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天台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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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的祖父,曾經是名滿天下的一代大俠,建立了江湖上最有名的洞庭宗。當他晚年退隱,便常年居住於洞庭湖上的三醉宮,每日坐在三醉宮前的竹林裏,一麵看徒子徒孫們練劍習武,一麵講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江湖故事。日子平靜若秋日的湖水。 某一天,他的大徒弟吳劍知神色匆匆地趕來,俯身說了些什麽。沈醉驚道:“這麽說樹然和那個女孩子已經成親啦?” 這說的是澹台樹然,那個早已離開師門的四徒弟。隻聽吳劍知道:“怕有些麻煩呢!” 沈醉搖頭一笑,沒說什麽,半晌方道:“蔣家那個女孩的來曆,沒對你們說過吧?” 於是他說出了下麵這個故事。
唐朝末年,天下大亂。那時沈醉初出茅廬,在江湖上藉藉無名,隻憑著手中的劍闖蕩。有一天他來到佛道盛行的浙東天台山,在山腳下的茶棚裏喝茶,引來三個當地人圍觀。 三人一身打手打扮,滿臉台州人的剽悍,開口就要看沈醉的劍。沈醉彬彬有禮地拒絕了。那“枯木龍吟”劍是他師父所賜,君山的鎮山之寶,怎好隨便示人?那三人嘿嘿冷笑,就要亮家夥。不想刀未拔出,三個牛皮刀鞘就已啪啪啪裂開,飛到三尺外的地上。 “看見了吧?”沈醉問。 那三人瞪著沈醉手中神光離合的寶劍,又互望了一眼,轉身大步走了。卻聽身後茶棚主人苦笑道:“客人,這是咋弄的?” 一回頭,看見水漫金山。原來沈醉那一手“飄風落葉”,漂亮是漂亮,卻沒練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劍氣過處,竟把那個盛著紫凝山泉的大水缸震裂了! “水就算了,水缸要賠。”台州人硬氣,已經看見對方是高手,還敢討價還價,“多少力氣弄上山的。” 沈醉頗過意不去,又想不出什麽辦法。主人一邊掃水,一邊唧唧咕咕,忽然一串銅錢砸在地上,濺了他一臉的水。 門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老王,這等小氣!一個破水缸也和客人計較。” 店主人樂嗬嗬撿起錢,迎出去道:“小本生意,沒有法子,哪比得齊君家裏銅鈿多啦!” 來人一身雅潔的袍服,從枝影斑駁的陽光下走了進來,氣宇軒昂、落落不群,衝著沈醉抱拳一笑:“這位兄台好身手!”
沈醉已然猜出是誰:“齊歸雨!” 原來齊家是天台山的武林望族,祖傳“冷泉刀法”,在浙東一帶勢力不小,傳到第九代齊歸雨,年紀輕輕就已出名,江湖上人稱“一春夢雨冷泉刀”。
互通了師承名姓,齊歸雨叫了幾聲久仰,命主人煮茶來,要和沈醉套交情。茶水未上,外麵竹林裏的小道上緩緩過來一乘小小的青呢軟轎。轎夫們看見齊歸雨,就停了下來。齊歸雨的臉竟然紅了紅,顯得局促不安,喃喃道聲失陪,就奔了過去。 一忽兒齊歸雨回來,三言兩語地約下沈醉“到寒舍一敘”,便隨軟轎走了。 沈醉很奇怪,就聽見店裏一個客人道:“齊君的新婦,不是那個吃鹿奶長大的漂亮小娘子嗎?” “是啊,阿霞啦!” “嗬嗬,齊君命交桃花了!” “咦,還是阿霞命好吧?山裏女子,做了齊家的新婦,幾世修來的。” 齊家大院在天台城北一個風水極好的地方。齊家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大戶,沈醉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同是江湖年少,沈醉和齊歸雨把酒論劍,一見如故,不覺就聊到了深夜。說起如今宦官專權、藩鎮割據,民不聊生,都不勝唏噓感歎。 月光如水,傾瀉在小書房牆壁上,把排列整齊的陳年典籍剖成了陰陽兩半。沈醉的眼前有點蒙矓了。 突然,月光一下子變得雪亮,攜著風吟落下,把兩人之間的寧謐齊刷刷劈開! “齊歸雨,拿命來!” 沈醉避開劍鋒,跳到一旁。隻見一柱雪光之中,傲然立著一個修長枯瘦的黑衣人,仿佛一段槁木似的,手中的劍直指齊歸雨。 齊歸雨一臉無奈:“此地危險,全是海龍王的人,你怎的又跑了回來?” “哼!”那個聲音仿佛從遙遠的鬆濤中傳來,“回來取你這個背信棄義無恥小人的狗命!”
那劍鋒一抖,冷颼颼地劃向齊歸雨咽喉。沈醉在一旁看著,心裏吃驚。隻這一個動作,就已露出黑衣人名門正派的武功根底。沈醉自出江湖,使劍的好手也遇見過幾位,但功夫如此卓絕的還是第一個。齊歸雨要吃虧! 齊歸雨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冷泉刀,生生架住了黑衣人的劍,兩個虎口鮮血直流,嘴裏還不住地道:“寒山,你真的誤會我了。” 黑衣人一聲冷笑,回劍又劈。忽然電光一閃,沈醉的劍已兜向他頭頂。他一蹲身,一頂頭巾被生生削了下來。 沒料到另有高手,黑衣人顯然吃了一驚,連退兩步。忽然一閃身,從牆頭飛了出去,身姿翩若驚鴻。一招落敗,飄然而去,此人也孤傲得可以。隻是頭巾落處竟是精光鋥亮,宛然還有九個香疤——是和尚?
沈醉年輕好勝,就要去追。隻聽齊歸雨在背後道:“算了算了。”他拍拍灰塵,站了起來,不住地晃著腦袋,“倒是多虧了沈兄。”
“這寒山和尚,是什麽人?”沈醉問。 齊歸雨緊鎖劍眉,俊秀的臉上竟有一種極深的失落。他想了半天,又把沈醉看來看去。 沈醉心裏發了毛:“齊兄,到底怎麽回事?但凡用得上小弟,在所不辭!” 齊歸雨長歎一聲,終於道:“此事本不足為外人道。但是,隻有外人插手,方不致——不致尷尬。沈兄,你我傾蓋如故,一切都要拜托你了。這都是為了阿霞。” “為了尊夫人?”沈醉大吃一驚,“那人——不是個和尚嗎?” 齊歸雨冷笑道:“不錯,寒山是國清寺的掛單僧人,又是玄朗住持的記名弟子,很了不起呢!不過——”他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又變成無可奈何的樣子,“的確是個武學奇才,我都甘拜下風,又引為同道知交。你方才與他過了一招,可看出他的師承?” “仿佛是終南宗的。” “不錯,他的授業師父,正是終南山的臨風道長。” 沈醉一聽,不禁肅然起敬。要知道,臨風道長和沈醉的師父齊名,都是當年武林中的絕代高人。 “他由道入佛,法號寒山,三年前投在國清寺。玄朗大師很是賞識他的武功,想收他做弟子。我家是國清寺多年的檀越,來往很多,我因此認識了寒山。同在武林,彼此談話也就多了,交往深了以後,就覺得他是一個很不一樣的人,和寺裏其他僧人比,過分桀驁不馴。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他果然不守清規,與山民家的小娘子阿霞,來往甚密。私下裏勸過他,可他根本不聽。” 齊歸雨立在窗邊,望著莽莽的深山夜色,道:“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子。”他的聲音柔和得像空穀回風,“誰也不知道她的來曆。山裏人都傳說,十八年前,一個采藥的老人爬到赤城山頂,看見一隻白鹿伏在地上,正在用乳汁喂一個小小的女嬰。老人就把女嬰抱回來喂養。因為發現她的時候是黃昏,赤城山頂彩霞滿天,所以起名叫阿霞——你知道‘峨嵋雪、赤城霞’,那都是上天賜予的奇觀。後來采藥的老人死了,阿霞就一個人騎著白鹿,在天台山的泉崖之間遊蕩。你沒有見過那種輕靈的樣子,想象不出來…… “不知道寒山和阿霞是怎麽開始的。寒山身在佛門,竟一點都不避諱。他還對我說,有一天他要娶阿霞為妻,一同遠走高飛。” “這算什麽!”沈醉大搖其頭。
“他就是那樣一個人。後來,他卻不得不拋下阿霞,離開天台山。”齊歸雨道,“沈兄弟,你是信人,我不妨把寒山的真實麵目全都告訴你,他其實是霍王的幼子。” 霍王事敗,是五年前的事。掌權宦官魚瞻下令誅其九族。霍王這一支,本應就此絕了,誰承想落下一個小兒子。齊歸雨道:“霍王要他文武兼修,從小就送到臨風道長那裏,故而他逃過一劫。後來改了母姓蔣,字聽鬆。臨風道長仙去時,命他出家,投到天台山的國清寺掛單。魚瞻發現了,委派海龍王錢千裏,帶了風雨樓十三殺手來追殺他。我聽說此事,連夜跑到寺裏,勸他去洞庭湖找你師父。他不以為意,又舍不下阿霞。我死勸活勸,好歹把他拉下了山。臨走時他要我替他照顧好阿霞。 “我並不是乘人之危。何況你想,娶阿霞那樣出身的女孩為妻,我在家族中也很為難。但寒山走後,我到赤城山找到阿霞,卻發現她懷孕了。” 沈醉的眉頭越鎖越緊:這寒山好生過分!齊歸雨道:“叫我怎麽辦呢?阿霞未嫁生子,將來在這百裏天台山中如何做人?寒山是出家人,事情傳出去,他自己固然是完了,連帶國清寺和玄朗大師也都名譽掃地。我隻好將阿霞帶了回來,掩人耳目,等合適的時候再與寒山聯絡。老天有眼,這半年以來,我可連阿霞的房門都沒進過。 “可是你看,他誤會了,不顧死活地跑回來,要和我拚命。他那樣的性情,講也不聽。沈兄,你是局外人,替我向他解釋解釋。海龍王和風雨樓十三殺手就在附近,你勸他在外頭多待幾年,再回來接阿霞。臨風道長的衣缽弟子,難道白白死在這些江湖敗類手裏?” 沈醉慨然答應。 “他從來不把江湖殺手放在眼中。此時一定在國清寺的玄朗大師那裏。” 第二日,沈醉就去國清寺,果然看見寒山一身僧袍,立在蓮座旁。 “你雖然先拜了臨風道長為師,但已入我佛門,即為國清弟子。”玄朗大師緩緩道。 寒山冷冷地不發一言。昨晚一麵匆匆,沈醉這才看清他的臉。當著玄朗大師的麵,卻如何提阿霞的事呢? 一個小沙彌走了過來:“師父,齊家娘子來燒香。” 玄朗緩緩走了出去。沈醉沒看寒山,也感到他臉上的抽搐。 堂皇而肅穆的大雄寶殿中回旋著清越的鍾聲。佛祖披金戴玉,麵無表情。隻有他那十八個奇形怪狀的徒弟,掛著那種永遠空洞的笑意,俯身逼視著善男信女們的虔誠。 婦人跪在蒲團上,口中念念有詞,輕薄的紅衣在淡淡的香煙中繚繞。 “夫人求什麽?” 婦人立起身,認認真真插上香,用一種極為清澈的聲音道:“求我的孩子平安。” 紅衣起處,遮不住她的腰身,至少有七八個月了。沈醉總算是見到阿霞了。他站在玄朗大師身後,望了她一眼,就知道為什麽齊歸雨說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女了。那時沈醉還沒遇見陳若耶,對於兒女之情頗不以為意,阿霞第一次讓他懂得了什麽是驚豔的感覺。 然而他卻明顯地感到身後一陣陣寒流襲來。是寒山,躲在重重帷幕後的寒山,用拋棄一切的眼神,死死盯著,盯著黑沉沉的屋梁下那唯一鮮活的紅色。然而那紅色卻如此縹緲不定。 事後和尚們發現,那根柱子上留下了十個極深的指印。 一個身穿皂衣,執事模樣的人悄然進來,一本正經道:“郎君說了,娘子身子要緊,還請娘子趕快回府。轎子在門外了。” 牽起紅衣,阿霞也不向玄朗道別,隻是木然地向門外走去。 “阿霞!” 大銅鍾被震得嗡嗡作響。阿霞一回頭,終於發現了躲在後麵的寒山。仿佛孤兒遇見久別的親人似的,她嚶了一聲,撲了過去。皂衣人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使勁兒向門外推。 “鬆郎——” 繡著重重佛光的帷幕被扯了下來,空中揚起一片陳年香灰,攜著腐朽的黴味。寒山一雙枯瘦的厲爪淩空落下。 玄朗皺緊了眉頭,沉聲道:“寒山退開!” 早來不及了,皂衣人一聲不響地倒在門檻上,腦漿迸裂。隻見紅雲一卷,裹入了一襲灰色的僧袍中。 “站住——孽徒——”玄朗又氣又急,頓著禪杖,眼睜睜看著寒山和阿霞飄出山門外,哪裏追得上! 又一朵青雲飄了出去,那是沈醉追上去了。 枝丫如織的幽暗密林裏,輕聲嚶嚀的泠泠山泉邊,野花如茵的潮濕草地上,殷紅與蒼灰的流雲,飛揚零亂。 他們沒有發現,沈醉躲在山石後麵進退兩難。究竟這是一個僧人和一個有夫之婦……沈醉的腦子裏竟然又想起了這一回事。他說,他為這種想法簡直後悔了半輩子。 “鬆郎,帶我走。” “一定帶你走。” 鬆郎?沈醉想起來,齊歸雨說寒山的俗名,是叫蔣聽鬆來著。他鼓足勇氣站了出來:“寒山師父——” 寒山冷冷瞧過來,把驚恐的阿霞藏在身後。 “你的功夫的確比姓齊的高,可也未見得我就會怕你。”衣袖一抖,寒山的手裏又是一柄冷如新月的長劍。 沈醉握緊了“枯木龍吟”,鎮定道:“是你誤會齊君了。我受他之托,來向你解釋,煩你費片刻工夫聽一聽。” “受他之托——你是什麽人?”寒山傲然道。
沈醉說了。寒山聽罷,微微動容。 阿霞死死拽住寒山的衣袖,不想放他走。寒山撫了撫她的頭發,道:“身體要緊,先回去吧。我料姓齊的不敢對你怎樣。”又望了一眼沈醉,“江湖上的事情,你也不懂的。” 沈醉就這樣,把蔣聽鬆從阿霞身邊帶走了。
沈醉把齊歸雨的話原原本本地倒了出來:“齊君並不是你所想的那種卑鄙小人。此時海龍王和風雨樓十三殺手,都在國清寺周圍等著殺你,你還是快走為好。阿霞和她的小孩,齊君會照顧。你如果執意帶上她離開,隻怕會害了她的性命。” 寒山默然不語,棱角分明的麵龐微微抽動,忽而把劍擲到地上,長歎一聲:“我處境如是,很難信任什麽人,隻除了阿霞。” 沈醉認真道:“江湖中人,唯講一個‘義’字。連自己朋友也要猜疑,便是過分了。” 寒山似乎被沈醉打動了,沉吟半晌:“也罷,是我看錯了齊歸雨,但願他——就請你代我向他致歉吧!”他又朝那片空地上望了望,阿霞已經走了,“我不去見她了,讓她保重,等我回來。” 他拾起劍,忽然拔腿向山下衝去。沈醉大聲喊著:“齊君叫我告訴你,沿著靈溪走,那條路上他打掃過了,沒有殺手埋伏!”
回到齊家大院,沈醉感到一陣說不出的輕鬆愉快。這樁事雖然辦得有點狼狽,畢竟沒有辜負齊歸雨的重托。寒山那樣執拗高傲,居然相信了他——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從而避免了更大的災難。隻是不知道,寒山和阿霞這段孽緣,異日怎樣了結。
齊歸雨知道了,也會很寬慰的。隻是他卻不在家裏。
“不好了不好了!” “還不攔住她!” “你去試試看,攔不攔得住。” 房頂上白光一閃,門外嘩然。沈醉一驚,就看見幾個家人衝了進來:“沈君,幫幫忙,霞娘跑啦!” 沈醉愕然。 “她騎著那隻該死的白鹿走的,追不上啊!” “沈公子你武功好,幫忙追霞娘回來吧,她快臨盆了!” “好了好了!”七嘴八舌的,沈醉不得不喝住,“可看見她去哪裏了?” 其中一人大聲道:“一定又是赤城山,霞娘老喜歡往那邊跑。那山上全是懸崖峭壁,除了白鹿,隻有輕功好的人才上得去。沈君,看你的了。” 沈醉瞟了那人一眼,發現是昨天搶他佩劍的三人之一。他心裏微微一動,忽道:“你家主人呢?” “齊君去靈溪了,今天回不來呢!” 沈醉那時涉世尚淺,江湖上的很多事情看不懂。然而他是一個聰明人,不祥之兆一旦出現,就能夠悟得出來。他當機立斷,不再聽仆傭們囉唆,飛奔向赤城山去。 後來赤城山上有了天台宗的觀宇,不那麽荒涼了,但在當時,上山的路隻是峭壁上幾角突出的岩石,一般人休想上去。沈醉的輕功還好,費了一些力氣,終於爬到了山頂。 “哇——”嬰兒的啼哭聲遏製了山頂低回的流雲與鬆風。 沈醉聽見哭聲,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循聲找去,撥開荊棘和荒草,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麵而來。 “霞娘,”沈醉驚恐地叫道,“你還好吧?” 他這話是自欺欺人,那草叢中流淌成河的,不是阿霞殷紅的長裙,而是血,是不斷流出的鮮血。阿霞掙紮著起來,用顫抖的雙手扯斷了臍帶,然後倒了下去,氣如遊絲、麵若金紙。那隻白鹿伏在她身畔,不住地舔著女主人的傷處,靈動的眼光中滿是悲愴。 沈醉也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了,把真氣源源不斷地灌入她體內,想給她吊住一口氣。阿霞總算悠悠睜開眼,望向剛出生的女兒,卻沒有力氣哄她。 “我不能夠在齊家生下我們的孩子。他們,他們會害死她的。” 沈醉震驚了。 “為了孩子,我不得不嫁給齊歸雨。但是,我和齊家有約在先,我要等鬆郎三年。他三年不回,我才會做齊歸雨的妻子。齊歸雨本來就要不耐煩了,誰知道鬆郎回來太早,讓他的計劃落空了。” 沈醉腦子裏嗡嗡作響——“你勸他在外頭多待幾年。”“靈溪道上是沒有敵人的。” ——是這樣,他怎會想到是這樣! “我不認識你,不知道你懂不懂得,這是怎麽回事……”阿霞純淨的聲音透著千年萬年的絕望與淒涼,“但孩子……” 沈醉裹住那個女嬰,背在肩上,慨然道:“我一定帶了他回來,你也一定要等著!” 其實他也不知道,海龍王與風雨樓十三殺手究竟是怎樣的敵人。被魚瞻看中的高手,能夠折服於他手裏的劍嗎?枯木龍吟在腰間低鳴著。 沈醉趕到靈溪的時候,寒山的鮮血,染透了撕裂的衣衫。劍花狂舞,蕩氣回腸,寒山尤自在空中翻騰。沈醉從來沒見過,一個劍客的困獸之鬥,能夠壯麗如斯。 風雨樓十三殺手,已然倒下六個,還有七個,帶著深深淺淺的傷,仍然有條不紊地圍攻著。不遠的地方,一個蟒袍玉帶的黃胡子大漢悠閑地袖手旁觀。 十三殺手和風雨樓天價的暗殺訂單,都是名不虛傳的。臨風道長的弟子,李唐宗室的貴胄,也沒有幸免的希望。 沈醉熱血沸騰,龍吟出鞘,呼啦啦地飛入了戰團中心,和寒山並肩而立。海龍王禁不住咦了一聲。
寒山大怒,忽然撇下七個殺手,轉身向沈醉砍來。 ——當然啦,他現在最憎恨的,就是我沈醉。不是我沈醉的精彩說辭,他不會相信齊歸雨的謊言,不會拋下阿霞,使自己深陷絕境。可是我卻沒想到這一點,看著劍幾乎傻了。 那把劍離沈醉的胸口不到半寸,忽然生生收住——寒山發現了那啼哭的女嬰。沈醉反應極快:“寒山,這是你的女兒,阿霞生下的女兒啊!” 寒山一愣,手裏的劍,跟著奪眶的淚水,一起滑落了。 就在他分神的這一刻,七大殺手的兵刃,當當當架到了他的身上。寒山恍然大悟似的,仰天長笑道:“哈哈哈……什麽名門正派,什麽武林道義……都一樣虛偽無恥!” 沈醉發現自己又壞了事,羞愧難當。長劍指向海龍王,他大聲道:“姓錢的,你也使這種伎倆。你下來,我們較量較量!” 海龍王錢千裏一動不動,拈須沉吟。一個翩翩公子從樹後轉了出來,微笑道:“沈兄弟,救人不是這樣的救法。” 是齊歸雨,沈醉這時候恨不得吃了他。他悄悄護好嬰兒,笑道:“是啊,小弟經驗不足,兩頭都來晚了。不但寒山師父完蛋了,連阿霞也……” “阿霞怎麽了?” 這一聲斷喝是兩個人發出的。話音未落,枯木龍吟已然刺透了齊歸雨的胸膛。 “好劍法!”齊歸雨微微笑道。鮮血從雅潔的白袍中汩汩流出,襯得他嘴唇慘白,“你不傻嘛。若不是阿霞讓我分心,你也不能一招內殺了‘一春夢雨’。” 沈醉一把抽出長劍,恨恨道:“萬不料你如此狠毒!” “我狠毒嗎?”齊歸雨的氣息越來越淡,他瞧著寒山,眼神中又是那種深深的失落,“阿霞,那是天台山的仙子。我生在天台,長在天台,她是我自幼愛慕的精靈。然而,隻是為了門第,我竟然不能夠娶她。寒山你是誰?蔣聽鬆?不過是一個通緝的逃亡犯、落魄的出家人。為什麽偏偏是你,贏得了她的眷戀,為什麽?你為了阿霞,可以藐視一切,可以把國清寺百年的清規踐如塵土,為什麽我不能夠也為她瘋狂一次,為她欺騙同道、出賣朋友……” 沈醉顫抖著手,竟然刺不下第二劍。 “好了好了!”黃胡子的海龍王錢千裏終於看得不耐煩了。他扭頭朝著七個殺手道:“你們還不快把蔣聽鬆結果了!” 七大殺手撇撇嘴,互相交換了個眼色。為首一人道:“魚公公隻付了一半的訂金給我們。” 錢千裏點點頭:“我知道。” 第二個人道:“風雨樓的規矩,開出的訂單,一定要在撕票之前付清。” 錢千裏又點點頭。 第三個人道:“我們都是奉樓主之命行事的,絕不破例。” 第四個人道:“所以在魚公公給足錢之前,我們是不會殺蔣聽鬆的。” 黃胡子飄了飄:“嗬嗬,魚公公遠在長安,你們該不會想帶著蔣聽鬆到長安領賞吧?” 第五個人笑道:“我們沒那麽傻,知道海龍王你,是替魚公公辦這件事的。” 錢千裏又一笑。
第六個人道:“而且也知道魚公公已經把剩下的一萬兩銀子給了你。龍王爺你現在把錢拿出來,萬事皆休,大家都輕鬆了。”
錢千裏哈哈大笑:“風雨樓的十三殺手,果然不同凡響!那麽你們派個人出來,現在就跟我去拿銀子!”那七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卻又不作聲。第七個人道:“這個卻難,派誰都不合適。”原來他們自己人之間也不信任得緊。 “這有何難?”錢千裏輕輕一躍,落到了寒山身邊,順手點了他周身大穴,“你們放開他,都跟我來好了。” 寒山動不了,七大殺手遂放下兵器,緩緩退開,跟著錢千裏向林中走去。 忽然,那七個人聽見背後一聲野狼般的嘶吼,還沒來得及回頭,七個頭顱就已飛上了天空。 錢千裏轉過身,微微笑著:“錢和情人一樣,是不能夠老惦記著的,尤其在關鍵時刻——怎麽?你不謝謝我,反而——” 那點穴是假的。寒山已經遞到他咽喉的劍,緩緩撤了回來:“為什麽救我?” 錢千裏笑得又油滑又灑脫:“風雨樓十三高手已經全死了,那一半酬金自然歸了我,沒必要再與英雄為難。錢某自認不是池中之物,天下大亂,逐鹿當其時,又何必給那閹人做鷹犬!”
寒山拭去一臉的紅紅白白,表情漸漸起了變化。那血的味道,又腥又鹹。
沈醉在一旁看著,覺得大開眼界。他解下背上的女嬰,默默地遞給寒山:“她還在赤城山上等著你,快去吧!” 寒山抱過孩子,滿臉的血肉猙獰,漸漸變得柔和。忽然他抬起頭,惡狠狠地衝沈醉叫嚷:“偽君子,還不快走!等我有了力氣,第一個要殺了你。” 沈醉沒有辦法,他知道這一段仇怨,怕是要永遠結下了。 寒山勉力站起來,往赤城山的方向蹣跚而去。剛才那最後一擊,耗盡他畢生氣力。他還能走得到赤城山,看看他的阿霞嗎? 白光在林中一閃,是白鹿來了,背上還馱著一個豔若明霞的柔軟軀體,那鮮紅色長長地拖曳在草地上。 寒山喜極而泣,撲了上去,緊緊地抱住了那一襲紅衣。 沈醉遠遠地看見了,心裏稍許寬慰。 然而就在這時,那一團染血的灰袍中,低低地升起了一聲哀吼,悠遠而揪心,仿佛絕望的獅子發出最後的呻吟和憤怒。 就連旁觀的沈醉也很希望,那張絕世美麗的麵容,至少能泛出一點點——哪怕隻是一點點生的氣息。那精靈的眼睛,至少能再睜開一次,傳達久遠的柔情。然而她的確再也醒不來了。死亡的灰白,在浩蕩的血腥裏,觸目驚心。 隻有嬰孩的哭泣,回蕩在天台山的一片空寂之中。 “原來蔣聽鬆如此忌諱我們三醉宮,是這個緣故。”吳劍知道,“那個嬰孩,就是小師弟的新婦蔣明珠?想不到那樣一個跋扈女郎,出身卻如此悲慘。” 沈醉歎道:“這都是我年輕時的過失。小明珠能與樹然結親,也算是福緣了。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我一生修行,無非是想勘破人間的苦樂恩怨。但是到老,還是走不出來……” 草坪上的一個練劍小男兒,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劍,跑過來聽著。這個故事,顯然是讓他入迷了,此時脫口問道:“走不出來?阿翁我替你走。” 沈醉站起來,牽住他的手,笑道:“瑄兒,這些事情與你無關,你隻要自己走好就行了。” 小男孩含糊地點點頭。 “來,我們繼續練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