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天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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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懷夢草
    當第一片梧桐葉在南國的熏風中悠然飄落,墨溶就提著長長的青色釣竿直奔江邊,一坐就是一整天。  圓天閣進進出出的人都能看見他,遠遠的江風中一襲緇衣巋然不動,仿佛淡墨煙水的畫卷裏一點冷凝的純黑。  若是有人問他在做什麽,他就回過頭,笑笑說釣螃蟹呢。  這麽急的江水裏,哪裏有螃蟹可釣?  不過也沒有人會去追問。  圓天閣這種地方,任何一個劍客都不會去多嘴過問旁人的事情。如你是閣主麵前的紅人,多問了未免有謀與機要的嫌疑,恐怕遭人猜忌;如你近日正坐著冷板凳,那更是沒有多說的必要。  古有薑太公釣魚,今有墨劍客釣蟹。個中滋味,隻有垂釣者自己心裏清楚。自墨溶在廬山輸給樓荻飛,圓天閣閣主歐陽覓劍便不怎麽搭理這個倒黴敗將。墨溶賦閑了大半年,就靠著螃蟹和花雕混日子,臉上的笑容倒比哪個名劍都濃鬱,精氣神兒比哪個少俠都健旺。譬如極受器重的名劍袁葛,整天忙進忙出,就隻苦著一張臉,倒像是沒人比他更艱難。偶然看見江邊的釣蟹翁,總要駐足歎讚一番墨兄的風雅,末了總免不得一句“要請我吃螃蟹”。  人人都如是說,沒人當真吃過墨溶的螃蟹。他命小童打了酒,關在房裏自斟自飲,不會有別人來分他一個蟹鉗。入秋後,他的叔叔墨尋無醫生從外麵回來了,偏偏要問墨溶的螃蟹。墨溶瞧著墨醫生,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依舊是笑:“我的螃蟹從早上擱到晚上,早就白白地耽擱死了。”  “嗯?”  “擱死了的螃蟹,性極寒毒,可不能吃。”墨溶說。  墨醫生了然,笑道:“跟你的老叔叔來這一套。我守著藥鋪子,什麽沒見過。別人怕吃了壞肚子,我卻不怕。我有房陵州來的米酒,極是甘冽,攜來與你同賞,也驅驅螃蟹的寒氣。”  這種話聽在墨溶耳朵裏,不免心中一動。他卷起吊線,慢條斯理道:“袁葛剛從房陵州回來,莫非是他的酒?”  “是他的酒,你卻不用領他的情。”墨醫生說,“他從房陵州回來,一無所獲,隻有帶些土特產打點上下。閣主氣惱得很,也不理他,大家一窩蜂分了。”  墨溶知他必有下文,遂注目。  “我也是聽唐小謝說的。”  歐陽覓劍的表妹唐小謝,本是建州唐氏的孤女,從小由天下第一名醫沈瑄收養,長大後又在廬山派修習過幾年。她一身好功夫,又漂亮機敏,因其義父、師門和圓天閣的三重麵子,在江湖上交遊甚廣,消息靈通,深得人心,故而歐陽覓劍一力籠絡她為己所用。圓天閣上上下下,無不把她當公主寵著讓著。這樣的人物,不是墨溶輕易攀得上的。不過墨醫生曾經在君山向沈瑄問道,故而和唐小謝也有些交情。唐小謝愛酒又沒量,墨醫生有時陪她喝酒,喝完了還贈送一丸秘製的丁香不醉丹,香噴噴的十分討女孩子歡心。在這圓天閣裏,一般人——譬如墨溶——不知道的事情,墨醫生偶爾先知道了,也無非是仗著和唐小謝這點酒肉交情。  “閣主最近不知為了什麽,非要尋一味草藥。但問遍各地藥局,大多從未聽說過這藥。偶爾有個把老成郎中,說那根本不是什麽草藥,而是傳說中的仙草,世間並無此物。隻有問到沈先生那裏,沈先生說,此物產於鄂西山中,巫峽深處,兩百年前有人在長安東市販賣此藥,一枚金餅可換得此藥一錢,大多被宮中收去了。黃巢之亂後,此藥不複現於世間。但沈先生青年時遊曆巫峽一帶,曾遇壇城雲家的一個子弟,說他們家知道此藥的下落。  “我們閣主得了這話,自然一心要去訪壇城雲家。事出機密,自然還是讓袁葛去……”  墨溶聽見“壇城雲家”幾個字,忽然心有觸動,但飄飄忽忽地想不清楚,就問:“他找到草藥了嗎?”  “袁大俠的運氣不太好……”  “歐陽覓劍總是相信這些連他自己都不如的人。”墨溶說。  “敗了也就罷了,探點消息回來也好,可他在房陵州轉了兩個月,根本是連壇城的邊兒都沒摸著。閣主聽他說完,當場就掀了桌子。”  “難道迷路了?”  “也許吧。”墨醫生道,“其實這十幾年來,江湖上就沒有人到過壇城,也沒有那裏的任何消息……大家都以為他們早就被滅門了。”  墨溶撥弄著釣竿,若有所思。  “那種草叫作‘懷夢草’。”  “懷夢草。”墨溶念著這個奇怪的名字,歐陽覓劍尋找這種草做什麽?懷夢,懷什麽夢呢?他笑道,“袁葛做不到的事情,叔叔覺得我能做到嗎?”  墨醫生笑了笑,向前趨近一步,俯身貼著他的耳朵:“你一定能。”  墨溶知道,他的老叔賣了半天的關子,終於要揭開謎底了。  墨醫生的袖管裏滑出一個淡黃色的小小紙卷,正巧落在墨溶的手心裏。墨溶展開一看,頓時心領神會:“叔叔竟然有去壇城的地圖?這是哪裏來的?”  墨醫生含混著:“早年一個江湖上的朋友無意間留給我的。”  忽然,有東西上鉤了。墨溶猛地一抖腕子,釣竿啪的一聲飛出水麵。
    林樾的夢
    積水中是他淡白的倒影,還有天空中一縷鉛色的流雲。  通往壇城的小路幽寂無人,青石板上隻有他的足音,一步一步叩響。路邊老鬆枝葉低垂,像人在夢中沉默不語。  雨後,黃昏。  潮濕的空氣裏,一隻蝴蝶從人偶身後懶洋洋地飛起來,搖著紅珍珠般的翅膀,一忽兒就掠到女牆那邊。  他忽然停下來,然後一塊瓦片在他的腳邊跌成齏粉。  他有些不解,抬頭四顧。隻有濕潤的灰色天空,向遠方無盡鋪展。風中,似傳來一陣輕靈的耳語。  足音,一步一步,如跌落青石板的雨滴。  在一個爬滿蛛網的門洞下麵,他好像聽見了那個聲音。  “嘻嘻,你躲在這裏做什麽呀?”  身後,日光從門洞外瀉下。一個淡紫色的小小身影,在半透明的日光中搖曳,像一朵初開的蘭花。  “林樾,林樾……”  他看了一會兒,伸出手去,那淡淡的日光被指尖割裂,紫色的幻影驟然化作塵煙。閉上眼睛,踏著青石板繼續往前,腳步更加緩慢了。  而比他的腳步更加緩慢的是時間。  路邊幾個破舊的人偶石像,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遺跡,空蕩蕩的眼窩含著奇怪的微笑。一,二,三,四,五。石像前有一個石花瓶,花瓶裏有一朵銀色的曼陀羅花。  悒鬱的風聲,如歌般響起。  恍若謎局,他又走回了原地。  路的前麵,驀然豎起了一座高樓,而當他轉身,背後也同樣被高樓隔斷。現在他被堵在四方的天井裏。空氣仿佛驟然間凝結,時間和重量都失去了意義。他看見路旁的一架小獨輪車忽然開始輕盈飛舞,繞著他的頭頂轉了一圈,越來越多。無數架巨大的獨輪車圍作一團,從四麵八方削過來。車輪如利刀一樣,劈出陣陣冷風。  他並不出手,凝神聽著風的方向,步履輕快地躲閃著。那些巨輪在他的長發間擦過,互相撞擊著,迸出些星火,卻絲毫沒有毀壞,帶著隱約的號叫又向他撲過來。  竟然這麽厲害?他想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忽然他抽身踏入空中,俯瞰著那些輪子慢慢結集。於是他雙手合十。  輪子全都停住了,頃刻間融化在空中,就像墨消散在水中一樣。  他落回天井中,空氣又開始慢慢地流轉。一隻珍珠紅的蝴蝶歎息著,悠閑地飛過頭頂。兩枚金針從他的袖中飛向兩旁,於是幻影中的高樓就溶解在黃昏的霧氣裏。  這一刹那,一道淩厲的金光刺向他的眉心。  他隻得微歎一聲——當金光插過鬢邊的那一刻。  身後破屋的板壁上,一隻蜘蛛被釘死了,青色血液順著金針緩緩滴下。
    外麵是一條小溪,流水琤淙而歌。溪上有一座小竹橋,竹橋的那邊是開滿野花的山坡,石階順山而上,蜿蜒不盡。  他有些惘然,壇城究竟在哪裏呢?為什麽記憶中如此清晰的地方,變成了一個謎局?  回頭一看,是一張空白的臉。  三炷香之後,壇城終於來到他麵前。  雨後的黃昏,暮色如血。他仰頭去看,在夕陽下麵,這百年老屋越發顯得巨大而沉悶。那些積滿了灰塵蛛網的房簷鬥拱上,似乎隱隱地掠過一些幽微的什麽、如輕風絮語般的什麽,但是他想用眼光去捕捉的時候,卻又什麽都發現不了。  他揉了揉眼睛,發現地上的血色並不隻是殘陽的鏡像,因為壇城下麵還倒著一地的屍首,頸脖斷處兀自流出汩汩的黑色液體,滲入被血滲透的泥地裏。  屍首堆中,峭立著一個血紅的背影。  他不由得站住了腳。  紅衣人的手裏還有最後一個犧牲者,一把銀色小刀輕巧地掠過那個人的喉頸。血液飄到半空,然後如漫天花雨般紛紛灑落。  那一刻,他覺出了一絲惡心,甚至說是恐懼。他眼前這個紅衣人的背影,給他一種特別異樣的感受。  天空緋紅,紅衣人伸出兩根手指,抹了抹刀上的殘血,然後把手指放到唇邊,有滋有味地吮吸起來。  他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喉音。  紅衣人聽見了,慢慢轉過身來,看見了躲在陰影處的他。  他呆了呆。  沒有來得及摸到自己的劍,兩根薄而銳利的手指已經貼在他的頸上,如兩隻冰冷的蟲豸。  他仿佛聽見那把銀色的小刀在他頸後輕輕劃破皮膚的聲音。  而捉著他的那隻手,竟然冰冷得不像活物——怎麽會?  這時他可以貼近著觀察那人的臉了。貼得如此近,能夠感覺到彼此的呼吸。而那人也在細細端詳他。  看上去,那人輕得像一張宣紙,身形衣衫隻是淡淡的血色在紙上渲染的潦草筆畫。一張雪白冰冷的臉,似乎是透明的,還有——兩隻碩大的眼睛,眼仁竟也是雪白——黑夜的色彩統統滌盡,剩下一個空蕩蕩毫無意義的夢。  ——是她?怎麽會是她?  他渾身戰栗,一分一毫的力氣也使不出來。他不敢看那人,卻無法閉上眼。  後來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道了。
    壇城舊主   當墨溶匆匆趕到壇城下,已是暮色低垂。  房陵州離江鄉數百裏之遙,深處鄂西僻遠之地。古書雲,其山勢“縱橫千裏,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故名房陵。自秦漢建郡以來,就因其地勢險峻、荒僻閉塞而成為傳統的流放之地。古往今來,遷客商旅雖不絕於道,卻從未有人能說出房陵州有多少山,山間有多少林,林邊有多少路,路上有哪些村落人家。實在是因為地形過於神秘,有如迷宮。“萬山四塞,曆覽不能窮其奧,載籍莫能詳其形。”林中深處更有巨猿出沒,行止縹緲無定,動輒劫殺商旅、挾持婦人,聞者莫不心驚。  這深邃的莽林卻盛產名貴藥材。房陵州深山裏多有采藥人家,善在莽林荒草間發現稀世奇材,世人稀罕的靈芝、山參,隻是房陵州采藥人背簍裏的普通貨物。最好的靈芝隻長在懸崖絕壁上,飛鳥不度,猿猱難攀,而采藥人卻能把絕壁當作平地,攀登飛舞,望之如洞中仙人。這種技藝令武林中最厲害的輕功行家都喟歎不如。  而壇城雲氏,就是這采藥人家中最出名的一戶。雲家住地在深山最深處,有四件奇藥是隻有雲家的人才能找得到的,叫“七葉一枝花、頭頂一顆珠、江邊一碗水、文王一支筆”。傳到雲殘祖父這一代,雲家早已不隻是采藥賣藥的營生。以身涉險換得珍貴藥材,也不過被夷陵城的藥商或是醫家們賤價收去,采藥人始終生活清貧,尚不如江鄉的農人。雲殘的父親有幸讀過幾日書,頭腦又好,便問一個遊方的郎中收了幾本不全的《本草》《內經》自學起來。俟稍有小成,即懸壺問世,一邊賣藥,一邊給人看病。郎中自賣自藥,當然比從前貴上好幾倍——所幸他的藥真有良效。而這手中獨有好藥的郎中,又比別人更能招攬病人。這番打算自然是名利雙收。幾十年經營下來,居然自成一家,名播江南,一度竟蓋過了洞庭沈氏。  匆匆爬上最後一個山頭,遠望紅日已經跌入遠方不知哪一個深穀之中。東方的半邊天漫過一片水樣的深藍,鑲幾片紅雲。山坡下的穀底裏,黑沉沉一片房子,被晚間的山霧輕籠,看不清格局,仿佛規模不小。其間似乎有熒熒光亮,像燈燭又閃爍不定,像螢火又更明亮些,也許隻是屋瓦上一點晚霞的反光罷了。  墨溶摸出地圖,對著山形地勢看了又看,橫豎天色已晚,下去走走再說。  這片莊院圍牆很高,暮色裏幾乎看不到邊際。大門緊閉,階上苔痕濃綠,狗尾草在夜風中悄然搖曳,風聲蕭疏,渺無燈火,令人懷疑這裏到底還有沒有人居住。  但是不一會兒,他就確信這裏確實不同尋常——腳底滑了一下,似乎半陷在淤泥裏,他低頭一看,慌忙把腳挪開,泥地不知怎的是一種詭異的紅色。慢慢蹲下去看,就聞見一股濃烈的血腥和腐爛氣息,差點兒沒嘔出來。抬頭四顧,這紅色四散流淌,又聚成一個個小池,半凝固著結痂。  哪來這麽多血?墨溶的腦子裏瞬間閃過千萬個念頭。  不是不害怕的。盯著壇城的大門,慢慢後退,然後又停下。如果這時離開,他就前功盡棄,什麽也得不到了。  他深吸一口氣,試著叩響門環。  大門紋絲不動。這時他才注意到,兩扇門的銅皮都鏽死了……到底有多少年沒有打開過?他看看自己的手,摸過門環之後,手心盡是鐵鏽的紅色,腥得嗆人。  良久,一扇矮小的角門打開了。隨著那吱呀一聲,他幾乎覺得有一股散發著黴味的陰風從裏麵刮出。  “誰在外麵?”他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  “圓天閣墨溶,求見壇城莊主。”  門開了。那是一個穿青的老蒼頭,一張臉像風幹了的橘子皮。  “圓天閣,可有憑證?”  “歐陽閣主的魚符為證。”  老蒼頭看了看那塊小小的青玉魚符,點頭道:“久仰歐陽世家大名。隻是舍下避居山野,與圓天閣素無來往。敢問郎君前來,有何貴幹?”  “卻是來求藥的。” 老蒼頭說:“我家莊主年事已高,這些年閉門修身養性,早不做這門生意了,恐怕要讓郎君失望。” 墨溶道:“叨擾尊上,確實慚愧。但據洞庭沈神醫說,天下之大,除壇城雲氏再無此藥。故不得不覥顏相求。”  聽見“沈神醫”三個字,老仆躊躇了一下。  墨溶一看有戲,立刻道:“在下也不敢多煩,隻需求得懷夢草,聽憑……”  “懷夢草”三字剛出,那老蒼頭神色大變,再不等墨溶說完,哐的一聲關上了門。  墨溶略吃一驚。他家果然有這草藥。隻是瞧這情形,不容易弄得出來。待要再敲門,卻又退了幾步,琢磨著索性翻牆而入。看這門前道路荒涼,老仆形容猥瑣,隻怕這雲家早已敗落,也沒什麽得力下人,硬闖又何妨?  一顆寒星悄悄地爬到黑黑的泥鰍脊上,在磚瓦間閃閃爍爍,牆內似乎傳來一聲歎息。  正要走開時,聽得吱呀一聲,那扇小門又開了,一根枯瘦的手指伸出來,朝他勾了勾。  墨溶也不猶豫,一低頭閃身鑽入了這座巨大的宅院。背後哢嗒一聲,門鎖上了。
    壇城果然很老了。老仆在前麵領路,說請示過雲莊主,莊主說,想見一見歐陽家的人,草藥的事情……也是可以談的。  “壇城冷落已久,路都沒了,想來郎君一路找得辛苦。”  “還好,閣主吩咐下來,不敢辱使命。”  “敝姓章,立早章,乃是莊主身邊的長隨。”  他們穿過了一重重的屋宇。那都是些廣廈大宅子,卻因為年久失修,積滿了灰塵和蒼苔,絲毫看不出雕梁畫棟原來的光彩。隻是些朽爛的窗欞而已,連那些雕花扇格上重重疊疊的山水人物都昏沉沉的,散發著死亡的憂鬱。  墨溶本以為花廳並不遠。他跟著老蒼頭走了很久,穿過了一進又一進院落,似乎都一模一樣的幽暗陰冷,草木蓬鬆,蒙了一層黏滯的夜色,令他無從判斷是走到了哪裏。他覺得,這些屋子裏沒有人氣,也許根本沒有住人。  這時節,整個壇城悄無聲息,隻有他們兩人的腳步聲落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麵上,單調的、濕漉漉的。他不由得越走越輕,很遺憾自己的腳步聲遺失了似的。有那麽一兩回,他覺得,遺落了腳步聲的後麵,似乎有一雙,不,是兩雙混沌細小的眼睛在注視他的背影。然而當他裝作好奇打量,遽然回首,那裏卻是什麽都沒有,隻有屋簷下一兩莖碧綠的草葉在風中顫抖。  所謂的花廳,不過是一間破落的亭子。他注意到,周圍有一些花木山石,似乎是後花園。把新客接到後花園,倒也稀奇,不知這古怪的雲家莊主在玩什麽花樣。他隻作不在意,端起茶杯,杯沿泛起雪白的乳花兒,一團溫柔熱辣。  花廳上爬著巨大的藤葛植物,密密層層的。時值暮春,這植物卻是黝黑的,大半都枯死了。他看了半天,確認這是紫藤。他想,可惜了偌大一棵紫藤,長了怕有幾十年才如此,卻再也開不了花了。  等了許久,才見老蒼頭過來,挑了一隻黃紙燈籠,說雲莊主請墨郎過去敘話。墨溶忙起身跟上。老蒼頭卻說不忙,從袖子裏摸出一條黑綢子來:“實在對不住。我家莊主清修多年,本來是從不讓外人打擾的。”  墨溶很識相地蒙上了眼睛。懵懂裏覺出老蒼頭吹了燈籠,然後牽了他,摸黑繞了很遠很遠,又似乎爬進了地底下。等他終於拉掉了眼罩,看見自己在一間類似於書房的屋子裏,桌上點了蠟燭。  昏黃的燈光下,藤椅裏坐著一個老人。  墨溶不及細想,連忙俯身下拜:“見過雲翁。”  半晌,並沒有回答。  不知怎的,一種刺骨的寒意襲上身來。墨溶悄悄抬起眼睛,發現雲殘坐在那裏,宛如一座雕像——不,一具僵屍,連動都不會動一下。  “請墨郎坐下。”  墨溶再次打了個寒戰。老蒼頭的聲音還是那麽平淡無奇,可是那一刹,墨溶幾乎有種想要當場逃遁的衝動。  老蒼頭輕咳了一聲:“莊主請墨郎坐下。”  墨溶一驚,才發現自己果然還站著呢,於是揀了一個光線不太亮的位置坐了。雲殘依舊呆呆不動,朽爛樹皮一樣的臉跟他身上油亮的舊衣形成了鮮明對照,一雙混濁的眼睛倒是毫不鬆懈地凸在外麵。因為光線暗的緣故,瞳孔散得極大,一道道血絲像蛛網一樣散布開。  正在墨溶悄悄打量的時候,那對眼睛忽然骨碌轉了一下。  墨溶倒抽一口冷氣。  “莊主想問問,”老蒼頭慢條斯理的聲音再度響起,“墨郎所求為何?”  “我家歐陽公子尋懷夢草而不得,故求至府上,實無他意。”墨溶道。  “你可知道這懷夢草是做什麽的?”  “漢朝《洞冥記》中記載:種火之山,有夢草,似蒲,色紅,晝縮入地,夜則出,亦名懷夢。昔年漢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東方朔遂獻夢草一枝,漢武帝懷之入眠,果然夢見了李夫人,因賜名懷夢草。”墨溶其實不大讀書,不過這幾句話,墨醫生早就交代過,此時背誦,卻也不難,“歐陽君也有一段心思,說出來未免英雄氣短。隻是我們做兄弟的,為他赴湯蹈火也不辭。還望莊主成全。”  老蒼頭又看看雲翁,然後衝墨溶點點頭,恭恭敬敬道:“既如此……我先把壇城的情況對墨郎講講。”  墨溶做了個手勢,製止了他:“我可以和雲翁直接談嗎?”  老蒼頭露出一個類似於苦笑的奇怪表情,又望了望雲殘。雲殘似乎閉了一下眼睛。  墨溶忽然想到,為什麽雲殘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不動呢?  “不能夠的。”老蒼頭用一種微歎的語氣說,“十年前,莊主偶染奇疾,全身各處都僵硬了,也不能說話,就隻能動動眼睛。他的意思,就都在這眼睛的轉動裏表示出來。”  墨溶不敢相信,還有這樣的表達。  “我跟了莊主這麽多年,他心中所想,能猜個十之七八。猜不出來,我就會問莊主,莊主眨一下眼睛,表示同意,連著眨兩下眼睛,表示反對。這樣就不會出差錯了。”  “這——”墨溶忽然看見,雲殘的眼珠子又鼓了出來。  老蒼頭慌忙道:“莊主恕罪,某多言了。這些事情,原不足為外人道。”  雲殘焦黑的眼皮子迅速眨了兩下。  蒼頭愣了愣:“其實告訴墨郎也是有必要的。萬一有什麽事情,他也可以直接向莊主請教。”  依然眨了兩下。  老蒼頭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是了,知道這種方法的,壇城不過雲娘子和我兩個,當慎重使用。告訴墨郎的時候,要強調這些。”  雲殘終於鄭重地閉了一下眼。  “那麽,由我來向墨郎交代吧。”  雲殘又閉了一下眼睛。老蒼頭就在這種無聲的命令下,開始了娓娓講述。“莊主坐在這張椅子上,已經有十年之久了。十年前一場大火,毀了整個壇城,毀了這個曾經名震江湖的醫藥世家。誰放的火、起因為何,直到今天也說不清……當年壇城雲家人丁興旺,一場大火之後,跑了十之八九,所剩者唯有我和雲莊主,皆受重傷,在一間未倒的房屋暫且熬著。過了幾日,我家小娘子雲蕤回來了。莊主隻有這一個女兒,本以為已經遇難,既然見她無恙,莊主不勝歡喜。孰料經此一難,小娘子性情大變,出手就打斷了莊主的腿,將他拘在這地牢裏,隻著我老頭兒一人服侍。小娘子自己做了壇城之主,重新買了仆役、招了守衛,將這地方鐵桶般地把守起來。當時的她隻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卻有如此心腸,實在令人膽寒。  “如今有劍客上門,我家莊主也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實對墨郎講,懷夢草我家確有,但旁人無法拿到,其中有大關節,隻有我家莊主才能破解。墨郎如肯費心,將我家莊主救出苦海,到時自當將懷夢草奉上。”  墨溶看著椅子上癱瘓如泥的雲殘,說:“不知府中防衛如何,如無絕頂高手護衛,憑我一己之力,將莊主帶走也不難。”  “壇城不比當年,沒幾個像樣的人了,隻小娘子略有些武技。她身邊幾個家丁,皆不足道。”老蒼頭搖搖頭。  墨溶狐疑道:“那……何謂救出苦海,請明示。”  “除掉逆女。”  墨溶再想不到,等著他的竟是親父殺女這種荒誕事情。不知雲家小娘子是何等人物,但為了懷夢草,先應承下來再說。  “娘子叫雲蕤,今年二十有三了,尚未婚配。你見了她,再相機行事吧。”
    林樾的夢   一抹暗藍在眼前一晃。  他睜開眼,正撞見一雙眼睛湊到麵前。那女孩在笑,笑意看似要滿溢出來。他似乎在哪裏見過這個女孩。  “你是誰?”  “先告訴我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我——怎麽進來?”他努力地回想,然而記憶隻到他走到壇城之下就斷掉了。後麵的事情,怎麽也想不起來,似乎遇見了生命危險。  “就像一堆花肥似的攤在地上,怎麽叫也叫不醒。”  他有些迷茫:“像……一堆花肥?”  那藍衣女童看起來不過七八歲,一團孩子氣,捂著嘴咯咯直笑,像是想起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我撿到你的時候,你躺在地上動都不動一下——這不是送上門的現成花肥嗎?”  他連忙扯住女童:“你……你不是雲蕤吧?”  聽見這兩個字,女童狐疑不定,忽然說:“好哇!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  她猛地往後一飄,攀在窗欞上。白日有風,格子窗半開著,日光滾滾襲來。飛起的藍裙下,似乎是空的,並沒有腿腳。他驚得幾乎失去了知覺。似乎蒙了很久,才漸漸聽清對方的話:“……你叫什麽?”  “林樾。”他脫口而出。  “你到壇城來做什麽?”  “呃……”  “你是雲殘請來的?”  “不是。”  “不是他請的,你怎麽會來這裏,哼!”女童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你會功夫吧?你的功夫是哪一派的?”  “我……”他不能說實話,“自己學的。”  這個謊撒得實在不高明,他說完就後悔,倒不如跟她講自己不會武技。  不過,那個女童聽見這話似乎有些懼怕,抓緊了窗格子,又高聲說:“你到底來做什麽的,不說清楚,你馬上就會變成花肥了哦。”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是來找雲蕤的,如果你認識她……”  “我不會帶你去找她的!”那女童說,“你們這些外麵來的,都是壞人!”  “我不是壞人。”他分辯著,“我是來救她——我們以前認識的。”  像風箏被猛地扯了一下,女童的身體倏忽飄出窗外。他撲過去想要抓住她,淡藍色的衣角從手指間穿過。展眼看去,窗外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荒原夢旅   來的那一晚,墨溶見過雲殘之後,被老蒼頭帶去拜見雲娘子,隻說是圓天閣來求藥的,卻把“懷夢草”先掩過不提。那麽晚了,自然是沒見到,隻出來個小童,傳話安排客人住下。  到第二日,除一個仆役用提盒送了一日三餐,並不見雲娘子那邊有人出來招呼。聽命於雲殘的那個老蒼頭,也沒再出現。  墨溶不敢隨意走動,窺視著這座壇城,與那晚看見的並無差別。房屋雖廣,卻年久失修。大白日裏不見人走動,確是家道破敗的樣子。  隻這樣破落的家族,不知現在做什麽營生。既然根本沒有幾個看家護院的家丁,雲殘和那個老蒼頭想要離開,應不是難事,何以還能被雲娘子拘禁?裏麵必有蹊蹺。  雖然白日昭昭,他幾乎懷疑那天晚上見到的雲殘主仆,是活人……還是鬼。  第三天,終於收到了雲娘子的邀請。  那時他正在房中磨劍,一個小童過來說:“雲娘子要出門,去的地方有點不安全,墨郎可否陪著一道去?”  墨溶打點了一下,忙跟著那童子去了。  這樣的邀請倒也別致,原以為就此可以見到雲娘子,不料小小一架香車,那女子隻躲在帷幕後麵,似乎並不打算跟他照麵。墨溶微微失望。轉眼看見一個小鬟侍立車邊,捧著手巾拂塵,兩隻眼睛骨碌碌轉著。發現他在打量她,小鬟毫不驚慌,扔給他一個莫測的笑。  隨風飄的九子鈴鐺,在油壁香車的四周脈脈低語,仿佛萬千梵音。  “啟程吧。”小鬟說。  沒有人說要到哪裏去。壇城的後門通往後山上。城外彌漫著一種清晨的冰冷,濕寒之氣如膏藥一樣貼在脊背上。山路很滑,膩膩的青苔在腳下溜過。這路麵沒有實感,仿佛踩在水上。然而鋪滿樹林間隙的腐朽落葉,又在腳下發出有節奏的噗噗聲——這也是唯一能夠聽到的聲音。  不同尋常的感覺使墨溶本能地緊張起來。他知道雲蕤在看他,隔著一道青布簾子。  據他這幾日所見,壇城裏的人不多,上至那老蒼頭下至小雜役,無一不是男人或男童,唯獨雲蕤身邊這個小鬟是個剔透的女孩子。主仆二人,仿佛是灰暗塵埃裏開出來的雙生花。  但是,這香車邊上隨侍的男仆,一個個沉默僵硬如木偶一般。  繞著盤曲山路,他們攀到了山頂。墨溶有些意外地發現,山頂是一片荒原。  荒原上生滿某種不知名的草,草色是蕭疏的黃,一直沒到膝下。露水冰涼,冷白的花朵叼在草尖兒上。走了這麽久,天色卻還未大亮,越來越濃重的寒霧在草葉上緩緩爬行。  空地上有一間不小的宅院。遠遠望去頗為氣派,像是大戶人家的府邸,有著老房子深不可測的濁氣。  “你看見了嗎?”  過了很久,墨溶才意識到這是雲蕤在對他說話。  第一次聽見她說話。潛意識裏,他覺得雲蕤的聲音應該是尖銳的,清冷如寒山流澗一般的。沒想到並非如此。  “你看見什麽了?”  她的聲音是啞的,甚至帶有沉暗色彩,猶如流水底部停滯不前的泥沙,有一種暗藏魅惑的細膩質感。很久以後,墨溶才對自己承認,他就是在那一刻,被那水底的漩渦牢牢吸附了。  “一個宅子。”墨溶平靜地說。  “那裏,從前住了個女醫生。”她說,“不過十年前,那個醫生就已經走了。房子現在是空的。”  “醫生?”  “嗯。那個醫生啊,醫術非常高明。我們壇城也有醫道的傳統,但是碰上疑難病症,還得麻煩她。有些稀奇的草藥,我們不知來曆,也還得去問她。”  “那位醫生必是高人,卻不知姓甚名誰,是何來曆?”墨溶問。  雲娘子並不回答,隻是往下說:“你們圓天閣來問藥,我不好說不給,隻是你也親見,我們雲家早就不成了。故帶你來她這裏尋藥。”  “可是,她不是已經走了嗎?”  “她走的時候留下了很多藥材,你隻要進去,把你想要的東西拿出來就是了。那宅子是空的,沒人攔著你。”  墨溶躊躇道:“不告而取,可使得?”  雲娘子在簾幕後麵,似乎冷笑了一聲:“我說使得,就使得。”  墨溶愈覺古怪:“你——不一起過去?”  “我不去。”  “為什麽?”  “因為……我很害怕嘛。”他聽見她輕輕地笑著,嗓音忽然變得輕薄起來,像一把利刀。  那房子一定是個危險的所在,但他毫不猶豫地分開草叢。他一刻也不想留在這個女人身邊了,她簡直令他周身寒冷。  年久失修,宅子的門楣上都冒著一股衰朽的煙。門口的一對石獅子少了一隻,另一隻雖然勉強立著,左前足卻也已經跛了。門是虛掩著的,墨溶一手把著劍,一手推開門,跨入院中。  庭院中和外麵一樣,生滿了開白花的野草。穿過荒蕪的庭院,正廳卻有些意外的整潔。太師椅磨得精光鋥亮,仿佛坐在上麵的人剛剛離去。圍屏雕刻著琴棋書畫,象牙舊了,溫潤地泛著微黃。條案上的梅樁盆景似乎尚未死去,梅樁後麵有一塊湖石,湖石後麵有一個月牙形的小洞。不知為什麽,墨溶看著這月牙形的洞,就覺得裏麵是能夠冒出點雲霧來的。  正廳後麵還有一進小院,院中花木扶疏,雅致宜人,一樹白木蘭花正獨自搖落。墨溶駭然,他看見小院中央有一個蓮花形的石雕魚池,池中一群鮮紅的錦鯉兀自活潑。  墨溶俯身察看那些錦鯉,心中古怪不已:如果這真是空宅,什麽人在喂養錦鯉、侍弄花木?  正琢磨著,忽見水中映出自己的臉,竟然是空白的!  他大喊一聲,跳開好幾步遠。  這時,似乎被他的喊聲驚嚇,有什麽東西呼地飛了過去。墨溶猛然抬頭,隻看見對麵二樓的窗口上,飛過一個淺緋色的影子。  墨溶定了定神,正要追上去看,忽然感覺背後有人走近。他猶豫著要不要回頭看,結果聽到一聲輕笑。  是雲娘子車旁的那個小鬟。  “磨蹭什麽,還不快找你的藥。”小鬟笑道,“別讓小娘子等急了。”  “這宅子裏的藥房在哪裏?”  “在哪裏,這個啊,反正不在魚缸裏……總要你自己去找的吧。”小鬟道。  自己去找,墨溶皺眉。這時一條紅鯉忽然跳出水麵,濺出很大的水花。墨溶臉上被水珠兒冰了一下。  這種感覺,忽然讓他毛骨悚然,像是意識深處浮出一道邪魅的微光,他本能地知道那是危險的,可又忍不住想伸出腦袋去張望。這時就仿佛有什麽東西牽扯著他的腳步,他徑直朝著二層小樓走去。掛鎖一碰就開了。房間裏隻有一張書桌,硯台裏的墨汁尚未幹透。他已經習慣於這種非現實的場景了。書桌後麵有一道樓梯,樓梯上隱隱留有金蓮足印。墨溶小心地踏上去,樓板發出悠長的吱吱聲。  樓上光線很暗,過了一會兒,才看清是一間還算華美的閨房。光線晃來晃去,房中有一麵大鏡子,架在犀牛望月的檀木架上。不知為什麽,墨溶就是不敢去看那麵鏡子。屋簷下一個破舊的風鈴,風鈴的耳語在水洗過的日光中顯得柔和而寧靜。  下樓梯的時候聞到一縷藥香,就好像有人告訴了他一樣,他忽然省悟到樓下是秘密的藥材庫房。  不錯,書桌對麵的牆上有道不太顯眼的暗門。門——當然是也沒上鎖的,墨溶推門進去,那種熟悉的藥香撲麵而來。  裏麵是滿滿一池殷紅的鮮血,水麵上漂浮著一個個幼小的人形,他們都沒有臉孔。  “啊——啊——”  意識仿佛在瞬間崩潰,他發出獸一樣的呻吟。那些小小的人形浮了上來,把他往血海中拉扯。濕漉漉的腳底想必全是血水,他搖搖晃晃地朝血池中栽倒。  “小溶!”  忽然聽見有人這麽叫他,遙遠清晰的聲音。是誰?  一個夭紅的影子瞬間到了眼前。  “快過來,”萬分焦急地,那人朝他伸出一隻手。墨溶猶豫著,他看見女人雪白如玉的手腕上有一截紅袖,其上繡了一朵妖媚無比的紅牡丹。  “快——”女人不由分說地拽過他的衣領,拉著他衝了出去。  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那女人的臉。耳旁轟然一聲——是這鬼樓倒了嗎?  他又看見那金魚池的水麵,立刻閉上了眼睛。  “看著它!”女人威嚴的聲音嗬斥著,“小溶,自己看著它。”  他竟然乖乖地服從了那個女人的命令。  水中的自己,還是沒有臉,隻有一片意味深長的空白。  “跳進去!”  不——他不敢跳。他居然不敢——真的不敢。  背後的世界仿佛在坍塌,隻剩下這魚缸。那女人推了他一把,於是他墜入令人窒息的冷水之中,失去了意識。
    林樾的夢
    “這藤蘿餅好吃嗎?”  “好吃,真香啊。”  “還想吃嗎?”  “還想。可是,我知道……沒有了,唉……”  “我這裏還有半個。”  “不要啦,你還沒吃呢。”小男孩咽著口水,推開小女孩手裏香噴噴的糕點。  “沒關係,我都咬了幾口了。”  “我不要,真的。”  “唉,白公就做了兩個,供在娘的牌位前麵,都不讓我碰。若是兩個都偷出來,他肯定會發現。偷一個,他大概發現不了吧。”  小男孩呆了呆,大概是覺得女孩的邏輯實在太冒險:“要是發現了呢?”  小女孩撇了撇嘴:“發現又怎樣啊,餅都吃完了,還能吐出來?林樾你真是個膽小鬼。”  小男孩白皙的臉上泛出一道好看的紅暈。他抿了抿嘴,不敢反駁什麽。小女孩把手裏的半個藤蘿餅掰成了兩塊,一塊給小男孩,一塊塞進自己嘴裏。  “雲蕤……”  “哎?”  “剩下半個,我給碧眼留著。”小男孩掏出一塊髒兮兮的手帕子,把那半個幾乎破成粉末的藤蘿餅裹好,“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找他出來玩兒。”  小女孩不屑道:“我昨天還聽見魯公公說,碧眼被他的娘親關在家裏讀書,不讓出來玩兒。等下次再有機會見麵,這藤蘿餅早就壞掉發黴了。再說,碧眼那個家夥……哼,我才不要給他呢。”  “為什麽?”  小女孩使勁兒轉著一雙大眼睛,小小年紀,卻似乎憋了一肚子想說又不忍說的話。想了半天,才道:“他有娘,才不稀罕我們的藤蘿餅。”  “可是……”小男孩瞪著手裏的藤蘿餅,“可是那天……碧眼說過,叫我們不要忘了他的。有什麽好玩的,都不要忘了他,他也發誓不會忘了我們。”  小男孩仿佛被自己的話語噎住了,說完這句,就再也吭不出一聲。小女孩也不抬頭。  藤蘿花開得正豔。正午的日光透過密密羅織的藤蘿架,灑下淡紫色的星星斑點,在這兩個小孩的密語之間營造出一種夢境的意味。這個密不透風的角落裏,藤花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植物氣息。藤蘿餅的甜蜜在舌尖消散殆盡(不刪)之後,他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不知為何,小男孩有些喘不過氣,心想雲蕤是故意沉默的吧。他提到了不該提及的事情,令彼此惶惑。她的姿態就像冷眼看著一個溺水的人。  然而當他鼓起勇氣去看她的眼睛,發現她也顯露出一種近乎溺斃的神態。  於是他放心了,這是他們彼此之間的眼神。  那一年,他們才不過九歲。  “不要忘了他……”過了良久,才聽見那個名叫雲蕤的小女孩發出一聲微歎,她的聲音很遠,“不要忘了留給他的藤蘿餅……”  小男孩林樾就常常被她這種天籟一樣的哀傷所迷惑。  她說:“可是,怎麽可能呢?很快,我們就會什麽都不記得了啊。”  小男孩抬起頭,陽光刺著他的眼睛,那些花朵開得真美,像孩子的夢。可是,到明年……連這紫藤花也未必還活著。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千萬片花瓣低低垂下,化作了千萬片紫色的嘴唇,妖媚的、輕浮的,吻向他的前額。濃鬱香氣中,所有的景色漸漸化為混沌,支離破碎,四周隻有花朵們翻動的嘴唇——它們在說什麽?  “什麽都不記得了……”  “什麽都不記得了……”  “什麽都不記得了……什麽都不記得了……什麽都不記得了……什麽都不記得了……”  ……自他從血海中蘇醒,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他確信這裏就是幼時居住過的壇城,隻是已經變成一座空宅。磚石上爬滿了青苔,巷陌間飄浮著薄霧,雪白的日光在屋瓦上孤獨地跳躍著,亦真亦幻,如夢如煙。  他走遍了每一個角落。除了最初那個詭異的女童,他沒有遇見一個人,也沒有任何發現。  這麽多年之後回到壇城,他才發現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麽的。下山之前,師父對他講過佛經,壇城是佛經中的幻境。但他並不學佛,不能參透其中的意義。而現實中的這個壇城,隻是一座普通宅院。他在廢墟中穿梭,幼年時代的一些記憶慢慢打開,答案似乎就在眼前,隻隔了一層輕紗霧幛。  “林樾,我知道的事情,已經全部告訴你了。剩下的,要你自己去尋找。”  然而,雲蕤離他咫尺,他卻在一片迷茫中。手指在輕紗霧幛上滑動、逡巡,不知道應該在何處捅破它。他現在應該做什麽呢?  似乎有人在偷窺他,一直都是。指尖輕壓,窗紙發出細微的脆裂聲。  似乎有黑衣的影子在房簷上掠過。  “雲蕤!”他追了出去,“雲蕤!”  院子裏陽光如洗。有一個雜役路過,瞪了他一眼。他駭然噤聲。  難道隻是一隻黑貓?  他悻悻地回到自己棲身的小屋裏。剛才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陰暗角落裏,自己的鋪板上。  卷好的被褥忽然翻起。  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就被一雙鐵硬的臂膀死死壓住了。  “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何門何派?”  那個男子連珠炮似的發問,強烈的氣息撲到他臉上,散發出一股辛辣的意味。他覺得難受,扭過脖子,避開這男子咄咄逼人的氣勢。  “快說,你又不是啞巴!”  對方狠狠掰過他的臉,就差給他一巴掌了。他沒有聽懂那人的話,卻一個翻身就把他彈開。那人被他強勁的力道駭住了,情急之下回手扣他。他手指一滑,死死掐住了那人的手腕。下一個動作,就是把對方狠狠地反壓在身下。  “好厲害的身手!”那人喃喃道。  他回敬了一個冷笑:“報上你的名字來。”  墨溶優雅地躺著,微笑不語。  此時兩人逼得極近,他的睫毛幾乎掃到對手的臉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就像趴在井欄上看古井深處的幽泉。忽然,他看到泉水中浮起奇異的色澤——  他猛然扭過頭,怎麽會這樣?  眨眨眼睛,再次望向那對瞳孔——暗夜的黑,伸手不見五指,卻森森然泛出一股綠意。他想他是看錯了,可是越看越綠——叢林一樣無邊的綠,向他的世界席卷而來。  他驚慌失措,雖然手還沒有鬆開,可是心卻已經鬆開了。  對方顯然能夠察覺到他的鬆懈,但也沒有動,等著他。兩人就這麽對峙著,保持一種奇怪的姿勢。  “碧眼……哥哥。”時隔七年,時間的灰燼沙啞了多少聲音,但他還是盡力叫出了這個名字。  墨溶顯然被迷惑住:“你是誰?”  “我是林樾。”  “林樾是誰?”  “你不知道林樾是誰嗎?”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不懂?”  “碧眼又是什麽?”  “原來你真的忘記了。”他頹然倒下,仰麵躺在榻上。  白霧遊移,日光繽紛,壇城清寂如同仙人的宮闕。墨溶靠在窗前,背對著林樾。窗外的花圃裏,野草長到了齊腰高,一朵殘存的龍膽花綻放出觸目的深紫色。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清這個院子唯一的入口,墨溶心想。  “你見過雲蕤了嗎?”林樾有些虛脫,兩條腿掛在木板床邊兒上,茫然地晃著。  “見過了。”從頭到尾墨溶隻聽見小轎裏奇怪的人聲,不過這也算見過了吧,“她大概是打算殺我,這個女人不簡單。”  “不是那樣的,”林樾爭辯著,“她應該還記得你,怎會殺你呢?”  墨溶不解其意,冷笑道:“你是瘋子嗎?”  聽見這話,林樾有些難過,用一種悲憫的眼神望他。墨溶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難道我們以前真的認識?”  “當然了。九歲的時候,你、我還有雲蕤,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別開玩笑了,”墨溶不耐煩道,“九歲?我大概在叔叔的藥房裏偷枸杞吃呢。”  “我說的是真的,碧眼哥哥。”  “你為什麽總是叫我碧眼?”  “因為這是你的小名。”  “我哪有這種小名?跟女人一樣。”  林樾有點想笑:“因為你的眼睛是綠的。”  “誰說的?”墨溶憤憤,“我明明是一雙黑眼睛。”  林樾從枕邊抓起一麵小銅鏡,遞給墨溶,誠懇道:“你大概是長大以後變黑了,可是眼睛深處,還是有一點點綠的,不信你仔細看看。”  墨溶將信將疑接過來,隨便看了一眼:“哪有,我自己的眼睛是什麽顏色的,我還不清楚。你少跟我胡說八道。”  林樾坐在床邊,垂著頭,壓根兒沒有注意到他的敵意,隻顧自己幽幽地說著:“你姓墨,可是我們叫你碧眼哥哥,因為你的眼睛是綠的,在陽光下看,就像兩塊翡翠。你的家在壇城外麵,不過你的母親經常領著你到壇城來做客。那時你膽子小,不敢一個人待在家裏。”林樾是在認真向他回憶往事嗎?這個少年安安靜靜坐在那裏,卻有一種難言的魔力。一種挫敗感暗暗爬上墨溶的心頭。  “家母很早就亡故了,我是跟著叔叔長大的。”墨溶忍不住辯解著。  “哦……對不起。”林樾立刻道歉,“那時候,我聽見你叫那位夫人為母親。雲蕤也這麽說。”  “我認識雲蕤?”  “是啊。那時候,壇城裏有好多孩子,我們都認識你。你常和我們玩兒在一起。你年紀最大,我們都是九歲,你已經十歲了。”  “等等……你們是誰?”  “我們是……”林樾的臉上浮出一抹奇異的微笑,“萬樹園的囚徒啊。”  墨溶一驚。這個恬靜如水的人身上倏忽閃過一絲邪氣,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墨溶不禁倒退兩步,猛然奔出門外:“我聽不懂你的話,你根本就是個瘋子!”  墨溶跑了一陣子,直到再看不見林樾。   昨天墨溶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從荒原上又回到了壇城。大約是雲蕤主仆救了他。舉目四顧,壇城忽然變得更加奇怪。清冷的霧氣遮天蔽日,織成一張灰白色的巨網,將整個壇城容納其中。日頭未落,尚不覺冷,隻覺視線迷茫不辨方向。  一切看起來依然井井有條,卻十分冷清,所有的人都不見了。不僅老蒼頭和雲殘沒有再出現,不僅雲娘子主仆依舊隱匿行蹤,就連為數不多的那些個沉默的仆役也都消失了蹤跡。墨溶在壇城走上走下,一個人也沒有遇見,直到今天碰見這個叫林樾的少年。  可是,林樾非但沒有為他解開謎底,反而令迷霧越來越濃重,他幾乎快忘記了自己的本意。  林樾,是什麽來曆?他說的那些話,是真言還是亂語呢?如果是真的……那麽,他是那個碧眼哥哥?他是誰?他為什麽會到這裏來?  那個身著紅衣的女子叫他小溶,她又是誰?  壇城裏空無一人。所有的禁錮都來自詭異氣氛造成的無形壓力,讓人不敢涉足任何一個未知空間。  他甚至懷疑,進入壇城的第一個夜晚,他是否真的被帶去見了雲殘。抑或那隻是一個噩夢,抑或……他見到的是雲殘的鬼魂?子不語怪力亂神。鬼神一說,本屬荒誕,就算他要相信,手裏的腰刀也不能相信吧?但是雲娘子肯定還在壇城裏麵的某個角落,真真切切地生活著。那天的事情之後,他越發相信這一切的秘密都操縱在她手裏。
    林樾的夢   這是一間很大很大的屋子。四下裏看看,屋子裏光線很明亮,四周開了窗。每扇窗下有一張床,床上鋪著舒適的棉布被褥。床與床之間,用白色的帷幕分隔開視線。風從窗外吹進來,輕柔的白色帷幕飄飄揚揚,仿佛是夢境中的情景。房中並無一人。林樾躺在房間正中的走道上,爬起來,有點頭痛,不覺走到一扇窗前,想換一口氣。窗外綠樹成蔭,春天明媚而潮濕。他有些吃驚,揉了揉眼睛想要細看,忽然聽見背後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角落裏呼吸。  林樾心中一抖。鬼使神差一般,他衝到其中一張床前,一把抓開了布簾子。  床上果然坐著一個小男孩。  不過八九歲的孩子,長著一雙小鳥般溫柔清亮的眼睛,正無辜地瞪著他。  “大哥哥……”  林樾盯著這孩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覺得毛骨悚然!  這個……不就是幼年時代的自己嗎?  “大哥哥……”像是很久都沒有等到一個人,那孩子很急切地想要說什麽,卻又不太敢說的樣子。  這是怎麽一回事呢?難道他回到了過去,而且,與從前的自己直麵?那幼年的孩子雖然無法認出本身的成年模樣,可是他要怎麽跟“自己”對話呢?  他,到底遇見了什麽?  就當他是不相幹的一個孩子吧:“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林樾,今天剛來。”  果然。  舊日的記憶在他的腦海裏複蘇。孩子說剛來,那麽,這是當年,七歲的他第一次進入壇城時。  那天師父牽了他來到一個奇怪的大宅院裏,求見莊主雲殘。莊主出門訪客去了。師父默默地喝完了一杯茶,就按照事先的約定,把他留在這裏,然後獨自離開。  七歲的他不能違拗,低垂眉眼,乖乖地坐在人家指定的位子上。師父的白衫如風一樣掠過漆黑的門廊,然後融入壇城冷漠無情的夕陽中。那時他尚不知這是命運顛覆的開端。然而這樣的印象,足以成為孤獨記憶的一個冰冷開端。白衫一角延綿,鋪展,幾乎漲滿了整個童年時代。  很多年後,他羞澀地跟師父提起此事,師父也隻能歉然:“我隻聽雲姑說萬樹園是小孩子們的極樂世界,才將你暫時托付給雲殘,還能跟著他學點東西。誰想到那麽多古怪。早知如此,去南海遊曆,也帶上你就好了。”  師父舍他而去。壇城的總管把他領入那個被稱為“萬樹園”的地方。飄滿白簾子的房間裏,他被指定了一張床。他呆呆地坐在那裏,等不到人來,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窗外傳來一陣陣的童音,仿佛是一大群孩子在念書。下意識地去聽,卻又聽不出這念的是什麽。小男孩仿佛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對麵前的林樾說:“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待在這裏?我可不可以,不待在……這裏。”  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呢?他進入壇城的第一日,肯定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件,把他的生活弄得七零八落、與眾不同。然而究竟是什麽,他卻想不起來。他並沒有失去記憶,然而七歲那年某月某日的事情,不可能從回憶中完整地挖掘出來。人善於遺忘勝於記憶。  如果,這是他回到了過往,那麽如果他做點什麽事情,比如帶著這個小男孩離開,追上南去的師父。那麽,今日的他就會截然不同了吧?  不,這不是回到過去。他不可能再次踏入時間的這一段流水。這一定不是過往失去的那個世界,而是夢境。他一定是睡著了,在夢中回憶起了不愉快的往昔。  那麽,自己的記憶不能補完,夢也就無法延續下去。想到此處,林樾一陣揪心。這些年他迷惑不解,想要回憶當初的每一個細節,但是記憶總是在跟他捉迷藏。時間的力量如此強大,哪怕當年信誓旦旦“我一定不會忘了”的事情,到最後也成了片言隻字的啞謎。  嗬,為什麽要去想,他竟然是不願意從噩夢中醒來的嗎?  “你是誰啊?”小男孩的林樾懵懂地問。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林樾趕快躲了起來。來人把一套青布衣服放在小男孩床頭,命他立刻換上,然後轉身離去。小男孩微弱地嗯了一聲。抬起頭來,看見林樾消失不見,不由得緊張地叫著:“大哥哥——”  林樾藏在簾子後麵,沒有出來。小男孩壓低聲音又喚了幾聲,仍是沒看見人。等了一會兒,才像是勉強決定不去理會那個“大哥哥”了。他捧著萬樹園的衣衫看了一會兒,又猶豫了半天,才脫下了風塵仆仆的舊衫。  林樾從遠處看著,小男孩低頭,專注地整理著衣服,蝴蝶骨從背後豎了起來,勒成一個細細的八字。  忽然窗外一陣整齊的腳步聲。  門開了,門外站著一個相貌平庸的中年書生。  書生撐著門,背後鑽出一溜兒男孩女孩,都是七八歲的樣子,一色的青布衣衫,排成齊齊一隊,一個個低眉順眼地從書生的胳膊底下鑽了進來。  是萬樹園的孩子們散學回來了。  可是一群小孩子進得門來,卻是不笑不鬧、不言不語,一個個噤若寒蟬,連踩在地板上的足音,都是相當一致的沉悶。  那些孩子都不是兄弟姊妹,高矮胖瘦、清秀圓融,麵容長相各個不同。然而奇怪的是,一眼看上去,卻好似都長了同一張臉。細細看去五官都模糊不清,仿佛融為茫茫的一團。  因為,他們都毫無表情。童稚的小臉上,不是沉思默想,也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一片絕對、絕對的空白。  “今天的經文都背熟了嗎?”  “背熟了。”齊齊的童音回答。   背熟了,記住了。  這樣的聲音砸在林樾的心竅上,令他為之一抖。過往的歲月撲麵而來,記憶就像埋藏千年的古蓮子一樣,忽然間萌芽,破土,衍生,瞬間開出令人驚異的花朵。可是,這樣的蓮花不會自己開放。這些遙遠的記憶,任誰也是無法自己開啟的。十七歲的少年,會在一瞬間記起自己七歲時的每一個情景,分分毫毫都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麵前重演。怎麽可能呢?到底是誰在暗示他,在誘導他?他看見的,到底是什麽?  那些孩童的臉,一張一張打量過來。疑惑漸漸被強烈的激動感所壓倒了——他認得他們,認得他們的!甚至有些人的名字,也都能脫口而出。  而那中年書生,他記得他姓章,被當年的他們呼為“章先生”。  孩子們魚貫而入,一個一個坐到各自床前,低著頭,把手放在雙膝上。章先生如例行公事般吩咐:“大家在這裏等著,一會兒去前麵吃中飯。”孩子們齊應一聲:“是。”章先生正欲走開,眼光落在了幼年的林樾身上。  那孩子穿著不甚合身的青衣,睜著一雙大眼睛瞪著眾人,顯得格格不入。  “新來的?”章先生問。  林樾點點頭。  “還沒見過莊主?”  “嗯。”  章先生笑笑,走過來摸摸小林樾的頭:“不要怕,以後這裏就是你家了。”  “哎。”小林樾低聲應著。他猜新夥伴們應該都在打量他,於是盡力在唇角扯出一個乖巧的微笑,同時用餘光瞟了瞟離他最近的一位。第一次在同伴麵前露麵,竭力地要留個好印象。  可是,對方毫無反應,隻是垂著頭,仿佛什麽也沒聽見。小林樾疑惑地張望著,發現所有的孩子都沒有看他。他不敢相信,也顧不得害羞了,將新同伴們一個一個地打量過來。真的,沒有人理會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們全都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雕像,仿佛他們自己也根本就不存在。  這是怎麽一回事?  強烈的寒意從腳底湧起。  “那麽,你先跟我過來。”章先生站在門口,朝小林樾招招手。  小林樾的床位在大屋的最裏麵,要走到門口去,必須從兩行床鋪之間穿過。他覺得他不是走在房間的走道上,而是踏入了一條冰冷的河流。雖然誰都沒有在看他,然而就在身側,那種莫測的黑暗陰冷,一點點地漫過了腳背、膝蓋、腰眼、頸脖……他拖著僵硬的腳步走了過去。  “哇——”小林樾忽然大叫一聲,  冰河沒頂,他在極度的孤立和恐懼中崩潰了,雙膝一軟,昏倒在地上。  而躲在角落裏偷看的十七歲的林樾,也幾乎被這莫名的一幕擊潰。他死死掐住遮擋自己的窗簾,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章先生木然無語,把小男孩拎了出去。那些孩子仍然一動不動,仿佛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  過了一會兒,一個低微而清晰的聲音從門邊傳過來:“膽小鬼。”  一片僵冷中,這三個字如有魔力,撥動了十七歲少年林樾心中一處清冷的悸動。  他向那邊望過去,看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影子,穿著雪青色的夾衣,梳著雙鬟,嘴角竟還斜斜地吊著一縷生動的笑意。  “雲蕤。”
    “正主兒出來了呢。”小意微笑道。  水缸中的錦鯉都消失了,水麵映著清亮的長空,每個人的臉都清清楚楚。  雲娘子點頭:“看來我沒猜錯。這一個小林樾才是至關重要的人。墨溶果然什麽都忘了。沒用的人,留著他平添麻煩。”  “娘子的意思,”小意試探著,“這就把墨溶殺了?”  “嗯。”雲娘子點頭,抓了金剛杵出門去。小意知她是要去殺墨溶,連忙提腳跟上。  然而關押墨溶的那間暗房裏,一個人也沒有了。  “跑了?”雲娘子驚詫。  “真的呢……”小意慌慌張張地翻找,墨溶消失得一個腳印都沒有留下,“捆得那麽結實,他怎麽跑掉的,莫非有內賊?”  “怎麽辦?”雲娘子惱怒了,沉下聲音嗬斥著,“沒有人血,懷夢草馬上就要壞掉的,到時——”  “娘子,”小意打斷了她的話,語氣裏也隱然不滿起來,“這不能怪奴婢……壇城如今這個樣子,根本沒有人手啊。”  雲娘子橫了她一眼。  “臨時找不到墨溶,”小意輕聲道,“其實老章一直都還在……”  “不能動那個老章,不然雲老頭子要跟我們拚命的。”  “轎夫還剩三個。”  “先用掉一個吧,救救急。”  “那又管不了幾天。”  “管一天是一天。”  “是。”小意恭恭敬敬地接過娘子手裏的金剛杵。“使用”轎夫這樣的事情,雲娘子不可能親自動手的。  “弄完了趕緊回到這裏來,我們一起去找那個叫墨溶的。”  “是。”小意抱著金剛杵退了出去,出門時不經意地瞟了雲娘子一眼。雲娘子臉上妝容濃重,看不清什麽表情。  關押墨溶的那間屋子,就像早已荒蕪的壇城裏的每一個房間一樣,簡單到了極致。一床一凳,四壁空空。雖然小意認真地翻找了一會兒,但其實一眼就能看出,根本不可能有人躲在這裏。雲娘子仿佛是想透一口氣,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戶邊上,推開窗扇,往外張望。  “難道是老頭子的人救走了他?”她想著。可是,這些年雲殘何曾能夠從她手裏帶走一個人呢?  那天墨溶在荒原上失手昏迷,雲娘子給他灌了三杯懷夢草湯,將他誘入水缸中的幻境。這三杯湯少說也能管上十天,怎會這麽快就讓他自己跑了?是懷夢草的藥力在減退嗎?  還是要盡快找到母株才行。雖然墨溶已經醒轉,那個叫林樾的還在幻境中遊蕩——那才是她最大的指望:“我看關鍵還在小林樾,讓他在裏麵繼續走走好了,說不定能找到她的藏身之處。”  “萬一——娘子,你可別怪我烏鴉嘴,”小意笑道,“萬一,連這個小林樾都找不到呢?那豈不是糟了糕?”  “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雲娘子冷冷道,“我早就無所謂了。”林樾的夢   小林樾醒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舊睡在角落裏屬於他的小床上。他微微抬起頭,看見其他的孩子都已經躺到了各自的床上,蓋著白色被單。窗外陽光明媚,他想這應該是午睡吧。所有的人都閉了眼,發出均勻的呼吸。昏迷之前,彌漫在這間屋子裏的恐怖感已經消退了。沒有任何旁人視線的空間裏,他這才略微心安,於是靜靜躺倒,望著天花板。這時他覺得餓了,可惜,已經錯過了午飯。  饑餓的感覺一旦從恐懼後麵探出腦袋來,就會肆無忌憚,愈演愈烈。可是他沒有那個膽子起來找吃的,隻能默默忍著。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仿佛有人在密語。  本已平靜的心,一下子又抽緊了。  他揪住被角,一麵不敢聽,一麵孩童旺盛的好奇心又使他豎起了耳朵。  是他們在密語,那些同室的孩子。不是所有的人,是其中的三四個。  話語聲十分低沉,但卻沒有上午那種氛圍下的冷意,似乎是彼此鄭重地商量著什麽。但聽不清具體內容。  小林樾忍不住再次撐了起來,一抬頭,正好撞見了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他又吃了一驚,嚇得呆在那裏。  他看見那雙眼睛的主人,是個和他年紀相若的小女孩。不過這女孩並沒有躺在某一張床位上,卻是悠悠地坐在正對著小林樾的一個窗台上晃著兩條腿。窗台下那個鋪位上竟然圍坐了三個男孩子,仿佛熱切地擁著一個首領。此時他們停下了議論,一齊看著小林樾,頗為嚴肅的模樣。  為首的女孩眨了眨眼,俯身翻了下他們那張床鋪上的枕頭,又看了小林樾一眼。  小林樾立刻翻開自己的枕頭,下麵藏著一個油紙包,包裏麵是三隻尚且溫熱的素餡饅頭。饑餓的他顧不得那麽多,立刻往嘴裏塞了一隻。  女孩見狀,粲然一笑,她背後的窗外是一片正午的陽光,這使得她的笑容分外溫暖。  小林樾忽然有些想流淚,他張了張嘴,要說些什麽。這時忽然傳來了一陣布鞋的腳步聲。  隻在一眨眼間,三個男孩就躺回了自己的鋪位,仿佛一直睡得很熟的模樣。  小林樾立刻把剩下的饅頭一股腦塞入嘴裏。  再抬頭看,窗台上的小女孩已經消失了。   雲蕤沿著壇城的小巷一路跑去,並未留意到身後跟隨的眼睛。十七歲的林樾獨自躲在街角,看她春衫搖曳的背影,過往的歲月真切地擺在眼前——然而哀傷失落中,這場景變得如此恍惚,他動蕩的心情已經到了不辨真假的地步。那一對梳得細細的辮子,在淡青色的小巷深處漸漸消融。  時年七歲的雲蕤和七歲的小林樾第一次相見,日光如雪,銳利地劃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明明早就模糊了的遠年舊事,是誰如此刻意安排,令他重新目睹了這一切?  七歲那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這遮天雲霧之中嗎?
    水麵上蕩漾著天光雲影。雲娘子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水中的鏡像。十七歲的林樾踉蹌而行,顯出了一些失神的模樣,令雲娘子有些擔心。小意回來了,說轎夫已經殺死。雲娘子點點頭,領了她出去,說一定要把墨溶抓出來。  “那個人怎麽辦?”小意瞟了一眼水缸之中林樾的影像。  “讓他慢慢找。”雲娘子懶懶道,“找到懷夢草的母株,就殺掉他。”
    現實中的重逢   墨溶躲在房梁上,蘆草編成的幃蓋遮擋了他。通過小小的縫隙,他能夠看見雲娘子影影綽綽的樣子,並且一字不落地聽到了雲娘子和小意的對白。  他感到驚詫,不過仔細盤算下,又有些寬慰。倘若雲娘子是個足夠有經驗的人,他不可能藏得住。看來這個雲娘子確實隻懂得殺人而已。  主仆二人出去之後,墨溶輕巧地從房梁上下來。  他還記得夢境中的情形,那個迷失的少年林樾說了許多奇怪的話,其中也許有解開壇城秘密的鑰匙。  他得把林樾找出來喚醒,好好盤問一番,不然,那妖孽的主仆二人早晚會用金剛杵砸死他。好在,在真實的壇城並不像夢境裏那麽容易迷路,也並沒有太多礙手礙腳的仆人,所以找一個被關押的活人不算太困難。  很快,他就在一間小柴房裏找到了沉睡中的少年。  林樾就像一個困倦不堪卻被人從夢中生生拽起的小孩子,尚未發現周遭的改變,就被一隻鐵鉗一樣的手拖入了現實。  當他看清了墨溶那張緊繃的臉,不由得手腕一滑,靈巧地脫出了對方的控製,擺出一副防禦的姿勢。  墨溶也不在意,急欲對他剖白,不料林樾卻先悟了過來:“碧眼哥哥,你……”  墨溶愣了愣。夢中曾出現的這個稱呼再次喚起他的疑慮:林樾不像是說謊的人,而雲娘子所言也當事出有因。他琢磨了一下林樾的身法,道:“你是巫山弟子吧?”  林樾抿了抿嘴,隻是瞪著他。  “你不承認也沒用,我看出來了。”墨溶一字一句道,“這壇城裏應該幾乎沒有人了。莊主還在,不過我不知道他藏在什麽地方,估計他不敢出來。能動手的人就剩我、雲蕤主仆,還有就是你。雲蕤主仆兩人不是好東西,我得和她們鬥一場,你得幫我。”  林樾一臉茫然:“為什麽我就應該幫你?”  墨溶實在忍不住了,教訓道:“出來走江湖,就該懂規矩。我是圓天閣的人,你是巫山的人,我們兩家雖然不是盟友,可也算武林同道。這壇城從來就是個旁門左道的地方,何況這雲蕤不明不白。到底她現在是個什麽角色,我們都不明白。我奉圓天閣主之命來壇城找草藥。現在事情麻煩了,我們倆要齊心合力才能走出去。”  林樾慢慢地說:“我知道圓天閣,可那和我沒關係。”  墨溶閉了閉眼:“你看不起圓天閣也好,她殺了我,下一個要殺的就是你。她是個心如蛇蠍的女人。”  忽然,林樾臉上浮出一個奇異的笑:“我一點都不意外呢。”  墨溶駭然。  “我千裏迢迢來找她,當然想看到她平安喜樂。可是在這樣的地方度過十年,她當真變得殺人成性,我也不太意外。”  語氣中徹骨的悲涼是墨溶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你到底在說什麽?”  “那都是早已注定的啊。”  注定了什麽?記憶的無力感再次襲擊了墨溶。仿佛真有什麽東西早已注定,他卻找不到這句話的源頭,隻是茫然追問:“為什麽?為什麽是注定的?”  林樾搖搖頭,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好吧,你管我叫碧眼哥哥。”墨溶道,“我不知道我有這樣一個名字。你說我早年的經曆有古怪,我卻什麽也不記得。你來告訴我,當初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我都忘了。”  一邊說他一邊竟有些惶恐。八九歲時的記憶,真的有些刻板蒼白。假如說,幼年時代的事情總不可能記憶完全,可為什麽記得的事情也透著一種虛構的氣象?  林樾抬起頭,看著那雙滲透著隱約綠意的黑色眸子,小心翼翼道:“還記得《曼陀羅經》嗎?”  《曼陀羅經》?  墨溶心中一震。  “如是諸佛,各個安裏無量眾生於佛正道。一一諸佛,又放百千光明,普為十方說微妙法。一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億佛,身色紫金,相好殊特。一一華中,出三十六百千億光。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黃朱紫,光色赫然,煒燁煥爛,明曜日月。又眾寶蓮華周滿世界,一一寶華百千億葉,其華光明無量種色……”  這就是《曼陀羅經》?聽起來,跟他在寺廟裏聽到的佛經沒有什麽不同。  “是的,你當然不記得了。”林樾苦笑著,像是自言自語,“你不是萬樹園的孩子,你隻是聽見我們念過,即使當年印象深刻,現在也該忘得差不多了。”  若在以前,墨溶聽見林樾這種說法,定然認為他又在夢囈了。然而此時,墨溶卻明白,他說的也許是真的。  “這段經文很長,一遍念下來,要花費一個多時辰。不過我們每天都要念一遍。日複一日,即使是如此複雜的經文,最後也是人人倒背如流。  “碧眼哥哥,其實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是有家的。然而我們卻是無父無母的孩子,被雲莊主收留教養。雲莊主有錢,有學問,又是個居士善人。我們做他的孩子,也要跟著吃齋念佛。  “很多年以後,我已經回到師父身邊了,過往的記憶漸漸變得不甚清晰。但是,不管時間過了多久,這一篇經文我還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  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住了。  “就是你剛才背誦的那些?”墨溶等了等,不見他繼續,不得不提示他一聲。  “不過,如果可以,我寧願永遠不記得這個東西,就像你一樣。永遠不記得。”林樾說,“每天都要念一遍,然後要聽雲莊主和章先生講解,一些奇怪的故事、奇特的道理。起初覺得好玩,次數多了,就感到無聊。再後來,佛經都背下來了,甚至雲莊主的那些講解也都能夠一字一句地銘記在心,然而念經——講課這種相同的事情,還是天天在重複。我們有的人就害怕起來。”  “為什麽?”  林樾盯住慘白的窗。直到今天,他的語聲依然浸透著絲絲恐怖:“因為,我們發現,自己的記憶漸漸地消失了!”  墨溶不解:“你們不是都能夠把這個經文倒背如流嗎,為什麽又說記憶消失了?”  林樾搖搖頭:“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記憶,指的不是經文,而是我們這些萬樹園的孩子各自的回憶。這東西一遍遍背下來,最後就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們各自的記憶。或者,可以打這樣一個比方:我們自身的記憶就像一幅畫,好好地放在那裏,而這個經文……這個經文就像一潑濃墨,塗抹在畫麵上。原本的筆跡都看不見了,放眼望去,隻有無邊無際的一色漆黑……”  “有些言過其實吧?”墨溶道,“那時你們不過七八歲。一般人都很少能清清楚楚記得自己那個年紀的事情。再說,都那麽小的孩子,有什麽事情非得永遠不忘的?”  “不是這樣的,”林樾聲音不大,反駁著,“不是你說的那樣!”  “呃?”墨溶躊躇著,他好像激怒了林樾。  “根本不是這樣。”林樾快速地說,“我們進入萬樹園之前,都是完全不一樣的孩子,各有各的經曆。有的人愛笑,有的人會講故事,有的人能唱戲。雖然很多都是流浪兒、小叫花,可是我們也是有自己的故事的!那些故事,在大人眼裏不足一提,可是對於我們自己來說卻是無比珍貴的,怎麽可以隨隨便便忘掉?”  墨溶呆了呆。  “如果忘掉了所有的過去,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忘掉了自己的由來,那麽,所謂的‘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啊!”   墨溶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林樾注意到這一點,收住了聲音。  “當時,你也是叫小花子嗎?”墨溶勉強問道。  “我不是,”林樾說,“我是被師父帶過來,寄養在這裏。碧眼哥哥,你真的已經全部忘卻了,你連我都不記得,也不記得雲蕤。可是照理說,你不會這樣的。”  墨溶努力搖了搖腦袋,說:“十歲以前的事情我全不記得。我以為這是正常的,我並不是什麽聰明孩子。”  “你本來是我們當中最聰明的一個。”林樾低聲說。   “是嗎?”  “是啊,”林樾說,“你年紀最大,頭腦又最好,又沒有讀過那麽多的經書。我本來以為,你會記得最完全。”  “為什麽我讀得不如你們多?”  “因為你還有個母親護著你。”  “我有母親?”墨溶心中一緊,一直以來,他以為墨尋無叔叔是他唯一的長輩。  “嗯……”林樾說,“不過你家大人很少露麵,而且……”  “而且什麽?”  “她好像和雲莊主是一夥的。”林樾輕聲說。  墨溶更加迷惑了。  “因為這個,我們一度討厭你呢。可是後來玩熟了,又都很喜歡你。”  “是嗎?”墨溶喃喃道。他一直認為,自己的童年是在圓天閣中度過的,孤獨地練著武技。難道眼前這個纖秀的、有些神經質的少年,竟然是自己童年時代的朋友?  還是——“很喜歡你”的朋友?  “怎麽跟你們玩熟的?”墨溶繼續追問。  林樾輕輕地笑了,一陣暖意從唇角邊溢出:“因為那時候的你特別勇敢。我們都不敢說的話,你敢說;我們都不敢做的事情,你敢做。”  “我這麽英勇嗎?”墨溶也笑了。  “是啊,不過你也就是膽子大。”林樾微笑著說,“要說主意最多的,還是雲蕤啊,她才是我們的頭兒。”  “雲蕤……是那個女殺人狂?”  林樾的笑容頓住了,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墨溶揉了揉太陽穴。林樾的話聽起來像是一場夢境,可是他卻以如此懇切的語氣說出,望著墨溶的眼睛是透亮的。林樾如果不是太善於偽裝,那就一定是發瘋了。  其實,他希望,林樾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就是真的。
    門開了。  沉浸在回憶中的兩人,都嚇了一跳。  來者是小意,劈頭就說:“娘子來找你們了。”  聽見“娘子”兩個字,墨溶竟然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逆著光的方向,雲娘子的身影看起來有些撲朔迷離,瞧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仿佛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這種微笑,有一種化解萬物的盛大。  她抱著那根金剛杵。金剛杵的尖端在日光中閃閃爍爍,紅得晶瑩欲滴。  “你們倆都在呢。”雲娘子的聲音沙啞而甜蜜。  墨溶毫不猶豫地拔出了佩劍。  那是圓天閣前任閣主歐陽軒送給他的“易水寒濤”,號稱砍人不沾血。此劍曾雪藏經年,自墨溶出道以來,方重現江湖。  名劍月光般的清輝,一時間壓過了金剛杵肆無忌憚的紅。  雲娘子伸出一隻細瘦的手,那手上戴著精細絲綃手套,雪白得如同失盡血液的羔羊。這隻手就在紅殷殷的金剛杵尖端撫玩著,仿佛要把它磨得更鋒利似的。  墨溶扭頭望著林樾:“你不跟我一起上?”  林樾呆了呆:“要打嗎?”  墨溶哼了一聲,不再理他,轉過臉,專心致誌對付雲娘子。  雲娘子施施然舉起了金剛杵,她動作極慢,慢得墨溶連躲避的必要都沒有。就在他的手指即將扼住她的咽喉時,金剛杵的上方忽然綻開一朵絢麗的花。  花雨鋪天蓋地而下,圓形的花朵瞬間逼近——那不是花,而是一枚又一枚飛速旋轉的鐵輪,對著墨溶的天靈蓋砸下來。  林樾早已見識過這東西。他輕功極好,瞅準了輪子的空隙閃到墨溶身旁,一把拉住他往外退。  雲娘子沒有追上來,她的身影在飛輪的舞蹈之間迅速變小,臉上猶自帶著冷笑。  墨溶掙開林樾的手。他滿心窩火,自己居然打不過那個雲娘子,而林樾卻能夠在一招之內解了圍,救出自己。  那個少年,腳步飛快,揚起的長發一絲絲拂到墨溶臉上。雖然掙開了他的手,墨溶還是緊緊跟在他身後。他居然覺得有點吃力。這個少年的輕功非常神妙,墨溶完全看不出是何門何派,隻覺得他的腳舞動得令人眼花繚亂,衣角輕得像一片閑雲。  “我們隻能逃跑嗎?”墨溶勉強追到他身旁,悶悶地說。  “跑著試試看吧。”林樾說。  “你我二人合力,一定能捉住那個妖女。”  林樾聽見妖女二字,默了一下,說:“我真的不想動手。”  這少年雖說是好脾氣,可是他若說不想動手,估計也無法勸誘他,墨溶心想。可是,如果什麽都不搞清楚就逃走,未免太窩囊了吧。  墨溶站了站,回過頭。  那妖女仍舊抱著紅色的金剛杵,倚著門框,遠遠望著兩個亡命之徒,白淨的臉上還掛著一縷微笑。  墨溶竟然被那個笑意激出了一個冷戰。  “跑吧,碧眼哥哥。”林樾重又拉起他的手。  他們再次轉到了那堵圍牆下。墨溶的腦袋嗡了一聲。  “跑有什麽用?還能跑到哪裏去?”墨溶忍不住嚷嚷道。  林樾看看墨溶,不說話,又抬起頭,看看壇城的圍牆。  灰白色的石牆,在灰白的天宇下,顯得危聳無比。  一朵紫色的龍膽花從磚縫中伸出來。風吹過,細長的花瓣微微顫抖,就像美人麵上忽起漣漪,露出一個清清冷冷的微笑。墨溶一躍而起,伸手扯下了那朵花,揉了個粉碎,擲在地上。  林樾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瓣,皺著眉頭說:“我們出去吧。”  “不能出去。”墨溶說,“外麵是幻境。”  “是啊,所以要出去。”林樾說,“我們隻能到那個幻境去了。”  墨溶瞪了他一眼,剛要說什麽,忽然明白過來。  這個壇城的四周布滿了無涯幻境,處處荊棘陷阱,可是那裏大概也是雲娘子唯一不能操縱的地方。她不能走進那個地方。所以,她要征集一個又一個少年進去冒險。  “隻有這個辦法了。”林樾輕聲說,“試試吧,不然我們隻有被這些輪子軋死的份兒了。”  “嗯。”墨溶連連點頭。這個看似單純柔弱的少年,其實……也很有心計的啊……他不禁想到。  不過林樾雖是這麽說,卻也如同墨溶一樣,還在猶豫。畢竟,他們誰也不知道那個幻境究竟從何而來,而且也誰也不清楚,進去了怎麽出來。  然後,他像是在對墨溶講話,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也許答案就在那裏麵。”  “要不……”林樾猶豫道,“咱們分頭看看……”  “也好。”
    小謝   “這麽說,在我到來之前,你對壇城的了解,並未超出閣主所知?”  墨溶朝小謝望了一眼。這女郎的臉上,照例又是那種他所熟知的聰明自負、不知憂懼。他心裏笑笑,麵上卻苦著點點頭。  小謝皺著眉,半晌說:“以你的聰明能幹也陷入謎局抓不住頭緒,可見真是個大麻煩。看來,你叔叔說的是對的。”  “叔叔說什麽了?”  “墨醫生說,壇城很是古怪的。”  “那當然。閣主此次派你來,到底都交代了些什麽?”  “自然是要我助你早日拿到懷夢草——你皺眉頭幹什麽?放心,閣主的原話是,拿不到懷夢草,也要把墨兄弟好好地帶回來。”  “那麽他不追究我私離圓天閣的罪過了?”  “不,據我所知,閣主本來就想派你來,你自己不等命令就走,閣主覺得你建功心切,其實心裏還挺賞識呢。”  換了別人說出這樣的話,墨溶隻怕要嚇出一身冷汗來。但唐小謝不同,她並不是圓天閣中的人,與那些紛繁的權勢爭奪從無瓜葛,她嘴裏說出來的話,隻怕還信得。  既然歐陽覓劍似乎並未動怒,那麽——“可惜我要辜負了閣主的厚望了。迄今為止,我對於壇城的情況還是一頭霧水,沒找到下手處,實在是慚愧得緊。”  小謝低了會兒頭,一邊想,一邊說:“照你的說法,到目前為止,你在壇城裏一共也就遇見了五個人,並不多。  “首先是雲殘莊主,按照我們的了解,他也是《曼陀羅經》的作者、壇城說一不二的主人。可是,他已經人如其名地殘了,看樣子還被軟禁了起來。他有個姓章的仆人,照顧他的起居並且從他的眼珠子裏麵讀出他意思。這兩人也許是解開謎底的關鍵,可惜都是風中殘燭,加在一起也沒多大能耐。最可氣的是,他們隻露一麵就再無下落。看來不僅雲娘子對他們嚴加控製,他們自己也是非常小心的。  “再就是雲娘子主仆兩個。按照你第一天進來時雲殘的說法,是雲娘子囚禁了他。自己養的女兒反了水,這其中又是為了什麽呢?那個雲娘子讓你自己去找懷夢草,後來又改變主意,打算殺了你,大概是看你不夠得力,又有二心,留著也是麻煩——荒原到底有什麽古怪呢?你說你隻看見了一個不明來曆的紅衣女子……”
    分析到這裏,唐小謝忽問:“咦,他們家總有個把粗使仆役吧?我不信雲娘子自己燒火做飯。”  “有倒是有,不過這些人都被監管得緊,難得看到一個,而且呢,”墨溶想了想,說,“我猜他們都被雲娘子喂了啞藥。”  “這個女人真不簡單。”小謝點點頭,“再就是那個叫作林樾的小子。他進入這個地方,看來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不知道雲殘見過他沒有。”  “那是個渾渾噩噩的傻小子,滿嘴瘋話,不足為道。”  “那可未必呢。原本這壇城是個死局,忽然憑空多出一子,說不定能做成活局。”小謝道,“你何不與他聯手?”  “我倒是想與他聯手,不過……看他的路數,是巫山門下。隻聽巫山二字,你就知是何等不靠譜了……”  “巫山,嗯,”小謝神往地說,“那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啊……”  “哼,我看他是做夢的高手,早晚被雲家小妖婦算計了去。”  “其實,墨溶,”小謝忽然想起了什麽,“你還有事瞞著我吧?”  墨溶別過臉去,不置可否:“我想找到雲殘。不管怎麽說,他是壇城的締造者,知道這其中的一切秘密。”  小謝冷冷道:“我認為應該先找到那個林樾。”  墨溶忽然惱怒起來:“我說過,應該先找到雲莊主,他答應過幫我。而且,幫助他除了妖婦,令他拿出懷夢草,就大功告成。那個林樾要是礙手礙腳,就連他一並殺了……”  “你別亂來!”小謝喝道,“閣主讓你出來立功,可不是讓你來濫殺無辜的,不怕跟巫山派結仇嗎?墨溶,你……”  小謝的臉忽然煞白,連連往後退了幾步,不自覺地去扣腰上的佩劍。  “你別亂來……你的眼睛怎麽是紅的?”  碧水流動中,忽然湧出串串河燈,連成一片燒天的火,像地獄豁開,幽冥的惡鬼成行出巡,從通紅的眼眶間溢出,扭曲了筋肉糾結的臉……  小謝嚇得奪門而逃。  “我這是怎麽了?”過了一會兒,墨溶忽然清醒過來,“小謝怎麽跑了?來了個幫手挺好,讓她去查雲娘子和林樾。不然還真危險……”  桌上有個小圓鏡,他拿起來瞧了瞧,不明白小謝怎麽會被嚇跑。  鏡子裏隻有一張如常的臉,寧靜如一幅畫。  對的,他想,不管她,我自己找到雲殘就是。  但他的腳步追出了門,小謝卻不知去哪裏了。  他在門口呆了半晌,甚至開始懷疑小謝的出現,仍然隻是雲蕤編織的一個夢境。  他蹲在台階上,竭力回想著來到壇城的種種情形。  這是一個迷幻之城,就像醉鬼的夢一樣毫無章法可言。
    小謝發現了秘密
    小謝站在壇城的屋頂上發愣,有些後悔跟墨溶翻了臉。至少應該問墨溶把那張傳說中的壇城地圖要來看看,不然就像現在,連往哪個方向走都不知道。  墨溶所描述的壇城,像是奇門遁甲術的傑作,專門迷惑人心,處處都是陷阱,進去出不來。但在小謝看來,這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大戶人家的宅院,五進青磚房子,一色黑油油的重瓦,被晨露濡濕,襯得青苔瓦鬆越發青綠逼人。後花園荒疏已久,似蒙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她輕輕縱起,踏著重重屋瓦掠向後花園,看見了墨溶提到的那株紫藤。藤條曾長得瘋野肆意,爬滿了整個花廳,連邊上的一株老鬆也纏上了圈圈淩亂的枝條。不過現在花死了,枯藤糾結,像紙上幹涸的墨跡。  但這也並沒有什麽特別的。  院子的盡頭有一扇小門。門軸是光滑的,看來常有人出入,門閂似剛被拿下。推門出去,門外是一條小徑,穿過半人高的荒草,一直通向遠處的山坡。依稀可看見阡陌縱橫,似乎從前是一片田地,如今荒疏了,隻剩下田埂上稀稀拉拉的幾叢荊棘,如黑森森的刀劍叢自岩間地底冒出。其間另有一些草堆,堆積著一些形貌不明的破爛舊物,或者是黑乎乎的垃圾。  就像任何一處寥落鄉村的模樣,看不出任何蹊蹺,沒有迷牆,沒有荒原上的鬼魅。墨溶到底在怕什麽呢?深秋的風略帶腥冷氣,打在臉頰上,她裹了裹頭巾,沿著小徑向前行走。  此地極冷,沒走出多遠,便感到足底錐心地冰涼。風並不大,是一種荒野林間的濕氣緩緩滲到骨子裏。綠竹深幽,下有黃泥小徑繞向山後,一叢一叢慘白的花朵點綴於亂草之間。  山的那一側有一條淺溪,溪邊又有一間宅院。雖然位於山北,卻因地勢開闊,八麵來風,故不覺陰冷。這一處宅院不比壇城廣闊,但同樣的青磚黑瓦營造出與壇城十分相似的風格,看上去也是同樣凋敝,大約十多年沒有人居住了。  墨溶提到的荒原中的房子,大約就是這裏。厚厚的蛛網蒙在朱漆剝落的門楣上,多年未有人登門一般,掛鎖卻不翼而飛。她隻管推門進去,裏麵是一進四合院,與墨溶描述的不差什麽,甚至庭院正中的大魚缸也都在。正房共三間,正廳還算堂皇,條案、圍屏、盆景、湖石一應俱全,隻是年深日久無人打理,漆光剝落,枝葉凋零,全然看不出原先的精致模樣。西邊一間是小臥室,放著繡榻。東邊一間有斷了弦的琴,有散了一地的棋、發黃的紙卷,還有龜裂的墨,像是書房。小謝捅開一層窗戶紙,朝書房裏麵看了良久,滿眼裏都是厚厚的灰塵蛛網,卻沒有墨溶提到的暗門。她鼓起勇氣推開隔扇,走入書房之中,沿著牆壁摸了又摸,什麽也沒有。  墨溶莫非是告訴了她一個夢?但如果真是夢,他在這裏實際上看見了什麽呢?  爬上小樓,尋到一間閨房。迎麵一張雕花大床,水蓮朱帳半垂,依稀可見帳中被翻紅浪,似有人殘睡未醒,帳外還籠著一層暖意。床頭有一架巨大的鏡子,檀木托架是犀牛望月的式樣,看上去很是名貴,想來此間的主人身家不凡。鏡子後麵掛著一條石榴紅的六幅裙,撣去灰塵,依然如嬌花初綻般明妍可愛,裙角繡著綿亙的瀟湘雲水圖。小謝忍不住拖在自己腰上比了比,發現裙極長,腰極細,原先的莊主想是個極高挑嫋娜的女子。  妝台邊有畫眉螺黛,有漆雕的胭脂小盒。胭脂早已幹涸烏黑,翻過盒底,下麵銀粉描了一個淡淡的雲朵圖案。掀開妝奩,裏麵略有幾支釵環,除卻一隻珍珠耳墜子,並無十分名貴的物什。翻了翻下麵,也沒見另一隻墜子在哪裏。珍珠有些泛黃,對著日光一照,銀托背麵顯出一個草草刻上的——是一個“雲”字?  小謝愣了愣,把耳墜子擲回奩中。妝鏡掀開,恰恰對著背後的大銅鏡,白日裏看著,也不免有些許鬼氣。  推開隔扇,窗口正俯瞰著小院,院中的大魚缸早已幹涸,缸底積著些許雨水,淡淡的苔痕鑲在水線上。墨溶又是在哪裏看到的紅金魚呢?  而那個“雲”字是什麽意思?此間的女主人,和壇城雲家是什麽關係呢?  樓下書房裏藏書頗豐。小謝大略翻了翻,除了常見的經史,竟多有醫藥書籍,從《內經》《本草》到《千金方》,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些罕見的武術乃至巫蠱類書籍,小謝想起水邊的那些藥草,明白過來——此地的莊主乃是一個醫生。一本一本取下來查看,終於在一冊《靈憲》的扉頁上,發現一行:“墨雲氏偶得於嘉峪關顯山寺。”  小謝安然無恙地從雲殊的宅院中退出,按原路返回壇城。天色稍晚,一路寂寥無人,荒原上的小山襯著暮色愈顯沉默。她隨手撿了幾朵野花,路過岔口時,忽然一陣冷風刮過頸畔。小謝打了個激靈,不由得一把握住劍柄。然而什麽也沒有,隻有幾株幽冷的野花輕輕搖曳。有那麽一刻,她似乎覺得有一雙眼睛在默默地望著她,但等待良久,並無任何事情發生。於是她飛一樣地跑下了小山。  夜色越發晦暗。火棘叢似乎有些晃動,她起初以為是荒原上的野兔,後來發現像是人影,連忙就近躲在一棵樹後。  看背影那是一個靈巧的少女,在火棘叢中翻動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朝四處張望了一回,似是確定無人看見,便飛一般地朝壇城奔去。  待少女走得看不見了,小謝從樹後慢慢地挪出來,鑽進剛才那一叢火棘中。泥土十分鬆軟,看來那少女是挖了個坑,埋了點兒什麽東西。小謝猶豫了又猶豫,拔出劍來開挖。萬幸這坑一點兒也不深,隻是鬆鬆地蓋了一層土,不一會兒就露出一個包袱皮來。  小謝拖出包袱皮,顫抖著手掀開,裏麵既不是血淋淋的人頭、露著腸子的死烏鴉,也不是傳說中的《曼陀羅經》,更不是懷夢草…… 交易
    “小意還沒有回來嗎?”  雲娘子的門口堆滿了白色花朵。她一心一意地采集花朵,把手指都染成了奇特的烏青,如烏雲繚繞。因為小意不在,她不得不自己布置花壇,一直弄到天黑,尚未完工。  “這個死婢子最近越來越不規矩,讓她出去做點小事,要玩多久才肯回來。”  門口橫過一個黑影。  雲娘子猛地躍起,自然而然地閃到廊柱後麵。  “娘子忙完了嗎?沒完的話,我們談談如何?”來者是墨溶。  雲娘子一驚。上次一個回合,她以為墨溶吃了苦頭,總會躲一陣子。幾日不見他出來鬧騰,說不定早已知難而退。沒想到他又來了。看來,這花肥是不取不行了。她整整衣衫,站起來,微笑地望著墨溶。  墨溶立在門口道:“雲娘子,我們做一筆交易如何?”  雲娘子心道,我有什麽要跟你交易的,卻不接茬,隻看他怎麽說。  墨溶似是讀出了她的心思,道:“雲娘子大概在想:‘就墨溶這點兒能耐,憑什麽跟我討價還價?’在下不是想要跟娘子討價,隻是思前想後,覺得在下與娘子,確實不是對頭,之前如有種種誤會,在下先給娘子賠個罪。雲娘子要在下這副臭皮囊去做花肥,在下委實難以從命,不如讓在下從別的地方為雲娘子效勞?”  雲娘子笑道:“你繳械來降,我自然歡喜得緊,你倒說說想怎麽為我效勞。我這裏走失了一個轎夫,你要替我抬轎子嗎?”  墨溶幹笑了一下,不跟她繞彎子:“據我所知,娘子跟雲莊主,並不和睦。”  雲娘子飛了他一眼:“你見過雲殘了?”  墨溶點點頭:“見到娘子之前就拜過雲莊主了,隻可惜之後再無緣晤麵。”  雲娘子哼了一聲:“我卻不知道,這老頭兒動作怎麽這麽快,這些年漸漸看不住他了……怪不得你一見我就不安好心,他叫你殺了我,是吧?”  “在下現在想來,又是不解,又是後悔,不該偏聽雲莊主一麵之詞。”  雲娘子冷笑一聲。  墨溶看她又不打算接茬,隻得硬著頭皮說下去:“在下看娘子醫藥上不錯,武技卻還遜色些,不如讓在下去試試?”  “試什麽?”  “為娘子永遠解除煩惱……”  “你說的不錯,我跟莊主不睦。不過,我可一點也不想殺了他。”雲娘子冷笑道,“我可是個孝女,得讓他好好地活下去。”  墨溶啞然。  “姓墨的,”雲娘子忽然壓低了嗓子,用一種極為詭秘的聲音問道,“莊主到底答應了你什麽好處,讓你以身犯險,居然想要動手殺了我?”  墨溶賠笑道:“我隻是覺得,父女不和,自然應該是做兒女的多孝順些。娘子居然一怒之下,把親生父親關了起來——”  “那是因為他活該!”雲娘子尖叫一聲,忽覺失言,連忙頓住。  沉默了一會兒,墨溶道:“在下願為娘子一探究竟,去雲莊主那裏走一遭,如何?”  雲娘子恢複了常態,冷笑道:“你還沒取了我的人頭,就想去找莊主拿懷夢草。你當我是傻子也就罷了,難道你要當雲殘也是傻子?你看他癱在輪椅上,隻有眼珠子能動,就以為能憑你那點兒破爛武技奈何得了他,是嗎?嗬嗬。”  墨溶聽她說出了懷夢草,索性道:“請娘子賜教。”  “我賜教你什麽?”雲娘子冷笑道,“你是為了懷夢草而來,也相信殺了我就能從莊主那裏得到這寶貝。”  “若隻是如此,娘子絕不容墨溶活到現在。這說明在下活下來,還是有用的。不是嗎?”墨溶道。  “我給過你機會。”雲娘子正色道,“我覺得你是有些不同的,對於這個壇城,你似乎有領悟的天賦……我帶你到那夢境中,隻要你能替我除掉那妖孽,我就能收拾了雲殘,你的懷夢草也就到手了……可惜啊,你太讓我失望了,最後還得我救出你……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人能殺死那妖孽嗎?”  墨溶渾身發冷,夢中的妖孽?難道她說的是那個……那個穿紅衣的女子?不可能,那個女子仁慈至極。  “我跟她鬥了這麽多年……真累啊……”雲娘子歎氣道。她雪白的臉微微發皺,仿佛與墨溶說了這麽一大段話,就跟與妖孽搏鬥多年一樣,令她疲憊不堪。  “為什麽說……殺掉荒原上的妖孽,就能收拾了雲殘?”墨溶追問道。  就在這時,侍女的身影出現在花叢後。  “我讓你去見莊主。”雲娘子擺了擺手,道,“讓小意帶你去見莊主吧!我告訴你怎麽走。你不是很想找到他嗎……”  這一回,墨溶看清了雲殘莊主究竟被關押在何處——小意並沒有像老蒼頭一樣蒙了他的眼睛。穿過紫藤花廳,一直走到後花園的盡頭,有一間小小的棚屋。墨溶從前見過多次,以為不過是從前園丁用來存放雜物的小屋,卻不料機關就在那裏。搬開一個中空而輕巧的木箱,下麵露出一個地道。小意舉了一盞燈在前領路,墨溶緊隨其後。  地道裏陰冷潮濕,散發著苔蘚、朽葉以及動物糞便的氣味,看起來是草草掘就無人打掃的。墨溶暗暗揣摩地道的走向,似乎通向後花園之外,一直到那片神秘荒原的地下。想到那些地下冒出的白骨,他不覺打了個冷戰。小意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情緒,在前麵發出一聲輕輕的冷笑。  墨溶忍不住問道:“假如我當真能殺死雲莊主,娘子可願意與我合作?”  小意笑道:“你輕聲些行不行?這裏離雲莊主的住處不遠了,你要殺人家,還得讓人親耳聽到嗎?”  墨溶便噤聲,就在此時,忽然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麵而來,他猛然站住腳。  小意轉身笑道:“來呀,怕什麽?”  墨溶狐疑地瞪著她。這個丫鬟的狡黠莫測,一絲也不在雲娘子之下。  “怎麽老蒼頭帶你來,你一些兒也不害怕,那麽相信他們。跟著我來卻畏首畏尾的,我又不會吃了你。”  墨溶仔細分辨著,那不隻是血腥,血腥味的挾裹中還有一種能把人嗆出眼淚來的……腐爛氣息。他忽然搶在小意之前,衝了過去。  甬道盡頭的大門洞開,室內的蠟燭半明半滅,似已燒到盡頭。  地上攤著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人形的血泊。屍體被分成了五塊,又重新拚回到一處,擺成一個極為扭曲、活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勢。  “你都看見了吧……老蒼頭已經死了。他私自把人帶到莊主這裏,密謀殺死娘子,這就是他應得的下場。”小意道,“他的主子幫不了他,隻能眼睜睜地為他守屍哦。”  墨溶望著椅子上端坐的雲莊主。幾日不見,他的表情依然僵冷,看不出因眼前變故而產生的任何變化。隻是姿態更加蒼老,像紙糊的冥器,放得黃而脆,一碰就化為齏粉。  雲莊主根本鬥不過雲娘子,墨溶立刻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怪不得,將任務交給自己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出現。因為老蒼頭已經死了,沒有人替他跑腿,也因為,雲莊主本身已經不具備任何力量,一點也幫不上他。可是懷夢草呢?  “你們以為,壇城創造者必然具備蓋世神功,可是他一手教出來的雲娘子比他還厲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卻還問這個廢人要懷夢草,嗬嗬。”  雖然這父女倆的言行撲朔迷離,真真假假,但是此刻,對著老蒼頭的屍首,墨溶不能不相信小意的話了。雲莊主不過是空有壇城莊主的名頭而已,實際早已淪為傀儡,真正控製一切的是雲娘子。他卻還傻乎乎地打算幫雲殘殺死雲娘子,換取懷夢草,甚至還打算以殺死雲殘為籌碼而騙取雲娘子的信任,設法與雲殘接洽。怪不得雲娘子笑話他。如今看到了真相,他心中羞憤不已,不由得升起一股無名怒火,把刀架在了雲殘脖子上。  “慢著!”小意喝住了他。  刀刃在雲殘的脖子上拉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線。  “你瘋了還是傻了,還不明白嗎?”小意笑道,“雲娘子要殺雲莊主,不過是芝麻大點兒的事情,還用得著你來操勞?雲莊主可是不能殺的。”  “為什麽?”墨溶吼道。  “殺了雲殘,外麵那個妖孽不會放過我們。”小意鄭重道,“你想得到懷夢草是吧?隻要殺了外麵那個妖孽,雲殘的生死也就無所謂了,隨你用什麽法子,問他要來就是。明白了吧?”  墨溶點點頭。  “或者,”小意詭秘地笑道,“你討得娘子歡心,讓她親手采了給你也可以呀。”  墨溶的腦子裏瞬間轉過了千百個念頭。他轉過頭看看雲殘,老人的眼睛裏掠過電閃雷鳴。他忽然一把舉起了雲殘的椅子,高高地架在肩上。  雲殘的身體比想象中輕盈許多,像一片紙。有那麽一個瞬間,墨溶覺得自己端著的,就是一個紙人。他管不了那麽多了,舉著雲殘和他的躺椅,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我不管什麽荒原上的妖孽。”他大聲說,“我隻要懷夢草!如果雲娘子不給我,大家同歸於盡好了。”  “好呀……”小意並沒有阻攔他,臉上卻浮現出莫測的笑容,“就看你和她,誰鬥得過誰了。”
    林樾最後的回憶
    整個世界隔著純白花朵的帷幕,就像多年前一場大雪,一直下到如今未曾停歇。  山川河流、樹木房舍,凍結成黑白的影子,隨著雲的流轉和雪的飄飛而飄移……時間與知覺全都凝固,像墮入一個完美的圓,循環往複、無始無終,就像壇城一樣生生不息。千重萬重的華美花朵自壇城的上空盛開,凋萎,落下,寂滅,凝成冰冷的鏡,凝成這空蕩蕩的荒原。  那個小小的孩童站在荒原的中心,大聲呼喊著:“雲蕤!”  星夜時,他忽然被搖醒,睜眼就看見一雙碧湛湛的眼睛。剛剛要喚出聲,卻被一把捂住了嘴。對方把手伸到他的枕下,又立刻抽出。等他意識過來,那雙碧綠的眼睛已經消失了。  他一動也不敢動,疑心這是個夢境。或者是因為他想念墨溶,才在夢境裏出現了他的眼睛?過了很久,身邊的一個孩子翻了翻身,他才從猶豫中驚醒,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枕頭下麵。脆脆的信紙發出輕微的聲音,竟然把他嚇了一跳。  “……你的師父昨日訪問壇城,恐怕你還不知道。她要帶你回巫山,可惜被雲殘以巧言騙過。所幸,在離開壇城的路上,她遇見了我,方知原委。我們決定把你接出壇城。後日,你師父會借故再赴壇城,你一定要設法闖入前堂,與你師父會麵。此信讀完即毀。切記切記。”  晨間,他一邊默誦著就著星光讀出的那幾行字跡,一邊把信紙泡在粥裏吞咽下去。墨跡在水中洇開,像八爪魚伸出觸角,攫住他心尖的肉。他萬分恐懼,拿著小木勺的手都在發抖,尤其是“切記切記”幾個字。天啊……到了後天,他真的能記住嗎?除了《曼陀羅經》,他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這幾日他不能背誦《曼陀羅經》,絕不能。  師父會帶他回去嗎?會的。師父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師父來了就好了,一切就都會過去。想到師父的臉,他歡喜得想要流淚。但是,為什麽,心裏還是如此難受?  他抬起頭來,看見雲蕤那張玉色的臉。  “你在想什麽?”雲蕤皺著眉頭問。  “我們一起逃走吧。”他脫口而出。  聲音雖然很低,但還是把雲蕤嚇了一大跳。  她連忙把他的頭按下去。他也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向四周偷看。一旁隻有那個最會背書的小孩在埋頭吃粥,神態如常,應該是什麽也沒聽見。  那個孩子,到底叫什麽呢?他追問了自己一句,實在想不起來了……算了。  切記切記。  他默誦著。  切記切記。  從白天到黑夜。他回想山那邊的小屋,是在壇城這哀傷的兩年中,絕望裏唯一的一點光。碧眼哥哥則是他們與光芒之間,唯一的一點點聯係。  他想起碧眼哥哥的母親,那個神秘的女醫生,雲殘的妹妹雲殊。孩子們一度以為她是她哥哥的幫凶。  這些真的就要結束了嗎?他甚至不知自己是興奮多一點、恐懼多一點,抑或是失落多一點。是的,隻要見到師父,一切就好了。閉上眼睛,等過了後天,一切就好了。  “不!”心中另一個聲音告訴他,“雲莊主一定不肯把我交還給師父,他寧肯先殺了我。”  現在雲蕤望著他。紫藤花架,是他們與世隔絕的天地。  他們那時候是這樣商量的:雲殘一向是在外書房會客,那個地方是孩子們的禁地。但是書房隔壁有個小茶室,茶室中有個極大的古董櫃子,黑沉沉的,與室內鋪陳不太相稱。據女仆說,櫃子裏放的是莊主收集的各種珍奇茶葉。他可以趁夜躲到茶葉櫃子裏麵。白天起來,眾人找不到他,必然會驚慌失措,四下搜尋。隻要他們不找到茶室來,他就可以安安靜靜等到師父來臨。除非……除非師父不來,或者雲殘不讓他進入書房。  雲蕤沉著地說:“我可以去問看門的老袁,你師父一來,就讓他及時告訴我。他自己的兒子也在萬樹園,他可不能不聽我的。”  即便如此,也不是妥帖的方案。但左思右想,在孩童有限的心機裏,竟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  “那麽,雲蕤……我走了以後,你怎麽辦?”他問。  雲蕤咬了一會兒嘴唇:“你見到了雲殊姑姑,跟她說,雲蕤等著她來。既然從前,她每隔一個月就能帶我去她那裏玩,這一次,也一定要過來接我。”  如果雲殊不願意呢?如果雲殊做不到呢?他們不會去想這樣的可能性。隻要他們如此盼望著,事情就應該能成功,不然……  “雲蕤,如果你不來,那麽我也不會跟師父走。我一定等著你。”  雲蕤費盡心機買通了丫頭,終於護送著他藏入堂屋的大櫃中。他在漆黑中等待。不知名的茶葉與藥草發出令人沉醉的氣息。那是什麽呢?他想起雲莊主喜歡折騰各種奇怪的植物,他們也曾經揣測,那些令人失去記憶的東西,究竟是《曼陀羅經》,還是雲莊主在他們的飯食裏放了什麽奇怪的藥品。  難道答案在這個櫃子裏嗎?  可是現在,他全然來不及細想這些了,他幾乎立刻就要睡過去,怎麽辦?他絕不能睡。  他在秘密的櫃子裏胡亂抓著,後來忽然聞到了一種冰涼的芳香,腦筋一震,如兜頭澆下來一瓢雪水。他立刻摸到了那種東西,撚在手中,像是風幹的花瓣,纖細如沙。他抓了一大捧花,捂在口鼻間,整個胸腔便被一股子涼氣充盈。盡管夜色如漆,依然能清晰地看見黃鬆木的紋理,令他不自覺伸出手指,於其上緩緩描摹,如梳理命運的走勢。此時此刻,他發覺頭腦前所未有地清醒——這大約是那種纖細花瓣的奇效,他開始不自覺地回憶過往。  這真是個神奇的櫃子。  這個畫麵如此清晰,乃至於久久定格,就像篆刻在眼球上。  他所看見最後的雲蕤,就是這黑暗的狹縫中,天邊淡月般的一張側臉。  而他倉促的童年,似乎也如發黃的圖冊翻到最後一頁,再無贅言。 雲殘莊主
    “告訴我……告訴我真相……”  “告訴我,我是誰……”  她抓過竹籃,將白色花朵盡數扣在林樾的臉上頭上身上。睡夢中的少年發出一聲哀鳴。她抬起頭來,看見鏡中出現了自己那張死者樣僵冷的臉。她有些煩躁地冷笑了一聲,走到妝台前,往臉上撲了撲粉,又拿出胭脂,重新點了點唇。忽然看見妝奩旁的銀色小刀,心中一動,遂握在手裏,重又坐回林樾身邊。  “你若再不能想起來,我便殺了你。”她喃喃自語,“反正你長得又不錯,居然還細皮嫩肉的,是塊好材料呢,不用都可惜……”  睡夢中的少年自然聽不到這些話了。他隻是一味地沉睡,沉睡,再也想不起來什麽,或者說躲入安眠的櫃中,再也不願想起什麽來。  雲娘子恨恨地將他翻了個身,一把扯下他的衣衫,露出雪白的皮膚來。銀色小刀落在上麵,飛快地劃出一個殷紅滴血的桃心。  少年遭此刺痛,猛然從夢中醒來。雲娘子見此,忙一掌拍下,擊其天靈蓋,想一招取其性命。少年雖在朦朧之中,身手卻依然敏捷。聞其掌風,幡然而起,一下子扣住了雲蕤的手腕,小刀叮當落在地上。雲娘子吃痛,忍不住哎喲了一聲。  這一聲叫喚,讓林樾全然清醒了,慌忙鬆開手:“雲蕤,我把你弄疼了嗎?是我不好。”  雲娘子咬著嘴唇不說話。巫山派的功夫甚是了得,力道不隻靈巧,更見陰狠。陣陣酸痛像百足蜈蚣,從手腕一直朝心口爬去。她得運著氣,將痛楚擋在外麵,不然眼淚湧出,不僅尊嚴全失,還會弄花臉上的胡粉。  林樾見狀,越發惶恐不安,連連向她道歉:“雲蕤,你能原諒我嗎?”  雲娘子沉默了一會兒,心中並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遂隨口說:“不能。”  林樾說:“這麽些年,我一刻也未忘記當初的承諾,所以才會回來找你。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地方,我帶你到巫山去。”  雲娘子冷笑道:“我為何要跟你走?”  “你……不想走?”林樾錯愕道,仿佛他從來沒想過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雲娘子道:“難道你不明白時過境遷這個詞的意思嗎?現在我是壇城的莊主,一切我說了算,我為什麽要逃走呢?我誰也不怕了,嗬嗬。”  林樾啞然:“我隻想著要完成承諾,帶你離開……你真的誰也不怕了嗎?”  忽而一聲巨響,是門被撞開,雲娘子猛地站起,眼中閃過一抹驚愕。  林樾回頭一看,墨溶如黑塔一般站在門檻外,肩上扛著一張躺椅。待他看清椅中老人的臉,不由得倒退了幾步。  “怎麽……”墨溶頗為得意地笑道,“連你也怕他……”  “雲莊主為何跟你在一起?”林樾詫異道。  墨溶懶得理他,轉頭去看雲娘子。此時雲娘子已經平靜如常,隻低頭喝了口茶,一邊冷冷道:“墨少俠真是力大如牛。請問,你把個說不出話的啞巴帶過來,想讓他說出些什麽?”  “他說不出話來沒關係,我說就行了。”墨溶道。  雲娘子對著雲殘莊主的臉看了半天。雲莊主也看著雲娘子,似乎極其憤怒,臉上的每一條溝壑都想要往一處擠,無奈沒有力氣擠不動,隻成為一種奇怪的痙攣。  “這世上除了老章和我,再無人知道老頭子那對死魚眼睛裏轉的是什麽意思。”雲娘子道,“莫非墨少俠你,武技高強不說,還會讀心術?”  墨溶道:“我不會讀心術,我也不想知道莊主心裏想的是什麽。你們父女倆的恩怨,不關我的事情。你放心,我跟他不是一夥兒的。”  “那你跟誰一夥兒呢?”  “誰給我懷夢草,我就跟誰一夥兒。”  雲娘子微笑著點點頭,道:“可惜,我又未必稀罕你跟我一夥兒呢。其實你武技沒有我想象的好嘛,似乎沒什麽用……不如你還是跟莊主商量去?看能不能拿我的腦袋,去跟他換仙草。”  聽到說自己武技不高,墨溶不由得皺眉,道:“我知道你未必稀罕我。你們父女倆都開了價碼,你父親要用懷夢草換你的性命,你則要用懷夢草換外麵那個妖孽的性命。在下無能,既不能殺了娘子,又殺不了外麵的妖孽。可是,在下現在,也鬥膽開個價碼出來,看娘子接不接。”  雲娘子放下茶杯:“你講。”  “娘子難道沒看出來,雲莊主的命,現在是捏在我手裏的嗎?”墨溶抖了抖手裏的繩索,“我拿令尊的命換娘子一根草,如何?”  雲娘子詫異地笑道:“我可巴不得這老不死的早一日咽氣呢!”  “娘子巴不得令尊早一日死,又不是沒有能力殺死,卻還留他性命至今,讓他不死不活地撐著,可見雲莊主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雲娘子愣了一下,冷笑道:“我還以為小意是好人呢。”頓了頓又道,“看她沒跟你回來,我就該知道裏麵有古怪了。她現在哪兒?”  墨溶道:“娘子自己的人,問我作甚?”  雲娘子盯著雲殘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墨溶見她一時不說話,忽然明白過來,雲莊主在轉著眼珠子,跟她說什麽。  雲娘子詫異道:“墨君,你倒是個一不做二不休的。我是要怪你殺了我的丫鬟,還是要謝你替我除了叛徒呢?”  墨溶此時心裏轉過好幾個念頭。他一時衝動,倒沒想到這一點。雲娘子和雲殘雖然對立,卻有著旁人無法插手的交流方式。此時他是在跟兩人同時作對,如果這對父女忽然私下勾結起來,吃虧的還是他自己。想到這裏,他在手上加了一把勁,喝令雲殘把眼睛閉上。  雲殘不依,依然氣鼓鼓地瞪著他。  墨溶手勁兒一軟,將太師椅擲在地上。椅子翻了個兒,倒扣過來,雲殘像一條凍硬了的魚從籃子裏翻出來。他身體僵著那個坐姿,動彈不得,在地磚上硬硬地滾了幾滾,生生磕出了一臉一嘴的血,沿著嘴邊的法令紋一直淌下來。  林樾看著不忍,跑過去攙扶他,卻見老人的身體吱溜滑開。原來墨溶心思縝密,竟在雲殘脖子上係了一根麻繩,另一頭捏在自己手裏,如拴馬的套索。如此一勒,雲殘脖子上鬆軟的老皮都裹在了麻繩上,假如他能叫喊,此時一定還會發出嗷嗷嗚嗚的聲音。但林樾隻看見他嘴角又冒了幾個血泡子。  “隨便你,”雲娘子毫不動容,“隻是我想告訴你,如果你當真殺了雲殘,不僅我會遭殃,我們所有人都走不出這個壇城。”  雲娘子走出門外,道:“你們出來看看。”  此時是正午,屋頂上的天空卻泛起了怪異的紅色,雲朵像一塊塊傷口,瘀青醬紫,還在流血。  “你要是殺了這老不死的,”雲蕤說,“等不到你拿到那懷夢草,天上的血就會傾倒下來,把我們全都淹死。你要想用這同歸於盡的招數,我也無所謂呢。”  天上會下血雨?這聽起來簡直是無稽之談。他本來以為,殺死雲殘,報複會落在雲娘子頭上,但是照雲娘子的說法卻不是這樣。壇城外的妖孽難道有這麽可怕?這裏似乎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發生的。  雲娘子慢慢走到盤曲在地的雲殘跟前,似有無限的恨,想要用鞋跟碾他的眼珠子,卻又不敢。  “你看他現在這個樣子,死不死,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你以為他就是一個活死人?壇城外麵那些妖魔鬼怪統統是他的走狗,他這裏掉了一根頭發,那些妖孽就要吃掉壇城裏的一個活人。不信,你再拉一拉你的繩套兒。”  墨溶猶疑著,動了動手指頭。  他以為天上會打雷。但沒有,那些血紅的雲朵依然在不停地聚集,然後他們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從遠方或者天上傳來,像是有很多的孩子在齊聲哭泣、叫喊,聲音緊密而尖銳。他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到底這是在幻境中,還是在真實的壇城?  雲殘躺在地上,腿依然硬硬地蜷著,腳尖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指向天空。  “你說的妖孽,到底是指什麽?不會真的是一群鬼怪吧?”  “也可以說是鬼,一群冤死的鬼。”  “什麽?”  “哼。”雲娘子喃喃道,“口口聲聲要懷夢草,你到底知不知道懷夢草就是把人變成妖孽的東西?那些冤死的鬼,生前就通讀《曼陀羅經》,被洗清了記憶,忘記了自己是誰,成為雲殘的傀儡,雲莊主想什麽、要什麽,他們無不聽從。直到死後,他們的冤魂仍不能解脫,能量變得更大。你以為雲殘被關在地窖裏一動不能動,你就可以小看他?不是的,那些鬼魂還在聽他的話,還在護佑他呢。他甚至不用動一下手指、動一下舌頭,鬼魂們就知道他的欲念。那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狗,有他們在,壇城外麵走過的每一個活人,都會被他們撕成碎片,嚼成渣滓,腸子和血流出來滲到泥裏,開出看似純白無瑕的花朵,那個花……就是懷夢草!”  墨溶的臉被如血天色和這些無稽之談映得通紅:“原來是這樣!”  “我早就想殺了雲殘這個妖孽的始作俑者,”雲娘子道,“可是我動得了他嗎?他當年為了防止白骨的反噬,將這壇城做成了一個結界,隻要我不出壇城,那些白骨也奈何不了我。但是隻要他死掉,這結界也就不管用了,我會立刻被荒原上的白骨撕成碎片。  “這老頭子可不是廢人,人家耳聰目明,心如澄鏡。你瞧著吧,為了你這一摔,壇城就是一片血海。”  墨溶盯著雲娘子的臉,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半晌,咬牙道:“這麽厲害,那我倒要看看,真殺了他,到底會有什麽好戲看——大不了同歸於盡。”  “你不怕死?”雲娘子道。  “拿不到懷夢草,與死何異!”  “碧眼哥哥……”一旁的林樾忽然道,“這些白花不就是懷夢草嗎?”  墨溶不覺眼前一亮。他是真的昏頭了,這屋裏屋外的白花,就是懷夢草,他伸手就可以拿,至於和雲家拚個你死我活嗎?  “不錯,壇城到處都是懷夢草。”雲娘子冷笑了一聲,“隻是這些小白花一出壇城就會枯萎,你拿了也是白拿,除非……”  “除非什麽?”  雲娘子瞥了一眼雲殘的老臉,笑著說:“除非你殺了荒原上的妖孽,奪回懷夢草的母株。”
    真容   “墨溶,還有那誰,你們都是瞎子嗎?”  墨溶忽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女聲,連忙把手鬆開。  “什麽雲娘子,虧你們叫得親切,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女人!”  墨溶一驚,回頭一看,隻見一個黝黑纖細的影子輕輕躍下,恰巧擋在墨溶身前,卻直勾勾瞪著雲娘子,手中短劍出鞘,分明是要開打的樣子。  雲娘子一凜,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這女子輕功極佳,方才他們三人在院中講話,居然誰也沒有注意到她。雲娘子略一思索,忽然轉身回房。唐小謝卻比她更快,三步兩步晃到她前麵,一下子攔住,雲娘子略和她過了幾招,便知不是對手。這時林樾著急了,踉蹌過來,攔在兩人中間,喝問小謝:“你要幹什麽?”  小謝哧了一聲:“你們這些男人,沒見過美女還是怎麽?一點胭脂水粉就迷了眼睛,不辨雌雄。倒不看看她這張臉有多假!”  林樾根本就沒聽明白,隻顧攔著小謝。倒是墨溶怔了怔,往雲娘子臉上看了又看。雲娘子麵色蒼白,嘴唇倒是紅得有如一滴鮮血——是不是化妝過度,卻也不太分辨得出。  小謝一急,袖中抖出一個包裹,朝著林樾的臉砸過去。林樾本能地一擋,包裹彈開,墨溶連忙截住,抓在掌心。包裹上還沾著泥,墨溶狐疑地托在手中,另一隻手慢慢解開。  雲蕤看見那包裹,雙眉一挑,撲過來就要搶奪。墨溶卻比她快,閃開幾步,就用背擋住了她。雲娘子身量瘦小,無論如何也夠不著墨溶。她一時焦急,卻見林樾和唐小謝纏在一邊兒,於是瞅了個空,忽然閃開,一把抓住小謝的肩膀,喊道:“你若要拆包,我就殺了她。”  這本來是個壞招——墨溶拆不拆包,個中玄機都已被人知曉,小謝張嘴就能告訴她的同伴;再說,她自己武技不濟,根本不可能製住小謝。然而在這緊急關頭,其餘三個高手被她這一下,倒也唬了一跳。林樾更是呆住,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卻是墨溶第一個反應過來,嗬嗬冷笑一聲,忽然一揚手,包裹被抖落開,一群灰撲撲的鴿子飛上了天空。  那不是鴿子——  他們仰起頭來看。那是一些輕盈如紙的物件,在空中隨風盤旋,似乎閃著灰色的光。有幾張被風吹開,墨溶不由得啊了一聲。  緩緩地飄落。  墨溶揮手抓了一張臉,捏在手中撚了撚,忽然被咬了一口似的甩開:“人皮……”  雲娘子死死咬住幾乎滴血的嘴唇,浮出一絲陰冷的笑。墨溶瞪了她一眼,伸手就朝她臉上拂過來。  “別——”  話音未盡,她的真實麵孔已暴露在天光之下。  那是一張因為終年不見日光而青灰浮腫的臉,如被雨水泡爛的舊紙,歪歪扭扭辨不出原形,似乎比揭掉的麵具更不像一張人臉,輕輕一戳就會化為齏粉。  三人盯著這張臉看了一會兒,卻還是小謝發出一陣大笑——這張臉的主人,應該是個年輕男子,難為他裝女人裝得這麽好。  墨溶自是懊惱不已,而林樾眼中卻是深深的失望。  小謝好不容易忍住笑,問:“你到底是誰?”  “如果我知道自己是誰,還需要頂著別人的臉過活嗎?”那人木然地說,“背過《曼陀羅經》的孩子,都會忘記自己的過去,我大概是背得太好了……壇城裏,隻有雲殘的女兒可以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也隻有她才能在雲殘的眼皮底下活到今天。那麽,已經忘記自己是誰的我,隻能變成她——這樣我至少還有一個名字。”  小謝和墨溶聽得目瞪口呆。墨溶忽然問林樾:“你不是說你記得很多事情嗎?那你還認得他不?”  林樾仔細辨認著這張虛浮不定的臉,那人亦殷切地望著他。然而末了,林樾隻能苦笑著搖搖頭。縱然他定力深,比別人略多記得一些事情,他的回憶依然是斑斑碎片,如何清點也找不回那人原來的名字。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既然你們都不知道我是誰……那又怎知我就不是雲蕤呢?”他的眼珠子是白茫茫的,裏麵空無一物。魂魄早已抽離,真身早已消亡,無論呼喊什麽樣的名字都無法為他招魂,隻剩下蒼白無力的軀殼在世間飄蕩,像喪禮上紙紮的童男童女。  “妖孽。”小謝嘀咕著。  他忽然停住了笑聲:“對的,妖孽。都是那個妖孽!”  “這個老鬼死一萬次都不足惜!”他一腳踏在雲殘身上,狠狠碾了幾下,“他為了控製壇城,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化作了妖孽!”  在林樾的記憶裏,十年前一夜大火,使得壇城化為灰燼,但他並不知道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他在堂屋的大櫃中沉沉睡去,醒來時已回到巫山。他急切追問著關於雲蕤、關於碧眼還有那些孩子的下落,師父隻是含糊其辭。雲蕤留在父親身邊,其餘的孩子全都解脫,雲殘亦不能再作惡。  那樁事情鬧出來之後,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壇城雲家以撫養孤兒為名,收養了一群小孩子修煉邪術,被巫山女發覺,出手救了小孩子們,又一把火燒了他的老巢。但巫山女一向深居簡出、寡言少語,她既語焉不詳,旁人也不能問她。事情的首尾終究如何竟成了江湖上一個不解謎團。亦有人暗中抱怨她多事,為了幾個小孩子竟搗毀了一個醫藥世家。雲家既敗,房陵州多少珍稀藥材從此斷了貨源——懷夢草就是其中一件。  林樾直到長大成人,仍舊念念不忘陷在壇城的雲蕤,巫山女無奈之下,放他自己回來尋找壇城。巫山女以為,雲殘已受重創,再也不能對付她這個武藝高強的徒弟了。孰料壇城雖敗,其凶險詭秘,比之當年尚有過之。  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呢?
    無名氏的追述   大火焚燒了整個壇城,孩子們灰飛煙滅。  他們的青衣像暗夜裏的飛蛾一樣,伸展黑色的翅膀,直飛向淡淡星河;他們的頭發是墜落的星絲;他們的血肉在火焰中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氣息,這世間最純淨的和最肮髒的軀體,被焚燒時的惡臭並無二致;他們的白骨被熏成了焦黑色。  白骨裂成碎片,沉入河底,埋入深壤,滋養了房陵大山的茂林深樹、奇花異草。他們的生命因此墮入輪回的起點。
    你的師父性情暴烈,又不通人情世故。她自恃武技高強,又得雲殊姑姑指點,來到壇城便直接找雲殘莊主要人,要放出全部的小孩。雲殘對她的武技和聲望有所忌憚,但雲家所恃者並不是武技,而是秘術。他全推不知,你的師父也就毫無辦法。  為了息事寧人,雲殘是打算放你走的,但在此之前一定會讓你忘掉一切。他離開堂屋,去萬樹園找你。所有的孩子都在朗朗背書,唯獨缺了你。而這個時候,你的師父卻把你從櫃子裏找了出來,你已經不省人事。你的師父心有不甘,一氣之下便放了一把大火。  看見火起時,雲殘莊主氣得幾乎暈死。高屋廣廈燒了可以重修,幾世人積累的奇珍藥材卻再也難得。看見他生了氣,我們當然暗暗興奮,想著趁亂逃跑,哪怕在崇山峻嶺之間輾轉流浪,也好過被禁錮於壇城中如行屍走肉一樣活著——說不定哪天被他的秘術弄死。有幾個機靈的孩子已經開始往外跑了。  但是,雲莊主的手段雖不足以對付你的師父,收拾我們這些小孩子卻綽綽有餘。他和章先生拿出了刀劍,我還沒看清楚是怎麽回事,逃跑者就已經血濺當場。  大火已經燒到了萬樹園外麵。雲殘和章先生滿目赤紅,不知是血光所映,還是火光照耀。我們怕極了,不敢跑,也不敢上前,都擠在牆角互相抱著嚶嚶地哭泣。  情急之下,雲莊主大約有些不知所措了,卻是章先生先說:“莊主,事到如今瞞不住了,這些孩子都殺了吧。”  你們看見這老蒼頭死得很慘,未免覺得我心狠手辣,是不是?他死有餘辜!  他們果然大開殺戒,萬樹園變成了修羅場,我們既不能逃,也無力反抗,小雞似的被一個接一個拎起來,攔腰斬斷。兩把鋼刀因為連續砍殺而變得熾熱,血肉潑濺其上,升起騰騰紅霧。如今想來,他們再能耐,也隻有兩個大人,而我們幾十個孩子,最大的已滿十二歲,隻要齊心合力,是可以鬥過他們的。但年深日久的壓迫和訓練,使我們的懦弱和恐懼深入骨髓,以為他們當真是永遠不能戰勝的。  直到滴血的屠刀指向雲蕤。  我那時躲在雲蕤身後,亦猜想雲殘莊主是否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他已經殺得起興,皮肉鬆弛的老臉上蒸騰著瘋狂的汗氣。雲蕤迎著這張臉,平靜地說:“阿耶,別殺了。”  畢竟是父女,雲莊主稍微停頓了一下。  趁著這片刻的猶豫,雲蕤又說:“火都燒到窗戶外麵了,把人殺光再走可就來不及啦。”  章先生已悄悄往門邊挪動,雲殘拋下鋼刀跟隨而去。見那兩個魔頭走了,幸存的孩子們嘩然大哭起來,而這時雲蕤又說:“別哭,再不走我們也要被燒死了。”  窗紙熏得焦黃,嗆人的煙氣與滾滾熱浪堵住了門口。雲蕤掀開一扇窗戶,火勢暫時還未蔓延到那個方向,她說:“從這裏跑出去,一直向北,過一個小山頭,是姑姑的家。我們去找她和碧眼哥哥幫忙。”  這是我聽見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因為這句話說完後,我們忽然看見雲殘莊主折了回來,他並未理會我們尖叫著四散逃跑,一手抄起雲蕤,帶她走了。  當時我們想,這雲莊主是舍不得拋下他的女兒吧。  從火場中逃跑,並不是那麽容易,有人跌倒受傷,有人被火舌卷走。從萬樹園中衝出來,零零星星隻剩了十餘人。按照雲蕤留下的話,我們一直往北,尋找雲殊姑姑的家。可是除了雲蕤,誰也沒有去過雲殊家裏,我們在荒原上跋涉,精疲力竭滿麵煙塵,又害怕遇見雲莊主,又害怕狼群的偷襲。  直到暮色四合,我們才找到雲殊的居所,是在一片高地之上。回身俯視壇城,大火似已漸漸熄滅,黝黑廢墟間隻剩零星閃爍,如秋天河畔的螢火蟲,又如熏籠底下的金燼。我想壇城一定是燒盡了,雲莊主的房屋、財產,他收藏的書籍、藥材,全都付諸東流。那時你在哪裏呢,林樾?你大概早就跟著你的師父遠離這地獄了。你是最幸運的一個,雖無父無母,卻有一個無人可以得罪的師父。雲莊主招惹了你,真是他陰溝裏翻了船。可是那般好運豈能人人都有,即使是雲莊主自己的女兒,也隻落得那般下場。你算什麽,你隻是個逃兵。我們才是這世間的棄兒。  我們隻剩了三個人,因為猜不出雲殊姑姑會如何對待我們,所以未敢直接去見她。這邊似乎也大亂了,連個看門的人都沒有,我們溜到院子裏各自找地方躲了起來。一個人藏在花樹之後,一個人溜進了柴房把門鎖上,我看來看去,院子中間有兩個養魚的水缸,其中一個是空的,我就跳了進去。  剛剛進去,就聽見外麵激烈的打鬥聲。雲莊主竟然也來了,而跟他大打出手的人,就是他的妹妹雲殊。  他們在爭執著什麽,當時我不曾聽得明白,隻猜想雲莊主的家業和藥材都沒了,也許是想要雲殊姑姑分他一份兒。後來我才漸漸悟出,當時他們所爭的不止這些。  墨溶,你是什麽都不記得了,你眼中的神采也消失了。若不是林樾提起,連我都沒有看出你就是當年的碧眼。你可知你的碧眼從何而來?那是令堂帶給你的。世人隻知壇城雲家的掌門雲殘是絕世高人,卻不知其妹雲殊的本領,更在雲殘之上。她婚後對其夫君指點一二,她的夫君又暗中傳授給了弟弟,隻這麽一點東西,就足以令墨家二郎以醫術聞名江湖,從而入駐圓天閣。  不過,墨溶,你大概永遠不知道令尊因何而早亡。因為將雲氏的獨門醫術擅自傳給外人,在你出生之前,他就被令堂親手殺死了。雲家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嗜血的。  在萬樹園中收集孩童用以修煉秘術,這原本就是雲殊姑姑想出來的法子。這對蛇蠍兄妹並不互相信任,為了切斷對方的退路,他們相約把各自的孩子也放在萬樹園中,雲殊交出了獨生子墨溶,雲殘交出了獨生女雲蕤。  也許因為墨溶是男孩子,也許因為做母親的對兒女的感情要勝過做父親的,總之,雲殊雖然表麵上放棄了墨溶,其實背地裏做了不少手腳。我想,她應該常年給墨溶吃了什麽藥物或者使了什麽法術,使他將來不至於真正被犧牲掉——也正是這種藥物或者法術,使得那時墨溶的眼睛都是綠的,簡直是山坳裏的野狼。雲殘就沒有為女兒做任何打算,也許是因為他蠢,也許是因為不愛。我們都不知道雲蕤的母親是什麽樣的人,她也是早早去世,隻怕連雲蕤都不記得她的姓名和相貌。  這時候,雲殘的老巢被巫山女一把火燒掉,收集的孩童又死的死、散的散,多年經營毀於一旦,雲殘自是又傷又怒,一筆賬都算在巫山女身上,而他的同謀者雲殊理當同仇敵愾,出手相助。如果讓巫山女活著離開房陵州,雲家的老底就全泄露了。可是雲殊斷然拒絕,並且不打算收容雲殘。她言語中無情無義,倒正是雲家人的做派。
    他們吵了半天,我終於聽出來,原來巫山女根本就是雲殊姑姑引到壇城來的。  因為這一段時間,孩子們的記憶都快洗幹淨了,即將被用來修煉。雲殊終究是舍不得兒子,所以才誘使巫山女把徒弟寄放在萬樹園中,從而使她發覺真相。雲殊想讓巫山女在帶走林樾的時候,把墨溶也捎帶走。巫山女並不知道壇城的齷齪勾當裏雲殊也有一份兒。此時墨溶和林樾正在逃亡途中,筋疲力盡的雲殘主仆根本想不到要去追回。  不過,巫山女也可能已經起了懷疑,所以才把墨溶扔給了墨尋無,並未帶回巫山親自教養。  雲家兄妹在虛與委蛇了十幾年之後,終於徹底反目,大打出手。  當時我躲在水缸中,不知他們是如何打鬥的,隻知道最後的結果。雲殘和章先生兩個都不是雲殊的對手,雲殊以逸待勞,又準備充分,所以很快取勝。她有一種金針秘術,可以令人全身癱瘓,除了眼珠子哪兒也動彈不得,隻有拔出金針才能複原——你們猜得不錯,老章的那幾根針我給他拔了,我可不想親自伺候雲殘。而雲殘的那幾根針,當然還在他身上,起初是我不想拔出來,後來就長到肉裏去了。  雲殊姑姑呢?她消失了。  是的,消失。她離開這個世界了。你們猜不出是怎麽回事吧……是雲蕤。  雲蕤被她父親點了穴,一直背到了雲殊家裏。她的父親和姑姑大打出手時,她一直坐在邊上看著,也聽到了一切。  雲殊料理完雲殘和老章,就把雲蕤拎了起來,笑嘻嘻地對雲殘說:“七十二個無知孩童的血,才能養活懷夢草的花田,如今都被你搞砸了。養不出懷夢草,就無法向趙家皇帝交代,沒有趙家的庇護,任誰都能來房陵州采藥,我們雲家還有什麽優勢和特權?你枉為雲家嫡傳繼承人,把事情搞到這一步,要怎麽收場?”  雲殘當然隻有眨眼睛的份兒。  “你仗著自己身為嫡子,才繼承了壇城的一切。其實你哪裏比得上我?”雲殊冷笑道,“你這個草包,什麽都不懂。從今往後壇城沒有雲殘,隻有雲殊。隻有雲殊才知道如何養育懷夢草。”  雲殘眼珠子亂轉,顯然是在問“到底要如何養育懷夢草”。  雲殊淡淡地笑著,一隻雪白的手在雲蕤漆黑的發辮之間緩緩滑過:“哪裏要得了七十二個孩子,一個就夠了。”  到底是親女兒,事到臨頭雲殘終究流露出了崩潰的眼神。  “因為我已經找到懷夢草的母株。”雲殊笑著說,“哥哥,我用不著你了……”  然後我聽見撲通一聲巨響,緊接著是水花劇烈擊打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整個世界安靜了下來。我躲在水缸之中,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天漸漸亮了,露水濕透了我的衣裳。我實在忍不住了,頂開一角蓋子爬了出來。院落中一片血海,連柱子都染紅了,雲殘和章先生倒在地上,尚有氣息。我那兩個同伴早已不知去向。  雲蕤和雲殊亦消失不見。  我留意到院中的另一口水缸,記得原先那裏麵裝滿了水,如今卻是空空如也。我探著身子進去看,發現裏麵養著一叢紫莖綠葉的植物,藤蔓糾結如虯龍,其間開滿血紅花朵。那些花狀若牡丹、色如流朱,迎風微微顫動,媚態橫生,令我仿佛看見了雲殊姑姑瘋狂而機敏的笑容。  你問我雲蕤在哪裏。她已經死了,死在十年之前。她年幼的軀體變成一攤爛泥,渾身浴血,氣息全無,死得透透的。你問我是怎麽知道的,任何人見過那個場景都無法忘記。褐色的植物根須盤旋糾纏,裹住了她的身體,從中快速地汲取血肉。這個情景並未持續多久,她的身體就幹涸了,支離破碎。  而血紅的花朵不斷地盛開,蔓延,凋謝,飛舞。繁華如夢,塗滿了整個天空。
    尋找雲蕤   話到此處,聽者俱覺得匪夷所思。墨溶想了想,問:“上次你帶我去的那個宅子,就是雲殊……就是我母親的房子?”  那人笑了笑:“你自己的童年舊宅,倒來問我!”  墨溶說:“你說的那個水缸裏麵,隻有一池錦鯉,並沒有什麽紅花。”  “錦鯉就是紅花,紅花就是錦鯉,它們並沒有什麽不同。”  “謝謝你告訴我。”墨溶釋然笑道,“這再好不過了,我撈一條魚回去給歐陽覓劍,就算完成任務了。至於你們壇城的恩怨糾葛,我是不會再插手了。”  那人和林樾均感匪夷所思,連唐小謝都忍不住投來怪異的目光。聽完這樣一個故事,墨溶所想卻不是他的母親、他的過往,他念念不忘的還是拿到懷夢草。  “你既然這樣想,可以再去試一試。”那人微笑著說,“你一人不成,就帶上你的唐娘子——再帶上林樾也可以。”  墨溶終究還是遲疑了,上次他從漂滿錦鯉的水缸中跌入幻境,全靠小謝偶然救出。那不是輕易去得的地方。  小謝卻說:“我記得那個小屋裏有水缸,可是……並沒有錦鯉。”  “要喝了懷夢草湯,才能夠看見。”那人解釋道,“你想試試看嗎?”  小謝猛烈地搖搖頭。  “那你們就永遠拿不到懷夢草的母株了。”那人說。  墨溶和小謝對視了一眼,各自權衡利弊。  林樾對這番討論恍若未聞。山抹微雲,天粘衰草,天空中的血色越來越濃鬱。他看了看蜷縮在地上的雲殘,阡陌縱橫一樣的額頭流出渾濁血液,染透了青石板。他還是忍不住走過去,把雲殘扶了起來,放在椅子裏坐好。看見他這番舉動,那人又笑了笑:“你的雲蕤就是被他們兄妹害死的。”  “我已經明白了。”林樾慢慢地說,“雲殊姑姑用雲蕤的屍體去養了懷夢草的母株。你說她已經死了,但我在幻境中曾見過她,她至少還活在夢裏,不管你說什麽,我還是會去找她的。”  那人笑著頷首:“你找到她最好,記得將她連根砍了再帶出來。”  林樾沒有說什麽,接過他遞上的草藥湯,一飲而盡,然後朝荒原那邊走去。  墨溶和小謝麵麵相覷。  見他們麵露疑惑,那人又說:“雲殘快要死了,一旦他咽氣,天上的血雨就會落下來。隻有砍了母株,才能解開這個死局,不然我們誰都走不出壇城。”他們沒有別的選擇,隻能追隨林樾進入幻境。 壇城的圍牆很高,牆頭上隱隱能看見塔鬆,還有殘破的龍膽花。不知是何處工匠的手藝,牆上的泥灰抹得非常平滑,在晨光之下,竟給人一種錯覺,仿佛那是一麵水鏡。  ——鏡子?  墨溶猛然轉過頭。他不敢看,他害怕鏡子裏的自己。  他記得很清楚,後門在北邊不遠處。他認清了方向,沿著圍牆快速過去。他的輕功很好,圍牆腳下的狗尾草隻是輕微地顫了顫。隻有如此寂靜的清晨,才能聞到秋草氣息。  然後,那朵殘破的龍膽花再次出現在他的視線裏,他圍著壇城轉了一整圈。  門呢?門在哪裏?  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嘶喊:沒有門……這裏沒有門!  墨溶攥緊了腰刀。他閉了閉眼,繼續,沿著圍牆行進。  一定能出去的。  一圈。  一定能出去……  又是一圈。  小謝皺眉道:“這又是幻術。” 幻術雖然可怕,但是內功的陽剛正氣也是絕對有用的。墨溶抽出腰刀,向圍牆猛地劈過去。  光潔如鏡的牆麵上出現了一道裂紋。他苦笑,真是幻由心生嗎?  墨溶推出雙掌,牆上的泥灰悄無聲息地紛紛下落,漸漸露出裏麵巨大的磚石來。磚石上麵,像是人為刻出了一個個突起,各自相距尺遠,一直延伸到高高的牆頂,倒像是專門給人翻牆用的。墨溶毫不遲疑,踩著磚牆就飛了上去。
    天雨花天已經快亮了,低空中飽含著鉛色的流雲。他是陰雲中最濃重的一點,停滯在沒有古人與來者的荒原上。他揮舞腰刀的動作機械而瘋狂,就好像摒棄了所有的疑慮,想把那化不開的迷霧劈開。劈開,哪怕一個小小的角落也好。  原野上綻放出白色的花朵,帶著稚嫩的淺笑,仿佛清脆的銀鈴撒落一地。  那都是白骨,細腳伶仃,一碰就碎掉。骷髏從劈開的黑色泥土裏雀躍而出,在空曠的原野上奔跑,直到天邊,直到荊棘把他們紛紛絆倒,死亡。  這宏大的骷髏之舞令墨溶雙膝跪倒。靜止的鍾漏,突然間倒灌起來,日輪墜入東海,流水返回高山,雨水升到天上。那些骷髏從跌倒的地方爬了起來,生出粉紅的肌肉和白嫩的皮膚,如同有一支畫筆在敏捷地勾勒,手足鬢發都漸漸清晰動人。  背影看上去,都是些九歲十歲的孩子的身量。他們起先默默無語,後來就開始喃喃地交談著什麽,聲音很是雜亂。林樾聽了一會兒,聲音漸漸連成一片。他聽得出他們在一起念著什麽,像是一段經文,很耳熟。誦經的聲音有如洪鍾入耳、醍醐灌頂、法雨天花,從頭頂上沉沉地壓下來,就像某種有形的實體,漸漸湮沒了整個空間。  “喂!”林樾用一種溺水者的姿態,衝著那些孩子的背影叫喊。  骷髏變作的小孩回過頭來,以一種冷漠的注視姿態——  可是,他們都沒有臉!  林樾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帶我們走吧……”  那些沒有臉孔的小孩停止了誦經,朝這邊奔湧,像旋渦一樣聚集起來。  “帶我們走吧,帶我們走吧……”  “啊……啊……”  他發出獸一樣的吼叫,滿眼都是白色的臉。當他拔出腰刀準備自衛的時候,忽然一道紅光閃過,腰刀竟然斷掉了。紅光如舞動的蛇一樣卷到他身上。  他狠狠地劈開那條“蛇”。  就在紅光瓦解的一刹那,頭顱劇烈地疼痛起來,仿佛那些骷髏在啃噬他的腦髓。他什麽也看不見了。他茫然地奔跑著,在沒有意識的荒原上,直到暈倒。墨溶和唐小謝在迷霧蒼冷的荒原中急速前行。他們似在雲中行走,上下四周都散發著冰寒的白光。壇城已經徹底消失了,荒原中的小屋也消失了,周遭渺無人跡,又似有無數人用冷白的眼珠子對著他們。   “這是幻象吧。”小謝說。  明知如此,亦隻能互相攙扶著前行。走了一陣,他們腳下漸漸出現了一條綿長的白石小道,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著去路。因為別無選擇,他們隻能沿著這條路徑前行。小謝忍不住回頭看時,發現走過的路徑又消失在茫茫雲霧之間,沒有了歸途。  不知經過多久,四周的景色漸漸浮現了出來,深山溪穀、枯樹寒鴉,俱是墨色,宛如未經著色的山水畫,筆墨在宣紙上幹涸如沙礫,又如死亡的軀體漸漸褪去了血色,肌膚青白浮腫。  路的盡頭是一處矮亭,狹窄僅可容膝。唐小謝和墨溶走到亭中小坐,墨溶道:“我們就這樣走下去,如果既找不到雲蕤,又出不去,怎麽辦?”  “假雲娘子說過,藥湯的時效到了,我們自然能出去的。”唐小謝倒是毫不擔心。  “你信他?”墨溶嗤笑道。  唐小謝白了他一眼:“反正你也出不去了。”  墨溶也反駁不了她。他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雖然經過了如許波折,還是心心念念要拿到懷夢草才能回圓天閣去。盡管事到如今,歐陽覓劍到底為什麽非要這個神草,似乎也成了一個謎。  亭子下麵有一灣清溪,溪流湍急,卻聽不到一點流水潺湲之聲,隻見嶙峋白石從水底生出,如叢叢白骨。墨溶跳到岸邊,拔出“易水寒濤”劍,在水中清洗了一番。唐小謝看了一會兒,道:“你用劍把水流切斷了試試看。”  “抽刀斷水?”墨溶道,“別開玩笑了。”  唐小謝鄙夷道:“剛才我分明已經看見流水斷了幾下,你竟沒有注意到?”  墨溶依言,將劍鋒朝水流中間割去。  果然,流水凍粉一樣被齊齊切開,圖畫被裁剪,琉璃被擊碎。墨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裏的流水是凝固的,時間是靜止的。  “或者說,”唐小謝道,“這個荒原上的時間從未流逝,隻是漸漸在褪色。這樣也好,我們能找到最初的雲蕤。雲蕤一直在等著他們。  野有蔓草,白露沾衣。道路的盡頭是一座白石砌就的墳塋,墳頭坐著一個小小的女童,正在撕扯著什麽,並將撕爛的碎片一片一片擲入麵前的火盆中,連那火焰亦是白色的。  隻有女童的藍色衫子隨著白焰的舞動而飄拂,她幼小的背影有如風中一朵顫抖的鳶尾花。  唐小謝怔了怔,不知如何開口,轉而望著墨溶。  墨溶擰著眉毛道:“墳中是什麽人?”  女童並沒有回頭,隻是聲音清澈地說:“所有人。”  墨溶還想問所有人是指哪些人,唐小謝已經悟出來了,一把拽住他往後退。 女童緩緩地站起,轉身,她的臉是不出所料的潔淨和美麗,隻是眼眶裏是空的。暗藍的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高,直至漲滿整個天空。  天黑了,暗藍色的夜空中星子閃爍,是她衣襟上的露水。她的麵孔化作天邊一輪皎皎明月,其上眉目如山河秀麗。長夜浩浩永無止境。在這個夜晚之外,長河將會隕落,旭日將會重生,春花將會凋謝,秋林將會霜染,青絲化作飛雪,紅顏轉眼枯骨,世代更迭,桑田滄海,時間不會停止流逝的腳步。但唯獨這一個夜晚之中,悲傷沒有完結,黑暗永無邊際,時間的開端與終點嚴絲合縫,成為一個美滿的輪回,一旦踏入,再也不能離開。這是懷夢草中的世界,是雲蕤的夢魘。  墨溶一眼瞥見天邊尚有一束亮光,忙不迭地朝那邊飄去。天上的圓月似乎微微一笑,拎起了裙擺。最後那一線縫隙亦合上了,大地沉入黑暗。“別!”唐小謝大叫了一聲,“我……我可不在你們所有人之中!” 她心知說這些全沒用處,不免後悔跟著墨溶進來了。
    那假雲娘子把藥湯給他們,豈能有好意?墨溶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為懷夢草早已亂了心智,而她為何非要混進來——無非是那點爭強好勝心吧?
    如今真要不明不白地困死在這裏嗎?
    所謂絕世武技、無雙智謀、江湖第一門派的背景等等,在這無邊無垠的黑暗之中,全都不值一提。那輪失去了生氣的皎皎圓月,才是這個世界的唯一主宰。
    雲蕤——如果那輪圓月是雲蕤,那麽從天空中慢慢降下的烏雲就是她即將摩挲大地的手掌。滅頂之災降臨,墨溶高舉著易水寒濤劍,似乎想要在雲層中劃出一道逃生的裂隙。
    傻透了,唐小謝心想。她四顧尋找機會,果然在墓碑的下麵看見嫣紅欲滴的一叢草,枝條飽滿,狀若珊瑚。
    “懷夢草!”她低聲驚呼起來。
    墨溶也看見了,掉轉劍鋒向那草叢劈過去。小謝未及阻攔,劍鋒便沾上了鮮紅的草葉。
    那懷夢草的母株被割下一刀,像血肉之軀似的流出了紅色的液體。它渾身顫抖,似是極為痛苦,枝條不住地扭動舞蹈。唐小謝不禁有些害怕。墨溶卻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草株的根部。
    草葉忽然暴長,伸出千萬根藤條,漫天飛舞,天羅地網地蓋了下來。唐小謝連忙拔出匕首,墨溶也用長劍連連劈砍——都是白費力氣,不一會兒,兩人就被死死縛在花下動彈不得。
    “這下真要做花肥了。”小謝苦笑道。
    天上的那輪圓月變大了一些,似乎是雲蕤低下頭來察看兩個新的俘虜。風中有隱隱的鈴聲蕩漾,像是零落的嘲笑聲隔著天幕從另一個世界飄過來。
    懷夢草還在生長,很快蓋住了臉,連口鼻都堵上了,唐小謝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再有一刻她就要死在這莫名的黑暗絕域裏了……
    天邊似乎又出現了一絲白光。唐小謝心中一喜,難道雲蕤起身離開了嗎?
    那白光卻微弱不定,漸飄漸近,像一朵蒲公英隨風飛來,原來是一個人影。
    “是那個傻子!”墨溶亦看見了,不覺頹然道,“就不能來個有用的人嗎?”
    唐小謝瀕死的心中卻燃起了希望。她看見林樾步履沉著,手中捧著一堆長長的、白色的東西。
    “林樾!”她大聲叫著,“救我們!”
    林樾走到近處,卻並未看他們一眼。
    墨溶待要說什麽,被唐小謝一眼橫過來。林樾徑直走到墳墓跟前,雙膝跪下。他們以為他要叩拜,不料他竟一掌推向字跡漫漶的墓碑。碑石年深日久,早已朽爛,一擊之下,頓成齏粉。
    漫天煙塵漸漸散開,夜色朦朧中那人正瘋狂地揮舞著白色的條狀物,一下一下地挖掘著墳塋的封土。
    唐小謝張大了嘴,卻不敢發出一星半點聲音。林樾手中挖墳的工具,竟是一根白骨。
    她仰頭看看天上,圓月側過臉看著這邊,似緩緩地逼近,輪廓顫巍巍抖動著。“林樾,”她不覺道,“動作快些。”
    林樾掘墳的速度隻會更快。不一會兒,一具金漆剝落的棺材從坑底起了出來,還帶著重重露水,濃烈的腐朽氣息嗆得唐小謝和墨溶淚流滿麵。
    “你這是要做什麽?”墨溶忍不住抱怨道。
    林樾不理他,卻奪過了易水寒濤劍,沿著棺蓋的縫隙仔細而快速地劈了過去。
    那一定是雲蕤的墳墓,唐小謝想著。有那麽一刻她竟然覺得,棺蓋掀開時雲蕤會從棺床中緩緩坐起來,衾枕朽爛衣袂斑駁,卻依然肌膚晶瑩,巧笑倩兮——她是少年心中不死的雲蕤。
    連那空中的圓月亦垂首注視,風亦停止了呼吸。
    林樾將雙臂伸入棺床,有如從深淵中撈取明月的影子。他小心翼翼捧出的,並不是雖死猶生的少女軀體,而是實實在在一具白骨,不再有一寸血肉、一絲生氣。一頭蓬亂的烏發從天靈蓋上滑落,她死了多年。
    “雲蕤,雲蕤。”他低聲說,“我並沒有忘記約定,跋涉千裏回來找你。可是……”
    他的雙手覆在那空洞洞的骷髏上緩緩摩挲,似捧著生人的麵龐,似期望時間能夠倒流,雨水能夠回到天上,白骨能重生新肉。
    然而白骨像夜的黑色一樣,不容置疑。
    唐小謝和墨溶心中同時湧出巨大的恐懼:這下大概是真的沒救了。他們這樣想著,隻見天上的圓月似乎猛烈地抽動了一下,便如醉酒一般漸漸漲紅,滿麵猙獰血絲。小謝著急道:“林樾,你看看天上,看看天上。” 少年順著她的指示看過去,血紅的圓月亦警惕地注視著他。他瞬間明白了,眼中全無畏懼:“雲蕤?”  他仰麵迎向迫近的圓月,目光平靜如同冬日的湖水,光亮如新磨的明鏡,這使得他年輕的麵容熠熠如神明。小謝第一次覺得這近乎癡傻的少年竟有一種洞徹過去未來、天地萬物的智慧與悲憫。  他的嘴唇動了動,滿懷重逢的欣喜迎向她,卻是向她做最後的告別:“……可是你終究已經死了。”  雲蕤的臉破碎了,如同精美瓷器因淬火而開片,而碎裂,片片分解,被手碾碎、被風吹拂,散落至天涯海角。而那遮蔽天空的藍色衣衫亦漸漸稀薄,至能看出織物的經緯,至透出淡金色的晨光與天邊的朝陽。  天漸漸亮了,而雲蕤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開始他們以為是什麽地方起了大火,灰燼被風吹到此處,粘在發間不免有一夜白頭之歎。後來他們撣下灰塵細看,卻發現不是那麽回事。  墨溶說,像是有人在燒什麽東西,像是骨灰。  小謝說,像是雲蕤的臉的碎片。  林樾說,那是一種白色花朵的花瓣,譬如佛經所雲之曼陀羅。
    尾聲  最後大約還是墨溶說對了。他們回到壇城時,發現這座垂死的莊院終於消失在灰燼之中。第二場大火比十年前更為徹底,方圓十裏再無一件活物。  墨溶和唐小謝把大宅翻了個遍,隻找到一具斷腿的屍首,雖已燒成焦黑一團,大致還能認出是雲殘。仆役們想來都已經及時跑了,而那個假扮雲蕤卻忘記了自己姓名的人,亦失去了蹤跡——也許正是他放的這把大火。  “這兩個男人真傻。”小謝不禁想到,“居然被一個假女人騙得團團轉,卻把自己真正要找的人拋在荒原上不顧。”  墨溶並沒有再去追查雲殊的事情,也許他覺得不值得,也許他寧願不知道。從幻境出來之前,他終於掘出了懷夢草的母株。他用油紙將草葉包好揣入懷中,喜不自勝。此次回圓天閣,歐陽覓劍必定要對他刮目相看了。  “你說,”他試探著問唐小謝,“閣主尋找懷夢草,究竟是要做什麽呢?”  唐小謝不想搭理他,扭過頭去偏偏對林樾說:“隻聽見你叫林樾,卻不知你姓什麽。是姓林嗎?”  林樾並沒有完全從回憶中蘇醒過來。他神情木然,不像是聽見了她的問題,嘴唇卻蠕動了一下。  小謝聽不清,隻猜得他似乎說了個“江”字。  “那麽……江少俠……”她緩緩道。  他似乎猜到了她的用意,搖了搖頭截住她的話:“我們就此別過吧。”  唐小謝不免悵然若失,挽留的話還未說出口,他已轉身離開。  “你莫非還想帶他回圓天閣?閣主可不喜歡巫山的人。”墨溶皺眉道。  唐小謝瞪了他一眼。  墨溶側過臉,沉聲道:“他就是一個瘋子,一派胡言亂語。我小時候……幾曾認得過他?”   他怕的是這個。壇城雖已消失,雲家姊弟亦已毀滅,但《曼陀羅經》之流毒、萬樹園的餘孽卻遠遠還不能從這世間消弭。  如此想著,唐小謝不禁猜想那林樾又將去往何方。遙岑遠目,煙樹迷茫,不辨方向,唯有一痕淡墨溶化在房陵大山的渺渺雲霧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