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屏上暗紅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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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秋風起,白雲生。
一縷青絲從發髻中露了出來,在額前飄搖。薛華存翹起指頭,揪住了,看那發梢在霞光中微微透著明黃,不由得歎了一口氣,纏繞了幾圈,掖回白頭巾裏麵。
山頭上最後一抹殘陽也收去了。淡淡的霧氣從四周的密林中升起,慢慢地聚滿了歸雲穀。這座青瓦白牆的小小觀宇在夜色中宛如一道剪影。浙東名勝天台山以北,古驛道過處,這座蒼茫蔥翠的斑竹山,正一點一點被幽幽夜色掩藏。
薛華存攏了攏輕薄的羽衣。天頂一彎新月,淡如蛾眉。她不免焦躁地來回踱了幾步。
霧色深處,終於出現了一個蒙蒙的人影。那人一襲黑衣,移動極快,燕子穿花一般掠過崎嶇的山道。薛華存還沒看得仔細,那人就翩翩地逼到了眼前。
“薛阿姊!”
燕子一把摟住了白衣女冠,一麵嘻嘻地笑著,一麵拽住華存的袖子:“阿姊想死我了。”
“少來啦,還不放開我。”華存笑著,順手扯掉了來人的黑色帷帽。
帽子下麵露出少女的麵孔來,眼睛亮亮的,笑成了一彎。隻是頭發淩亂,顯出幾分風塵憔悴之色,與那張清稚的麵孔頗不相符。
“小謝一路上辛苦吧?”
“就是嘛,”唐小謝故意噘起嘴,“人家千山萬水地帶東西給你,還不快快設宴接風。”
“鬼丫頭!”薛華存接過少女的行李,推開身後陳舊的觀門。吱呀一聲,驚起了烏桕樹上的鵲鳥,撲啦啦飛上天去。
“好香啊!”小謝忍不住讚歎道。
“什麽?”薛華存眉毛一挑,迅速地瞟了小謝一眼。
“我說這山裏的空氣好香,樹葉的香味、百草的香味,還有露水霜華,令人嗅之忘俗。在這樣好的地方修行,阿姊真是有福氣。”
薛華存淡淡地笑了,眼角漾起一縷細紋。小謝見狀,忽然一驚,想起來自己是說錯了話,什麽福氣不福氣呢,這話怎生對華存說得。然而薛華存似不介懷。小謝也隻好搭訕著,挽了女冠的胳膊,一同跨入院中。華存回身,死死地插上了道觀的大門。
薛華存在香積廚下忙碌的時候,唐小謝就一個人坐在庵堂上,一邊品著華存用歸雲穀底的陳年露水煮的香茶,一邊細細地打量這間精舍。自從薛華存三年前出嫁,然後守寡,然後出家,小謝還是第一次來看她。精舍很小,一個仆役也見不到。薛華存並非普通的修行女冠。薛家原是劍南一帶的望族,在武林中勢力也不小。華存的父親薛鎰至今做著節度使,割據西南一方。錦衣玉食裏長大的嬌小姐華存,卻選擇了空穀幽居,青燈黃卷中了此一生。
不知怎的,自從跨入華存的住處,小謝總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揮之不去。是一種陰陰的感覺粘在身後。趁華存不注意,她忍不住回頭看,然而什麽都沒有,隻是平平常常的小屋子,竹簾、矮幾、香爐、杯盞,看不出半點異樣來。
也許是山居裏麵潮氣太重了吧?小謝推開了窗扇。
窗外對著後院,園中有幾棵樹木,一半都凋零了,還有一些美人蕉。已是初秋了,這些美人蕉依然灼灼其華,猩紅如滴。想來華存閑居無事,才把這些花兒侍弄得如此精神。小謝隔著窗子看了一回花,忽然又覺得頭暈,竟像是有什麽東西明晃晃地刺了眼。
她驀然回首,卻看見背後牆上掛了一軸小照。隻是一個淡淡的側影,衣冠勝雪,青鋒曳地。小照上一個題字也無,看筆法拖曳,似是出自華存之手。那人的麵目畫得不甚了了,隻覺得眉宇間霜氣冷冷,又似鬱鬱於衷。小謝瞧著瞧著,越看越不分明,竟然呆呆地移不開目光了。
“你竟不認得了嗎?”華存的聲音忽然飄了過來,“這是陸希潘。”
小謝立刻轉過身,慚愧地笑了笑。陸希潘,正是薛華存的亡夫,當年人稱“千山暮雪”,圓天閣七大名劍之中,排名第一。
華存順手關上了窗,把燈點了起來,一時小屋中漾起了橘色的暖意。小謝帶來的包裹靜靜地擱在小桌上。
“是什麽?”
“是梅子,大理的梅子。”
陸希潘叱吒江湖的時候,圓天閣還在歐陽軒手裏。那時唐小謝尚未出師。她隻見過陸希潘一麵,就是在薛華存的婚禮上。陸公子風采翩然,折倒滿堂英雄。華存蒙著蓋頭,靜靜地守著夫君,新人如玉。後來小謝開始闖蕩江湖的時候,陸希潘卻已經帶著愛妻退出圓天閣,在江南買田置地,再不涉足武林紛爭。那一年圓天閣人事驚變,他也是不聞不問。小謝總惦記著要去瞧瞧薛家阿姊,一麵也是好奇這琴棋書畫、神仙眷侶的日子。不想沒過幾年,卻傳來了陸希潘病危的消息。圓天閣的新主子歐陽覓劍知道了,立刻派出閣中第一名醫墨尋無,務必要救了陸希潘性命。豈料人算不如天算,待墨先生匆匆趕到江南,卻隻撞上一具碩大的楠木棺槨、一個瘦鶴孤鸞一般的未亡人薛華存。
華存出身富貴,年輕貌美。陸希潘屍骨未寒,輕浮之人就紛紛揣測她會再醮。然則三月之後,薛華存不顧父母懇勸,斷發出家,在斑竹山隱居修道。一段武林中人人稱羨的美滿姻緣,收場也是淒美無倫。
“雲南的梅子太多了,我都看花了眼。伯母特意挑了這幾樣,是阿姊最喜歡吃的。”
華存翹起蘭指,拈了一粒梅子,含在嘴裏。
唐小謝是吞下了一半的話。記得薛夫人還跟她說,陸希潘和薛華存婚後半年,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歸寧,一起嚐遍了薛府上的種種蜜餞。薛夫人托小謝帶過來的,隻怕還有當初新姑爺讚許的那幾色梅子吧。
“他們怎麽說?”華存問。
小謝想了想,道:“伯母依舊是不舍,說阿姊年紀輕輕的,陸姊夫也沒留下一男半女。她就你一個嫡出的孩子,獨自流落在外頭,怎樣也不放心。伯父也急。”
華存輕輕地哼了一聲。
“伯父說阿姊……”小謝看了華存一眼,“阿姊若是不願守著,萬萬不要勉強自己。說雖然圓天閣的勢力如日中天,堂堂的劍南薛家,卻也不會怕了他們。”
華存站了起來:“父親仍是這般意氣用事。和圓天閣有什麽相幹,我又何曾把他們歐陽世家放在眼裏。若不是自己願意守節,誰還勉強得了我。”
小謝笑了。
“我在雲南阿姊府上的時候,聽伯父說,阿姊小時,有一個道姑上門來看相,說阿姊身體不好,又命犯孤星,須得從小就出家修行,方可一生平安。”唐小謝道,“伯母聽見,氣得不行,立時就把道姑趕出門去,後來也沒誰把這事兒放在心裏。而今伯父重提此事,傷心得不得了,說難道真的被那道姑說中了。”
華存不語。
“我最近這兒有點不舒服,大約還是那年小產落下的病根子。你說怎麽辦?”薛華存忽然問小謝,一邊按著小腹。
小謝臉上一紅:“我怎知道。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義父雖然是名醫,我卻沒能從他那裏學到多少真東西。要不然我回去替你問問義父,或者——小緣也懂得很多。”
“小緣。”薛華存冷笑道,“那個陳緣,不是嫁給了圓天閣主歐陽覓劍了嗎?”
“啊,是啊。”小謝轉過臉。
唐小謝有些憂鬱地想到,雖然隻有一次,薛華存淡然地提到了陸希潘。但是她們都分明感覺到了,那人清冷的眼神,一直從牆上的小照中垂下來,流淌在夜晚迷離的燈光裏。
二
夜裏很冷,唐小謝緊了緊身下的被子,還是覺得竹簟的涼意一縷一縷漫上來。薛華存問過她,要不要和自己睡一起暖和一點。小謝說不要,這一會兒卻有些後悔了。她披衣起來,打算偷偷鑽到華存的屋子裏去。
正麵的庵堂裏熄了燈。後半夜的星光薄薄地從窗欞間灑進來,磚地上恍若鍍了一層微霜。小謝甚至聽得見冰霜在足底融化的聲音。她打了一個寒戰,忽然聽見骨碌一聲從門外傳來。
小謝一驚,連連退到窗邊,手按在了腰間的短劍上。窗外夜色如水,幾株美人蕉發著熒熒的幽光,透出非同一般的寒冷意味。她沉思片刻,躍出了窗外,直奔向花叢中。隻聽骨碌碌幾聲,一個黑影子迎麵撲了出來,毛茸茸地掃著她的麵頰。
“原來是老鴉。”小謝暗暗好笑。
黑色的巨大山巒團團圍住這小小的歸雲穀,仿若周遭無數雙眼在逼視著。唐小謝有點不知所措了。她呆呆地立在花圃邊上,默數自己呼吸,過了一會兒,聽見不知深淺的地方,似乎傳來一聲歎息,綿長的、遙遠的,若有若無。
小謝定了定神,那一聲歎息又飄走了。她提起輕功,燕子一般掠過花叢,消逝在夜色裏。
背後,庵堂裏的燈似乎閃了閃。
薛華存的美人蕉,比唐小謝想象得還要茂密。在庵堂裏看見的不過三五株,其實後麵還有密密的一大叢。小謝五歲的時候,就跟隨義父沈瑄學習天下第一的輕功“踏莎行”。她的足尖輕輕點過花下鬆軟的泥壤,身如水蛇滑動,盡量不觸碰美人蕉的花葉。
過了一會兒,她感到腳下踩到一塊滑溜溜的東西,剛剛躍起半尺,那塊東西就滑開了。暗處隻隱隱看見,似乎是一塊石頭。小謝一翻身,躍到了觀院的圍牆上頭,捏緊了短劍,警惕地四處觀望。
下麵,猩紅的美人蕉在夜色中靜靜地綻放。
等了一會兒,依然沒有看到什麽,小謝有點失望。她閉上了眼睛默默細數,終於感覺到一縷涼風,似乎從院牆外某個隱秘的角落裏拂過來。
那是一棵老鬆,幾百年了,樹洞裏空空如也。小謝循著洞口摸了進去。洞,果然是通往地下的。開頭漆黑一片,腳下不是稀泥碎石就是青苔藤葛,小謝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摸出了一顆夜明珠,借著點點微光,把路徑照亮。過了大約六七丈遠,忽然踩到石板了,四壁也分明是人力開鑿而成。
小謝心中一喜,舉著夜明珠漸行漸遠。
地道的盡頭,密室的門半掩著。門縫裏散發出一種奇怪的淡淡的氣息,甜美而糜爛,像是催夢的熏香。小謝心中一凜,立刻閉住了氣。饒是如此,還是感到一陣眩暈。不知道是中毒了,還是自己過於緊張。
桌子上,油燈已經點盡了,燈芯兒結成焦黑的蘭花,將落未落。小謝仰頭,想看看屋頂上有沒有什麽機關。如果她沒有把方位記錯的話,這個地點,正是在薛華存的庵堂正下方!然而光線太暗,什麽也看不清。
燈下趴著一個清瘦的少年人,一動也不動,仿佛是睡熟了。
就著明珠清淡的藍光,小謝瞧見了那個少年的臉,不由得大吃一驚。
說是少年人,也有二十五六歲吧。雖然衣衫襤褸、滿麵塵灰,可麵容俊美、氣度高華,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江……”小謝低低地喚了一聲,那人沒有半點反應。
他的指尖破了,而小桌上,布滿淡淡的血痕,時間久了,變成紫褐色。七零八落的道道,拚成一個一個相同的字樣:
潘,潘,潘……
唐小謝回來的時候,回頭看看美人蕉,靜若處子。天際深處,一抹銀河宛若輕紗,離塵而去。庵堂裏依然悄無聲息,卻不知什麽東西晃了她一下。
那是一架素屏,擋在對著花叢的窗戶前麵。
小謝揉了揉眼睛,沒有看錯。但是自從她進入這個狹小的觀宇來,從未見過這件東西,是什麽時候……
屏很小,四扇,很普通,烏木的框子,糊著白紙。小謝把夜明珠湊近了,卻始終看不出屏上到底畫了什麽。她伸出指頭摸了摸,紙質很糙,像樹皮。
慘然的白色,空蕩蕩,透著說不出的寒意。
繞過紙屏,發現牆上那個憂傷的劍客,還在冷冷地凝視著。
三
簾外白衣閃過。
“昨晚睡得好不好?”薛華存端著食盒,飄飄地進來。
“凍死我了。”小謝裹著被子,不肯出來。
薛華存微微一笑,伸出兩根手指貼在小謝額上,細細地瞧了一回:“還好,沒有病。”她笑眯眯的時候眼角總有一道細紋現出來,“起來啦,粥是熱的。”
淡竹葉熬成的清粥,碧綠清香,小謝低了頭注視一回,用舌尖嚐了嚐,味道不錯。薛華存看她津津有味地喝了下去,不由得舒了一口氣。
“薛阿姊,”小謝抹了抹嘴,轉過目光,盯著被子上的花紋道,“我今兒就下山吧。”
“嗯?”薛華存眉毛一挑,“多玩幾日再走不好嗎?”
“明天就是我義母的外公的忌日,我要趕到天台山去。”小謝隨口扯道。
薛華存也不再說什麽,轉身收拾碗筷。唐小謝爬起來,顛顛地跑到房門邊伸懶腰。
那扇紙屏,消失了。
就算是一個夢吧?
晨霧散去,燕子的身影重又消逝在遠遠的山道盡頭。一抹陰雲悄悄爬上女冠的額頭,越來越濃鬱。她轉身回屋,拴死了門,關上了窗,定定地看著牆上陸希潘的小照。過了一會兒,她麻利地挪開桌子,露出牆上的暗格。暗格裏麵有一個黃澄澄的小香爐,爐上雕著一對猙獰的虎頭、一些連環的圖騰。
薛華存從袖中摸出一些暗紅色的碎片,放在爐中,置於畫像之下。然後她搭著手指,喉中發出一種模糊不清的喃喃聲,詭異如同山鬼的夜歌。
不一會兒,奇異的煙幕從爐中緩緩升騰,如金蛇一般在房中盤曲,慢慢地遮住了女冠雪白的身影。漫天的煙霧中,似隻有一雙陰冷憂鬱的眼睛在浮動。
斑竹山的深處,雲霧繚繞著層層密林。
“所以,表兄的事情,我已經替他辦完了。”
“唐娘子,恕老朽不明白你的意思。”
“表兄隻是說,讓我來尋訪薛阿姊,讓我自己找一找看一看。我找過了、看過了。這件事情,我不想管。”
“不知唐娘子究竟看見什麽了。”
“我一定要告訴你嗎?”
“閣主派在下跟著過來——”
“回到江夏,我自會去見表兄,向他一一說明。”
“怎麽,唐娘子難道看不出來,事情已是迫在眉睫!隻怕我們去得晚了,什麽都完了。唐娘子當真不管,那在下隻好先動手了。”
“你們不可逼薛阿姊太甚,我不許!”
陽光一絲絲穿過葉隙,林中的霧氣漸漸混濁激蕩起來。一片枯葉離開了樹頂,打著旋兒,緩緩地飄浮在樹林上方,久久不能墜地。
短劍的路數很複雜,一忽兒如蛺蝶穿花,空靈巧黠,一忽兒如高峽泉瀑,淋漓飄逸。劍光星星點點,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然而劍氣所過之處,招招掃向對手,精妙輕盈,分毫不差,旁的連一片落葉、半莖小草也沒有掃下。
但是那個青衣老者的武功卻是穩重剛猛一道的,他算定女孩兒心軟,不能真的傷他,雙掌護在胸前,隻以微小的步履一點一點閃過短劍的攻勢。糾纏了一會兒,短劍的星光越來越少、越來越密,卻是越來越亮,緊緊地收攏在老者身邊。
“好功夫!”
忽然樹頂猛地一震,唐小謝一仰頭,發現天黑了。成千上萬的黃葉呼啦啦地飛卷而下,蓋住了大半天空。黑暗之中,一種清苦的氣息拂麵而來。
“唐娘子得罪了。”青袍晃了晃,衝出迷霧,向歸雲穀奔去。
“薛夫人別來無恙。”
女冠手一顫,慌忙站起來。白袖子一卷,滿屋的煙氣頓時消失了,重新露出牆上的畫來。她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角和裙裾,然後反身鎖好庵堂的門,這才盈盈地走出觀宇,立在門前。
“墨先生好。”她靜靜道。
青衣老人叉手立著,單刀直入:“你不用玩花樣。”
薛華存微微搖頭:“我不知道墨先生說的是什麽。”
墨尋無歎了一口氣,道:“我勸你不要固執。你以為,躲到荒山野嶺裏麵出了家,歐陽閣主就會罷手嗎?”
薛華存淡淡道:“我一個弱女子,背井離鄉,無依無靠。要說我和江南第一大門派作對,以致歐陽閣主都不肯放過我,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墨尋無道:“你無須避諱。從前的事情,我們先撇過不提。江楓現在你這裏,放人吧。”
薛華存眯起眼睛看看天色,陽光在青綠的枝頭搖曳。“圓天閣主果然厲害。”她冷冷道。
墨尋無聞言,心下大喜。
“可是歸雲穀究竟是我的地方,要找——你就自己找去。”薛華存曳起道袍,反身入門,竟再不理墨尋無了。
墨尋無立在門檻上,朝薛華存的庵院裏麵觀望,卻不敢貿然入內。他知道薛華存隻是個不會武功的嬌小姐——但是,眼下她背朝門口立著,似乎在侍弄院裏的花草。墨尋無的眼光落到那些猩紅的美人蕉上,頓時大吃一驚。
就在此時,女冠忽然轉過身,一把揮起寬大的袖子。暗紅色的迷霧夾雜著片片飛花,刹那間飄滿了整個院落。墨尋無立刻後閃,掌風擊向那些迷霧。煙霧顫了顫,忽然化開,越鋪越遠,天色也漸漸變成了紅色。墨尋無暗叫不好,抬頭一看,薛華存白衣的影子已然不見。他急忙轉身後撤,卻看見背後也是漫漫的紅霧,根本看不透霧後麵的情形。
那些花瓣夾雜在霧中,輕而且緩,優雅地翻卷著。慢慢地,花瓣變得纖細,越拉越長,有如手指一般生長著。是幻象,墨尋無心裏這樣想,卻看見那些“手指”一沾地麵,立刻瘋長起來,有樹木,有野草,漸漸變紫變綠。蟒蛇般粗壯的藤條沿著地麵迅速蜿蜒,纏向墨尋無的雙腳。
墨尋無抽出匕首,使勁去砍那些藤條。藤條的斷端流出紅色的液體,又立刻長上。他砍得越快,藤條長得越快。不一會兒,他就不能動了,已被那些野藤緊緊縛住。
仰麵朝天,那幽謐的山穀景象已消失殆盡,天空也被幻影中的樹木遮住了。他看見的隻是一片莽莽的叢林。野草從地底下鑽出來,肆意地瘋長,潑辣的野花鋪滿了穀底,散發著奇異的、辛辣的氣息。周遭明明安靜得厲害,墨尋無卻覺得耳朵裏嗡嗡作響,吵得他不得安寧。這些聲音像是從天上落下,仿佛許多人一起喃喃低語。然而待到他仔細去聽,卻又什麽都聽不清,隻是一片轟鳴,擾得人心慌意亂。舉目四顧,寬闊修長的草葉交織在一起,連綿不斷,遮天蔽日,根本連庵堂的影子也看不見。饒是墨尋無跟隨圓天閣主身經百戰,此時也有些慌亂,又有些後悔。倘若唐小謝不來,他可就麻煩了。
“你有什麽資格對我說,從前的事情可以撇過不提?為什麽不提——提——提——”薛華存的聲音,遠遠地從樹林上空落下。
一個時辰以後,唐小謝終於醒了過來,胸中一陣氣苦。她在醫藥世家長大,什麽迷香沒見過,居然還是被墨尋無給算計了,回去定要跟表兄好好告一狀。墨尋無使的大概是圓天閣有名的“醉黃連”,其臭清苦透心,可使人連醉一整天。幸虧小謝頭一天晚上服了些醒神藥物,否則可真要大事不妙。
昨天夜裏很冷,小謝覺得自己想明白了。她不願意去指責薛華存。盡管當年她也曾如此豔羨陸希潘和薛華存這一對神仙眷侶,也和所有人一樣,希望這段姻緣能像所有貞烈的愛情故事一樣,收尾得轟轟烈烈、感天動地。但這種事情怎可以勉強?華存阿姊還很年輕,倘若她希望與旁人另結連理,又有什麽不可以的?她憑什麽必須早早斷送自己的華年,做出心如死灰的樣子?
她很同情華存,若不是圓天閣歐陽世家的勢力太大,華存定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再嫁,而不必躲在斑竹山出家,才能和意中人相聚。這一回她要到漢陽圓天閣去一趟,說服歐陽覓劍不要再插手別人的私事。唐小謝並不是圓天閣的人,照理歐陽覓劍不能差遣她,但是既然事關她的手帕交薛華存,小謝不能置之不理。出來之前,歐陽覓劍說過,她可以根據自己的判斷,解決一切問題,那麽他總該聽從她的意見。
隻是她想起華存藏在密室裏的那個少年,略略感到無奈。昨晚她一念之仁,沒有喚醒他,但是她已經認出那人是誰了。從漢陽出來前,歐陽覓劍有意無意地給她看過畫像。隻一次,她就記得住那張臉。那就是江楓——圓天閣有名年輕的劍客,也是從前總管江思源的長子、江柳兒的同胞哥哥。江柳兒,小謝想起這個名字,不由得長歎一聲。
江楓失蹤三年了,歐陽覓劍要麵子,嘴上很少提起,心裏當然是惦記的。就算不為了死去的江柳兒,也為了江楓人才難得。圓天閣的新秀,也是名劍之一,原來是和陸希潘的遺孀薛華存廝混在一起,傳出去,歐陽世家的顏麵何存。
是不是這一點,才是令圓天閣主最不能容忍的?
五
唐小謝走了兩個時辰才回到歸雲穀。如果不是記得穀口那株被雷電斜劈成兩半的大杜仲樹,她幾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回到了薛華存的地盤。昨天過來的時候,雖然跑得很快,她可是記得清楚,過了這個大杜仲樹可以找到一條碎石小徑,掩在野山杜鵑叢裏麵。碎石小徑繞過一塊紅黑相間的巨石,石上瀉下一股清泠泠的山泉。山泉的上遊岸邊,就是薛華存那間青瓦白牆的小小庵院。
而今這一切都不見了。她看見的隻是莽莽的南方叢林。
唐小謝靜靜地站在杜仲樹下,眼中閃爍著驚懼。她皺緊了眉頭,背靠著杜仲樹,凝視著這一切。過了一會兒,她似乎聽見了什麽,深吸一口氣,忽然抽出短劍,往草叢中擲去。
短劍在幽暗之中劃出一道明光,又倏忽熄滅了。一刹那,草叢仿佛豁開了一道口子,墨尋無翻著筋鬥從裏麵跳了出來。
“多謝唐娘子。”墨神醫苦笑道。
唐小謝哼了一聲。
“這是修羅障。”她抬了抬手腕,短劍從黑暗中飛了回來,落在掌心,原來短劍和手卻是用冰蠶絲連著的。劍身上有一道猩紅的血跡。小謝把短劍在杜仲樹上擦了擦,樹身上竟赫然留下一道鮮明的痕跡。兩人連退幾步,隻見杜仲樹就那麽在他們麵前漸漸地消失了。
“果然是修羅障。”小謝喃喃地重複著,“看來薛阿姊的確已經入了萼仙道了。”
“而且道行還不淺啊。”墨尋無冷笑道,“唐娘子,你到此刻才看清楚?”
所謂萼仙道,是一種流行於雲南一帶的巫術。據道中人說,師祖為中土傳說裏的道家女仙萼綠華。入此道者亦多為女子,避居雲南深山老林之中,煉丹煉藥、服石辟穀,以期得道飛升。當然這隻是一般的說法。實際上萼仙道的曆史不算短了,但其真實麵目一直朦朧不清。修道之人大都很少與外界接觸,或者說即使接觸,也對真實身份諱莫如深,言行武功又透著十二分的詭異,外人對他們的功力本事,隻是揣測。江湖上總有神秘的事情發生,有一些就扯到了雲南的道人。於是傳說裏,萼仙道或者跟苗人的巫術差不多,總是些玄虛邪惡的東西。當然,對於圓天閣這樣無孔不入的組織,萼仙道雖然有一些特異的本事,終究也不成其為多大的秘密。墨尋無對於她們的巫術,已經掌握得相當清楚。
“你早看清楚又怎樣,”小謝嘲諷道,“還不是被人家的魔障搞得四腳朝天。”
墨尋無苦笑道:“果然一切都在閣主意料之中。我說這件事情悄悄解決便了,最好不要牽涉太多,閣主卻一定要請動君山的人。”
小謝聞言皺眉,直到這時才明白了。原來,歐陽覓劍胸中早已了然,捉拿薛華存,是他們早就定下的事情。隻是不巧,圓天閣的人拿薛華存的道術沒有辦法,才說讓唐小謝來調查。名為調查,其實還是引誘小謝出手。“你是說我這把短劍?”她冷冷道,“我剛剛去了一趟雲南卓師兄那裏,無意得了這好東西,拿在手裏不過一個月,你們的消息倒是很快啊。”
唐小謝手裏的短劍名喚“切雲”,據稱是上古神物,能破巫術,不是尋常的寶刀寶劍可以比擬。不過唐小謝還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頭一次使用,就從萼仙道的魔障中撈出了墨尋無,倒也意外。她把切雲劍拋到半空中,打了個旋兒,又落回手裏。
“我說歐陽覓劍怎麽這樣好心。我的船才到武昌,就被你們八抬大轎地弄到了圓天閣,原來請的是它啊。”言下之意,無非是利用她唐小謝罷了。
墨尋無幹笑了兩聲:“娘子要是計較我給你下藥,老朽也隻有死無葬身之地了。但你既然趕回來,看來定然要插手此事。”
“不錯。”唐小謝肯定地說,“薛阿姊和江楓兩情相悅,我絕不讓你們拆散。”
墨尋無搖著頭,似是哭笑不得。
想了一會兒,忽然道:“唐娘子,現在你眼裏看見的是什麽?”
“是雲南的森林。”
“你相信嗎?”
“不信,昨天看見的分明是庵院,花木扶疏。今天這個無非是薛阿姊布下修羅障,讓我們有了幻覺。”
“可是,你怎麽知道昨天看見的庵院就不是幻覺呢?”
“嗯?”
“因為昨天的庵院是先看見的,今天的叢林是後看見的,你便以為庵院是真實的景象。殊不知,恐怕這也隻是先入為主呢。倘若你一來就看見的是魔障,你會相信這裏原本是庵院嗎?”
“也有道理啊。”小謝道,“不過,難道你是想告訴我,這個斑竹山歸雲穀裏,本來就長了一大片藤葛野草什麽的?”
“嗬嗬,老朽隻是打個比方。”墨尋無道,“娘子出來以前,閣主什麽也沒有說。其實薛夫人的事情,我們心裏不敢說是一清二楚,至少也掌握得八九不離十。但是閣主覺得既然要倚賴娘子您辦事,就要尊重娘子,故而讓娘子自己判斷自己處理。他什麽也沒有說,就是怕誤導娘子,先入為主,弄錯了事情。”
小謝想了想,不由得點點頭。
“但是,娘子你還是看錯了,而且錯得很遠。”
“你是什麽意思?”小謝瞪大了眼睛。
“老朽若沒猜錯,娘子昨晚已經看見江少俠了吧?”
小謝不語。
“但是雖然看見了,卻沒有跟江楓講上一句話。”
小謝臉紅了:“這種事情,我怎好……怎好撞破,隻求大家裝作不知道也就罷了。”
“到底是小娘子,慌手慌腳。” 墨尋無搖頭笑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江楓是圓天閣七大絕技之一‘捕風捉影’的唯一傳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順風耳。你的輕功是很好,也可能閉了氣,但是據我所知,這樣也不可能瞞過江楓的耳目。他能夠聽到百丈外柳葉飄落的聲音,總不見得你的衣襟掃過身邊,他都不知道。”
小謝一驚,昨天夜裏看見的江楓,真不像是一個正常睡著的人的樣子,倒像是中了毒。難道,難道薛華存讓他服了迷藥,拘禁於地下密室?
想到此處,唐小謝的臉更紅了,嘟囔著:“這樣的事情,我更是管不了啦。我走了,你看著辦吧。”
“唉唉,”墨尋無跺著腳,“你現在想走,還來得及嗎?”
是來不及,自從那株大杜仲樹消失,他們四周全是莽莽的叢林。其實小謝也就是說說,到了如此田地,她又怎能不管。切雲劍在指間閃動著:“看來,要破除魔障,隻有用義父的‘五湖煙霞引’試一試了。”
“五湖煙霞引”是從樂譜中衍生的劍法,小謝想到此處,一來因為這是君山主人最厲害的武功,二來也是為了劍法氣勢磅礴,如大江大河波濤洶湧。切雲劍破解幻術的神力,借了這劍法使出,是否能夠如洪水一般,蕩滌這些野草荒藤,揭開歸雲穀的本來麵目呢?
“墨先生你先閃一閃。”
唐小謝抽出切雲劍,浩浩蕩蕩,掠向麵前的叢林。劍光過處,割稻子一般,倒伏了一大片植物,紅色的液體噴湧而出。
“快躲!”小謝衝著墨尋無嚷嚷,同時飛身而起,忽然腳尖鉤住了什麽。她順勢一站,卻正是在那株杜仲樹的枝頭。小謝心中一喜,低頭一看,被切斷的植物不斷地流出紅色汁液,似是受了重創。切雲,果然可以製服修羅障。可是,不一會兒,紅色汁液流幹了,藤葛卻又糾結在一處,生長起來。
“還要更快!”墨尋無道。
小謝一咬牙,從枝頭跳下,足不點地。手上劍招連連,青草連波、丹陽碧水、彭蠡回籟、太湖漁隱,一式快過一式。砍斷的草叢藤葛來不及生長,就被掃蕩得四處飄飛。人未到處劍已到,麵前亮處一片片清淨。
植物越來越少,歸雲穀漸漸顯了出來。唐小謝抹了抹眼睛,終於看見那一股紅色的濃煙如金蟒般湧出,源源地化作這些魔障。劍光如星火閃耀,而這濃煙是越來越淡了。小謝一鼓作氣。
五湖煙霞,慢慢湧入了幽穀深處的庵堂。
六
薛華存覺得一陣頭暈,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衝到頭頂。她踉蹌著跌倒,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切。
仿佛大河決堤,一時間激浪洶湧,席卷了歸雲穀。大水衝過了蕪雜的叢林,把那些錯綜絢爛的植物連根拔起、扯碎,風卷殘雲一般,眼見就要撲到她麵前來。薛華存咬咬牙,爬了起來,摸索到香案邊上。那一炷香快要燃盡了。她顧不得燙,把手伸進香爐裏,摳出滿滿一把暗紅色的香灰,向四周撒去。幻境之中,那些植物沾上香灰,立刻長出蜿蜒的根須,與潮水糾結起來。
浪退了退,薛華存舒了一口氣。
門外,銀色的劍光滯了滯,似要被這瘋長的植物淹沒了。忽然招數一轉,出現了最後一式。那是浩蕩洞庭湖的氣勢,不可抵擋。
天色陰霾,山雨欲來,冷風吹得雲帔撲啦啦作響。薛華存一驚,從抽屜裏抓出一大把紅香片,盡數投入爐中,同時嘴唇急速地翻動起來。
暗金色的香爐張著嘴,大口大口吐出殷紅如血的輕煙,如一條紅色巨蟒,團團纏住了白衣女子,妖豔非常。她麵色青白,念出的言辭越來越快。
忽然,半空中亮光一閃,白得刺眼,仿佛一柄快刀豁開天幕。薛華存眼一花,就在此時,一道霹靂呼啦啦打下來,不偏不倚,擊中了暗金色香爐上的虎頭紋飾。那虎頭似是咆哮了一聲,把一團濃霧嘔了出來。然後香爐跌在地上,碎了,一片一片。
風雨襲來,清新凜冽。女冠周身紅色的迷霧,頓時被清洗得幹幹淨淨。
“歐陽覓劍,”薛華存眼中布滿血絲,“你欺人太甚,太甚!”
切雲劍在指尖打了個旋兒,然後回到古藤編織的劍鞘裏。
“累死我了!”唐小謝嘟囔著。
睜開眼,看見的是清朗寧靜的歸雲穀。魔障裏的叢林沒有了,一縷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漏下來,在草地上跳躍。幽風細細,鳥鳴深澗,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隻是庵院一角的院牆倒了,碎磚堆了一地。兩人握緊了兵刃,從斷牆處躍了進去。
薛華存已經不在了。墨尋無前前後後搜了一遍。屋子本來就不大,薛華存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了一會兒聽見小謝的叫喚。墨尋無循聲找到薛華存的臥室裏,隻見小謝從地板下探出一個腦袋,滿臉懊喪。
原來她徑直找到了房裏的機關,鑽入地下,可是江楓看來已經被薛華存帶走。墨尋無仔細地檢查這間地下室,時不時地撒上一些藥粉,也沒有發現什麽。江楓趴過的桌子看起來已經很舊了,光潔如鏡,所以那一串串的“潘”字,顯得格外耀眼。
小謝有些無聊,推開窗,向外張望,忽然大聲叫道:“沒有了!”
“什麽沒有了?”
“那些紅花——沒有了。”
墨尋無怔了怔,明白了,他隔著汗巾,從地上拈起一小片殘香,暗紅色的,遞到小謝麵前:“就是這個東西吧?”
“沒錯兒。”
“這就是血嬰花,萼仙道的法寶之一。”墨尋無道。
唐小謝瞪大了眼睛。
據說所謂血嬰花,就是《大荒南經》中記載的欒木。是不是欒木早已無從考證,但這種植物的確生長在偏遠的南疆,中原人絕少有機會見到。圓天閣老閣主歐陽軒從前遠征雲南的時候,抓到過一個隱居深山的藥師,那藥師的收藏裏有血嬰花製成的特殊香片,墨尋無奉命研究過,故而認得。而唐小謝則隻在義父的秘藏藥書中見過記載。
那是一種直立生長的植物,葉片寬大半卷,如剖開的半隻碧玉杯,杯中托出串串火紅的花朵。不知道的人,多半以為是常見的美人蕉花。事實上單看外表,血嬰花和美人蕉最大的差別,隻在於它的花色。美人蕉固然豔麗繽紛,但就是紅色的品種,也少有這種如血的感覺。小謝第一眼看見薛華存院裏的花朵,心中就起了疑惑,待到夜間再看,月色裏花朵的血紅中熒光閃閃,似乎還飄出一縷血腥氣。她猜想這花中定有古怪,故而服下解毒的藥丸。卻不知那就是被萼仙道奉為聖花的血嬰花。
血嬰,是汲取了朽爛屍體的鮮血,才得以盛開。
“但是,這個香片是做什麽用的?”小謝問。
“用來施法術的。”墨尋無擰著眉頭道,“這是她們萼仙道的秘術。她們在雲南的深山老林裏尋找這種稀世奇花,移植到自己的庭院裏,栽培分蘖,收集每年秋天的花朵,曬幹了煉成秘藥。怎麽煉的我也說不清,反正剛才我們看見的那些幻象,大概就是血嬰香片作祟了。”
“看來和一般的毒草大不一樣。”小謝道。
“可是,煉成香片做迷煙幻象,還不是血嬰花的主要用處。這種花四年才得一開,萼仙道的人拿它們做撒手鐧,是因為這種花盛開之時,有一種可怕的力量。”墨尋無道。
“什麽啊?”
“攝魂。”
小謝低了一回頭,忽然想起了昨晚庵堂裏閃現過一回,又消失了的屏風。
“你是說,江楓被她攝了魂魄,所以……所以……”
墨尋無微微一笑:“照說,她應該還沒有來得及這樣做……不過……”
“我們快去找江楓吧。”
“你覺得江楓會在哪裏?”
唐小謝道:“一定是在有血嬰花的地方。”
七
當他們終於找到那一大叢移植的血嬰花,卻隻看見薛華存一襲白色輕翾的道袍,在紅如落霞的花叢後飄蕩。
這條河是天台山惆悵溪的一條支流,蜿蜒流過歸雲穀的後方。河邊的泥土潮濕鬆軟,留下了一串串細碎的腳印,想來薛華存在此踱來踱去有一陣了。此時她靜靜地佇立著,麵前豎著一架慘白的紙屏。與昨晚所見,似無二致。
“你們別想救江楓了。”薛華存冷冷道。她頭也不回,聲音打在紙屏上,彈到小謝和墨尋無的麵前。
小謝看見她手裏拈著一管烏黑的毛筆。而那架紙屏上正掛著陸希潘的小照,小照右側添了淡淡的幾道墨痕,拖泥帶水,依稀又是一個人影。
“薛阿姊,你究竟在玩兒什麽?”小謝忍不住了。
薛華存當然不會回答,依然在紙屏上一筆一畫描摹著,那種精細的樣子,仿佛在做著繡活兒。過了一會兒,小謝看出來畫中是一個男子。墨尋無眼尖心快,用低低的聲音說:“是江楓。”
小謝忽然明白了,不覺大驚失色。她心念一動,切雲劍立刻從腰間飛出,直撲向薛華存麵前的紙屏。劍風掠起了女冠的長發,她卻是閃都不閃。
刺啦,紙屏被劍劃破了,一綹破紙垂了下來。
小謝為了不傷到薛華存,劍鋒走偏,堪堪地擊到紙屏的烏木框子上。畫像右側的江楓隻是被劃破了額頭,一縷暗紅色的血緩緩地流了下來,觸目驚心。
她竟然已經在攝取江楓的魂魄。
小謝並不太清楚萼仙道的巫術是怎麽操作的。但是攝魂這種事情大抵相似,繪影圖形,附目標的魂魄於其上。薛華存淡淡道:“血嬰四年一開花,定要霜降這日方才魔力大增。我扣押了江楓這些日子,等的就是這一天。唐小謝,你可來得真是時候。”
是歐陽覓劍計算得是時候吧?小謝暗自苦笑。
墨尋無陰沉著臉:“薛夫人,你用妖術連害兩命,未免也太狠毒了。”
“我狠毒?”薛華存聞言,睜大了兩隻布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定了墨尋無的老臉,“你竟然說我狠毒?狠毒……是我狠毒嗎?是我嗎?”
她語聲發顫,跟著身子也抖了起來:“唐小謝,你來看!”
小謝往前走了幾步。隻見薛華存挽起袖子,露出兩條玉雪一般的胳膊來。就在這樣兩條纖細的胳膊上,卻有著密密麻麻數十道傷痕,雖然年深日久了,依然十分觸目驚心。想來當初縱然不是利器所傷,也是用指爪深深劃下的。薛華存伸直了兩條胳膊,杵到唐小謝麵前:“說我狠毒,你們怎麽不說你們的陸公子,是怎樣禽獸不如,是怎樣……”
“阿姊……”小謝驚恐地叫著,她看見薛華存的眼睛裏滴下了一顆大大的淚水,一直淌到衣襟上。
薛華存隻是看定了墨尋無。老醫生別過臉去。“墨神醫,你是毫不意外的吧。自從我和陸希潘結了婚,一步一步到今天,恐怕早就在歐陽軒的預料中了吧。你們圓天閣的每一個人,早就心知肚明。如今還來管什麽,死活由我們去不好嗎?”
墨尋無歎了一口氣,搖頭道:“老閣主也沒想到,會鬧到如此地步。”
兩下裏沉默著。薛華存緩緩地捋下了她的袖子。唐小謝望望她,又望望墨尋無,心中一片冰冷的茫然。
八
“唐小謝,今年才十九歲。”薛華存幽幽道,“你再聰明,也不會想到世道有多麽紛亂、人心有多麽險惡。那時我待字閨中,就像你一樣天真幼稚,嗯,應該說比你還要天真。因為你多少還經曆過江湖,我呢,我是劍南薛家的大小姐,自幼受著三從四德的教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你叫我上哪裏去懂得世道人心?爹娘把我許配給了江南第一劍客。人都說,陸希潘是江湖上有名的翩翩佳公子,又是圓天閣的頂梁柱之一,前途無量。雖然臉上不敢露出什麽,我心裏可有多高興。要知道我雖然出身武林名門,可因為自小體弱,一點武功都沒有學過的,怎能配得上他呢?直到結婚以前,我還做著夢呢。洞房花燭夜,我卻連新郎的麵都沒有見到,一直守到燈花落盡,天都亮了,他才回來。看他東倒西歪、眼睛紅彤彤的,我隻道他被人灌醉了,可是……可是,我點了燈,送上茶,被他一掌打翻。我這才看見他手裏還拿著劍,身上一點酒氣都沒有,有的隻是……血腥。我當時就嚇得癱軟在地上。他笑得跟瘋了似的,揮起劍來。我用胳膊去擋,於是就有了第一道傷痕。”
小謝聽到這裏,忍不住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當時他嘴裏念著罵著的,隻有一個名字,那就是江楓。我心想,那大概是他的大仇人了。暗自跟下人們打聽打聽,卻說江楓是陸公子的好朋友,而且也是圓天閣的名劍之一。這我可就不懂了,又不敢多問。整整一個月,陸希潘都沒有再進過我的房門。我不知道做新婦居然會有這樣的規矩,可是偶然遇見一回兩回,他看我的那種目光,仿佛我與他有深仇大恨一般。我就想,他還是永遠不要來找我才好。後來,大概是過了三個月,那個江楓終於上門來了。我隔著屏風偷偷看他,卻是一個好清俊的少年,與陸希潘倒不相上下。陸希潘先是不肯見他,把自己關在房裏。那江楓就守在門外,說了許許多多話。哼,我也不明白什麽意思。後來陸希潘終於開了門,把江楓拉了進去。兩人在裏麵嘰嘰咕咕的,一宿都沒有熄燈。等到天亮了,推了門出來,那般親密不舍的樣子,倒像是多少年沒見過麵似的。當時我就想,原來陸公子也不是這等冷酷無情之人。他對我若有對江楓的一半好,我也就不怨什麽了。可是所謂‘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敢說什麽呢。是不是啊,墨先生?”
小謝聽得莫名其妙,墨尋無卻是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
“墨先生是圓天閣的舊人,這些事情都是親見了的,應當比現在的閣主歐陽覓劍更清楚。”薛華存微微地笑著,“隻是我一直鬧不明白呢,墨先生。據說歐陽覓劍小時候,和陸希潘、江楓一樣要好,是不是他——也卷在裏頭了?”
“放肆!”墨尋無厲聲喝道。
小謝看他青筋暴起,連忙按劍道:“你讓薛阿姊說完。”
薛華存冷笑一聲,卻又轉向墨尋無:“我可以在唐娘子麵前說嗎?她一個女兒家,你們閣主竟然讓她插手這種事情。”
墨尋無緩了緩,道:“那麽,還是不要說了。你把江楓交出來,別的事情我們先撂下不提。”
“不行。我不會放過他們的。”薛華存冷冷道。
又是一陣生硬的沉默。隻聽見水流聲,琤琤淙淙的,撩得人心煩意亂。
過了一會兒還是小謝先開口了:“墨先生,表兄說過,這件事情要我定奪。薛阿姊你都告訴我吧,否則,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薛華存問:“你真的要聽?”
“嗯。”
“這是他們圓天閣天大的醜事,你聽了,不怕因此丟了性命?”薛華存微含譏諷。
墨尋無道:“歐陽閣主如此信任唐娘子,怎麽會有什麽殺人滅口的事情,你不要挑撥離間!”
唐小謝聽見“殺人滅口”四個字,心卻不免顫了顫。
“好!”薛華存道,“小謝你聽著,其實這件事情很簡單。我說過,陸公子並不是冷酷無情之人,隻可惜在我之前,他已經另有所愛了。那個人就是江楓。”
唐小謝呆了一呆,還沒聽懂。她轉過頭瞧瞧墨尋無,見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小謝忽然明白了,不禁滿麵通紅,嘴裏卻還說:“不會吧,這怎麽可能?”
“這樣說可太過分了!”墨尋無沉聲道,“江楓和陸希潘從小就是朋友,一起學武功,一起為圓天閣出生入死,關係密切一點,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薛華存失聲笑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他們都做了些什麽,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唐娘子還在這裏,別讓我說出來。難道,這就是你們圓天閣那些年輕俊傑的‘常情’?”
墨尋無說不出話。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讓陸希潘結婚,最早就是江楓的主意吧?否則陸希潘哪來這樣大的怨氣。”
墨尋無點點頭:“江楓是原先總管江思源的獨子,深得老閣主的眷顧。閣主知道他和陸希潘的事情,向他示警。江楓就獻了這樣一條計策。”
“哼,好朋友!”薛華存冷笑道,“圓天閣也真是精明。明明知道,像陸希潘這樣的主兒,誰嫁給他誰就完了。若是娶一個有本事的女俠進門,兩下裏一鬧,還不把圓天閣給拆了。打聽來打聽去,原來劍南薛家還有一個女兒是沒學過武的,手無縛雞之力,將來就任你們擺布了。一來呢,可以給陸希潘分分心,二來又掩人耳目,三來還巴結了劍南薛家,把圓天閣的勢力又拓了一圈兒。真真一舉三得啊!”
墨尋無搖頭道:“我們總是以為,陸公子和江楓也就是少年人一時糊塗。待他娶了名門淑女,就不會胡鬧了,所以才……”
“可是他娶了我以後呢?”薛華存道,“他兩人日日廝混在一起,視我如不存在。我知道你們圓天閣勢力大,娘家又遠在天邊,隻得認了命,就當出嫁如出家。那些惡心事情,眼不見心不煩。”
“薛夫人此言差矣。”墨尋無道,“老閣主並未置你於不顧。那一年雲南省親,可是老閣主為你們夫婦一手安排的。江楓卻被遠遠地派到了漁陽。”
“沒有這一件倒還罷了。”薛華存歎道,“江楓一走,陸希潘可是心知肚明,我就成了他的出氣筒,夜夜受他折磨。我渾身的傷是怎麽落下的?直到現在每逢下雨,膝蓋還在發抖——那時他逼著我整夜整夜地跪在他枕邊。一直挨到雲南家裏,我想,我總算有出頭之日了,隻要我跟母親一說,父親定然要跟圓天閣計較。沒想到這時,我卻懷了他的孩子。
“陸希潘那時就衝我冷笑。他說,隻要我敢向家裏透露半點,他便要了我腹中孩兒的性命。他說那種話的時候,就好像孩子不是他的骨肉一般。我被他嚇住了,就真的不敢說。在雲南待了半個月,我每天都在猶豫。到了最後,終於也沒有說出來。那時可真傻啊。
“回來以後,陸希潘和江楓又鬧了一場,大概還是為了省親的事兒。江楓說他從此不再上門。這一回陸希潘大動肝火。我受他折磨,小產了。
“流了好多的血——幾乎全身的血都要流盡了。我當時已經絕望,心想我命中注定落入此人的魔掌,受他折辱,竟然落到這等地步。與其苟延殘喘,不如早早了此一生。那時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變作厲鬼,也決不放過陸希潘和江楓兩個!”
小謝手心裏,一把冰涼的汗水。
“陸希潘把我關在屋子裏,也不請醫生,也不抓藥。我想我是死定了。就在這時候,有一個道姑找上門來,說要給我治病,還分文不取。陸希潘固是不許。我聽著好奇,趴在窗台上看了看,那道姑有些麵熟。我一時想不起來,就跟陸希潘賭氣,定要那個道姑進來。陸希潘拗不過我,就不管了。那道姑一關上門,就叫我師妹。我聽見這一聲喚,靈光一閃,這才記起來,原來我也是萼仙的人。”
薛華存臉上浮起一抹奇異的光芒:“歐陽軒隻道他找了個逆來順受的弱女子,給陸希潘陪葬,連我自己也以為,我這一生就隻能如此了。師姊就說,華存,怎麽自己不相信自己,難道女子就這樣任人欺負。枉師父當年千辛萬苦找到我,又費盡心機傳授我法術。這時我才知道,當年跑到我家門口要化我出家的那人,就是後來我的師父。我十三歲在蒼山上踏青時,遇見了師父,被她說動,秘密入了萼仙道,學了幾年法術。一直以為不過是機緣巧合,這時候師姊才告訴我,其實師父年年在蒼山上等著薛家大娘子。她自幼年見過,便知我命中有劫,不忍置之不顧。師父大恩大德,傳我法術以消災,不料我卻妄自菲薄,豈不辜負了師父一番苦心。師姊細細開導一番,臨走留給我一小包花籽,說:‘華存,以後的事情就看你自己了。’我一看,原來是道中的聖花血嬰。”
“然後你就對陸公子下手了?”墨尋無問。
“哪有那麽快。”薛華存冷冷道。
小謝心裏一緊,原來陸希潘果然死在薛華存手裏。
“血嬰需要汲取新鮮屍體的血肉才能生長。”薛華存道,“我把花籽和流產下來的胎兒埋在一起。那可是個已經成形的男嬰,七八個月了。血嬰果然長勢不錯,到了第二年秋天,竟有了十來個花蕾。陸希潘那時候跟江楓兩個分分合合,也顧不得我。在他眼裏,薛華存已經無異於一個死人了。我悄悄做好了香片,趁陸希潘不備,用熏香迷倒了他,然後祭起花壇,繪影圖形。法事隻需要一個時辰,我把他的身體停在花下,花壇南麵豎起紙屏,屏上掛上他的小照,念完咒的時候,血嬰花會化為血水,這時陸希潘的魂魄就被我收在屏上,成為萼仙的傀儡了。然後我把他的屍體洗淨擦幹,停在臥房裏。一切是秘密進行的,無人知曉。”
“據我所知,血嬰花並非劇毒之物。”墨尋無問道。
“血嬰花用於萼仙道的幻術,但是本身之毒,尚不及一般藥草。”
“不對,”墨尋無擰著眉頭沉思,“那一年我到陸家奔喪,曾悄悄開棺驗過陸希潘的屍體,看見他……”
墨尋無沒有說下去,卻用淩厲淒慘的眼光瞪著薛華存。
“他被碎屍萬段了,對嗎?”薛華存道,“墨先生打開棺材,隻看見一堆碎肉?”
雖未親見,唐小謝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不敢看薛華存。
薛華存搖搖頭:“你們一直以為陸希潘是死在我手裏的,是以這些年一直都在調查我,是不是?哼,那時候,陸希潘魂魄在我手中,已成我的傀儡。我要斷送他,或燒或撕,隻把這張附了魂魄的畫毀了就了事,何必費力氣去下毒呢!其實,我卻是特意留了他的屋舍,許他將來解除法術。隻要屋舍不壞,尚可還陽。”
“還陽?”小謝惴惴道,“你為什麽當時不肯殺了陸希潘?”
“小謝,你是不是覺得,若是換了你,當下就要把陸希潘殺死,方解心頭之恨?”
唐小謝啞然。
“因為我要這傀儡替我了一樁心願:殺了江楓。”
“江楓?”
“不錯。我最恨的人不是陸希潘,而是江楓。相比之下,陸希潘倒是可憐人,受他背叛、受他擺布。他既與陸希潘相好,卻又不肯承認。不知道歐陽軒許了他什麽,他就打算與陸希潘絕交。即使隻是一般的患難朋友,亦不致如此絕情吧?絕交不說,還要清白到底,一手促成了我和陸希潘的婚姻,這不是卑劣小人是什麽?哈,他要真的從此撇清,讓陸希潘絕了念頭,倒也算好事一件。可惜呢,又是藕斷絲連。婚後沒幾天,陸希潘雖然醉酒後會打罵我,還算是硬氣,斷了也就斷了吧。卻是他自己忍不住了,又跑來找陸希潘溫言軟語,說:‘陸希潘,讓我們重新開始。’其實我婚後的種種不幸,皆因他而起,我不能饒了他。我命令陸希潘去殺死江楓,陸希潘固是不願的,但傀儡身不由己,一定比死還難受。
“陸希潘婚後,為了方便與江楓往來,一直是隱居的。這樣一來,他被我攝了魂魄的事情,一時間也就無人知曉。家裏多的用人都打發掉了,隻留下心腹的幾個。一切準備好以後,我以陸希潘的名義下了帖子,請江楓到家中用晚宴,嚐嚐新釀。夜裏江楓來了,用人說陸希潘過一會兒就出來,他就在客廳裏喝茶,一點沒有起疑。畫像就在客廳牆上,我躲在屏風後麵,緊張得不行。看看江楓半盞茶過,我咬咬牙念起了咒語,命令陸希潘的傀儡對江楓下手。
“陸希潘果然從畫上走下,端著他的長劍,沒招沒式地朝江楓兜頭砍去。我猜他心裏對江楓多半也有怨氣吧,江楓反反複複,可是把他玩得夠了。我用血嬰花的莖汁塗了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江楓卻蒙在鼓裏,什麽也看不見,隻是聽見憑空裏傳來金刃破風之聲,躲閃不及,被劃破了左胳膊,滴滴答答地流血。陸希潘這等身手,居然一擊不中,一定是事到臨頭手下留情。我心裏十分惱怒,料想今晚的惡戰是在所難免了。江楓嚇了一跳,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左顧右盼,卻不知對手在哪裏。不過,到底是圓天閣的名劍,他立刻鎮定下來,大聲嚷嚷什麽‘刺客通名’之類的話。我馬上念咒,不讓陸希潘開口說話,隻加緊劍招,趕緊把江楓給我了結了。
“可是,既然有了第一個回合,江楓豈能輕易再中招?他一步一退,陸希潘的一招一式居然都被他躲過了,衣衫被劍劃得破爛不堪,可就是沒有一招是致命的。開始我還想,江楓的耳力是天下第一的,雖然看不見陸希潘的傀儡,僅憑聽風,就辨得出陸希潘的來勢,難怪如此周旋了許久。可是看了一會兒,發現並不是那麽回事。我是不懂武功,這幾年也老見陸希潘練劍。陸希潘的劍法,叫作‘千山暮雪’,出手舒緩如落花,綿密若飛雪。一招一式並不淩厲,卻千變萬化,絲絲入扣,輕易躲不過。可是陸希潘這時卻根本不看敵人的退避情形,人在暗處,隻顧著把一百零八式‘千山暮雪’依著平日的程式,一招一招地演練出來。而江楓也似早就演練慣了一樣,亦步亦趨地躲避著。根本就像是在演戲。這下子我明白了,這傀儡不肯取江楓的性命,卻是要表白自己的身份。倘若江楓明白了,他們倆豈非不用再打了?我一時又驚又氣。可是,江楓對於陸希潘的劍法當然比我更了解,這‘千山暮雪’連環一百零八式,其實每一式都有破解的法門。他既然都可以一一躲過,難道還未看出向他索命的人是誰?這江楓心裏,究竟是什麽主意?
“那時我忽然想起了一樁事情,一樁很久以來都被我忽略了的事情。江楓每次來,總被陸希潘關在房裏,做那見不得人的事情。原來我也不在意。有一回他們事後出去,忘了鎖門,我的一個丫頭進去找東西,回來悄悄跟我說,那屋子裏地上全是血。我不信,又沒聽見動刀動槍的。晚間看見陸希潘,身上一點傷痕都沒有,當時也沒在意。還記得有一回,江楓快要辭別了,卻又回過頭來,紅著眼睛說:‘過去原是我對不起你,你要怎樣折磨我,我都不抱怨。’”
“現在想來,陸希潘既然可以對我施暴,為什麽不會同樣對待江楓呢?江楓幾番急於擺脫他,恐怕也是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吧。想到此處,我覺得又是解氣又是害怕。兩人隻是在屋子裏不停地兜圈。我等得實在不耐煩了,卻不知此刻江楓作何想法,難不成他們以前也是這樣玩兒的,一個砍一個躲,沒完沒了?
“這時江楓頓住了,忽然大喝一聲:‘陸希潘,你出來!’我暗暗苦笑。陸希潘的傀儡不能回答,隻是追著江楓又是一劍劈了下去。這一劍倒是極快極狠,江楓躲閃不及。我隻覺得眼前輝光過處,紅霞一抹,一隻慘白的手掌就飛了出來,堪堪落在我藏身的腳邊。我狠狠地把一聲驚叫吞了下去,抬頭看,江楓呆呆地立著,一隻袖子染成紅色,血一點一點滴到地上。
“他的眼睛什麽也看不見,可是那裏麵分明是恨意,是退到絕境處,隻願同歸於盡的那種恨意。陸希潘似也嚇住了,可是他中了魔,停不下來。
“我看見腳邊的手掌,是一隻左手,手指又細又白。這時我忽然同情起那個少年人來,有些同病相憐的意思。我想不如給江楓一個機會。屋子裏有一隻很大的香爐,點著普通的檀香,已經熄滅了。我把貓兒放出去,撲倒了香爐,香灰灑了一地。這一下子,陸希潘的傀儡每動一步,腳印就落在香灰上,曆曆可見。江楓一見,立刻拔出劍來,追著腳印就砍了過去。
“燈光很亮。江楓揮起他的佩劍,半躬身子,追著腳印,直取陸希潘的下盤。一招快似一招,簡直像割草一樣。他的臉照在燈下,是青色的,隻有一雙大大的眼睛,血紅。我想,他也崩潰了。”
墨尋無黯然道:“江楓的別離劍,和陸希潘的千山暮雪,都是絕頂高超的劍術。照說還是陸希潘略勝一籌,何況江楓終究是看不到。”
“江楓雖然看不到,卻更聰明。”薛華存冷笑道。“他轉了幾圈,忽然把一支大蠟燭撲倒在地上。屋裏本來滿地都是香灰,打翻的香爐裏麵還剩有一些香片,都撒在地上,這時全被點燃了。不一會兒,煙霧滾滾地充滿了客廳。我嗆得不行,隻道他失了手,一會兒才看明白,這一下子陸希潘整個身子都暴露在江楓的視野裏。這一回,他是定要置陸希潘於死地不可。這下我後悔了,真不該用香灰提醒他。我還不打算這麽快就失掉我的傀儡。於是我立刻念起咒,把陸希潘收回了畫中。江楓忽然間找不到對手了,滿腹狐疑,在屋子裏轉來轉去。
“這時候我可不敢出來,隻是躲在屏風後麵看。經過這一番稀奇古怪的惡戰,我想江楓都瘋了,若是看見我,定然不會饒過。家裏再沒別的人,此時江楓紅了眼,沒命地在屋子裏找來找去,開窗推門、劈開桌椅,一麵嚷嚷著:‘陸希潘,你給我出來,今晚你我做個了斷——一輩子的了斷!’事情超出了我的計劃,我隻是擔心他找出端倪,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果然,一會兒,他衝到臥室去了,接著尖叫一聲。陸希潘失了魂的身體就停在那裏麵。我都快嚇暈了。
“‘早知道是你,早知道是你!’我隻聽見他瘋狂地叫喊,‘我早就看出來是你的招數。你竟然寧可死也不放過我。’
“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麽,我偷偷跟到窗下,發現裏麵一地的血,浸透了鳳尾羅帳。陸希潘的身體放在床上,剝了衣服。江楓就跪在那裏,用他的佩劍,一劍一劍地往那屍身上砍過去。他的臉映在燈下,青白扭曲。劍光一閃一閃,屍體血流如注。我想糟了,這下子陸希潘徹底沒救了。江楓還在發了瘋似的砍殺著,說:‘你如何對我,我也如何對你。’
“我捂了眼睛不忍再看,躲在窗下不敢出氣。過了很久,裏麵沒了動靜,隻有幽幽的喘息。我鼓起勇氣再看一眼,床上的屍體——如果那個還叫屍體的話——已經變成了一堆碎肉,辨不出形容。不知怎的,看著這樣的陸希潘,我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江楓臉色怪怪的,把自己那隻滴血的斷腕插入碎肉堆裏,直浸至肘,似乎想汲取裏麵的血肉。一會兒忽然一頭栽入那些碎肉裏,狠狠塗抹著,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我隻聽見他喃喃地說:‘原來我們彼此都不能放過。’”
唐小謝聽得臉色煞白,墨尋無卻是一陣青一陣紅。
薛華存停了一會兒,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陷入了當年恐怖的回憶中不能自拔。過了很久,她歎了一口氣:“後來我回到客廳裏,瞪著陸希潘的小照發呆。頭一次覺得他那雙眼睛如此可憐,似乎快要哭了出來。我本來以為江楓會自盡,可是當我回到臥室時,他已經不在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走的。我隻好把那堆碎肉和著帳子被褥,一起收拾到棺材裏釘好,再給陸希潘發喪,設法將一切安排妥帖,不能讓圓天閣看出問題來。不過,墨先生真是厲害,依然發現了那具被江楓糟踐得不成樣子的屍體。”
墨尋無道:“在那以後,江楓就失蹤了。因為那時老閣主剛剛過世,圓天閣內亂連連,事情也就擱下了。後來新閣主向我重提此事,大家都猜測是夫人抓住了他。現下看來,隻怕他以為陸希潘是死於他的劍下,畏罪逃跑了。”
“難道不算是嗎?”薛華存道,“我收了陸希潘的魂,並不是要他性命,而江楓壞了他的屋舍,他可不是永遠作傀儡了。後來我隱居斑竹山,覺得拿陸希潘的傀儡沒有辦法。他有一天托夢跟我說,要我把江楓的魂也收了來。我說我懶得折騰了,不理他。他就糾纏我,問我難道不恨江楓嗎?我想也是,我本來就是找江楓報仇的,隻是卻找不到此人。陸希潘的魂自告奮勇,說他去把江楓引過來。我開始還不信,他們倆都鬧成那樣了,還有什麽情意可言。結果卻真的叫他勾來了。
“江楓是想活下去的,他一直都想好好活著。可是陸希潘牽住了他的心,生生死死都放不開糾纏和折磨。那些年他流落江湖,無所事事,成日買醉澆愁,想忘掉過去。他一直神誌不清,陸希潘的傀儡伏在他耳邊好言好語喚幾聲,他就又瘋魔了,跟著陸希潘就走,一直跟到斑竹山。我見到他的時候,發現他走路總是踉蹌,手總是不住地抖,連劍都拿不起來,恐怕連我這樣一個弱女子都殺不死的。是喝得太多了。圓天閣的名劍之一墮落到這等地步,你叫他怎麽回去見歐陽覓劍呢?我也沒用迷藥迷住他,隻消每天給他一點酒,他就如同死人一樣了。有時我都想,如此廢人一個,我攝他魂做什麽?”
薛華存含酸帶諷:“不過,既然陸希潘有這個願望,我就把江楓關在地下,隻等血嬰花一開,讓他們在畫中做一對團圓傀儡。”
九
河水潺潺,不絕如訴。那扇破裂的紙屏撲撲作響,紙上淡淡墨痕,依稀是兩個絕世劍客的身影,卻又流淌著絲絲血跡。一忽兒風吹起女冠的袍袖,把一切都遮住了,白茫茫一片。
怎麽辦呢?小謝呆呆地立著。薛華存的故事已經講完了,然而她仍舊心亂如麻。歐陽覓劍說過,讓她來判斷這件事情。可是這紙屏後麵的曲折,充滿了血腥和詭譎,恐怕是年輕的圓天閣主自己都沒有料想到的。
“如今江楓人在何處?”還是墨尋無冷靜得快。
薛華存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墨尋無似乎想瞪她一眼,然而還是沒說什麽。今天發生的種種事情表明,薛華存絕不是——或者說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弱女子,小心為妙。
薛華存仰頭說:“唐小謝,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你可以跟歐陽覓劍交代了。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唐小謝似是恍然:“阿姊去哪裏?”
“回雲南,去找我的師父。”薛華存道。
“阿姊不回家嗎?”
“你忘了,我已然出家。”薛華存冷冷道,“世上的事情太過齷齪,我還是走了的好。”
她意味深長地瞟了小謝一眼,於是小謝低了頭,不再說什麽。
薛華存曳起長袍,順著溪流迤邐而下,竟是閑雲野鶴一般飄然去了,一忽兒消失在斑竹山深處渺茫的雲霧中。隻扔下一架破舊的紙屏,映著血嬰花猩紅如血的顏色。
“快!”唐小謝忽然說。
墨尋無正不解,卻看見唐小謝衝向了花叢,一把一把揪著那些盛開的花朵,帶著腥濕的泥土,將它們連根拔起。墨尋無恍然,跟著她挖掘起來。不一會兒,鬆軟的土壤中露出一角淡黃的衣衫,再挖下去,一張青白色、輪廓清雅的人臉露了出來。
“還有救嗎?”墨尋無焦急地說。
小謝苦笑,墨尋無自己是名醫,此時倒要問她。隻是輕輕翻了翻,就露出手背,已現出一片暗暗的屍斑。江楓本來就神誌不清,又被埋在土中一個多時辰,已經沒有辦法了。墨尋無拉著小謝退了兩步:“你怎麽知道薛華存把他埋在花下的?”
“她不是說,這花需要新鮮屍體培育嗎?大約是早就打算好了拿江楓做花肥了,才把院子裏的花移植到這裏來。”小謝嘴裏似含著一塊糖,“也罷,死了倒好,他活著,我們拿他怎麽辦?”
墨尋無道:“不過,江楓這麽快就死了,是否因為已被攝魂?她不是說,法事一個時辰就可以做好?”
兩人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那扇紙屏上,衣冠楚楚、神情峭直的是陸希潘,而江楓的影子有如尤雲殢雨,一旁環繞,無論如何看不真切。
“你說,江楓的魂靈,是已經在那個上麵了,還是不在呢?”小謝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墨尋無搖搖頭。薛華存的法術究竟有沒有施完,江楓的魂魄有沒有如陸希潘所願,一並囚禁在紙屏上。她沒有留下話,他們便無從猜起。
“要不然,”墨尋無道,“還是把這張畫拿回去,讓閣主定奪吧。”說著便慢慢走過去,試圖把畫像從紙屏上揭下來。
“罷了!”小謝忽然大聲說。
墨尋無停住了。
“你們還嫌這一切不夠亂嗎?留著畫像給歐陽覓劍幹什麽,圓天閣豈能容得這些。若是他們容得,事情又何至於此!”小謝快步走了上去,“不如我來,把一切都了斷算了。”
墨尋無還沒反應過來,隻見銀光衝天而起,照亮了陰暗的河穀。再看時,切雲劍已回到了小謝手中。
“薛阿姊說過,毀了這畫,也就把這兩個傀儡給斷送了。”
紙屏上的人影被劈成無數的碎片。這時竟有千萬道血流從碎紙中間噴湧出來,暗紅色腥臭的液體,快速地朝著血嬰花叢流動,其情可怖。小謝立刻拽著墨尋無,跳到了山溪的對麵。回頭再看,原本茂密的花叢已經被血流吞噬了,是花是血,洶湧盤旋,無法辨別。而江楓的屍體,沉在血海之下,早已看不見。
紅色的迷霧在河穀中緩緩蔓延。
半個時辰以後,斑竹山下的綿長官道上,一青一黑、一老一少,兩個人影在暮色中快速地行進著。
“你猜陸希潘的屍體在什麽地方?”唐小謝忽然說。
“自然也是在血嬰花下。”墨尋無道,“大約就是薛華存院子裏,原來種花的地方吧?”
小謝點點頭,卻又搖搖頭。其實那具被江楓砍碎的屍體,恐怕早已被血嬰花吸取幹淨,究竟在哪裏,反正歐陽覓劍是再也找不到了。而江楓自己,也融化在無盡的血嬰花海中。
而從紙屏上釋放的傀儡,如今又在哪裏?
莽莽青山,幽幽白霧,烏啼幾許,殘月如銀。夜色寧謐得幾欲令人熏醉,可是誰又想得到,蒼山深處的魂靈,有著如此不平靜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