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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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自肺腑,深入肌膚。()1
我在從事一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業。我要把一個人的真實麵目全部地展示在世人麵前,此人便是我。
隻有我能這樣做。我洞悉自己,也了解他人。我生來就有別於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我敢擔保自己與現在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如果說我不比別人強,但我至少與眾不同。如果要問大自然打碎了它塑造我的模子是好還是壞,大家隻有讀過此書之後才可論斷。
末日審判的號角想吹就吹吧,我將手拿著此書,站在至高無上的審判者麵前。我將大聲宣布:“這就是我所做的,我所想的,我的為人。我以同樣的坦率道出了善與惡。我既沒有隱瞞什麽醜行,也沒添加什麽善舉。萬一有些什麽不經意的添枝加葉,那也隻不過是填補因記憶欠佳而造成的空缺。我可能會把自以為如此的事當成真事寫了,但絕沒有把明知假的寫成真的。我如實地描繪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是可鄙可惡絕不隱瞞,是善良寬厚高尚也不遮掩:我把我那你所看不到的內心暴露出來了。上帝啊,把我的無數同類召到我周圍來吧,讓他們聽聽我的懺悔,讓他們為我的醜惡而歎息,讓他們為我的可鄙而羞愧。讓他們每一個人也以同樣的真誠把自己的內心呈獻在你的寶座前麵,然後,看有誰敢於對你說:‘我比那人要好!’”
我於一七一二年生於日內瓦,父親是公民伊薩克·盧梭,母親是女公民蘇珊·貝爾納。祖上隻有一份薄產,由十五個孩子平分,父親所得微乎其微。他隻有靠鍾表匠的手藝謀生,他倒是個能工巧匠。我母親是貝爾納牧師的女兒,比較富有。她既聰明又美麗,父親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她娶到手的。他倆幾乎是青梅竹馬:八九歲時,每晚便一起在特萊依廣場玩耍;十歲時,兩人便形影不離了。他倆相知相好、靈犀相通,使得由習慣使然的感情更加地牢固了。兩人生就溫柔多情,隻等著在對方心中發覺同樣心境的時刻的到來,或者說,這一時刻也在等待著他倆,隻要一方稍有表示,另一方就會吐露衷腸。命運似乎在阻遏他倆的激情,反而更使他倆難舍難分。小情郎因為得不到自己的情人而愁腸百結,麵容憔悴:她便勸他出趟遠門,好把她忘掉。他出了遠門,可是歸來時,非但未能忘掉她,反而愛得更加熾熱。他發覺自己的心上人仍舊溫柔忠貞。這麽一來,兩人便終身相許了。他倆山盟海誓,上蒼也為之祝福。
我舅舅加布裏埃爾·貝爾納愛上了我的一位姑姑。但姑姑提出,隻有他姐姐嫁給她哥哥她才答應嫁給他。結果,有情人終成眷屬,兩樁婚事在同一天舉行了。因此,我舅舅也是我姑父,他們的孩子成了我雙重的表親了。一年後,兩家各添了個孩子,後來兩家便不得不分開了。
我舅舅貝爾納是一位工程師:他去效忠帝國了,在匈牙利歐仁親王麾下效力。他在貝爾格萊德圍困期間及其戰役中功勳卓著。我父親在我唯一的哥哥出世之後,應召去了君士坦丁堡,成了禦用鍾表匠。父親不在家時,母親的美貌、聰穎、才華吸引來了一些仰慕者。法國公使拉克洛蘇爾先生是最殷勤的人之一。他的愛一定十分強烈,因為三十年後,我看見他在談到我母親時仍然情意纏綿。我母親很看重貞操,不為人所惑。她真情地愛著自己的丈夫,催促他趕緊回來:他拋下一切,返回家來了。我便是父親歸來後結下的不幸之果。十個月後,我出世了,先天不足,病病歪歪的;母親因生我而死,所以我的出生是我所有不幸中的第一個不幸。
我不知道父親是如何忍受失去我母親的痛楚的,但我知道他的悲痛始終沒有得到撫慰。他認為在我身上重又看到了母親,但又不能忘記是我奪去了她的生命。每當他親我的時候,我總感到在他的歎息、他的抽搐的摟抱之中,有一絲苦澀的遺憾交織在他的撫愛裏。因此,他的撫愛就更加溫馨。當他跟我說:“讓-雅克,咱們來聊聊你母親吧。”我便回答他說:“好啊!我們要大哭一場了。”我這麽一說,他便老淚縱橫了。“唉!”他唉聲歎氣道,“把她還給我吧,撫平我失去她的痛楚吧,填滿她在我心靈中留下的空缺吧。如果你隻是我的兒子,我會這麽愛你嗎?”母親謝世四十年後,父親嘴裏念叨著我母親的名字,心裏深藏著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繼母懷中死去。
這就是我的生身父母。在上蒼賦予他們的所有品德中,唯一留給我的就是一顆溫柔的心,這顆溫柔的心鑄就了他倆的幸福,但卻造成了我一生中的所有不幸。
我生下來的時候幾乎快要死了,大家對我能活下來已不抱希望。我隨身帶來了一種病根,隨著年歲的增長而加重,現在,這個病根雖時有緩解,但接著又使我更加疼痛難忍。我的一位姑姑()1是個可愛而聰慧的姑娘,對我極盡關懷照料,救了我的命。在我寫這事的時候,她還健在,已八十高齡,還在照料我那位比她小卻因酗酒而健康不佳的姑父。親愛的姑姑,我原諒您使我活了下來,但我很難受,不能在您晚年時報答您在我出世時所給予我的悉心照料。我的那位老奶媽雅克琳也依然健在,身體硬朗,腰板結實。在我出世時,讓我睜開眼的手,將在我死去時為我合上眼睛。
我在想到之前便有所感覺:這是人類的共同命運。對此我比別人感覺要深。我不知道我五六歲前的事,不知道我是怎麽學會認字的,我隻記得最初讀的那些書及其對我的影響:我對自己不間斷的了解便是從此時開始的。我母親留下了一些小說,我和父親晚飯之後便開始閱讀它們。起先,隻是為了讓我練習讀一些有趣的書,但很快,興趣便十分強烈,我和父親便輪流不停地讀,通宵達旦,一直到讀完結尾為止。有時候,父親清晨聽見燕子啁啾,便難為情地說:“咱們去睡吧,我比你還要像個孩子。”
很快,我便通過這種危險的方法不僅掌握了一種極強的閱讀和理解能力,而且還有了我這種年齡的孩子對激情的一種獨一無二的悟性。我對具體事尚無任何概念,但已懂得了所有的感情。我對什麽都不理解,卻全都感受到了。我連續不斷地感受到的這些亂糟糟的感情,絲毫沒有損害我尚沒有的理性,反而為我造就了另一種類型的理智,使我對待人生有了一些奇特而浪漫的想法,日後的經驗和反省都沒能夠很好地治愈它們。
一七一九年夏天,小說讀完了。冬天,我們就又幹別的了。我母親的藏書都讀過了,我們便把外公留給我們的書拿來讀。很巧,裏麵有一些好書。這並不奇怪,這原是一位誠實而博學的牧師的珍藏,因為這是時尚使然,而且他還是一位頗有見地且很風趣的人。勒絮厄爾的《宗教與帝國史》、博絮埃()1的《世界通史》、普魯塔克的《名人傳》、納尼的《威尼斯史》、奧維德()2的《變形記》、拉布呂耶爾的著作、豐特奈爾的《宇宙萬象》和《死者對話錄》,以及莫裏哀的幾部著作,都給搬到父親的工作間裏來了。我每天便在他幹活兒時,念給他聽。我對這些書有了一種少有的、也許是我這個年歲的孩子所絕無僅有的興趣。我特別喜愛普魯塔克。我饒有興味地一遍又一遍地讀他的書,這稍微減少了我對小說的鍾情。很快我便喜歡上了阿格西拉斯、布魯圖斯、阿裏斯蒂德()3,勝過對歐隆達特、阿泰門和攸巴()4的喜愛。這些有趣的書以及我們父子倆就這些書的談論鑄就了我那種自由的共和思想,那種不屈服的高傲性格,不願意受到桎梏和奴役,使得我一生之中,在這種性格受到壓抑之時,便痛苦萬狀。我朝思暮想著羅馬和雅典,可以說是生活在其偉人們之中,但我生來就是一個共和國的公民,是一位對祖國的愛高於一切的父親的兒子,我以父親為榜樣,也對祖國充滿了激情。我自以為成了希臘人或羅馬人。我變成我在讀其生平的那些人物了:他們的忠貞不渝、英勇不屈深深地打動了我,使我目光炯炯,聲音洪亮。有一天,我在飯桌上敘述塞沃拉()5的英雄壯舉時,為了表演逼真,我離開餐桌,把手放在火盆上,大家見了全都嚇壞了。
我有個哥哥,大我七歲。他跟著父親學手藝。大家對我極其偏愛,對他便有所冷落。我對此並不滿意。這種冷落對他的成長產生了影響。他甚至還沒到成為一個真正放蕩不羈的人的年歲,便已放浪形骸了。他後來被送到別人家去當學徒,但像在自己家裏一樣,經常偷偷溜出去。我幾乎總也見不著他,簡直可以說幾乎不認識他。但我仍然真心地愛著他,而且他也像一個放蕩之人能夠愛點什麽似的喜歡我。我記得有一次,父親凶狠粗暴地揍他時,我趕緊夾在他倆中間,緊緊地抱住我哥哥。我就這樣用身子護住他,替他挨了不少的打。由於我總這麽護他,父親終於住手了,也許因為我哭喊的關係,或者是父親害怕反而讓我挨打。最後,哥哥越變越壞,幹脆逃得無影無蹤。過了一段時間,大家才知道他到了德國。他一封信都沒寫回來過。自此之後,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就這樣,我便成獨子了。
如果說可憐的哥哥受人冷落的話,他的弟弟我可並非如此,王家的孩子們也不會比我小時候所受到的關懷更加深切,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把我當成了寶貝,而且更加難得的是,我始終被疼愛著,但卻並不是被嬌慣溺愛。在我離開家庭之前,家裏人從來沒讓我單獨與其他孩子一起跑上街去過,從來沒有要壓製或滿足任何那些古怪的脾性,大家把這些脾性歸之於天生的,但它們完全是教育的結果。我有我這麽大孩子的缺點:我話多,貪饞,有時候還說假話。我可能會偷吃水果、糖果、零食,但我從不存心坑人毀物,給人添亂,折磨可憐的小動物。不過,我記得有一次,我曾趁我們的一位鄰居克洛太太去聽布道時,在她家的鍋裏撒過尿。說實在的,一想起這事,我仍覺得開心,因為克洛太太雖說是個老好人,但實在是我一生中所見過的最愛嘮叨的老太太。這就是我幼時的種種壞事的簡短而真切的故事。
我所見到的都是些善良的榜樣,我身邊盡是些最好的人,可我是怎麽變壞了的呢?父親、姑姑、奶媽、親戚、朋友、鄰居等,我身邊的所有人,並非一味地遷就我,但都喜歡我,而且,我也愛他們。我的任性很少受到激發或阻遏,以致我都想不起自己有過什麽任性行為。我可以發誓,在我受老師管束之前,我都不知道何為奇思異想。我除了在父親身邊看書寫字而外,除了奶媽帶我去玩之外,我總是同姑姑在一起,坐在或站在她的身邊,看她刺繡,聽她唱歌,心裏挺高興。她的開朗、她的和善、她那姣好的容貌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以至於至今她的音容笑貌、姿態舉止仍浮現在我的眼前。她的那些溫馨的話語仍縈繞在我的耳邊。我甚至還記得她的穿著打扮,還記得她趕時髦,兩鬢留有兩個小黑發卷。
我深信,我很久以後才培養起來的對音是激情,應歸功於她。姑姑會唱許許多多美妙的小調和歌曲,唱起來委婉動聽。這位好姑娘心寧氣靜,為她自己及周圍的人驅除了悵惘和憂傷。她的歌聲對我的吸引力極大,以至於不僅她的許多首歌始終留存在我的記憶之中,而且,即使今天我已記憶不佳,那些自孩童時起已完全忘卻的歌曲,隨著我的年邁,以一種我無以言表的嫵媚,又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誰會相信,我這麽一個飽經風霜苦痛的老糊塗,有時竟然會像個孩子似的,用已經微弱、顫抖的聲音,一邊哼唱這些小調,一邊啜泣呢?特別是其中的一首歌的曲調,我還完全記得,但後半段的詞兒,我怎麽想也想不起來了,盡管對那韻律還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下麵是歌的開頭以及我還能記起的餘下部分:
我不敢,狄西,
到小榆樹下,
去聽你吹蘆笛;
因為在我們村裏,
大家已經在議論我們。
……
……一個牧童
……一往情深
……毫不足慮,
是玫瑰總要帶刺兒的。
我在尋思,我的心為什麽對這首歌情有獨鍾:這是我實在弄不明白的一種心靈感應。每當我唱這首歌時,總不免潸然淚下,時斷時續。我一再地想給巴黎去信,打聽餘下的歌詞,如果真的有人能記全這首歌的話。我卻幾乎深信,如果我確知除我可憐的蘇珊姑姑而外,別的人也曾唱過這首歌的話,我那回味它的樂趣便要失去不少。
這就是我涉足人世時最初的情感:那顆既那麽高傲又那麽溫柔的心,那種女性的但卻難以馴服的性格,就這樣開始在我身上形成或顯現出來了;這種性格始終遊移在懦弱和勇敢之間,遊移在柔弱和剛毅之間,最後,使我自身矛盾重重,使得我節製和享受、快樂和審慎全都沒能獲得。
這種教育被一次意外的事情打斷了,這事的後果影響了我以後的一生。我父親同一個名叫戈蒂埃的先生發生爭吵;後者是法國的一名上尉,與議會的人沾親帶故。這個戈蒂埃是既無禮又膽怯之輩,他的鼻子出血了,為了報複,他指控我父親在城裏持劍逞凶。被判入獄的父親堅決要求根據法律,讓指控者與他一同蹲監獄。父親因為要求未能允準,寧可離開日內瓦,一輩子流落他鄉,也不願在他覺得有損於榮譽和自由的問題上讓步。
我舅舅貝爾納當了我的監護人,他當時在日內瓦防禦工程工作。他的大女兒死了,但他還有個兒子()1,與我同年。我倆一起被送到博賽,在朗貝爾西埃牧師家寄宿,學習拉丁文,學習人們冠之以教育美名的一切煩瑣雜亂的東西。
在鄉村待了兩年,我那羅馬人的粗暴性格有所收斂,恢複了童稚。在日內瓦,無人逼迫我,我卻喜歡看書學習。那幾乎是我唯一的樂趣。而在博賽,我不愛做功課,反而喜歡使人得以放鬆的遊戲。鄉村對我來說特別新鮮,我不能不盡情享受,樂此不疲。我對鄉村產生了一種極其強烈的愛,這種愛永遠也不能撲滅。在我此後的歲月中,每當我想起在那兒度過的幸福時刻時,我便對在鄉村的逗留及其樂趣感到留戀,直到我重又回到那裏去為止。朗貝爾西埃先生是一位極其通情達理的人,他既不忽略對我們的教育,又不用過多的作業來壓我們。盡管我憎惡受人管束,但每每回想起以往學習的情景時,我從未感到過厭惡,而且,誠然,我並沒從他那兒學到很多東西,但是,我並沒花多大工夫便學會了我所學的東西,而且絲毫沒忘,這足以證明他的善於教學。
這種鄉村生活的質樸給了我一個無價之寶,使我敞開心扉尋求友誼。此前,我隻有一些高貴但卻是想象的情感。共同生活在一種平和的氛圍中的習慣,使我與表哥貝爾納情投意合。不久,我對他便產生了遠勝於對我哥哥的感情,而且從未磨滅。他是一個身材修長、纖細瘦削的小夥子,性情之溫柔一如其身體的孱弱,而且,並不因為自己是我監護人之子,在家中受人偏愛,便任性撒嬌。我倆的功課、消遣、愛好都相同;我們都沒有朋友;我們年歲相同;雙方都需要有個伴兒;我倆若是分開,可以說都承受不起。盡管我倆很少有機會表達我們的難舍難分,但我們從未想到過可能終有一別。我倆都心慈麵善,隻要別人不強逼,我們總是乖巧聽話的。我倆在一切事情上都意見一致。如果由於管我們的人的偏愛,他在他們的眼裏高我一籌的話,私下裏,我便占一次他的上風,雙方擺平。課上,當他背不上來時,我便給他提詞兒;當我做完作業時,我便幫著他做,而在遊戲時,我的興趣比他濃,總是我帶著他玩。總之,我倆的性格如此協調一致,維係著我倆的友誼如此真誠,以至於在我們幾乎形影不離的五年多中,不管是在博賽還是在日內瓦,我承認,我們是打過架,但從未要人勸解,我們每次爭吵從未超過一刻鍾,雙方都從未告過對方的狀。盡管有人會認為這都是小孩子的事,但從中卻產生了一個榜樣,這也許是自從有孩子時起便獨一無二的。
我在博賽的生活方式對我極其合適,如果能待得更長些,我的性格就徹底形成了。這種生活方式的基調是溫柔、親切、恬靜的情感。我認為世上沒有誰生來就比我的虛榮心要小。我常因為衝動而心高氣傲,但隨即便重又萎靡頹喪。我最強烈的願望是受到接近我的所有人的喜愛。我很溫柔,我表哥也一樣,連管教我們的人也都如此。在整整兩年裏,我既沒看見也沒受到過粗暴的對待。一切都在我心中培育了受之自然的稟性。看見大家對我和一切事情都很滿意,我真是快活極了。我總也忘不了,在教堂裏回答教理問答時,當我一時語塞,朗貝爾西埃小姐麵露焦急不安時,我真是無地自容。就此一點已比我當眾出醜更使我難受不已的了,但卻讓我極其感動,因為,盡管我對讚揚很少動心,但我對羞愧始終是十分敏感的,而且,我可以在此說一句,我並不怕受到朗貝爾西埃小姐的嗬斥,反倒是擔心讓她痛苦難受。
不過,必要時,她同她哥哥一樣,也是很嚴厲的。然而,由於這種嚴厲幾乎總是事出有因的,而且從不過分,所以我雖挺難過,但卻心悅誠服。我若是討人嫌比我受罰還要讓我難受,而且難看的臉色比受到體罰更使我痛苦不堪。更明確地解釋是挺難堪的,但卻必須這麽做。如果大家更清楚地看到總是不加區別地,而且常常是心直口快地對待年輕人的那種方法的長遠後果,那就改變一下對待他們的方法吧!人們可以從一個既普遍又有害的例子中吸取的巨大教益使我決心把這事和盤托出。
由於朗貝爾西埃小姐對我們有著一種母愛,對我們也就有了權威,有時當我們有了過錯,竟至對我們像對子女似的進行處罰。她總威脅要處罰我們,而這種對我來說挺新鮮的威脅比處罰本身更加可怕,但真的處罰過後,我反倒覺得沒有先前那麽害怕了,而且,更加滑稽的是,這一處罰使我更加熱愛處罰我的人。是我對她的全部真摯的愛以及我全部的善良天性阻止了我再犯應該受到同樣處罰的過錯,因為我感到在疼痛之中,甚至在羞慚之中,夾雜著一種快感,使我更加盼望而不是害怕今後再挨她的玉手的責打。的確,這其中想必是夾帶著某種性早熟的緣故,所以她哥哥的責罰我覺得就一點也不帶勁兒了。不過,由於他的脾氣好,所以他打我也沒什麽可怕的,而且,如果說我約束自己,免遭處罰的話,那完全是出於害怕傷了朗貝爾西埃小姐的心。因為這就是親切,甚至是肉欲產生的親切,在我身上所具有的威力,而這種親切始終在我心中支配著我的肉欲。
這個我既避之又不怕的過錯又重犯了,但錯不在我,也就是說,我並非故意的,但我可以說我心安理得地利用了它。不過,這第二次處罰也是最後的一次了,因為朗貝爾西埃小姐想必看出一點這處罰並未達到目的的苗頭,便宣稱她不再責罰我了,因為這樣做太累人。在這之前,我們一直是睡在她屋裏的,甚至冬天有時還睡在她的床上。兩天之後,我們被弄到另一間房裏去睡了。從此,我有幸——我真不想要這種榮幸——被她當成大孩子看待了。
誰會料到,一位三十歲的女子用手責打一個八歲孩子的這種處罰竟然違背常理地決定了我今後一生的興味、欲念、激情及我這個人呢?在我的肉欲被激發的同時,我的欲念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以至於我的肉欲隻局限於我曾感受過的,根本不想再另有所尋了。我雖有著一腔幾乎與生俱來的肉欲的熱血,但直到最冷淡、最遲滯的氣質發育的年齡之前,我都潔身自好,一塵不染。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何故竟憂心忡忡,用熾烈的目光貪婪地盯著漂亮女人,我老是回想起她們來,但隻不過是為了使之按我的方式浮泛起來,變成一個個的朗貝爾西埃小姐。
甚至到了婚娶年齡,這種始終揮之不去的,甚至達到墮落、瘋狂的奇怪癖好也沒有使我失去似乎本該失去的美德。如果有什麽淳樸純潔的教育的話,那我接受的就是這種教育。我的三個姑姑不僅是標準的賢惠女人,而且有著女人們早就不再有的一種端莊矜持。我父親是個好玩找樂的人,但他是個老式的殷勤男人,即使在他最喜愛的女人們麵前,也從不說些讓大姑娘臉紅的話語:沒有誰家比在我們家裏,在我麵前,更尊重孩子的了。我發現朗貝爾西埃先生家裏也是同樣情形,甚至有一個很好的女傭,就因為在我們麵前說了一句有點粗俗的話便被辭掉了。直到我成了個大孩子,我不僅對男女間的事毫無概念,而且這種模糊的思想在我腦子裏從來就隻是以一種醜惡、惡心的形象出現的。我對妓女有一種恐懼,從未去除。每當我看見一個浪蕩子,我總是鄙夷不屑,甚至感到可怕,因為,有一天,我從一條低窪小路去小薩柯內村時,看到兩旁有一些土穴,人家告訴我說那些人就在裏麵亂搞,從此,我便對淫蕩厭惡透頂。一想到他們,以前野狗交配時的情景總要浮現在眼前,我便惡心得不行。
這些教育的偏見,本身就會延遲一種易惑氣質的最初的迸發,而如我所說,肉欲的初露端倪在我身上所引起的遏製也對它們有所促進。
我盡管血在不合適地沸騰,但隻能想象我曾有過的感受,所以隻會把自己的欲念寄托於我已知的那種肉感,從未想到過去嚐試別人告訴我的那種我深惡痛絕的快感,而這種快感與那種肉感極其相近,我卻毫無覺察。在我愚蠢的奇思異想之中,在我的色眯眯之中,在它們有時使我幹出的怪誕的行徑之中,我腦子裏常在求助異性的幫助,但我從未想到過除了我渴求的那種用途而外,異性還會有其他功用。
因此,我不僅就這樣帶著一種很強烈、很色眯、很早熟的氣質度過了青春期(除了朗貝爾西埃小姐非常無辜地使我感到的肉欲而外,我不知道還有其他什麽快感),而且,當我隨著年歲的增長,終於長大成人的時候,仍舊是原本要毀了我的東西保住了我。我原先童稚的那種興味,非但沒有喪失,反而與另一種興趣緊密相連,以致無法從我感官燃起的欲念中把它剔除。這種瘋狂,加上我天生膽怯,總使我很少敢於在女人們麵前造次。因為不敢吐露心扉,或不能為所欲為,另一種享受隻不過是我那種享受的最後終結,我的那種享受是不能被渴求它的男人所搶奪,也不能為可以給予的女子所猜到的。我一輩子就這樣渴求著最心愛的女人,但在她們麵前又不敢聲張。我雖說是不敢表明心扉,但至少可以想象我所知的男女間的事,以求自娛。跪在一位凶悍情婦麵前,對她唯命是從,求她原諒寬恕,對我來說都是一些很溫馨的享受。而且,我那活躍的想象越是使我熱血沸騰,我便越是一副木訥情人的模樣。可想而知,這種戀愛方式不會立竿見影的,但對被愛上的女方的貞潔是毫無危險的。因此,我實效甚微,但通過我的方法,也就是說,通過想象,我畢竟大大地享受了。這就是我的肉欲與我膽怯的性格和浪漫的精神配合一致,如何通過同樣的興味,為我保住了一些純淨的感情和誠摯的品德。這些興味如果稍有不慎,也許本會把我推向最粗暴的淫欲之中的。
我在懺悔的黑暗而又滿是汙泥的迷宮中邁出了最艱難的第一步。最難啟齒的並不是那些罪惡的事,而是那些既可笑又可恥的事。從現在起,我可以對自己充滿信心了:在我剛才敢於說出那一切之後,什麽也不能再阻止我了。大家可以看出,對這種坦白我得付出多大代價,在我的整個一生之中,麵對我愛得發狂的女人,我情急不已,我眼不能見,耳不能聞,神不守舍,渾身抽搐,可又不敢造次,去向她們表露心跡,也從來沒有趁最親密熟識之機,向她們乞求我所需要的唯一寵幸。這種事隻是在我童年時有過一次,是與一個同我年歲相仿的女孩子,而且那還是她主動提出來的。
在如此這般地追溯我敏感心路最初的痕跡時,我發現了一些因素,它們有時好像格格不入,但又常常聚集在一起,有力地產生一種相同而又簡單的效應;而且我還發現了另一些因素,它們表麵上看是相同的,卻在某些情況的作用之下,形成了極其不同的組合,人們永遠想象不出它們之間會有任何聯係。譬如,誰會料到我靈魂中最強有力的力量之中,有一股會是在奢華和脆弱流入我的血液的同一源泉中孕育的呢?我剛才說的並沒有離題,大家將從中得出一種完全不同的印象。
有一天,我在緊挨著廚房的房間裏獨自做功課。女傭把朗貝爾西埃小姐的梳子放在鐵板上烤。當她回來取的時候,其中有一把一邊的齒全都斷了。這是誰弄壞的?除了我沒別人進過這間房間。大家便盤問我,我說我沒碰過那把梳子。朗貝爾西埃先生和朗貝爾西埃小姐聯合起來規勸我,逼迫我,嚇唬我。我死不承認。但是他們一口咬定是我幹的,我怎麽爭辯也沒有用,盡管大家頭一次見我如此膽大,竟敢撒謊。事情鬧大了,應該嚴肅處理。使壞、撒謊、死不認賬,似乎應該數罪並罰。但是,這一回卻不是朗貝爾西埃小姐來責罰我。他們給我舅舅貝爾納寫了一封信,舅舅趕來了。我可憐的表哥犯了一個也不小的錯,我倆被一塊兒處置。這一次處罰厲害極了。當人們為了以毒攻毒,要永遠割斷我的孽根的時候,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因此,他們治得我安生了好久。
他們沒能從我口中套出所需口供。我被多次盤問,弄得我慘極了,可我仍不鬆口。我寧可死,而且也決心以死相拚。武力隻好向一個“魔鬼般倔強”的孩子——他們對我的堅貞不屈就是這麽說的——讓步了。我終於逃過了這次殘酷的折磨,雖狼狽不堪,但還是勝利了。
這一經曆距今將近五十年了,今天我再也不必為這類事情遭到懲罰了。喏,我要麵對上帝聲明:我是冤枉的,我沒有弄斷梳子,連碰都沒有碰過,我沒有靠近過那塊鐵板,連想都未曾想過。大家不要問我梳子是怎麽弄壞的:我不知道,也弄不明白。我所確知的是,我是無辜的。
大家去想象一下那孩子的性格吧:在日常生活中膽怯聽話,但逼急了的時候,便激烈、傲岸、不可駕馭。那孩子素來由理性所支配,一貫受到溫柔、公正、和藹的對待,都不知道何為不公正,可卻第一次受到了正是他最愛戴、最尊敬的人的那麽可怕的處置。他的腦子該有多亂啊!他的感情亂了套了!在他的心裏,在他的腦子裏,在他整個聰明、理智的體內,天翻地覆了!我要求大家如果可能的話,想一想這一切,因為對我來說,我覺得無力分析、無力敘述當時的心境。
我尚無足夠的悟性去理解表麵現象是如何使我脫不了幹係,也無法設身處地地為別人著想。我隻是從我的角度去考慮,而我感覺到的是,我並沒犯錯,卻受到了可怕的懲罰。皮肉之苦雖然疼痛鑽心,但我並不介意,我隻感到憤怒、氣憤、失望。我表哥的情況與我差不多,大家把一個粗心的過錯當成故意的行為,對他加以處置,所以他跟我一樣怒氣衝天,可以說,與我團結一致。我倆躺在一張床上,激動地顫抖著,摟抱著,喘不過氣來。當我們的那兩顆幼小的心靈稍微平靜,可以泄憤時,我們便坐直身子,拚足全身力氣,一遍又一遍地喊:卡尼費克斯,卡尼費克斯,卡尼費克斯!()1
我在寫這事的時候,隻覺得心跳加快:當時的情景我就是活到下輩子也忘不了。這暴力和不公正的第一次感受深深地銘刻在心,以至於凡是與之相關的一切觀念都會使我如當初那樣憤懣,而且,由於我的這種感受本身已永駐不去,並完全擺脫了一切個人利害,所以,隻要看到或聽到任何不平之事,不管受害者是誰,也不管發生在何地,我便立刻火冒三丈,感同身受。當我讀到一個暴君的殘暴行徑,讀到一個邪僧惡侶的卑鄙伎倆時,我真想去親手捅死他們,萬死不辭。每當我看見一隻公雞、一頭母牛、一條狗,或其他動物欺負另一隻動物時,我常常會跑得大汗淋漓地去追趕或是用石頭砸它,就是因為它在恃強淩弱。我的這種感情可能是天性,而且我也認為這是天性使然。但是,對我第一次遭受的不公平對待的深沉回憶與我的天性交織太久、太密,不會不增強這種天性的。
我童年生活的寧靜到此結束了。從此,我不再享有一種純淨的幸福,而且,我至今仍覺得,我對童年的美好回憶就是到此為止的。我們在博賽還待了幾個月。我們在那兒宛如人們描繪的亞當一樣,仍在人間天堂,但已不再享受其歡樂了。表麵上,情況依舊,但實際上境況已大相徑庭。學生與他們的引路人之間已不再存在愛護、尊敬、親密、信任了,我們已不再把他們看作能看透我們心思的神明了。我們對於壞事已不再覺得可恥,而是更加害怕遭到揭發:我們開始藏藏掖掖,爭辯,撒謊了。我們這種年齡所具有的所有惡行壞事在腐蝕我們的天真無邪,把我們鬧著玩的事變成了醜事。在我們眼裏,連鄉村也失卻了它讓人動心的溫馨和淳樸的風情,好像變得荒蕪悲涼了,仿佛蒙上了一塊帆布,遮蓋住了它的美麗。我們不再侍弄我們的小花園,不再鋤草育花。我們不再去輕輕摳扒泥土,因發現我們撒下的種子發了芽而高興地嚷叫。我們對這種生活已失去興味,別人也討嫌我們了。我舅舅把我們領了回去,我們離開了朗貝爾西埃先生和朗貝爾西埃小姐。彼此都挺滿意,對分別並不太遺憾。
我離開博賽快三十年了,每每想起那段時日,心裏總不痛快,沒什麽值得緬懷的。然而,自從我過了中年,日漸老矣,我感到別的回憶在磨滅,唯獨那些同樣的回憶常常又浮現、深印在腦海裏,而且其美妙與深刻與日俱增。仿佛我已經感到生命在消逝,在竭力把它抓回來,重新開始。當年的細微小事我都饒有興味,就是因為它們是當年的事情。所有有關的地點、人物和時間,我全回想起來了。我看見:女傭或男仆在我房間裏忙乎;一隻燕子從窗戶飛了進來;我讀書的時候,一隻蒼蠅落在我手上。我們住的房間的一切布置我都想起來了。朗貝爾西埃先生的書房在我們右邊,牆上掛著一幅繪有曆代教皇像的版畫、一隻晴雨表、一個大日曆。他的房間背靠一座地勢很高的花園,幾棵覆盆子樹為他的窗戶遮陰,有時樹枝還伸進窗來。我很明白,讀者沒太大必要知道這一切,但我需要把這些告訴讀者。我幹嗎不敢把當年所有的逸聞趣事全都說給讀者聽!
每當我憶起那些事來,我仍舊快活得渾身發顫哩!特別是有五六件事……咱們妥協一下吧,我少說五件,單說一件,唯一的一件,但願讀者們讓我盡可能把這件事說得長一些,好讓我多快活一會兒。
如果我隻想嘩眾取寵,我可以寫朗貝爾西埃小姐露出臀部的事。她不幸在草地下方摔了一跤,把屁股整個兒露了出來,被路過的撒丁王全給看見了。但是平台上胡桃樹的事我覺得更有意思,因為朗貝爾西埃小姐摔跤我隻不過是觀眾,這一次我卻是演員。而且,老實說,我愛朗貝爾西埃小姐如吾母,也許愛得更深,摔跤本身雖然可笑,但我笑不出來,反倒怕她給摔壞了。
啊,你們,對平台上的胡桃樹的來龍去脈很好奇的讀者們,聽我說說這段可怕的悲劇吧。如果可能,切勿顫抖。
院門外,入口左邊,有一平台,午後,大家常去坐坐,但上麵沒有一點陰涼。為了讓它有點陰涼,朗貝爾西埃先生便讓人在上麵種了一棵胡桃樹。種樹時十分隆重:我們這兩個寄宿生成了樹的教父。當大家夥兒填坑時,我們便一手扶住樹,一邊唱著歡歌。為了給樹澆水,還在樹根周圍墊了個圍子。每天,我和表哥兩人成了澆水的熱心觀眾,都很自然地堅信,在平台上栽一棵樹比在突破口上插一麵旗幟更加偉大,而且我們決心獨占這份光榮,不同任何人分享。
為此,我倆去砍了一截幼柳樹插枝,栽在平台上,離令人生畏的胡桃樹約十來英尺。我們也沒忘了給我們的柳樹根部圍了一圈:困難在於如何澆灌它。因為水源較遠,大人們不讓我們跑去提水。可是,我們的柳樹又必須澆水。我們想盡一切辦法給它澆了幾天水,而且成績不俗,我們看到柳樹長了芽,有了嫩葉,我打量著葉子,深信它很快會為我們遮陽,盡管柳樹高出地麵還不足一英尺。
由於我們一心想著這棵柳樹,幹什麽都不專心,對學習也沒了心思,入癡入迷,大家不知道我們是怎麽回事,便對我們比以前管得更嚴。柳樹要斷水的致命時刻到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它渴死,難受極了。最後,我們急中生智,想出一條妙計,救了柳樹和我們一命:那就是在地下掏出一條小暗溝,把別人澆胡桃樹的水偷偷地引一部分來澆柳樹。我們起勁地幹著,但起先並不理想。因為坡度挖得不好,水一點也不流。土老往下掉,暗溝老被堵上。入口還塞滿了穢物。全都亂了套了。但我們仍矢誌不移:艱苦勞作,戰勝一切。()1我們把小暗溝和柳樹根周圍弄深一些,好讓水流進來。我們把小木箱底截成小窄板條,用其中一些一塊塊平鋪在溝底,用另一些斜置在兩側,呈一條三角形引水道。我們在入口處插一些細木頭棍棍,做成類似柵欄門或濾柵的形狀,擋住汙泥石塊,讓水流入。我們用經過很好揉捏的泥土把我們的傑作掩蓋嚴實。全部弄好之後,我們懷著希冀而又擔心的焦慮心情等待著澆水的時刻。等了好久好久之後,這一時刻終於到了。朗貝爾西埃先生也像平時一樣來看澆水。我倆待在他身後,擋住我們的柳樹。幸好,他是背朝著它的。
當第一桶水剛剛倒完,我們便看見水流到柳樹的小圍子裏了。我們一看,便忘乎所以,高興得嚷嚷起來。朗貝爾西埃先生聞聽,便扭過頭來。這可完了,因為他看著胡桃樹下的土質好,在貪婪地吸水,正在高興哩,突然發現有兩處在吸水,不覺一怔,也喊叫起來,細細一看,發現了花招,立即叫人拿了一柄十字鎬來。一鎬下去,掘飛了我們兩三塊木板,還粗門大嗓地吼道:“偷水!偷水!”他掄起鎬來,狠狠地亂刨一氣,每一鎬都擊在我們的心上。轉眼間,木條、引水溝、樹圍、柳樹,全毀了,刨了個亂七八糟。他這麽殘酷地破壞時,嘴裏沒別的話,翻來覆去嚷叫著的就一個詞兒:“偷水!偷水!偷水!”
大家會以為,這事對小建築師們來說後果不堪設想。這可是想錯了:一切到此為止。朗貝爾西埃先生沒說一句責怪我們的話,沒有對我們掛臉,而且再沒跟我們提起這事。不一會兒,我們甚至聽見他在他妹妹跟前朗聲大笑,因為朗貝爾西埃先生的笑聲老遠就能聽見。更加令人驚奇的是,最初的心疼過後,我們自己也不太難過了。我們在別處另栽了一棵樹,而且我倆常記起第一棵樹的遭遇,常裝模作樣地學著:“偷水!偷水!”這之前,每當我自以為是阿裏斯蒂德或布律蒂斯時,便有著一種了不起的感覺。這一次是我強烈的虛榮心的第一次表露。我們可以動手造一條引水溝,種一棵小樹與大樹較勁兒,這在我看來是無上的光榮。我十歲時對光榮的看法就勝過三十歲的愷撒了。
這棵胡桃樹及與之相關的小故事一直深印在我的腦海裏,或者常常浮現出來,所以,一七五四年,在我去日內瓦旅行的美好計劃中,有一項就是去博賽,再看一看我童年戲耍的地方,特別是那棵親愛的胡桃樹,那時大概有三十三年多了吧。我太忙,總是身不由己,脫不開身,騰不出時間來了卻自己的心願。看來我將永遠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但我並沒死心,我幾乎深信,一旦回到這些親切的地方,發現我那棵胡桃樹還活著的話,我將用淚水來澆灌它。
回到日內瓦,我在舅舅家待了兩三年,等著他們決定如何安排我。舅舅想讓他兒子學工程學,讓他學點製圖,也教他一點歐幾米德的《幾何學原理》。我也跟著表哥在學,而且產生了興趣,特別是對製圖。但是,大人們卻在商量著讓我當鍾表匠、教士或牧師。我很想做一個牧師,因為我覺得布道真帶勁兒。但是,母親遺產的那點收入,經我和哥哥一分,就不夠我繼續求學的了。由於我還小,還不必急著作出選擇,我便待在舅舅家等著,幾乎是在浪費時光,而且,天經地義,還不得不付出一筆數目不小的膳宿費。
舅舅同父親一樣是個好玩找樂的人,他同我父親一樣,不知道自己的責任何在,對我們很不關心。舅母是個有點像虔信派的虔誠篤信的女人,但她寧可唱聖詩,也不願管我們的教育。他們幾乎給了我們充分的自由,但我們從未放任自流。我和表哥總是形影不離,隻要兩人在一起就足夠了,並不想與同齡的淘氣包們為伍,所以沒有沾染上一絲一毫因閑散而生的放蕩習氣。我把我倆說成閑散之人甚至都是錯誤的,因為我們一輩子也沒悠悠蕩蕩過,而且,幸運的是,我倆始終喜愛的遊戲把我們一起留在家裏,不想到街上去玩。我們製作鳥籠、笛子、三羽球、鼓、小房子、玩具氣槍、彈弓等。我們好學老外公的樣兒,學做鍾表,常常弄壞他的工具。我們特別喜歡在紙上塗鴉、畫圖、著色,潤刷畫麵,糟踐顏料。日內瓦來過一位意大利江湖藝人,名叫岡巴-柯爾塔。我們去看過一次他的演出,後來就再也不願意去了。但他有一些木偶,所以我們也動手製作起來。他的木偶扮演喜劇動作,我們也為自己的木偶編排喜劇。沒有變音小哨子,我們便憋著嗓子學小醜的聲音,表演那些有趣的喜劇。我們可憐的善良家長們耐著性子在看、在聽。但是,有一天,我舅舅貝爾納在家裏讀完了一篇他自己寫得很美的講道稿之後,我們便撇下喜劇,也寫起講道稿來。我承認,這類瑣碎的事沒什麽意思,卻顯示我們的啟蒙教育本該多麽需要引導,以便像我們這樣小小年紀便幾乎自己支配時間、管束自己的孩子不致放任自流。我們很少需要找伴兒,甚至有此機會也不以為然。當我們去散步的時候,我們看到其他孩子在玩也不眼饞,甚至都沒想過要跟著一起玩。友誼充滿我倆心間,隻要我倆在一起,最簡單的遊戲都足以讓我們開心暢懷。
由於我倆形影相隨,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特別是我表哥很高,我卻很矮,兩人成了挺可笑的一對。他身材修長,小臉蛋像個幹蘋果,弱不禁風,走路乏力,引起孩子們的嘲笑。
大家用當地方言給他取了個綽號:“蠢驢”。我們一出來,就聽見大家衝我們喊“蠢驢”。表哥比我耐得住性子。我生氣了,想打架,這正是那幫小渾蛋所希望的。我打起來,但被人打了。我可憐的表哥盡量幫著我,可他體弱,一拳就被人撂倒了。這一下,我可火了。可是,盡管我沒少挨拳頭,但他們畢竟不是衝著我的,而是想打“蠢驢”。而我這麽怒不可遏反而添亂,所以我們隻有等他們上課時再出門,免得被那幫小學生哄笑追趕。
我已經是一個行俠仗義的遊俠騎士了。作為一個真正的帕拉丹()1,我隻差一位貴婦人了。我倒是有過兩位。我不時地去沃州小城尼翁看我父親。他已在那兒定居了。他很受人愛戴,連他兒子也跟著沾光。我在父親身邊那不長的逗留期間,大家都爭相邀我做客。特別是有位維爾鬆太太,對我更是撫愛有加。除此而外,她女兒還拿我當情人。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成了二十二歲姑娘的情人,究竟怎麽回事,是可想而知的了。但是所有這些工於心計的姑娘都非常喜歡把小洋娃娃這麽擺在前麵,以遮掩大洋娃娃,或者通過她們誘人的把戲來勾引大洋娃娃。可是,就我而言,看不出我和她有什麽不般配的,所以我便當了真。我把整個心,或者可以說把整個腦子全放在這事上麵了。因為我隻是腦子裏戀著她而已,盡管我愛得入癡入迷,盡管我因為激越、騷動、癲狂而做出一些令人笑得前仰後合的舉動來。
我了解兩種完全不同又非常真實的愛情,盡管它們都熾烈如火,但幾乎毫無共同之處,都跟親密的友誼大相徑庭。我整個一生遇到的就是這兩種性質迥異的愛情,而且我甚至還同時經曆過它們。因為,比方說,在我談到的那個時候,當我公開地、專橫地占有維爾鬆小姐,不允許任何男人接近她時,我還同一位小千金戈桐小姐幽會過。時間很短,但熱烈似火,她像小學老師對待小學生似的待我,僅此而已。但我覺得僅此一點實際上就是一切,就是最大的幸福。我已經感到秘密的可貴,盡管我隻是作為孩子去對待它。但當我發覺維爾鬆小姐對我的關懷隻是為了掩人耳目時,我便以牙還牙了,這她可沒有料到。但非常遺憾,我的秘密被發現了,或者說,我那位小學女老師沒有像我那樣保守住秘密,因為我們很快便被分開了,而且,不久之後,當我回日內瓦路過庫當斯的時候,一些小姑娘還衝我悄悄喊:“戈桐、盧梭,兩相好。”
這位戈桐小姐確實是個特別的人。她不漂亮,臉蛋卻讓人過目難忘,而且,我還經常想起她來。對於我這麽一個老瘋子來說,未免過分了些。她的身材、她的舉止,特別是她的眼睛,與她的年齡不相稱。她那小模樣既威嚴又傲氣,很適合她的角色。我倆幽會時給了我第一個印象的就是她的那副神氣。但她最為怪異的是一種難以想象的大膽和矜持的兼而有之。她可以對我為所欲為,卻不允許我同她隨隨便便。她完全把我當成小孩來對待:這使我以為,要麽她已不再是孩子了,要麽恰恰相反,她自己仍舊是個孩子,把身入險境視同兒戲。
我對這兩個人,可以說都是全心全意的,而且是那麽投入,以至於我同她倆中的任何一位在一起時,從未想過另一位。但是,她倆讓我感受到的卻毫不相同。我可以同維爾鬆小姐過一輩子而不想與她分開。但是,在我走近她時,我的喜悅是平靜的,不會衝動。人多的時候,我特別喜歡她。玩笑、挑逗甚至嫉妒,我都感到高興有趣。看見她好像冷淡那些年齡大的情敵,而對我情有獨鍾時,我便洋洋得意,神氣活現。我常痛苦難受,卻喜歡這麽痛苦。掌聲、鼓勵、笑容使我心裏發熱、勁頭十足。我侃侃而談,機智風趣;我在交際圈子裏對她愛得發狂。與她單獨在一起,我會拘謹、冷淡,也許厭煩。但是,我溫柔地關心著她。她有病,我難受,我真想用自己的健康換取她的康複,而且,請注意,我因為有親身經曆,很清楚什麽叫有病,什麽叫健康。她不在的時候,我想她念她;一見到她,她的愛撫使我的心而不是感官覺得溫馨。跟她在一起,我心底坦然;她給什麽我要什麽;然而,她若對別人也是這樣,我就會無法忍受。我像兄弟似的愛她,但又像情人似的在嫉妒她。
一旦想到戈桐小姐會像對我一樣地對待別人,我便會像暴徒、狂人、老虎一般地對待她,因為她所給予的形同恩賜,須下跪才能得到。我同維爾鬆小姐接觸時,有著一種很強烈的喜悅,然而坐懷不亂。但我隻要一看見戈桐小姐,別的什麽也看不見了,整個兒地心蕩神迷。我同前者親近而不放肆;相反,在後者麵前,即使是十分熟識了,我也既顫抖不已又騷動不安。我認為要是同她在一起待得太久,我就活不了了,心跳加劇會使我窒息而死。對於她倆,我都害怕得罪,但是我對一個更殷勤,而對另一個則更馴服。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惹惱維爾鬆小姐;然而,如果戈桐小姐命我赴湯蹈火,我認為我會在所不辭的。
我同戈桐小姐的愛情,或者說幽會,時間不長,這於她和於我都是很幸運的。盡管我同維爾鬆小姐的關係沒有這樣的危險,但經過較長的一段時間之後,也遇上了災難。這一切的結局將永遠帶有點浪漫色彩,使人感慨不已。盡管我和維爾鬆小姐交往並不過密,但也許更加依依不舍。我倆分手時總要流淚,更奇怪的是離開她之後,我就感到百無聊賴。我嘴不離她,心在想她:我的悲傷是真切、強烈的,但我認為,實際上這些英雄般的傷感並不完全是因她而生,而是以她為中心的娛樂占了很大一部分,但我並沒有發現這一點。為了減輕離愁別緒,我倆互相寫了一些情書,真叫人肝腸欲裂。我終於勝利了:她再也受不了了,便前來日內瓦看我。這一下,我便暈頭轉向了。她在的兩天裏,我如醉如狂。她走了之後,我真想跳河。我的哭喊在空中回蕩。一個星期之後,她給我寄來了一些糖果和手套。如果我當時不知道她已結婚,不知道她那次有心看望我的旅行是為了置辦婚服的話,我會覺得她的表示是極其多情的。可想而知,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士不可辱,我發誓再也不見那個無情無義的女人,認為這是對她最可怕的懲罰。可她並沒因此而死去,因為二十年之後,我去看望父親,同父親泛舟湖上的時候,我向父親打聽離我們的船不遠的一條船上的幾位婦人是誰。父親笑嘻嘻地對我說:“怎麽!你的心感覺不出來嗎?那是你往日的情人呀。那是克裏斯丹夫人,從前的維爾鬆小姐。”一聽見這個幾乎忘卻的名字,我渾身一顫。我立即讓船夫把船劃開。盡管我很可以報複一下,但我覺得不值得違背誓言,去找一位半老徐娘算二十年前的舊賬。
在家人安排我的前途之前,我少年時的大好時光就這麽無聊地浪費掉了。經過長久地商量,為了適應我的天性,家人終於作出了我真沒想到的決定,讓我到城裏法院書記官馬斯隆先生家去,跟他學習貝爾納先生所說的刀筆吏那有用的行當。我對“刀筆吏”這個稱謂反感透頂。通過不正當途徑去掙大錢,不合我高傲的稟性。我覺得幹這一行厭煩乏味,難以忍受。持續不斷,還得聽人役使,更讓我對這一行深惡痛絕。我走進事務所時的厭惡與日俱增。馬斯隆先生對我也不滿意,鄙夷不屑,老是罵我“木訥”、“愚蠢”,每天對我嘮叨說我舅舅向他保證我“這也會,那也會”,而實際上我狗屁不懂;說我舅舅答應給他送一個漂亮小夥兒來,可送來的卻是一頭蠢驢。最後,我因愚蠢而被可恥地趕出事務所。馬斯隆先生的文書們說我隻配去握銼刀。
我的誌向被如此確定之後,便被送去學徒,但不是去鍾表鋪,而是去了一個雕刻匠家。書記官的不屑極大地打掉了我的銳氣,所以這一次我乖乖地去了。我的師傅名叫迪柯曼先生,是一位脾氣暴躁的年輕人,沒用多久就把我幼時的一切光華抹掉了,把我多情而活潑的棱角磨平了,在精神上以及境況上都把我弄成了一個真正的小學徒。我的拉丁文、古典文化、曆史,全都被長久地忘卻了。我甚至都記不得世界上有過羅馬人。我父親,當我去看望他的時候,認不出我是他的心肝寶貝了。對於婦女們來說,我已不再是那個風流的讓-雅克了。我自己都清楚地感覺到朗貝爾西埃先生和朗貝爾西埃小姐見到我也認不出他們的學生來了,以致我無顏麵對他倆,而且自那以後,我也沒再見過他們。最卑鄙的興趣、最下流的惡習代替了我的那些可愛的娛樂,使我把它們忘得一幹二淨。盡管我受過最好的教育,但我一定是有一種極大的墮落的傾向,因為這一切變得如此之快,毫不費力,就連非常早熟的愷撒也望塵莫及。
這行當本身我並不討厭:我特別喜歡繪圖;擺弄雕刻刀也挺有意思;而且,由於雕刻匠與鍾表匠相比,屬雕蟲小技,所以我希望達到盡善盡美。如果不是師傅的粗暴以及束縛太多,使我對這活兒感到厭惡的話,我也許是會心想事成的。我背著他偷偷幹些同樣性質的私活,因為沒有約束,幹起來很有趣。我雕刻一些騎士勳章,和夥伴們一起佩戴。師傅發現我沒正經幹活,給了我一頓拳腳,說我在練習造假幣,因為我們的勳章上有共和國的徽記。我可以發誓,我壓根兒就沒想到過造假幣,就連真鈔我也知之不詳。我對羅馬阿斯()1是怎麽製造的都要比我國的三蘇()2分幣的造法知道得更清楚。
師傅的專橫終於使我對本會喜歡的工作難以忍受了,而且還使我染上了一些我所痛恨的惡習,如說謊、偷懶、偷竊。對這段時期我身上發生的變化的回憶比什麽都使我更清楚地懂得了依靠父母與受人奴役的區別。我生性膽怯靦腆,我可以有任何缺點,但不會厚顏無恥。我以前所享受的正當的自由,隻不過是程度上有所減少,現在卻終於喪失殆盡。我在父親那兒無所顧忌,在朗貝爾西埃先生家自由自在,在舅舅家謹慎小心。到了師傅家裏,我變得戰戰兢兢的,從此,我便成了一個毀了的孩子。同大人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習慣了一視同仁的生活方式,習慣了想玩什麽就玩什麽,習慣了好菜好飯總有我一份,習慣了想要什麽要什麽,想說什麽說什麽。大家想一想,在師傅家,我該變成怎麽樣的一個人了:我有話不敢說,飯沒吃完就得下桌;沒事就得立刻到外麵去;整天幹活,隻能看著別人玩,就是沒有自己的份兒,看見師傅及夥計們自由自在,更增加了受役使的重負;爭論中,即使我最清楚的事我也不敢插嘴;總之,我看到什麽心裏就想要什麽,唯一的原因就是我被剝奪了一切。永別了,安逸、愉快以及從前使我犯了錯而常常躲過懲罰的機靈活兒。有件事,我一想起來便忍俊不禁:有一天晚上,在父親那兒,因為淘氣,我被罰不許吃晚飯就去睡覺,當我拿著一小塊麵包走過廚房時,我看見並聞到鐵釺上的烤肉香。大家都圍著爐子,我得向大家道聲晚安。向眾人道過晚安之後,我瞟了烤肉一眼:色香味俱全。我忍不住向烤肉鞠了一躬,可憐巴巴地對它說:“永別了,烤肉。”這句天真無邪的俏皮話好像非常有趣,所以大家便讓我留下一塊兒吃晚飯了。也許,這句俏皮話在師傅家裏也能產生同樣效果,可我肯定是想不起來的,或者想起來也不敢說出來。
我就這樣學會了暗自貪婪、隱瞞、遮掩、撒謊,最後還學會了偷竊。在這之前,我從未動過偷竊的腦子,可從此就怎麽也改不掉了。貪婪垂涎而又無能為力必然導致這一步。這就是為什麽每個仆人都是小偷騙子,而每個學徒為什麽也該如此。不過,在平等和寧靜的氛圍中,看到什麽有什麽的話,學徒們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是會丟掉這種可恥的癖好的。我沒有這樣的有利條件,所以沒能從中得到同樣的好處。
幾乎總是一些好的情感因沒有正確引導才使得孩子們向邪惡邁出了第一步。盡管一無所有,還不斷受到誘惑,我還是在師傅家待了一年多而沒敢偷拿什麽,連吃的東西都沒偷過。我第一次偷竊是出於好心好意,卻給後幾次並無這麽可稱道的目的的偷竊打開了大門。
我師傅家有一個夥計,名叫韋拉先生。他家就住隔壁,稍遠處有一個園子,種著一些長得很好的蘆筍。韋拉先生手頭不寬裕,想偷他母親的蘆筍賣個時鮮,美餐幾頓。由於他不想親自出頭,而且還笨手笨腳的,便挑中我去幹。他先花言巧語了一番,把我弄糊塗了,看不出他的目的,然後,好像突然來了個主意,讓我去幹。我不幹,可他非要我幹。我聽不得好話,便同意了。我每天早上把長得最好的蘆筍割下來,送到莫拉爾集市上去賣。有個老太婆看出我是剛偷來的,挑明了要賤價買我的。我害怕了,隻好任她殺價。我把錢給了韋拉先生。他立即去美餐一頓。錢是我提供的,吃飯的是他和另一個夥計。因為對我來說,有點殘羹就很滿足了,不會同他們去大吃大喝。
這種小花招我耍了好幾天,並沒有想到要去偷小偷一把,從韋拉先生的蘆筍收入中弄點彩頭。我忠貞不貳地耍弄這個鬼花招,唯一的動機就是去討讓我這麽幹的人的歡喜。然而,要是我被人發現,我得挨多少打,多少罵,會受到多大的虐待,而那渾蛋會反咬我一口,他的話有人信,我卻因膽敢亂咬他人而加倍受到懲罰,因為他是夥計而我隻是學徒!有罪的強者溜了,倒黴的是無辜的弱者,凡事皆這麽個理兒。
就這樣,我明白了偷竊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可怕,而且我立即把我的技能很好地付諸實行,以致凡是我想要的東西,我隻要夠得著,就跑不了了。我在師傅家吃得並不算太差,之所以耐不住克儉,是因為看見師傅並不能以身作則。當端上最誘人的食物時,師傅總是把年輕人打發走,我覺得這樣做很容易讓他們既饞又貪。我很快便兩者兼而有之了。我通常是如願以償的,有時被人發現,就得吃些苦頭。
有一件事讓我想起來仍舊又害怕又好笑,那是因為偷蘋果,可把我給害苦了。蘋果放在食品貯藏室的頂裏邊,有一扇很高的軟百葉窗可從廚房透過光亮。有一天,家裏就我一人,我便爬上麵包箱,想看看赫斯珀裏得斯花園()1裏那我無法靠近的金貴水果。我把鐵扡——因為我師傅喜歡打獵——接上。我戳了好幾次也沒戳著。最後,我喜滋滋地感覺到戳著一個蘋果了。我慢慢地往回收;蘋果已經碰著軟百葉窗了,我正準備伸手去拿。真急死人了!蘋果太大,沒法從窗格中拿出來。我真的是絞盡了腦汁,非要把它拿出來!必須找些東西把鐵扡固定住,還要找一柄比較長的刀把蘋果切開,另外,還需要一根板條托住蘋果。我費了不少的勁兒和時間,終於可以切蘋果了,希望隨後把兩片蘋果拿到手。但是,剛剛切好,兩片蘋果便又都掉下去了。好心的讀者,分擔一下我的苦惱吧。
我並沒氣餒,但卻浪費了許多時間。我害怕被人撞見;我想好了一條妙計,準備第二天施行,便像沒事人似的重新開始幹起活來,忘了食品貯藏室裏還留有兩個會壞事的罪證。
第二天,我又找了個好機會,再作一次嚐試。我爬上麵包箱,伸出鐵扡,對準蘋果,正準備戳哩……真糟糕,“凶龍”沒有打盹兒;突然間,食品貯藏室的門開了:師傅從裏麵出來,抱著雙臂,看著我說:“好大的膽兒!”……我的手現在還在發顫,都握不住筆了。
由於老挨打,我很快便不以為然了;最後,我覺得挨打是對偷竊的一種補償,讓我有權繼續偷。我非但沒有把眼睛往後看,想想受懲罰的情形,反而在往前看,想著如何報複。我認為,拿我當小偷處治,就是允許我當小偷。我覺得偷竊與挨打是相輔相成的,從而可以說是構成一種交易,我在完成這種交易中我的那一份時,就讓我師傅去幹他的那一份。這麽一想,我去偷時就比以前要心安理得了。我在琢磨:最後會怎麽樣呢?我會挨打。隨它去吧:我生來就是挨打的。
我喜歡吃,但並不饞;我喜歡女色,但不淫蕩。我其他的欲念太多,對這兩種欲念便淡漠一些。隻有當心裏空落落時,我才想到解饞:而我一生之中,很少發生這樣的情況,所以我沒什麽時間去想美味佳肴。這就是為什麽我沒有老是隻想到偷東西吃,而是對一切吸引我的東西我全都偷。如果說我沒有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小偷,那是因為錢對我的誘惑並不太大。在作坊裏,我師傅另有一個單間,門老鎖著。我找到了法子把門打開,然後再關好,不露痕跡。我在裏麵動用師傅的好工具、好圖案、印模等一切我所羨慕而他又不讓我用的東西。實際上,這算不上是偷,因為我是拿來為師傅幹活用的,但由於可以隨意使用這些玩意兒,我欣喜若狂,我以為把師傅的技術和產品一塊兒偷了過來。再說,在一些小盒子裏,還有一些碎金塊、碎銀塊、小首飾、貴重物品和零錢。當我口袋裏裝上四五個蘇時,就神氣得不得了。不過,我根本沒有去動這些東西,連貪婪地瞟上一眼都沒想。我看見它們的時候,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喜悅。我深信,這種對盜竊錢財及其後果的恐懼大部分源自教育。這中間夾雜著羞恥、坐監、懲罰、絞架的潛在念頭,使我若是見財起意,便不寒而栗。而我覺得我的那些伎倆隻不過是淘氣而已,而且也確實是如此。這麽幹頂多挨師傅一頓打,對此我早有心理準備了。
不過,我再說一遍,我並沒有太貪婪,所以沒必要洗手不幹;我並不覺得有什麽需要鬥爭的。單單一張好畫紙就比可買一令紙的錢對我的誘惑力更大。這種怪癖源自我的獨特的性格中的一種,對我的行為影響頗深,有必要闡述一番。
我有一些十分熾烈的激情,每當它們騷動不安時,我便難以駕馭:克製、尊重、膽怯、規矩全都拋諸腦後了;我成了一個厚顏無恥、放肆無禮、粗野撒潑、桀驁不馴之徒;羞恥阻擋不住我,危險嚇唬不了我。除了我一心念著的那唯一的東西而外,世間萬物對我來說一文不值。但這一切隻是瞬間的事,我隨後便陷入頹喪絕望之中。平靜的時候,我懶散、膽怯得要命:我什麽都怕,什麽都討厭;一隻蒼蠅飛過能嚇我一大跳;我懶得說話,懶得動彈;恐懼和羞恥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真想躲到沒人看得見的地方去。非行動不可的話,我不知該如何做;非說不可的話,我不知該說些什麽;有人看我的話,我便局促不安。當我激情滿懷時,我有時會找到要說的話,但是,在日常談話時,我腦子閉塞,找不到任何的話說。我覺得日常的談話簡直難以忍受,唯一的原因就是沒話找話。
加之,我的那些占主導的欲念沒有一個是牽涉到可以購買的東西的。我隻需要純潔的樂趣,而金錢會使樂趣全都毒化。譬如,我喜歡美味佳肴,但是,我不能忍受高朋滿座的拘束,也不能忍受小酒館的烏煙瘴氣,所以隻能與一位好友消受。因為我不能一人獨飲,那樣腦子會想到別的事情上去的,也就沒了吃的樂趣。如果我心血來潮想女人了,我那顆激動的心讓我更渴望的是愛情。我覺得賣笑女子失卻了她們的魅力,我甚至懷疑我會消受她們。我對於我力所能及的享樂都是如此。如果它們需要金錢購得,我便覺得平淡乏味。我所喜愛的隻是那些東西,它們不屬於任何人,而隻屬於能善辨其味的第一個人。
我從未覺得金錢是一件像人們覺得的那樣寶貴的東西。而且,我甚至從來也沒覺得它是萬能的。金錢本身毫無用處,必須變換它才能享受它;必須購買,討價還價,常常受騙,花了大價,並不如意。我要的是一件優質的東西,可我斷定花錢買到的卻是一件次品。我花大價買一隻鮮蛋,卻是隻臭蛋;買一個好水果,卻是沒成熟的;找一個姑娘,卻是個爛貨。我喜歡玉液瓊漿,可是到哪兒去尋?去找酒商?不管我如何提防,也要被毒死。要是我非要得到很好的服務呢?那得多操心,多麻煩呀!得有朋友,有代理人,付傭金,寫信,來來回回,左等右盼,可最後常常還是上當受騙。我的錢帶來了多少麻煩!我對金錢的恐懼勝過我對美酒的喜愛。
在我學徒期間及以後,我千百次地想出去買點好吃的。我走近一家糕點店,看見櫃台前有幾個女人;我覺得已經看見她們在偷偷地譏諷、嘲笑我這個小饞鬼。我走過一家水果店,斜睨著漂亮的梨子,香味襲人;旁邊有兩三個年輕人看著我;有個認識我的男人待在他的店門前;我看見遠處走來一位姑娘,她是家裏的那個女傭嗎?我眼睛近視,產生許多幻覺。我把所有走過來的人都當成了熟人;我在哪兒都膽怯,總是畏縮不前。我越是羞澀,欲念越是強烈,但還是像一個饞蟲啃噬的傻瓜似的轉回家去,盡管兜裏有錢買得起,卻什麽也沒敢買。
如果我把自己或是他人用我的錢時我所感受到的尷尬、羞愧、厭惡、不適以及種種不快都記述下來,那就成了一本索然寡味的流水賬了。讀者在逐漸對我的生活有所了解的同時,將會對我的脾性有所了解,無須我贅述,也將會感覺出這一切來的。
對此有所了解之後,大家將不難懂得我的一個所謂的矛盾:對金錢的極大蔑視與幾乎利欲熏心的吝嗇兼容並蓄。對我來說,金錢是一件很不合適的東西,即使沒有,也不想得到。而當我有了它時,我長久地留著不花,因為不知道如何花才好。然而,如果有了合適稱心的機會,我會很好地花錢的,以致用得囊空如洗也沒有覺察。不過,別在我身上尋覓吝嗇人的怪癖,為了炫耀而花錢的怪癖:恰恰相反,我悄悄地花錢,而且是為了尋樂:我花錢不是為了擺譜,而是深藏不露。我深感金錢不是供我使用的,我幾乎羞於有它,更不用說花它了。一旦我有足夠的錢,像像樣樣地生活,我是不會想當守財奴的,我對此深信不疑。我將把錢全花光,而不想讓它下崽。但是,我境況不佳,總是提心吊膽的。我崇尚自由。我憎惡窘迫、苦痛、寄人籬下。隻要我兜裏有錢,我就可保獨立,就免於挖空心思去找錢。我總是害怕手頭拮據。因為害怕囊中羞澀,我愛惜錢。人們擁有的金錢是自由的工具,追逐的金錢則是奴役的工具。正因為如此,我才攥住金錢而又不貪婪金錢。
我的淡泊隻不過是懶惰而已。有錢的樂趣抵償不了斂財的繁難。我的揮霍也仍然隻是懶惰而已。當有機會痛痛快快地花錢的時候,人們也就不太管它用得是否值得了。金錢對我的誘惑沒有物品的誘惑來得大,因為在金錢和希望占有的物品之間,總有一個中介;而在物品本身及其享用之間,絕無中介。我看見物,它便在引誘我;如果我隻看到占有物的手段,那手段對我並無誘惑力。因此我做過賊,而且我現在有時還在偷竊引誘我的、我寧願去拿而不願去討的小玩意兒。但是,一生之中,無論幼時或長大之後,我不記得曾經拿過他人的一個子兒。除了有一次,那是大約十五年前的事,我偷過七利弗爾()1零十蘇。這件事值得說一下,因為其中有著一種無恥和愚蠢的十分可笑的巧合,如果不是牽涉到我而是別人的話,連我自己都很難相信的。
那是在巴黎。大約五點鍾光景,我同弗朗格伊先生在王宮花園散步。他掏出懷表看了看,對我說:“咱們去歌劇院吧。”這正合吾意,我們就去了。他買了兩張池座的票,給了我一張,拿著他自己的一張走在頭裏,我跟隨其後。他過去了。我隨他之後往裏走的時候,發現門口堵住了。我舉目望去,看見大家都站著。我斷定我會在人群中走散的,或者至少弗朗格伊先生會以為我走丟了。我走出來,拿了一張中途外出票退了錢,揚長而去。沒想到我剛到大門口,大家全坐下了。這時,弗朗格伊先生清楚地看到我沒在劇場裏邊。
這事與我的脾性相去甚遠。為了說明有時候人會產生一種恍惚,不應以其行為來判斷他們,我把這事記述下來。這並不是在偷這份錢,而是對這錢的使用的偷竊:越是說這不算偷竊,越是讓人丟人現眼。
如果我想把我學徒時從崇高的英雄主義墮落為無賴的全部曆程寫得詳詳細細,那我將永遠也寫不完。不過,雖然染上了學徒的種種惡習,但我不可能對它們完全產生興趣。我對同伴們的玩樂很討厭。當我對幹活產生極大的反感時,我便對一切感到了膩煩。這使我恢複了對失之已久的閱讀的興趣。幹活時間偷看書,這成了我的新罪過,我遭到新的懲罰。限製我讀書,更激起了我的興趣,以致很快便達到癡迷瘋狂的程度。有名的租書店女老板拉·特裏布租給我各類書籍。我好書壞書都讀,也不加挑選,讀起來都一樣的如饑似渴。我邊幹活邊讀書,出去辦事也讀,上廁所也讀,而且一讀就是好幾個小時。讀得頭昏腦漲,仍舊忘不了讀。師傅窺探我,抓住了我,把我狠揍一頓,書也收走了。有多少書被撕掉,燒毀,扔到窗外去了!拉·特裏布的店裏有多少殘缺不全的書籍啊!當我沒錢租書的時候,我便拿自己的襯衫、領帶、衣物抵賬。我每星期天那三個蘇的零花錢全都送她那兒去了。
大家會對我說:看來金錢還是不可或缺的。的確如此,不過那是當我因為讀書而別的什麽事都不能幹的時候。我全身心地沉醉在自己新的癖好之中,除去閱讀,什麽都不再幹了,也不再偷竊了。這仍然也是我的一個獨特的性格。當某種習慣成為自然的時候,一丁點兒的東西便能使我分心,改變,迷戀,最後竟入癡入迷。於是,我忘了一切,一心隻想著占據我心的新玩意兒。兜裏隻要裝了一本新書,我便急不可耐地要翻看它;剩我一人的時候,我便立刻掏出書來,也不再想到師傅的單間裏去尋摸什麽了。即使我有了耗錢的癖好,我甚至都不相信我會去偷。我腦子隻想到眼前,不去想將來的事。拉·特裏布肯賒賬:押金不多。我裝好書,其他什麽都不想了。我的錢自然而然地全到了這女人的手裏。當她催討時,我隨手拿起衣物去抵賬:沒比這更便當的了。我既不想先偷錢存著,也沒有偷錢還債的欲念。
由於爭吵、挨打、偷讀未加選擇的書籍,我的個性變得內向、孤僻了,精神開始不佳,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我因嗜書好讀而讀了一些平庸乏味之作,但幸好沒有讀到那些下流淫穢的書。倒不是拉·特裏布這個八麵玲瓏的女人有所顧忌,不租給我,而是她為了提高淫書的價碼,向我推薦時,總是神秘兮兮的,使我既厭惡又羞慚,反而沒有租來看。而且,我生性靦腆,加上機緣巧合,所以三十多歲了,也沒有對任何一本這類危險的書籍瞟過一眼。據一位上流社會的美麗貴婦說,這類書不登大雅之堂,隻能偷偷地看。
不到一年,我便把拉·特裏布小書店的書看完了。閑暇時,我便覺得百無聊賴。通過對讀書的愛好,甚至通過我讀的那些書,我改變了我無賴頑童的習氣。盡管我對書未加選擇,還常常讀些壞書,但讀書畢竟把我的心靈引回到比我的職業賦予我的情感更加高尚的那種情感。我對身邊的一切感到厭惡,感到有可能誘惑我的一切又離我太遠,所以看不見有什麽可以使我動心的東西。我的肉欲早已燃起,渴求一種滿足,可我又想象不出到底渴求什麽。我如同一個從未有過性生活的人一樣,對具體的要求一無所知。雖然我已屆青春期,很敏感了,可我有時隻是在想我以前的癲狂,從不越雷池一步。處於這種奇怪的狀態之下,我那不安焦慮的想象起了作用,拯救了我,平息了我那剛冒頭的欲火。我盡量想象我讀過的書中使我感興趣的那些情景,追憶、變換、綜合它們,把自己擺進去,成為其中的一個我自己設計的人物,按照自己的意願,始終使自己處於最佳地位,最後,想到不能再想,便讓這假想的境況使我忘卻我所極為不滿的真實狀況。對於幻境的愛以及我很容易的投入使我對自己周圍的一切徹底嫌棄了,更加喜歡孤身獨處。從此以後,我便始終形單影隻了。大家隨後將不止一次地看到其奇特的後果,也就是這種表麵上極其憤世嫉俗、極其陰鬱的稟性,實際上是源自一顆過分熱烈、過分多情、過分溫柔的心,因為找不到與自己相似的心,而不得不沉湎於空想。現在,我隻需指出那個癖好的淵源和起始原因就足夠了。這個癖好改變了我的所有一切欲念,而且因為它也包含著一切的欲念,所以始終使我因過於熱衷於幻想而懶於行動了。
就這樣,我到了十六歲了。我六神無主,對一切、對我自己都不滿意,對自己的行當沒有興趣,沒有我這麽大孩子的樂趣,滿是沒抓沒撓的欲念,無端地流淚啜泣,無緣無故地便唉聲歎氣。總之,因為看不見周圍有任何值得注目的東西,隻好自做溫柔夢了。每個星期天,做過禮拜之後,夥伴們總來找我去一起瘋玩。而我是能躲則躲。然而一旦同他們玩上了,我便比誰都起勁,比誰都跑得遠。鼓動我難,拉住我也難。這就是我慣常的脾性。當我們出城去玩的時候,我總是跑在頭裏,除非別人提醒我,不然都忘了回去。我撞上過兩次:我沒能趕回來,城門關上了。第二天,如何處治我,是可想而知的了;第二次,師傅說下不為例,否則就如何如何,嚇得我不敢疏忽大意了。但是,極其可怕的第三次又來了。真是防不勝防,因為輪到那個該死的隊長米努托裏先生上崗的時候,他總是比別人提前半小時關城門。我和兩個夥伴正往回返;離城半法裏()1時,我聽見準備關城門的號角聲了。我加快腳步。我聽見鼓聲響起,拚命跑起來,渾身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心怦怦直跳。我老遠看見士兵們還守著崗位;我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喊。但太晚了。離前哨二十步時,隻見第一座吊橋在吊起來。當我看見那些可怕的號角翹向空中時,我渾身發抖,因為這是凶多吉少的預兆,我不可避免的命運就在此刻開始了。
我立刻痛不欲生,撲在平坡上,嘴啃著地。夥伴們對此不幸反倒在哈哈大笑,他們當即拿定了主意。我也打定了主意,但與他們的不盡相同。我當場發誓永不再回師傅家去;第二天,城門打開時,夥伴們回城去了,我便與他們道了永別,隻是求他們偷偷地把我的決定告訴我表哥貝爾納一聲,並告訴他在哪兒還可以見我一次。
在我當學徒以後,因為離他家較遠,我很少見到他。不過,一段時間,每逢星期天,我們總要聚一聚的。但是,不知不覺地,我倆便都各有所好,見麵的機會就很少了。我斷定,他母親對此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是上城區的孩子,而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小徒弟,隻不過是聖日爾維區的孩子。盡管有血緣關係,但我倆已不再是平起平坐了。與我為伍,有失體統。不過,我倆之間並未完全斷絕聯係,而且,由於表哥心地善良,盡管得遵從母訓,他有時還是要聽憑自己良心的驅使的。得知我的決定之後,他趕來了,但不是為了勸阻我或是與我一起出逃,而是給我一點錢物,以備途中使用,因為就我那點點錢,我是走不了多遠的。他還送了我一柄短劍,我非常喜愛,一直帶到都靈,為解決肚皮問題才脫手的。有人開玩笑說,我把它吃進肚裏去了。後來,我對表哥在我那艱難時刻的表現越琢磨,越深信他是遵照自己母親,也許還有他父親的旨意行事的。因為就他本人而言,他不可能不想法拖我後腿,或者跟我一塊兒出逃。但他並沒這樣做。他並沒阻止我,反倒像是鼓勵我依計而行,見我主意已定,便離我而去,沒有流下多少眼淚。我們後來再沒見過麵,也沒通過信。這真可惜:他的稟性本質上就很好,我倆天生是一對好友。
在我聽天由命之前,請大家允許我想一想,假如我遇上的是一個比較好的師傅,我的命運會如何呢?一個好手藝人的那種安安穩穩、默默無聞的生活,特別是在某些階層中,諸如日內瓦的雕刻匠階層,對我的脾性是更合適不過的了,更能使我幸福。這種行當雖不能發財致富,但日子總算富裕,能在我有生之年抑製我的野心,讓我有適當的餘暇培養一些有節製的愛好,使我囿於自己的小天地,而根本不可能擺脫出來。我想象力比較豐富,可以用奇思異想來裝點各式各樣的生活;而且,我的想象力比較強,可以說能把我隨心所欲地從一種生活帶進另一種生活,至於我究竟在其中是怎麽個情況,也就無所謂了。我不論身在何處,都能很快地進入我的空中樓閣。就這一點而言,最簡單的行當、最不煩惱操心的行當、讓思想最自由的行當,就是最適合我的行當,而且也正是我的行當。我本可以在我的宗教、我的故裏、我的家庭和我的朋友中,過上一種寧靜溫馨的生活,這正是依照自己的心願,適合自己的個性、工作與興趣,與交際相一致的那種生活。我本會成為一個好基督徒、好公民、好父親、好朋友、好工人、一切方麵的老好人。我本會熱愛自己的行當,也許還會為之增光添彩,在度過了默默無聞的平凡但平穩而安樂的一生之後,我將在親人們的身邊平靜地死去。我想必很快會被遺忘,但我至少會被想到我的人追憶緬懷的。
但事與願違……我將描繪的是什麽樣的圖畫?啊!先不忙敘述我一生中的不幸吧!這個悲慘的內容我會讓讀者知之甚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