隨錢丹走。忽而想起樂秀寧,不免躊躇起來。隻聽見她在背後道:“師弟,你去吧。你也不能總在這小島上待著,出去開開眼界也好。隻是自己要小心,不可惹事。” 沈瑄聞言,十分感動:“師姊,我去了金陵後,立時就回來。” 樂秀寧似不信地笑了笑。收拾行李也快,不過幾件衣物、一串銅錢還有隨身不離的藥箱,沈瑄翻出那一瓶子孟婆柳的解藥,先是放在藥箱深處,想了想又掏出來,鄭重地揣進懷裏。
走到岸邊,沈瑄便要向樂秀寧拜別。樂秀寧皺眉不語,忽道:“師弟,我還有一句話對你說。錢公子,有勞你再等一會兒,不知可否?” 錢丹道:“自然要把話講完再走。” 樂秀寧把沈瑄拉到一旁,道:“師弟,這些話我忍了許久,不願對你說,但此時若再不講,隻怕你將來……” 沈瑄道:“師姊但講無妨。” 樂秀寧道:“師弟,你此番出門或許會遇見離離。她若還是想不起過去,你……你還可同她談談,若是她病已好了——或者,你治好了她後,便再也不要跟她在一起了。” 沈瑄驚道:“為什麽?” 樂秀寧道:“那日九殿下接她走時,說起她姓蔣,我後來尋思許久。師弟,天台宗的事情,我沒有與你講過多少吧?” 沈瑄搖搖頭。 樂秀寧道:“十幾年前,天台宗在東南一帶橫掃江湖,人人側目。他們的武技端的是高超玄妙,十分紛繁費解,尤其以輕功劍術為長。天台宗的掌門,號赤城山人,不過江湖中人都叫他赤城老怪。因為此人極是孤僻乖戾、桀驁不馴,武技為人,處處出人意料,十分邪氣。此人名叫蔣聽鬆。師弟,那日我在湖上見到離離的武技,一時十分詫異,也猜不出她是哪門哪派。後來你說起離離是那晚上在江上吹簫之人,我便想或許繡骨金針就是她放的。離離那樣詭異的劍法、那樣神奇的輕功,簡直不太可能源自別派。何況,她也姓蔣。” “離離是天台宗的,又有什麽關係呢?”沈瑄問道。 樂秀寧道:“十幾年前,赤城老怪逐盡門下弟子,披發入山,江湖中沒了天台這一名號,我們正道中人額手相慶。可是時隔十五年,天台山又出了一個姓蔣的娘子闖蕩江湖,偏生武技還這樣高,豈不令人擔心。” 沈瑄道:“但離離在我們這裏不是很好嗎?哪像什麽壞人……” ,倘若她還是失憶便無妨,若是恢複了……唉,四針殺四人,雖是也為我報了殺父之仇,可也……” 沈瑄道:“離離倘若心狠手辣,那麽錢世駿正人君子,何以與她結為兄妹?” 樂秀寧笑道:“江湖中的事情很複雜,我也隻是推測,何況……”她略一猶豫,正色道:“離離既是天台宗的,我們縱然不與她為敵,也不敢同她太近。” 沈瑄道:“這又為何?” 樂秀寧皺眉道:“師弟,你真的不知道嗎?” 沈瑄一臉疑惑。 樂秀寧歎道:“伯母連這也不對你講,雖是避禍,難道就不怕……唉,師弟,這是因為,天台宗與我三醉宮有極深的過節。當年若不是因為赤城老怪,我們的父輩也不會死的死、散的散,以至洞庭一脈一蹶不振。雖然不久天台宗也絕跡江湖,但這些事情是誰也忘不了的。” 沈瑄問道:“那是什麽事情?” 樂秀寧搖頭道:“我也不清楚,阿耶從未跟我明白講過。那時的情形似乎太微妙了,真正知道來龍去脈的,隻怕……隻怕也隻是一兩個前輩。但你不可忘了,天台宗是我們的敵人。” 沈瑄默然。 樂秀寧緩聲道:“不早了,上船去吧。” 沈瑄跳上錢丹的小船,深深地向樂秀寧拜了一拜。湖水漣漣,殘陽似血。樂秀寧柔聲道:“江湖險惡,你一切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