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泠泠何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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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薑凝的墳頭上再次見到薑泠的。
    四月初,春來多雨,是薑凝死後的第一個清明。按照我自己的習慣,講故事的人死後的第一個清明,我是該去看看的,於是我帶了香火與紙錢去了薑凝的墳上,在那裏遇見了薑泠。
    薑泠穿了件交領白衫,袖口及衣邊繡了幾朵素雅的白鷺花,肘間掛著件白色的薄披風,頭發被隨意紮了起來,看上去像一個翩翩佳公子。
    可我知道她不是公子,她是薑凝的幺妹,平日裏深居簡出,時常混跡邊疆,是大宣人人皆知的女王爺。
    我在墳前上了香燒了紙,因為下著雨,紙倒是燒完了,香卻一直點不著。
    薑泠在一旁看了許久,隨後道:“先生也信這個?活著的時候受盡了苦,死後不過一抔黃土,有什麽用呢……”
    我笑笑:“我不信,不過求個心安罷了,”隨後問薑泠,“王爺冷嗎?要去避避雨嗎?”
    薑泠扭頭看著我:“先生肯收留一個沒有故事的人?”
    我搖頭:“王爺怎會沒有故事?謝院使可來過我這裏許多回了。”
    薑泠“哦”了一聲,隨後道:“他都同你說了什麽?”
    我提起手中的籃子轉身往回走:“無非情愛罷了。”
    身後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我知道,這個叫薑泠的王爺一定愛極了那個動不動就掉眼淚的謝院使謝以安。
    一
    謝以安從前喜歡找喬嚴喝酒,喬嚴喝醉的時候喜歡說實話,謝以安喝醉了便喜歡哭,為此我和喬嚴笑了他很多回。
    喬嚴死的那日,謝以安困在宮裏出不來,後來能出來的時候,趴在喬嚴墳前醉了一場也哭了一場。
    也虧得謝以安帶了許多藥,才使喬嚴不至於每日腹痛不止。隻是那時候,連謝以安也沒能查出來喬嚴到底得了什麽病。
    而喬嚴卻清楚地知道,這個叫謝以安的禦醫,隻要那個女王爺在一天,他就能活一天。
    謝以安從前是禦醫院院使的幺子,因著母親是台上戲子,性格軟弱,故而也將他養成了膽小怕事的性子。
    大約是三年前,謝老院使因著一味藥開錯使得貴妃肚中的胎兒滑落,因而獲了罪。
    貴妃家中權勢顯貴,本著生個皇子興許未來還能有所作為,卻不想被老院使一個不小心統統葬送。所以,貴妃族人一個個不肯饒恕,又使了下作手法陷害,以至於最後老院使百口莫辯,最終被判斬立決,而家中眾人男者流放為奴,女子送去做娼,一個大家族,至此人散家亡。
    那時候謝以安已經被送出了城,厚重的手枷磨破了手腕,腳上起了滿腳的血泡,身上被抽得滿是鞭痕。本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如此一來謝以安已是去了半條命,暗想著自己怕要交代在這漫漫長路上了。
    薑泠是穿著鎧甲騎著戰馬拎著紅纓槍來追上他們的,就那樣橫在隊伍前麵,弄得領隊的一驚,隨後趕忙跪下行禮問好。
    薑泠伸著長槍指著謝以安說:“這人我要了。”隨後幾步走到他跟前,將他拎上馬圈在懷裏,看著擋在麵前的領隊說:“出了問題,我自會跟父王請罪,你不用怕。”隨後,便揚起鞭子離開了。
    謝以安在薑泠懷中顛著倒來倒去的身子,偶爾會碰到她的下巴。謝以安費力睜開眼睛說:“你能不能……讓他們……對我家人……好一點?”
    他聲音極小,可薑泠還是聽見了,她頓了頓調轉了馬頭。
    領隊看著薑泠去而複返,生怕惹什麽亂子,趕忙停下來聽吩咐。薑泠扔了錠金子給他,“待這些人好點。”
    領隊趕忙將金子遞回來道:“朝中有人吩咐了的,將軍你何必為難屬下。”
    薑泠笑了笑,“這隊伍是往西北去的吧?如今西北誰做主,你可知道?”
    謝以安窩在馬上昏昏欲睡,他極力想睜開眼睛再看一眼。他也不知道想看誰,但是最終還是就那樣暈了過去。
    謝以安醒來的時候,似乎是傍晚,他透過屋裏的窗口隻能瞧見屋外飄著的幾縷淡淡的雲霞。他閉上眼想,他怎麽還活著呢。
    薑泠進來的時候,謝以安眼角的那滴淚剛剛溢出來。薑泠拿帕子將那滴眼淚擦去道:“為什麽不跟我說?”
    謝以安頓了很久才說:“阿泠,我這般的性子,你會不會很累?”
    二
    薑泠跟著我進了屋,將那件披風放在椅子上,整個人窩進了椅子裏。
    我給她倒了杯熱茶道:“好茶都被喝完了,隻剩下謝院使帶出來的廬山雲霧,王爺且將就著吧。”
    薑泠端起茶杯聞了聞道:“平日裏我要都要不來,他倒是挺喜歡你這裏。”
    我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道:“邊疆風月想必極美的吧?王爺怕是看得多了,心思也細膩了,不該吃的醋便也吃了。”
    薑泠端茶的手一頓,隨後突然笑了起來,她有兩顆小巧的虎牙,陷著兩個深深的酒窩。
    我問她:“你同謝院使在一起,累嗎?”
    薑泠將手中的茶杯放下:“你問過他嗎?”
    我搖頭,薑泠沉默了許久才說:“我不曉得。”
    我其實是問過謝以安的,謝以安沒有回答我,而薑泠的回答同她那時候回答謝以安時是一樣的。
    薑泠將謝以安帶回了宮裏,自然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她父王當晚便將她叫進了禦書房。
    沒有人知道薑泠是怎麽說服她父王的,隻是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去追究謝以安這件事。
    謝以安在薑泠宮裏一直待著,一邊將養著身子一邊想,如果薑泠逼著他和她生個孩子,那麽孩子到底叫什麽好一點呢?姓謝好呢還是姓薑好?
    薑泠離開是在初秋,北邊有場硬仗要打,宋將軍駐守西邊分身乏術,大將軍的差事便落在了薑泠身上。
    薑泠走的前一晚來找謝以安,跟他說北方邊城有極好吃的糖葫蘆,問他要不要。謝以安說不要,他隻想早些睡覺免得第二日頭疼。
    薑泠走的時候謝以安沒有去送,在榻上睡得熱火朝天。薑泠宮裏頭的領事看不下去,本著自己記性不好的由頭,那一日沒去給謝以安送飯。
    於是謝以安拿著薑泠給他的令牌偷跑出宮,找到喬嚴的酒館大醉了一場,接著便和喬嚴熟了起來。
    薑泠走的那段日子,宮中管事經常忘事,故而謝以安經常來找喬嚴,時日久了,便也同我熟了起來。
    薑泠回來是在隆冬,在那之前,長安城內薑泠打了勝仗的消息早已傳開,城中鬧得沸沸揚揚。
    就在謝以安拿著酒瓶說我又要變成籠中鳥,哀哀怨怨掉眼淚的時候,薑泠帶著滿身的塵沙推門而入。
    我和喬嚴皆是一驚。我大抵是沒有見過這種姑娘的,滿身的戾氣,眼眸裏帶了常人所不及的冷冽,就連樣貌也生得棱角分明,滿臉英氣。
    可不知道為什麽,我見到薑泠的第一眼,突然想起謝以安說的一句話。
    那時候我和喬嚴抓著謝以安哭鼻子的事糾纏個不停,謝以安被糾纏得煩了,就說:“哭笑怒罵,情之所至嘛。薑泠小時候才愛哭呢,被凍了要哭,劃傷了要哭,連被人親了也要哭。”
    想著謝以安說過的話,看著眼前反差如此巨大的本尊,我一時有些沒忍住,噗嗤笑了出來。
    三人皆朝著我看,我端了把椅子遞給薑泠:“將軍趕路累了,歇歇吧。”
    薑泠抬頭掃了我一眼,隨即彎下腰將謝以安拎了起來道:“告辭。”
    謝以安擺著手沒心沒肺地衝我們告別,那個時候我突然有些心疼薑泠。
    薑泠喜歡謝以安,切切實實的喜歡,而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得到回應,謝以安不會愛她,或者說不能愛她。
    三
    薑泠凱旋,舉國大慶,王上大喜,欲賜薑泠公主封號,以示嘉獎。
    薑泠謝絕王上好意,說她一心隻想守衛邊疆,對封號頭銜並無所求,若王上真想封賞,不如在宮外賞個府邸。
    在眾多公主中王上本就較偏愛薑泠,又因著這場仗大獲全勝,故而極為歡喜。便順口說了一句:“既然要出宮落府,沒個名頭總是不好的,泠兒雖是個公主,卻比許多男兒郎更大丈夫。父王賞你才識,服你忠膽,便封你個王爺當,開這個女王爺的先例。”
    於此,薑泠女王爺的稱號又一次鬧得滿城風雨。而在這之後,我和喬嚴大約有半年未曾見過謝以安。
    我再見到謝以安是在盛夏,那日下了場白雨,謝以安淋成了落湯雞,懷中抱著一包草藥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他似乎有些匆忙道:“給喬嚴,讓他煎了服下,每日喝三回。”
    那一回的謝以安和之前稍稍有些不一樣,整個人嚴肅端莊了許多,看著我得眼神裏更是閃過微微的堅定。
    他匆忙吩咐完,不待我答話便又跑了出去,順便偷了把我的傘。我追出去門外,看見街角閃過兩個人影,一個是薑泠一個是謝以安,撐著我被偷了的那把傘。
    那個時候,我便知道,薑泠之於謝以安,到底還是不同的。
    初秋經了場連陰雨,天氣漸漸涼了下來。薑泠身份特殊,故而她的親事時常有人惦記。
    王上挑了城裏頭數一數二的幾個,讓薑泠選,薑泠選了其中一個訂了親的。王上雖然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成全了這場姻緣。
    薑泠成親的那日,天氣晴好,白雲溫軟,風吹水皺。
    婚禮辦得極為隆重,薑泠將駙馬接到了王爺府,在府裏行了禮拜了堂。
    那一日,我也是去瞧了的。沒看見謝以安的身影,隻看見滿梁的紅綢,以及一排排掛著的紅燈籠。
    那天夜裏,謝以安來了我這裏。他抱著一瓶酒,卻絲毫沒有醉的樣子,他對著我笑,說:“阿無,我親過薑泠哦……”
    我一頓,隨即道:“你醉了,去歇吧。”
    謝以安一動不動,隻緊緊地盯著我看,眼眶慢慢泛起了紅,卻無絲毫水汽。互相沉默了許久,謝以安突然說:“我從前不愛哭的。”
    謝以安的母親是個戲子,那年給太後拜壽被請進宮裏,恰逢謝老院使治好了太後兩個月的頭痛,太後一開心,便將這個戲子賞給了謝老院使。
    謝老院使自是不能推脫,將人帶回了家,不出一年便有了身孕,第二年生下謝以安。
    謝以安小時候長得十分精致,卻總愛板著一張臉,不說話也不笑。
    謝老院使帶過他幾回,發現他極有學醫的天賦,便喜歡帶著他到處走走。
    謝以安是在將軍府裏遇見薑泠的,薑泠那時候還很小,軟軟糯糯的,被逼著練長槍。
    薑泠的母妃是兵部尚書的閨女,自小喜歡兵器,尚書便尋了人來教她。後來有次無意間救了王上,之後被納入宮,成為後妃。
    薑泠的母妃知道自己不受寵,所以要想在宮裏頭保護好自己,防身功夫還是要學的。起初她自己在宮裏給薑泠偷偷地教,薑泠不願意學,每日裏哭聲震天,鬧得宮裏沸沸揚揚,終於引來了王上。
    王上看著薑泠和她母妃許久,最後說:“若真想學,送去將軍府吧。”
    謝老院使那日去將軍府談事情,看著謝以安想了很久之後,把他帶去了將軍府。
    謝以安看見薑泠的時候,薑泠正在蹲馬步。眼淚順著小臉往下掉,看見他之後更加委屈,哭得越發厲害了。
    謝以安越來越板不住臉,最後終於看著薑泠彎起了嘴角。他走上前,慢慢擦掉薑泠臉上的淚,然後輕輕用嘴碰了碰她的額頭。因為謝以安記得,母親告訴他,這樣最能安撫流淚的人。
    可薑泠卻哭得越發厲害了。
    那一年,薑泠五歲,謝以安七歲。
    後來,謝以安用一串糖葫蘆止住了薑泠的眼淚。再後來,每日午後,謝以安都會去將軍府陪著薑泠。
    四
    謝以安的母親死在初春,誤食了兩種相克的食物,最終中毒身亡。
    謝以安看著母親的屍身並未哭,夜裏卻被父親叫到了書房。
    自那之後,謝以安便再未見過薑泠。他變得越來越怕事,醫書也漸漸讀不下去,再到後來,他會經常被哥哥弟弟欺負。
    他們喜歡把謝以安的衣服弄髒,看著他哭,所以之後,謝以安越來越愛哭。
    謝以安後來聽說,薑泠開始喜歡上練武了,也開始不愛哭了,變得越來越堅強,像她母妃一樣。
    於是他挑了一個晚上,翻牆進了將軍府去看她。他從窗戶爬進去薑泠房間的時候,外頭的月光正亮。薑泠尚未拉床帳,臉對著窗戶的方向,輕皺著眉頭。
    謝以安看著她笑了笑,隨後用唇輕輕地碰了碰她的唇。謝以安在心裏一遍一遍地說,薑泠,你可一定要等等我啊。
    那半年的倉促時光,是謝以安後來少數能想起來的快樂日子,也是他和薑泠唯一的回憶。
    時光一晃而過,薑泠開始頻闖邊疆,逐漸戰功赫赫,最後名揚大宣。而謝以安還在屋子裏試著配藥來治治自己久治不愈的咳嗽。
    隨後便是謝老院使錯手使貴妃丟了孩子,被降罪的消息。謝府一朝落敗,再後來,謝以安便被流放邊疆。
    薑泠在邊疆聽聞消息,棄了萬千大軍不顧,獨自回京將謝以安堵在了半道上,最後帶回了宮。
    因為薑泠知道,倘若父王不放謝以安,謝以安無論在何處都不得安寧。
    謝以安最終還是哭了,抱著酒壇子醉得一塌糊塗,也哭得一塌糊塗。
    我將他扶上榻,想要去側屋打些水為他擦臉,打開門的時候才發現屋外站著一身紅衣的薑泠。她抬頭看了我一眼道:“叨擾先生了。”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話,隻搖了搖頭。薑泠隨後便走進了屋子,我去側屋取了水與帕子。
    薑泠將我手中的東西接了過去,一邊擦謝以安的臉一邊說:“他從前不這樣的,總是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旁人都以為他寵我、對我好,可其實他老是欺負我。”
    我站在榻邊不言語,未搭她的話。她也不在意,接著道:“我若是練不好動作,他便會罰我抄詩。我那時還小,哪曉得什麽詩詞,哭著不幹,他就會親我,然後說‘你再哭哥哥就不喜歡你了’。我那時候那麽喜歡他,生怕他不喜歡我,就隻好乖乖地再親回去,然後一句一句地抄詩,一邊抄一邊偷偷掉眼淚。”
    我接過薑泠手中的帕子,在水裏浸了浸又遞與她道:“王爺已經結了親,過去的事便都過去了吧,王爺太過執著對你和以安都不好。”
    薑泠一頓,隨後笑道:“先生看得通透,當局者卻怎麽也放不開手,走不出局。”
    我頓了許久道:“夜深了,王爺府中還有夫君,也該回了。”
    薑泠看著熟睡的謝以安看了許久道:“勞煩先生費心了。”
    我點了點頭,她轉身出了門,榻上的謝以安睜開眼睛衝著我笑:“阿無,你說我和薑泠這都是什麽命啊?”
    我看著他道:“同樣的命,身不由己的命。”
    五
    隆冬的時候,城裏頭突然傳開了消息,女王爺的夫君,終於抵不住對自己心上人的思念,在風雪交加的夜晚帶著心上人私奔了。
    王爺府連夜將此事稟告了王上,王上雷霆震怒,卻礙於王妃家中權勢不得牽連,最終隻下了命令,讓官差全國緝拿王妃。
    那夜謝以安又來了我這裏,他的眼中流露出難以掩藏的笑意,看得我高興異常。我將從喬嚴那裏搶來的梅花釀分與他喝,謝以安一邊喝一邊罵:“薑泠真是個傻子。”
    我並未搭話,隻是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從一開始,薑泠的心思都是昭然若揭的,隻是王上想不到,謝以安不去想,所以才都被薑泠騙了。
    我想若是我猜得沒有錯,那個所謂的男王妃,此時此刻正和心上人在王府的某個院子裏相依相偎,你儂我儂呢。
    謝以安喝了不多便醉了,把桌子當床榻,愣愣地直往上撲。
    正當我發愁的時候,薑泠便帶著風雪進了屋。她很輕易地就將謝以安放在了床榻上,隨後徑自坐到桌前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我笑道:“王爺府後院起火,還有心思來這裏喝茶,草民佩服。”
    薑泠抬頭盯著我看了一會,隨後將身上的大氅解下來墊在桌上,接著便趴在上麵睡著了。
    我暗自翻了幾個白眼,走到榻上把裝睡的謝以安叫醒,謝以安盯著薑泠睡著的樣子看了有足足半晌,才輕手輕腳地將她抱上了榻。
    我同謝以安打了個手勢,便去了側屋,他們兩個獨處的日子,過一日少一日了。
    謝以安總得離開薑泠的,不曉得是怎樣的方式,但隻是早晚的問題罷了。
    薑泠的王妃找了一月仍舊未找到,西北邊境卻突然傳來蠻夷入侵的消息,薑泠臨危受命,來不及同謝以安告別便去了西北。
    第二日便聽說謝以安被王上召進了宮裏。
    薑泠的目的那麽顯而易見,王上就算再遲鈍也曉得薑泠在打什麽樣的算盤。
    那時候宮中正打算除了宋將軍,此後薑泠的兵權隻會更大,將謝以安困在宮中,對薑泠無疑是最好的牽製。
    西北的仗並不好打,蠻族本就驍勇,宋將軍那邊又正受壓製,分身乏術。這一重擔便全部落在了薑泠身上,又因著謝以安被困皇宮,薑泠心中著急,於是不顧軍中勸阻,執意夜襲,結果夜襲並未成功,倒是帶回了一身傷。
    西北長留郡失守,薑泠帶傷退居玉門關。
    消息傳到長安城的時候,國人皆驚。王上更是連夜召了幾位重臣入宮,商議此事。
    那日晚間,我再次見到了謝以安。
    他有些消瘦,精神卻還好,喬嚴那會正在為他父親二哥奔波,並未在。謝以安前來道歉,說他自顧不暇,沒辦法幫喬嚴。
    我搖搖頭表示無礙,謝以安將一個信封放在桌上道:“倘若我不再來,你若能見到薑泠,將這個交與她。”
    我退回去:“你自己來。”
    謝以安笑了笑,又將那東西放回桌上:“有些話,我說和你說是不一樣的,我說了,可能會搭上薑泠的命,你說便不一樣了。”
    我看著他,愣了會神。他笑著說:“給你添麻煩了。”
    六
    從那之後,我便再未見過謝以安。隻是最近才得知,薑泠費勁心力打了勝仗凱旋,卻不想竟在薑凝的墳頭上碰見了她。
    薑泠帶著難以掩飾的疲累,她問我:“謝以安給你的東西呢?”
    我頓了頓說:“他不是說自己來取?”
    薑泠似乎愣了愣,揉了揉眉頭道:“他來不了了,你給我吧。”
    我看著她不說話,薑泠頓了許久才用有些喑啞的聲音道:“他死了。”
    我倒茶的手一頓,薑泠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癱在椅子裏喃喃:“他死了,來不了了。”
    我這個人不會予人安慰,隻會落井下石。於是我同薑泠說:“你將他的死因告訴我,我便將那東西給你。”
    薑泠緊緊盯著手中的茶盞,不再看我,隻說:“你就這麽想知道?”
    我點頭:“謝以安把他的故事賣給了我,總得有個結局吧?”
    薑泠一愣:“他什麽時候同你說的?都說了什麽?”
    “送信的時候說的,他還說,給我添麻煩了。”
    薑泠頓了許久才說:“你說話算數,我將後來的事說與你聽,你將他的東西給我。”
    我點頭。
    薑泠一直知道,後來的謝以安有著許許多多的身不由己;她也知道,後來的謝以安硬生生將自己磨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薑泠還知道,謝以安無論從前還是後來,都是喜歡她的。
    當年謝以安的母親死於非命,他父親便曉得這是他的夫人給他的警示了。先前他以為他尚可以保住謝以安母子性命,最終卻還是讓謝以安的母親喪了命,於是他便知道謝以安隻有靠自己,才能活命。
    所以,後來的謝以安變得越來越懦弱不堪,到最後竟難登大雅之堂。
    薑泠救回謝以安是冒著風險的,她用她知道的秘密和她的勢力,換了謝以安一命。
    當年王上忌憚貴妃家勢力,生怕貴妃生子後,娘家人會權勢滔天,無人能及。便暗地裏讓謝老院使將孩子拿掉了,最後雖賠上了老院使一條命,卻保住了全家人。
    否則,怕就是誅九族的大罪了。
    老院使在完成任務前去找了薑泠,他的夫人娘家是較有權勢的,故而定不會吃虧。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謝以安,而能救也肯救謝以安的怕隻有薑泠一個人了。
    薑泠最終說服了她的父王,將謝以安留在了身邊。
    也因此,謝以安成了大宣王上牽製薑泠的唯一威脅。
    七
    薑泠一直記得謝以安讓她等著他,可她不知道要等多久。等得她不得已嫁了人,等得她不再擁有年少的嫁衣夢,也等得她差不多放棄。
    可就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謝以安騎著高頭大馬,風塵仆仆地趕到,問她:“薑泠,如今的我想要娶你,你可應我?”
    薑泠受了傷待在帳裏頭起不了身,她看著門外的堂堂七尺男兒,終於抑製不住地哭了出來。
    薑泠說:“我自然應。”
    謝以安被王上囚在宮裏,鮮少有人曉得,他之前同薑泠拜了同樣的師父。
    因此守著他的人都以為他是個沒用的草包,守衛得毫不用心。謝以安本就有些本事,借著這些空當,輕而易舉地逃去了西北邊疆。
    薑泠受傷迎戰,他不放心。
    我把玩著手中的信封問薑泠:“謝以安為什麽要裝呢?離開了謝家便沒人傷他了,為何要如此窩囊地活著?”
    薑泠看著我,突然笑了:“人人都說先生你聰明睿智,活得通透,怎麽這事偏偏想不明白。”
    我隻顧著喝手中的熱茶,並未搭話。薑泠說:“父王留著謝以安是為了牽製我,倘若謝以安鋒芒畢露,建功立業,那麽父王必定沒辦法將他捏在手裏,又何談牽製我。況且,朝中眾臣,哪一個肯讓一個戴罪之身搶了自己的功業,之前不過父王一直壓著,否則,我也許連謝以安的命都救不了。”
    我點了點頭:“以安確實活得辛苦。”
    我話音剛落便瞧見薑泠猛然變了臉色,她有些歇斯底裏地衝我吼:“我就不辛苦嗎?我活著半輩子戎馬隻是為了保護他,可他呢?他個窩囊廢!居然自己跑去送死!”
    薑泠眼角的淚掉珠子似的往下落,整個人顯得狼狽又疲累。
    我說:“王爺日子還長,說什麽半輩子。”
    薑泠冷哼了一聲道:“我隻是來要東西,你把東西給我。”
    我笑:“我從不做虧本的生意,王爺若是不想要,現下我便可以將它燒了。”
    薑泠一頓,隨後說了句:“你真是可惡。”
    這大抵是我頭一回看見薑泠跟個丫頭一樣發怒,她從前身經百戰,目光冷而寒,不怒自威。這般大叫著你真可惡的樣子,大抵是誰都從未見過的。
    可我沒法安慰她,謝以安的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最好的結局。否則,王上會不斷用謝以安威脅薑泠,而薑泠絕對不會拒絕。
    皇室哪有真情,薑凝便是先例,倘若哪日薑泠真同宋將軍一般威震四方,王上必定會打壓她。薑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偏偏要因為謝以安的緣故處處受製於人,他們這一生是絕不可能被成全的,謝以安不想自己窩囊了一輩子,也讓薑泠因為他變得窩囊。
    這些都是謝以安同我說的,他說他已經知足了,而薑泠和他命不同,不該因為他處處受委屈。
    於是,謝以安瞞著所有人,跑去了邊疆,同薑泠做了最後的廝守。
    八
    謝以安死在戰場上,或者說他去西北就沒打算活著回來。
    西北那仗到底還是贏了,謝以安帶著軍隊夜襲,後來和敵方首領同歸於盡。
    謝以安帶著的那支軍隊傷亡極少,謝以安的功夫謀略相對薑泠來說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之前幾仗的勝利,便讓部下刮目相看。
    可謝以安的死卻讓許多將士都不能理解,明明夜襲有十分的成功把握,卻不知道為什麽謝以安那般身手卻死在了那裏。
    可薑泠知道,她知道謝以安不想活了。
    謝以安的屍身送回來的時候,薑泠一眼都未曾瞧過,她忙著和將士慶祝剛剛打勝的那場仗。
    她不能原諒。
    謝以安被葬在了西北,身後便是茫茫高山。薑泠站在墳前幾乎一整天,想問什麽卻不知道怎麽問。
    她想起來謝以安說:“往後我便陪著你打仗,再也不讓你受傷。”
    他還對薑泠說:“往後的日子很長,要一起開開心心地過。”
    他最後說:“我在阿無那裏給你留了禮物,要是我回不去你便去取。”頓了頓他又說:“不過你看蠻族將領那慫樣,待我回去了親自送給你。”
    薑泠眼中酸澀,卻沒有眼淚,她想罵謝以安卻不知道怎麽開口,就好像過去的那許多時光猛地被抽走,天地間隻留下空落落的一個她。
    我將謝以安留下的東西交給薑泠,可薑泠卻突然有些不敢接,她頓了很久才說:“先生幫幫我吧。”
    我突然有些心疼她。
    將信封裏麵的紙張拿出來,上麵除了一句話便什麽都沒有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將那張紙遞給薑泠,薑泠看著愣了許久,隨後突然號啕大哭。
    我不知道薑泠為什麽哭,我隻知道那是一句很常見的詞——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我想,也許小時候的他們許下了什麽誓言,卻一輩子不能履行。
    薑泠最後還是帶著那張紙走了,不到一個月便又去了西北駐守,此後再未回過長安。
    我突然記起謝以安曾經說過:“阿無,我也不想死啊,我死了薑泠怎麽辦?可我活著,她又要怎麽辦呢?”
    我想,如今的謝以安不再糾結,而薑泠每日看山看水看圓月。
    這,怕是最好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