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碧傘粉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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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遇見秋落九是在七月,大火西流,天氣卻還是熱得厲害。
    宜君城素來夏季涼爽,我便攜了紙筆從長安城過來避暑,路程幾近,半日左右便到。
    我是在宜君城的西門看見她的,她在街角賣紙傘,那時候雲海低垂,大雨將至。
    我是見過秋落九的,那時候國主從宜君城避暑回長安,萬千百姓夾道相迎,為求一睹龍顏。那時候秋落九便跟在國主的身側,有人說她是國主帶回來的新妃。
    我心下好奇便多看了幾眼,她長得十分精致,我瞧著好看便記住了。
    隻是前些日子聽傳聞言她暴斃於宮內,現下倒是有些琢磨不透了。
    我看了她幾眼,她抬眼衝我笑了笑,隨後問我:“姑娘要買傘嗎?”
    我從腰間拿出來一錠銀子遞與她,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姑娘是在拿我打趣嗎?這些銀錢夠買這裏所有的傘了。”
    我也衝她笑了笑道:“我不買傘,我買故事。”
    秋落九一愣,隨後頓了很久才說:“姑娘這是何意?”
    我一頓想了半晌才說:“傳言暴斃的王後娘娘,如今在這山城裏賣紙傘,想必是一定有故事的吧?”
    秋落九聽聞此言猛地白了一張臉,隨後我笑了笑道:“不知道倘若有人來查的話,會不會查出來些別的什麽事。”
    秋落九頓了很久才說:“姑娘若是不嫌棄,不妨坐下來說。”
    我瞧了瞧她小攤旁側的兩個矮凳,笑了笑坐過去。
    秋落九想了想才問:“姑娘你,是做什麽的?”
    我頓了頓說:“我常與文字打交道,做些文字生意,買了故事後寫出來去賣。”
    秋落九愣了愣問:“那倘若涉及皇家秘辛,姑娘不怕招了禍患嗎?”
    我一笑道:“自然不會,我會抹了人物姓名重新取名,當作話本子來講,自然沒人曉得事實了。”
    秋落九良久“哦”了一聲,隨後說:“姑娘果真是有些聰明的,看來我這個故事是不得不說了。”
    我笑了笑沒言語,秋落九頓了頓說:“我的故事得從前朝國主說起,或許聽起來有些長……”
    一
    大宣三十二年,夏至,大宣國主率千人來宜君城避暑。
    宜君地勢頗高,夏季涼爽宜人,大多文人武官夏季炎熱時都會前來避暑。秋落九的爹爹原為城中秀才,身子孱弱,又不喜繁鬧。便將家安置在了半山腰,長此以往,與他們家有來往的人越發的少,甚至許多人不曾知道。
    隻是秋落九未曾想,國主竟是專門差了城主來告知與她,說他要來秋落九的院子避暑,讓她盡早準備。
    國主來的前一天,秋落九站在屋外想事情,暖風忽起,便突然下了雨。
    她站在山上,看有人身著一身白衣緩緩上了山,風雨裏辨不清麵容。
    何子俞略顯狼狽地出現在秋落九麵前的時候,她怔了又怔。還未等她言語,何子俞便急忙道:“國主不久將至,你好生收拾,若有可以幫上忙的盡管找我。”
    秋落九看著他,第一次聽他說了這許多話,她詫異良久,結巴著道:“好,好久不見。”何子俞卻不再答話,一如當初。
    那年初春有雨,伴著滿山的杏花,秋落九自己養的那棵粉梨也開得幽香滿布。
    夜間院子一燈如豆,秋落九上榻欲睡,卻突然傳來沉沉的敲門聲。她以為是城裏哪個遲歸了的獵戶,便前去開門。
    何子俞一身黑衣立在門外,發絲淩亂不堪,目光寒冷生疏,卻隱隱有絲溫和在裏頭。秋落九被嚇得向後退了退,正欲壯著膽子開口詢問,麵前的人卻突然撲了下來。
    秋落九與他雙雙倒地,他勉強用手拖住了秋落九的身子,故而雖然他跌在了秋落九身上,卻因為他手肘的力量使秋落九不至於直接落地,隻是接著便傳來了幾聲因胳膊肘斷裂的悶哼。
    秋落九長出一口氣,大聲道:“你給我起來!”他絲毫不為所動,良久在秋落九耳邊喃喃道:“花真香。”隨後便暈了過去,秋落九勉強扶起他的身子,才猛地發現,那人的黑衣全濕,流下的卻是血水。
    何子俞受傷嚴重,胸前的刀傷深長而猙獰,秋落九做了簡單的處理之後,便下山找了熟識大夫來看。大夫眉眼沉重,似是猶豫了良久,終於開始動手救人,走的時候卻意味深長言:“九兒,這人留不得。”
    秋落九道了謝,對大夫道:“九兒謹記。”
    秋落九娘親過世的早,爹爹身子弱一年之前便撒手人寰了,秋落九一人居於山林之中,時常收留晚歸的人,眾人便都對她有絲敬重。秋落九暗自想,這大夫所言怕也不是虛假,隻是如今這人生死不明,她又如何狠得下心。
    何子俞在榻上睡了三日才悠悠轉醒,眼中滿滿的戒備與冷漠。秋落九看見他的樣子有些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索性將藥放在桌上自己退出了屋子。
    何子俞的淡漠讓他們的相處較為尷尬,秋落九絮絮叨叨,他一言不發。秋落九手忙腳亂,他冷眼旁觀。秋落九煮水煎藥,他便皺著眉看屋外的粉梨,卻不似從前冷淡,反而目光灼灼。
    秋落九與何子俞相處的那一個多月,若不是他說了“花真香”那三個字,秋落九真會以為他是啞巴。
    直到那日,何子俞的傷已經差不多大好,秋落九上山采藥,初晴的天卻又猛地起了雨。她背著簍子在樹下等著雨停,何子俞便撐著傘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臉色微微泛紅。
    秋落九突然心情大好,弓著身子鑽進了他的傘下,側著臉看他,他被秋落九盯得不好意思,將傘放在秋落九手裏便轉身欲走,卻被秋落九喝住:“我手忙不過來,你幫我撐。”
    何子俞放開傘的手又重新抓了回來,將秋落九肩上的簍子放在了他的肩上,看著她手上各樣的花花草草,微微皺了皺眉。
    紙傘斜撐,秋落九看著他的側臉緩聲道:“既是我救了你,不如你以身相許可好?”何子俞的身子略微僵了僵,良久不言語。秋落九噘噘嘴,卻突然聽他道:“姑娘一人生活足矣,用不著我。”
    秋落九腳下一滑便栽了下去。
    二
    何子俞後來背著秋落九回了家,秋落九在他背上睡得昏天暗地。
    宜君城多雨,何子俞走的那天,天色陰沉,粉梨低垂。秋落九站在院子裏看著他一步一步下山,隨後不知所蹤。
    何子俞走的時候對秋落九說:“多有叨擾,後會無期。”秋落九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有些難過,言語委婉地說:“不可以再見到你了嗎?”
    何子俞沒有答話,帶著秋落九給的那把傘,走出了城。
    如今,時隔一年,四目相對,何子俞說的後會無期四個字,仿佛格外的諷刺。
    秋落九起了戲弄的心思,於是雙手叉腰走到他跟前說:“想必國主趕路也餓了,你不如幫我去燒飯吧。”何子俞點了點頭,隨後進了廚房,他燒起飯來輕車熟路,技法嫻熟讓秋落九自歎不如。
    國主帶著眾人姍姍來遲,秋落九和何子俞恭敬行禮,國主卻意外的和善:“朕聽何侍衛說,你這院裏涼爽安靜,花香景美,朕便前來叨擾幾日,姑娘可介意?”
    秋落九慌亂言語:“民女不敢,國主言重了。”
    國主一行幾個人很快填滿了院子,除了何子俞之外,其他都是充滿新奇,嘴角含笑,唯獨他緊皺眉頭,臉似冰雪。
    夜間微風,秋落九了無睡意,站在院子發呆,何子俞不知什麽時候站在身後,悄聲道:“對不起。”秋落九莫名,轉身欲問,他卻已走遠,形單影隻。
    何子俞在很久之後跟秋落九說:“落九,你院子裏若是沒有那棵梨樹該多好。”秋落九隻笑,不言語,她隻是想,何子俞,若是你最初就喜歡我,那該多好。
    國主並不像世人所言的那般動輒殺人,性子暴躁,反而脾氣溫和,儒雅淡然。
    閑下心來便要秋落九煮茶給他喝,秋落九在一旁煮茶,他便立在院子裏描畫,畫上的女子似秋落九又非秋落九。偶爾興起也會問她:“好看麽?”
    秋落九恭敬而言:“國主用心而作,又怎會不好看。”他看著秋落九笑,笑中苦澀難言,仿佛藏了很多心事,秋落九在那一刻突然明白,或許身為一國之尊的他於身於心都有著些許難言之痛,而這些痛,偏生又不能訴於他人。
    秋落九倒了茶水給他,下意識道:“有些事情,就像飲茶,總是先苦後甜,國主總會嚐到其中甘甜的,莫要放棄才是。”
    氣氛猛地僵住,秋落九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忙跪下認錯,何子俞與眾人也同秋落九一起跪下,頓了良久,國主卻突然道:“你煮的茶甚合朕意,等這夏暑過了便隨朕一起回宮裏伺候著吧。”
    秋落九愣住,久未答話。旁側的何子俞卻突然道:“落九姑娘生於山野怕是伺候不好國主,還請國主三思。”
    國主卻突然怒意滋生,站起身來看著秋落九道:“傳令下去,秋落九伺候獨到,甚得朕心,即刻封妃,回宮行冊封大禮。”
    秋落九愣了又愣,斜眼瞟見跪在旁側的何子俞,他仿佛在極力隱忍什麽,可是終究再未發一言。院子裏傳來尖細的聲音:“是,老奴遵旨。”
    夜半細雨,秋落九撐著傘透著屋裏的燭光看落花,洋洋灑灑鋪了滿地,她彎腰欲拾,卻被何子俞搶先一步,他放了花在她掌心,良久喃喃道:“宮中陰險難測,萬事小心。”秋落九彎了唇角笑:“不是還有你麽?”
    他頓了頓言:“因為有我,你才會更加難。”
    秋落九低頭思索他說的話,抬頭卻發現,除了掌中落花,她身側再無其他。
    三
    入宮的那日,遇上了罕見的豔陽天。都城的牡丹雍容華貴,滿香盈袖。
    秋落九看著高高的宮牆,青磚白瓦,天高雲青。她本來是可以不遵從旨意的,畢竟國主是不會隨意取人性命的人,她隻是想,若是入了宮,就可以經常見到何子俞了。
    隻是,如今對著這深深宮苑,秋落九有些怕,她怕這深深宮牆會埋葬了她,埋葬了她對何子俞滿滿的情。
    冊封大典如期舉行,紅妝盛宴上秋落九第一次看見伊水公主,國主最寵的妃。她發絲鬆垂,散散綰了發髻,白衣穿得隨意,衣帶尚未係好,眼眸微垂,一臉無精打采。
    秋落九斟了酒水敬她,她毫不在意地飲了滿杯,末了言語:“你們國主的眼光越來越好,如此美好的麵容,倒教我豔羨不已呢。”
    秋落九微微低頭:“娘娘言重了。”她彎著唇角笑,似乎隱了一絲心傷,隨後便離了席。秋落九想,既是如此,讓國主愛而不得,無可奈何的便是她了,若不然怎會允許如此無禮。
    隻是秋落九始料不及的是,原來早已許心他人的何子俞,不偏不倚與國主所鍾情的是同一個人。
    華服厚重,壓得她喘不過氣,未等到國主入院,秋落九便換了衣物。國主踏著厚重的步子推門而入的時候,秋落九頭一次覺得心下恐懼。
    國主嘴角微揚:“你這麽早便換了衣物,可是等不及了?”秋落九臉色突然灼紅,不知如何答話。頓了良久,他便徑自上榻和衣而睡,留了一半床榻給她。秋落九忐忑地躺下,良久傳來平穩的呼吸聲,秋落九側臉看他,麵容平靜,卻不知為何讓人覺得莫名的心傷。
    國主日日留宿秋落九宮中,秋落九一時榮寵至極,各個宮苑的妃子便都前來問安,宜秋宮一時門庭若市,隻是秋落九卻從未見到伊水公主。
    那日午後飲茶,眾妃子們七嘴八舌,其中一個突然道:“國主早該將伊水那個賤人打入冷宮了,整日跟著何侍衛不清不楚,國主也真能忍。”
    秋落九手中的茶盞一抖,冷著聲音問:“這何侍衛是哪個?”眾人一時安靜,方才說話的人頓了頓才抖著聲音道:“便是同國主一起接娘娘回來的何子俞何侍衛。”
    秋落九手中的茶盞猛地跌到了地上,眾人皆是一驚,茶水濺了她一身,宮婢慌亂擦著,她似乎在一瞬間明白為何當初國主對何子俞充滿敵意。
    當夜有雨,秋落九拖著裙擺找到了何子俞,他慌忙撐了傘走到秋落九跟前,秋落九看著他一字一句道:“你喜歡伊水公主是嗎?”
    他愣了許久,點了點頭。
    秋落九心下傷悲,繼而道:“那我喜歡你,你知道嗎?”
    何子俞良久道:“知道。”
    秋落九看著他,忽然覺得這從前的種種,原來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罷了。
    秋落九轉身離開,心中戚戚地想,既是你喜歡他人,又為何不告知與我,留我這一場空歡喜。
    秋落九央國主將從前院子裏的那棵粉梨移了過來,快至秋日,樹上已經零零散散掛了幾顆果子,她便待在院子裏看書刺繡,再不踏出院門半步。
    國主雖日日仍來,卻也隻是陪著秋落九發呆,二人坐於院中,不言不語,時光便倏忽而過。
    李公公傳皇上旨意要秋落九去伊水的清月宮時,秋落九正在繡一對鴛鴦,手一抖便紮在了指尖,生疼。
    伊水躺在榻上臉色慘白,國主臉色陰沉地看秋落九問:“你哪來的膽子,敢給她下毒?”秋落九突然想笑,還未及答話,何子俞便踏著急促的步子而來,盡管神情隱忍,秋落九仍舊可以看出他的焦急擔憂。眼光掃過秋落九的那一瞬,他的麵容寒冷狠厲。
    秋落九微揚嘴角故意道:“臣妾隻不過看不慣伊水的有恃無恐罷了,她若是死了,臣妾抵命便是。”
    國主突然大怒,抬手便是一巴掌,隨後道:“禁足宜秋宮。”
    秋落九抬眼看何子俞,他眼神淡然,秋落九頓了頓輕聲言:“臣妾遵旨。”
    四
    初冬起雪,宜秋宮便更顯冷清。秋落九立在院中看雪,洋洋灑灑落了院中梨樹滿懷。
    身後突然傳來聲音:“若是當初,你院子裏沒有這棵梨樹,我便不會尋到你的院子,也不會有現今這許多事。”
    秋落九微微發愣,頓了良久道:“宜秋宮這似冷宮之地,何侍衛還是少來得好。”秋落九轉身欲走,卻被他攔住:“可否陪我喝一杯?”
    秋落九挑唇笑言:“何侍衛當時那般恨我,我怕酒裏有毒。”他輕聲笑:“我本來是欲帶伊水走的,離開這亂世糾葛,隻是她不願,我便隻能護著她。”
    秋落九伸手接雪:“我本來也不想入宮的,隻是你在這裏就來了。”何子俞良久不言語,末了道:“我不值得。”
    秋落九笑了笑轉身入了屋,關了門。
    隻是此後每日,何子俞都會來看秋落九,有時隻言片語,有時一言不發,秋落九就這樣恍恍惚惚過了一個嚴冬。
    院裏梨花開的時候,國主突然駕臨,秋落九恭敬行禮,他拉起秋落九:“伊水說是她自己吃壞了東西,她宮裏的人受人指使才咬住你不放,是朕糊塗。”
    秋落九笑言:“謝國主明察。”
    宜秋宮重新受寵,又變回從前的模樣,隻是何子俞卻再也沒有來過。
    那日暮春有雨,國主染著濕意而來,手裏拿著酒瓶,臉色熏紅,意識卻清醒得緊。他問秋落九:“落九,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為她金戈鐵馬,為她覆國屠城,許她百般榮寵,而她終究隻對著旁人笑。”
    秋落九歎氣:“或許有些事情,說出來會更好。”
    大宣十五年,還是個孩子的國主隨著先皇去南皇國朝貢,彼時大宣尚弱,國主與先皇雖為大宣之主,卻仍是不受厚待。國主那日實在受不了眾皇子的欺負,便找了個角落,看四處無人號啕大哭。
    伊水公主遞給他手帕的時候,他呆呆愣著,忘記了接住。伊水便抬手擦幹他臉上的淚,他怔怔的抓住女孩的手問:“你是誰?”
    伊水笑的美好:“我叫南衣,南皇國三公主。”
    國主聽聞後猛地甩開她的手道:“才不要你可憐我。”
    伊水卻看著他的窘樣笑,良久道:“南地多民謠,我想學北方詩經,你可以教我嗎?”
    國主雖萬般不願,可畢竟伊水看到他的困窘樣子,若是傳了出去,那可就顏麵無存了。於是極不情願地答應了伊水,伊水倒也好學,每日天微亮便來了他的院子,直到夕陽微垂才走。
    伊水本叫南衣,國主卻討厭南姓,便私下叫她伊水,取自“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伊水當時便歪著頭問他:“你為我取這個名字,是喜歡我麽?”
    國主便突然羞紅了臉,吞吞吐吐,語無倫次。
    國主離開的那天伊水沒有來,他留了字給她,上麵寫“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
    此後二人再無相見,國主在先皇去世後接手大宣,勵精圖治,發揮大宣的地理優勢,在幾年內將大宣發展到可與其他兩國相匹敵的地步。
    國主在大宣昌盛之後,修書求親三公主於南皇國,卻被南皇國主拒絕,反而許了三公主南衣給了鄰國的皇子,國主一時怒極,率領大軍一路南下,南皇國多年未戰,又自視甚高,國主幾乎毫不費力便打得南皇支離破碎,隨後硬生生地接回了伊水和相伴伊水左右的何子俞。
    畢竟亡了家國,伊水即使愛他也不能不恨他。更何況何子俞與伊水共了生死,伊水又如何再愛他。
    秋落九看著漸漸熟睡了的國主,心下淒涼,就像何子俞的突然到來壞了她的寧靜一樣,她和伊水都是始料未及。
    五
    秋日初至,國主興致突起,率了眾人去南山打獵。
    秋落九與伊水同乘一車,她自始至終都未言語,但是偶爾掃眼看她,她的眼光總是無意停留在國主身上,秋落九突然有些感傷,要有多強大,才可以對一個人愛不能愛,恨不能恨。
    夕陽西垂時,眾人帶了獵物歸來。將軍扛著奄奄一息的老虎拔得頭籌,國主拍手叫好,正欲賞賜,老虎卻突然像發瘋了一般,朝著秋落九和伊水的位置撲來。
    秋落九頭腦一時空白,怔愣在原地,一步也動不了。
    國主眼疾手快,又離伊水較近,便一把扯過了她,秋落九呆愣著看著老虎朝自己撲來,緩緩閉上眼想,若是這樣,再也見不到何子俞,其實也好。
    耳邊傳來痛苦的悶哼,秋落九睜眼便瞧見何子俞拔劍刺入老虎頸間,而他的後背,鮮紅滿布。秋落九看著何子俞朝著國主跪下,口中道:“微臣護駕不周,懇請國主責罰。”隨後便倒了下去。
    何子俞躺在榻上,高燒不退。秋落九看著旁側立著的國主道:“讓我照顧他幾天,隨後任由你責罰。”國主甩了衣袖,推門而出。
    秋落九微微笑,伊水明顯是喜歡他的,隻是不敢罷了,這宮中怕也隻有國主這傻子自己看不出來了。
    秋落九抬眼看榻上躺著的人,心裏想,何子俞這樣不顧性命,她是不是也可以認為,其實何子俞是有一絲喜歡她的。
    何子俞養傷的那段日子,便再也無人前來打擾,秋落九和他待在宜秋宮,仿佛天地萬物,隻剩下她和他。
    轉眼又一年歲,院子粉梨輕開的時候,何子俞告訴秋落九,他小的時候,家中的院子裏便種了一棵粉梨。
    他爹爹去世得早,便留下了孤兒寡母,那年深秋,家裏沒了糧食,他和娘親便以此為食,救了命。因此他對粉梨的味道異常敏感,那日被人追殺,若不是聞到了這個味道,也不會尋到秋落九那裏。
    秋落九看著他笑:“早知道我就不種樹了,那樣也就不會遇見已經喜歡上別人的你了。”何子俞看著秋落九皺眉,良久喃喃道:“你真不該遇上我。”
    秋落九抬手摘花:“可已經遇上了,不是嗎?若是可以的話,你便帶著伊水離開吧,不然對誰都不好。”何子俞看著秋落九良久,點了點頭。
    何子俞傷好了之後,宜秋宮便又恢複了從前的模樣。秋落九挨了板子從國主寢殿出來的時候,何子俞看著秋落九,目光裏透著說不出的複雜。
    從一開始,國主與秋落九都不過是聊得來的朋友罷了,他大概也知道秋落九喜歡何子俞,所以才立秋落九為妃。秋落九也知道他心裏有伊水,所以不怕他逾越。那日挨板子,也不過是秋落九對他說:“既然伊水如此恨你,倒不如放她走。”
    國主一時氣急,賞了秋落九幾板子。
    何子俞半夜前來看秋落九,他說:“八月十五,宮中熱鬧,我想帶伊水走。”秋落九微微笑:“這樣也好。”
    何子俞走時,遞了一枚藥丸給秋落九,他囑咐說,這是龜息丸,屆時可讓國主服下,到時國主假死宮中大亂,便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逃走。
    秋落九拿著手中的藥點頭,看著何子俞一步一步踏出宮中,心裏想,或許此後,都不複相見。
    六
    聽到這裏,我把玩著手中傘的動作一頓,隨後言:“若我沒有記錯,南皇國攻入皇宮殺了國主的事,便是發生在八月十五那日。”
    秋落九盯著麵前的傘看了很久才說:“對。”
    我一怔,隨後言:“何子俞到底是誰?怎會有那樣大的權力,號召的起南皇國的軍隊。”
    秋落九歎了一口氣,隨後苦笑著說:“他是南皇國的皇子,是伊水的親哥哥……”
    那夜月明如水,宮中為慶中秋,到處鶯歌燕舞。伊水待在宮中一步不出,國主無奈便領了秋落九去庭中賞月飲酒。
    秋落九看著國主吃下混了藥丸的酒,呆呆看著伊水宮殿的方向想,何子俞,我便也隻能幫你到這了,如此,或許對我們都好。
    秋落九迷迷糊糊睡著,卻是被吵鬧聲驚醒。宮中哀聲連連,秋落九看著到處逃竄的人,一時不知所措。
    何子俞穿著冰冷的鎧甲,一步一步走近秋落九,良久對著下人道:“皇上駕崩,娘娘禁足宜秋宮。”秋落九看著何子俞,怔怔愣了神,良久才看著似睡著了一般的國主道:“我想親手葬了他。”
    何子俞猶疑了許久道:“由你葬了他也好。”
    秋落九頭腦空白,跌跌撞撞回了宮。
    何子俞在深夜踏門而入,秋落九坐在牆角發呆。何子俞把身體僵硬的秋落九抱到榻上,挨著秋落九的身側躺下,告訴了秋落九許多關於從前的事。
    何子俞與伊水其實是兄妹,何子俞是南皇國的皇子,本名南俞。打小不受寵愛,那年他與他母妃深宮挨餓,饒是院中梨果也接濟不住,幸好三公主路過救了命,於是從此何子俞便常伴公主左右,算是報得一飯之恩。
    何子俞隨著公主來大宣,為隱藏自己與公主的關係,便讓眾人以為他愛慕公主,掩飾他們報仇複國的目的。何子俞當日給秋落九的並非什麽龜息丸,而是毒藥,動飲輒死。
    何子俞說,在遇見秋落九之後,他從來沒有像以往那樣更渴望盡快複國,從國主查出他多日藏身的地方前去避暑,到他讓秋落九入宮為妃,再到後來禁足宜秋宮,挨了板子,何子俞說,他從沒有那樣想要立刻殺了國主。
    何子俞末了看著秋落九言:“若我說最初便是喜歡你的,隻是不敢罷了,你會信嗎?”秋落九不答話,良久,他起身出了門。
    大宣國三十五年,八月十五,國主薨。南皇國五皇子南俞率南皇國餘部,與有大宣軍隊兵符的伊水公主裏應外合,迅速入宮為主。九月,大宣滅。
    秋落九仍舊被禁足宜秋宮,突然想起從前和國主一起在院中發呆的日子,他雖然有時糊塗,卻到底是為了伊水。可是何子俞如今借了她的手亡了她的國,又怎能奢求她對他一如當初。
    何子俞幾乎每日都會抽空來陪秋落九,賞賜頗豐,榮寵至極。秋落九仿佛看到了當初伊水的樣子,秋落九與伊水不同的是,伊水不敢愛,而她不想愛了。
    伊水在某個午後踏著冬雪而來,她看著秋落九良久淡淡道:“宜秋宮的雪景果然是美,怪不得他會來陪你看,一冬又一冬。”
    秋落九輕笑:“國主與我,隻不過是談得來的朋友罷了,公主若是還愛的話,便就在來年八月十五在這院裏為國主多多祈福吧。”
    伊水有一瞬的怔住,隨後言:“我當初害你,你不記恨?”
    秋落九拉了拉身上的衣物:“若是你當初害死了我,怕如今大宣還在呢,我感激你都來不及。”
    她揚唇微笑:“既是如此,宜秋宮可否借於我?自此歲月悠長,便可與他相伴左右。”秋落九輕輕笑,隨後點頭。
    何子俞在國家剛剛安定後,不顧眾臣反對便行了大禮,封秋落九為後。
    秋落九站在大殿上,脫下鮮紅的外衣,一字一頓:“賤妾乃前朝遺妃,擔不了如此重任,國主三思。”
    何子俞終於大怒,甩袖而去。
    秋落九一人待於宮中,冷冷清清。來年粉梨輕垂的時候,何子俞把酒而來,他問秋落九可是厭倦這深深宮苑,可是恨他?
    秋落九在這許久之後,第一次抬眼看他說:“我不願厭倦,也不願恨,所以你讓我走好嗎?”
    何子俞看著秋落九良久,最後歎了氣離開。
    尾
    我歎了口氣,“原來大宣突然亡國竟是如此,可惜了前朝國主死得不明不白。”
    秋落九頓了很久才說:“國主沒有死。”
    我一愣,她轉而繼續言。
    秋落九得到何子俞的準許回到宜君城的時候,天起了雨,山腳下一人白衣冒雨等她。
    秋落九看著他,突然有種想要哭的衝動,旁邊的蘇公公弓著身子道:“國主每日都在等娘娘回來,以謝娘娘救命之恩。”
    秋落九看著國主,跪地而言:“落九覆了國家,還請國主責罰。”他伸手扶她:“我早已厭倦了宮中生活,如此閑雲野鶴倒也自在。”
    秋落九看著他,彎起唇苦澀地笑。
    當初何子俞給秋落九的藥丸,秋落九到底放心不下,畢竟國主與他深仇大恨,所以私自找了太醫要了真正的龜息丸。後來真相大白,秋落九便找了蘇公公帶著國主先找個安全的地等待蘇醒,之後可以卷土重來,平定叛亂,收複大宣。
    隻是卻不知國主為何遲遲不歸,現在想來,怕是厭倦了整日繁忙勞累的日子,也或許是怕再見到伊水,又是一場生離死別。如今這樣都活著,畢竟是好的。
    秋落九說完便沉默著不再說話,頓了很久才抬起頭看著我笑了一下說:“我怕姑娘你若是真的去告密,何子俞會查到這裏,他恨極了國主,我怕我保不住他。所以希望姑娘能夠守約,將這事爛到心底。”
    我點了點頭,正想說些什麽,卻忽然起了大雨,秋落九慌忙收拾著未賣完的紙傘欲回家。有人一身白衣緩緩而來,挑眉笑言:“今日生意不錯啊?”
    秋落九輕笑道:“嗯,還不錯,這姑娘買了許多。”
    那人似乎是有些詫異,抬眼瞧了我一眼,隨後衝著我笑了笑。接著便對秋落九道:“走吧,雨越發的大了。”
    我看著他倆走遠的背影,聽見旁側路過的人輕言:“果真金童玉女,般配得緊呢。”
    我聽聞後有些想笑,秋落九與國主終究隻能是朋友之義,他心裏的人住在深宮,心心念他。秋落九心裏的人坐於龍榻,勵精圖治。
    秋落九與他,何談金童玉女,不過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
    雨意漸濃,山上霧氣乍起,大雨沾濕了衣擺,我撐開剛剛買來的傘,抬眼便瞥見傘側書了一句詩:“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
    這世間,哪有什麽感情,是說斷就能斷的呢,不過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守護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