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燕語呢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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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花神廟,隻是一所廢棄的廟宇。沈瑄匆匆跨入門來,唯見一地黃塵、滿梁蛛絲,香案上空無一物。想來漢王暴政,民不聊生,連花神都沒有人祭拜了。
沈瑄心下發慌,奔到後院,環視一圈,見東廂前的玉階尚且潔淨。敲了幾聲,無人答應,索性推門進去,隻見隔間榻上有個人,麵朝裏側躺著,身形輕薄有如一縷遊魂。
“離離?”
那人轉頭和他對視了一眼,立刻伸出一雙細伶伶的胳膊。
沈瑄心如刀割,將她攬入懷中,緊緊地摟著。他的離離此時麵如金紙,雙眼無神,瘦得他都不敢認了,原先緊緊箍在臂上的瑪瑙環,如今也鬆脫下來,滑到胳膊肘上。
“你怎麽才來。”她附在他耳邊,輕聲埋怨道。
“我……”沈瑄勉強笑道,“我費了些工夫,才遇見澹台前輩和樓兄。”
“你身上有刀劍傷,是不是和人打架了?”她問,“姑姑和樓兄去清理沉香社,是不是你也去了?”
“那都是小事。”
蔣靈騫歎道:“可惜我已是廢人,一些兒忙都幫不上,隻能在這裏躺著。”
沈瑄心下一沉,順手去試她的脈,果然十分細弱,天幸還不是絕症之象。
“別怕,姑姑治了我一年,如今屍毒壓製住,已無性命之憂,就是病後虛弱而已。”她無力地笑笑。
“澹台前輩是如何給你解毒的?”沈瑄忙問。
“你也想不到吧,就是巫山的金盔銀甲。”蔣靈騫道,“那時我沒有吃金盔銀甲的解藥,身上還有毒質潛伏。正是這種毒質和屍毒相抗衡,讓我一時未死,遇見了姑姑。她見我和她形容相似,就把我帶去了巫山。但是這兩種毒都十分厲害,我雖然死不了,卻總是昏迷不醒。姑姑隻好用自己的功力為我療傷,足足耗費一年,才將屍毒壓製下來。至於金盔銀甲,本來就是巫山的毒藥,姑姑那裏,解藥是現成的。”
沈瑄歎道:“早知如此,當年夜來夫人逼我配製屍毒解藥,我應該給她配出來的。”
蔣靈騫問:“真的一點法子都沒有嗎?”
“原是沒什麽法子的。不過,既然你說金盔銀甲可以與屍毒抗衡,那就還有些思路。”沈瑄寬慰道,“當初是她,我不肯盡心,如今為了你,說什麽也要把解藥給試出來。”
蔣靈騫呆了呆,並不接話。
沈瑄忽然想到,夜來夫人是蔣靈騫的生母,恐怕這件事她已經知道了。
“沈郎,”蔣靈騫道,“你是瞧著她死的,她……她究竟怎樣?” “我告訴你,你也別太往心裏去。”沈瑄心裏不忍,把她摟在懷裏,“她知道了你是她的女兒,然後才死的……” 斷斷續續地,他把那天的情形說了一遍,每一個細節都沒有漏掉。說完後才發現自己的前襟一片冰涼,是被她的淚水濕透了。 “離離,離離,”沈瑄道,“這都是各人的命數,你別太難過。”
“我才不難過,”她喃喃道,“我恨透了她。”
“她沒能養育你,這不是她的錯。”沈瑄道:“離離,你……你就忘了她吧。” 蔣靈騫抬起梨花帶雨的臉:“你說我能忘得了嗎?我追到地下去也不原諒她!” 沈瑄默默為她拭著淚水,然而眼淚越拭越多。他深悔不該提起夜來夫人,久別重逢明明是好事,卻觸到她的傷心處。他低頭輕輕吻她,將淚珠一一吻去,直到她不再哭泣。
也不敢吻她太久,過了一會兒便鬆開了她。她依舊貓在他懷中,不肯撒手。
“離離,你姑姑對你好吧?”他小心翼翼地問。
“嗯……”蔣靈騫喃喃道,“還好,姑姑這個人比較冷,不過她為了救我,很是盡心盡力。”
“你姑姑的巫山內功看起來還是偏於陰寒……”沈瑄思索著,“長久用下去,怕也不大好。我已練成‘江海不係舟’,原來的吐血之症也好了。這套內功中正和煦,有強身健體的功效,將來我替你行功,一定能治好你。”
“嗯……”蔣靈騫似也沒有仔細聽,隻是點點頭,“你回來了,我就指著你了。我如今動不得武,已是廢人一個,將來我可……隻有你了。”
她說了兩遍“已是廢人”,沈瑄聽著心酸,想她當年行走江湖,輕如燕子、快如鋒刃,從絕壁一躍而下,何等輕巧淩厲;在水上踏波而行,又是何等飄飄欲仙。“你還有我,我可是神醫,什麽樣的人都治得好。”沈瑄道。
頭一次聽他如此自誇,她輕輕笑了一下。
沈瑄倒有些心虛,忽想起巫山女郎說的“你自己去問她”的事,遂問:“離離,你為何同你姑姑說我配的藥丸沒有用,當年不是明明治好了你的失憶症嗎?”
蔣靈騫忽然鬆開他,翻身向壁。沈瑄不解,又去拉她,良久她才低聲說:“當年我並沒有失憶,都是裝的。你那個藥丸,水蛇配成,怪是醃臢,我悄悄吐掉了。”
沈瑄駭然,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白白叫你費心了。”她低聲道。
沈瑄有些哭笑不得,問道:“那你為何……”
蔣靈騫道:“起先剛醒來時,有些懵懂不明,想來水中那孟婆柳確是有毒的。可是,我不過是略略嗆了些水,過了兩三天自然就清醒了。繼續裝病,是怕你們趕我走。當年下山之後在江湖上遊蕩,不覺其樂,隻覺其苦,人人都是壞心眼。唯有葫蘆灣你家,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我不想走。不過後來,錢塘府的人找到你這裏,我被他們看見了,怕泄露行跡,牽連到你們,慌忙跟著錢九走了。到了錢九那裏,又想脫身,自然還得繼續裝病。”
沈瑄笑道:“這是何苦,當年你直說想住下來,我也一定留你。”
“哼,那時你眼裏隻有秀阿姊。”蔣靈騫嘟囔道。
聽她提到樂秀寧,沈瑄一時茫然。
“後來,發現你竟然跑去了鍾山武集,我真是高興死了。”蔣靈騫道,“可是你……”
她一時氣短,就說不下去了,隻是蒙在被子裏咳嗽。咳了一會兒,覺得他在給她拍背,拍著拍著,他又湊到她耳邊,輕聲道:“那時節和你躲在金陵養傷、練功,我也快活得很,不想和你分開。將來不用躲誰了,我們光明正大地回葫蘆灣去住著……”
“回葫蘆灣住著……”她漸漸平了氣,問,“就我們兩個?”
他故意道:“倒也不是。”
她沉下臉。
“孩子總要生幾個的。”他笑道。
她氣得擰他的胳膊,他也不躲避,任她去擰。她的手指沒有半分力氣,擰在身上隻像被小獸踩了一腳。他有些憂傷地想,離離如今虛弱至斯,怕是生養孩子也會要了她的性命。不過隻要她活著,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鬧了一回,她原本蒼白的麵孔慢慢泛起血色,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道:“我也躺乏了,你扶我起來走走。來了這兩日,還沒有拜過前麵的花神。”
沈瑄將她一直抱到前殿台階上,倚著廊柱坐著,自己奔進去掃了一塊幹淨地麵,揭去了蛛網、收拾了香案,才把她抱進殿中。
“這地方怎麽了,香也沒有一根……”她四顧道,“好像香爐都被人拿走了。”
沈瑄想了想,摸出隨身的荷包,倒還有幾顆香丸。出門撿了一塊瓦片,擱在案上權作香爐。沒有香灰,香丸被明火點燃,倏忽一下變得漆黑。“罷了,神仙不會怪罪吧。”沈瑄道。
那花神一身塵土,漆色剝落,連眼珠子都失去了。她勉力跪在蒲團上,口中念念有詞,對這泥塑土偶祈禱,神色極為認真。他跪在一邊細聽,她念的卻隻是一首舊謠:“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卻說巫山女與樓荻飛雙雙往城北雞鳴驛去,正遇上吳霜、青梅陪著湯氏母子。
樓荻飛看見吳霜便想起來,汪小山的屍身還在火海中,恐怕隻能與黃瓊芝一起化灰了。吳霜卻問:“樓君,我表兄呢?”
樓荻飛道:“他去接蔣娘子了,叫我過來接應,將你們送到北邊去。”
吳霜何等敏銳,見沈瑄不來,心中早有猜疑,當下麵色慘然。青梅卻是不解,直問:“汪小山呢?他出來沒有?”
樓荻飛垂首道:“沉香社已完敗。”
吳霜拽了拽青梅,搖頭示意她不要再問,主婢二人默默退在一旁。
卻是鬱嵐子不知怎的聽見了“蔣娘子”三字,問道:“蔣靈騫失蹤年餘,都說她被夜來夫人害死了,怎麽她也來了?”
樓荻飛正欲說什麽,卻見巫山女郎走過來,開言道:“鬱師姊,你離開師門已久,我本來不想找你。不過,為了蔣娘子的事,我們還得談一談。”
鬱嵐子聽她叫自己師姊,不由得一激靈。隻見巫山女郎亮出腕間的“襄王環”以示掌門身份。
“你要做什麽?”鬱嵐子問,“你是掌門師妹,就該知道我早已被逐出師門,現在是羅浮山的人,巫山的號令我是不會聽的了!”
“師姊莫慌。”巫山女郎微笑道,“當年大師兄為了讓你減罪,自願毀掉一雙腿,終身囚禁在荒島上。師父也說了,看在大師兄心誠的分兒上,不再追究你。我奉師父遺命,自然也不會為了門中舊賬而為難你。說要和師姊談一談,也不過些許私事,請師姊行個方便罷了。”
鬱嵐子雖然嘴硬,麵對掌門師妹,不心慌是不可能的,隻道:“師妹請講。”
巫山女郎道:“師姊有所不知,蔣娘子是我俗家晚輩,她自幼父母俱亡,如今外祖父也過世了,所以她的事情,想來我也說得上話。當年她在黃鶴樓鬧的事,我有所耳聞。終歸蒲柳之姿難配君子,還請師姊做主,退了婚吧。”
鬱嵐子聽聞蔣靈騫還活著,怕湯慕龍再度起意,幾乎犯了頭疼。聽聞巫山女郎要退婚,那是求之不得,忙道:“這個容易,待我回羅浮山,就找出當年的婚書與庚帖,派人送給師妹。”
“送給我也不必了。我終年漂泊在外,你也找不到我的人。還請羅浮山出麵,將退婚之事宣示天下即可。”巫山女郎笑道,“從前的事說清楚了,令郎和蔣娘子兩個才好各自另擇佳偶。”
鬱嵐子臉白了一下。當初蔣靈騫黃鶴樓婚禮上拒婚,聲稱心有所屬,令羅浮湯氏顏麵喪盡,退婚倒也是情理之中。隻是當年羅浮湯氏煊赫一時,退個婚也不算什麽,而今湯氏遭逢大難,而沈瑄卻聲名鵲起,這時退婚還要宣示天下,幾乎等於承認湯慕龍不如人,不配娶蔣靈騫。鬱嵐子心疼兒子,尤其想著湯慕龍如今一蹶不振還破了相貌,她如何應得下來?
“師姊以為如何?”巫山女郎追問道。
鬱嵐子隻是不語。
“這是應當的。”湯慕龍忽然插話道,“晚生回家之後即刻辦理此事,請前輩放心。”
巫山女郎滿意地笑了笑。鬱嵐子知道拿兒子沒辦法,隻得長歎一聲,道:“掌門師妹還有別的吩咐嗎?若無他事,我們母子這就告辭了。”
巫山女郎微一躊躇,卻看著樓荻飛。樓荻飛的目光一直膠在湯氏母子身上,此時卻一言不發。巫山女郎遂道:“那便告辭吧。”
吳霜主仆在一旁瑟瑟不語,鬱嵐子看了看她們,又道:“吳家娘子要北回君山吧?我們同路,不妨一起走著,彼此照應則個。前邊就有我家的人接應,車馬都是現成的。”
吳霜與青梅正在失魂落魄中,並不知前路何在,竟自隨他們去了。
直到這一群人都消失在晨霧中,樓荻飛都未曾說什麽。巫山女郎歎道:“原來你並不想認回生母。”
樓荻飛搖搖頭,卻問:“小師叔,你剛才說父親為了她自願多受懲罰,才終身囚禁荒島,這是真的嗎?”
巫山女郎點點頭:“原來大師兄不曾對你說過?”
“父親未曾說過一句她的不是。”樓荻飛歎道,“總之我已見過她,這便夠了。小師叔,我有一事相求。”
巫山女郎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大師兄年老,身體也不濟了,是不該繼續住在荒島上。然而囚禁大師兄是師父的遺命,我也很為難。”
見樓荻飛滿麵失落,巫山女郎勸道:“雖然他不能離島,你常去看看他,總是不妨的。不過,我再提醒你一樁,大師兄那個島,每年隻有夏秋兩季,趁著季風才能到達。譬如今夏你已經去過一回,若是抓緊,趕在北風來之前還能再去一次,否則就得等明年了。”
“那我盡快再去一次。”樓荻飛不禁皺眉,“上月見到父親,他看起來不太好,我有些擔心。若每年隻有夏秋一聚,我真是怕將來萬一有事,我不在他身旁……”
巫山女郎聽著,便又心軟,微笑道:“罷了罷了,反正等此間事了,我便不再涉足江湖,你愛怎樣便怎樣吧,別讓我知道就是了。”
樓荻飛聽明白了,歡喜得眉飛色舞,連忙跪下要給巫山女郎磕頭,被她一把攔住。
“沉香社已毀,”樓荻飛問,“小師叔還要料理何事?難道還有心願未了?”
巫山女郎麵色一沉,正不知如何解釋,卻聽樓荻飛追問道:“是沈君和蔣娘子的婚事嗎?”
“正是。”她順勢道,“湯家已答應退婚,我這邊要修書給洞庭的吳掌門,請他正式提親。小樓,此事也請你助力。蔣娘子是我唯一的親人,她的婚事不可草率,須得召集天下英雄,說個清清楚楚。”
“沈君是我摯友,我自當盡力。”樓荻飛喜道,“沈君若知道小師叔如此厚意,必當感激不盡。且叫他為小師叔好好地再配一服藥,他是醫藥奇才,未必想不出新的方子來。”
巫山女郎一怔,旋即笑道:“倒也罷了。我已失憶近十九年,早不存指望。當初師父見我失憶,反而說忘得好,若非如此不能專心練功。一直以來,他連我的名字都不肯告訴我。如今你們告訴我姓甚名誰、家在何處,我已很是滿足。旁的事情,時過境遷,想不起來便想不起來吧。”
樓荻飛聞之悵然,歎道:“小師叔原來的名字,其實真是好聽。”
澹台煙然,那才是她的名字。
樓荻飛要匆匆趕往海外探望生父,巫山女郎也另有行程。暫別這二人,沈瑄與蔣靈騫一路北上。葫蘆灣路途遙遠,隔水隔山,蔣靈騫不比從前,不要說徒步行走,每天隻坐得兩三個時辰的車就乏得不行,必須停下來住店休息。沈瑄一路為她運功療傷自不必說,晚間住下來,還要扇著小風爐煎藥。巫山女郎固然內功神奇,在醫藥上卻所知有限,是以一年來蔣靈騫氣血虧虛一直不曾好好治療。到了沈瑄這裏,仔細斟酌了一個益氣補血的良方,力求讓她身子再結實些。蔣靈騫忍著苦喝下來,果然氣色一天天見好,蒼白的臉上漸漸看得出血色,笑的時候眼中也漸漸泛出昔日的神采。
過往千難萬險、別愁離恨,而今良人在側,情意綢繆。即使傷病纏身,也是說不出的心滿意足,仿佛回到了十六歲那年二人初相識時。如是一邊趕路,一邊治病,陌上花開,向著葫蘆灣家中緩緩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