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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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我的企盼:一個不太大的地產,
    內有花園,宅旁有一眼活泛的泉,
    外加一個小樹林……()1
    我不能再說:“諸神給了我更多更好的。”()2但沒關係,我無須再多的了。我甚至不要所有權,隻要逍遙自在就足夠了。我早就說過,並且深有體會,即使暫且不談丈夫和情人的區別,所有者和占有者也大相徑庭。
    我一生中的短暫幸福便從這兒開始了。使我有權說我未曾虛度此生的那平靜而飛逝的時刻光臨了這裏。寶貴而又令人極為留戀的時光啊!啊!但願您能倒流,請您盡可能地在我的記憶中慢慢地流淌,盡管您實際上在飛快地流逝。我怎麽才能隨意地延長這極其動人、極其單純的一段回憶,以便總是重複同樣的事情而又不讓讀者和我自己因反複地嘮叨而厭煩呢?再有,如果這一切都是事實、行動、言談的話,我是可以描述,並以某種方式複述的,但是,那些既沒說過,也沒做過,甚至都沒想過,隻是品味過、感覺過的事,我除了這份感覺而外也無法說出我幸福的所以然來的事,我又怎麽去說呢?我日出即起,幸福快樂;我散步溜達,幸福快樂;我看見媽媽,幸福快樂;我離開她,幸福快樂;我在樹林山丘閑蕩,在山穀中遊逛,我讀書,我無所事事,我在園子裏勞作,我采摘果子,我幫忙家務。幸福到處在尾隨著我:它不存在於任何明確的事物之中,它就在我的心中,一刻也不離開我。
    在這段幸福時日裏我所發生的一切,在這段時期我所做、所說、所思的一切,全都銘刻在我的記憶之中。在這之前或之後的事隻是間斷地浮現在腦子裏,記憶不清不楚、模模糊糊。但是那段時間的事卻記得完完全全,仿佛曆曆在目。年輕時,我的想象力總是超前的,現在卻隻能回首往事,以那些甜美的回憶來補償我永遠失卻的希望。我再也看不到未來有什麽可以引誘我的了,隻有緬懷往事才能給我以歡悅,而且,對我所談到的那個時期的生動活潑、栩栩如生的回憶使得我盡管多有不幸,卻常常快快活活。
    就這些回憶,我將隻舉一個例子,可以讓人看到它們是多麽強烈,多麽真實。第一次去沙爾麥特過夜的那一天,媽媽坐轎我步行。我們走的是一條上坡道。媽媽身體較重,擔心轎夫們太累,走到將近一半時,她想下轎步行。走著走著,她看見籬笆裏有藍的東西,便對我說:“那是長春花,還開著哩。”我沒有彎下身子去察看,而且視力又太弱,直著身子是分不清地上的植物的。我隻是邊走邊朝那東西瞟了一眼,而且,將近三十年過去了,我再沒見過,或者留意過長春花。一七六四年,我同友人佩魯在克萊希埃的時候,我們爬上一座小山,頂上有一個漂亮的小亭,佩魯不無道理地稱之為“美景亭”。當時,我開始采集一點植物標本。上山時,我朝樹叢中看著,突然高興地喊了起來:“啊!長春花!”那確實是長春花。佩魯瞧出我很激動,但不知就裏。我希望他有一天讀到這裏時能知道原因何在。通過我對這麽一個極小的事的印象,讀者可以看出與那個時期有關的所有一切給我留下了多麽深刻的印象。
    然而,鄉間的空氣並未使我健康如初。我原來就渾身乏力,現在更厲害了。我喝不了牛奶,隻好不喝了。當時流行水治百病,所以我便開始喝水,大量地喝,以致病沒治好,差點把命搭上。每天早上,我一起床,便拿著一隻大杯子到泉邊去,一邊散步,一邊不停地喝,足足喝上兩瓶。我吃飯已完全不喝酒了。我喝的水像大部分山中的水一樣,有點硬,不易消化。總之,喝得太多,不到兩個月,一直很好的胃全給弄壞了。我知道,胃吃什麽也消化不了了,別指望治好了。與此同時,我又出了點事,不論其本身還是它對我一生的惡劣影響,都是很奇特的。
    一天早上,身體並沒比往日差,在支起一張小桌子的時候,我覺得體內產生一種突然的、幾乎是不可思議的震動,好比是血液裏起了一股風暴,立刻遍及全身。動脈跳動得異常激烈,我不僅感覺,甚至聽到它的跳動聲,特別是頸動脈的跳動。同時,耳朵裏也響得厲害,有三種或者可以說是四種聲音:粗而沉的聲音,像流水似的較清晰的潺潺聲,很尖的哨聲和我剛才說的、不用按脈也無須手觸身體便能數出次數的跳動聲。耳朵裏的聲響那麽厲害,使我失去了以前那種敏銳的聽覺,使我雖未成為聾子,但自此之後便重聽了。
    大家可以想見我是多麽吃驚,多麽恐慌。我以為要死了,便躺到床上去。醫生請來了。我哆嗦著向他敘述病症,認為自己是沒救了。我認為他也是這麽看的,但他盡了自己的職責。他向我講了一大套,我一點兒也沒聽懂。然後,他按照他的高明理論,開始在我那“賤體”上進行他所喜歡的那種試驗療法。那療法極其難受,極其惡心,而且效果極差,所以我很快便厭煩了。幾個星期之後,我看到既不見好也不見壞,便下床了,恢複了日常生活,不去管動脈的跳動和耳鳴了。從那以後,也就是說三十年來,這毛病一分鍾也沒好過。
    在這之前,我是個很能睡的人。出現所有這些症狀之後,我至今一直嚴重失眠。當時我就想,我已去日無多了。這反倒使我有一段時間不再去操心治病的事了。既然活不了多久了,我便決心盡可能充分利用我剩下的一點點時間。多虧了大自然的特別恩寵,使我在這麽悲慘的狀況之下,得以免除似乎本該遭受的痛苦。我雖受到嗡嗡聲的幹擾,但並未感覺難受:除了夜晚失眠和總是氣短而外,並未給日常生活帶來其他任何不便,而且氣短也未發展成氣喘,隻是在我想跑步或活動稍微激烈點時才有所感覺。
    這個病本該摧毀我身體的,卻隻是撲滅了我的激情,為此,我每天都因它在我心靈上所產生的良好效果而感謝上蒼。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隻是在把自己看作一個死人時才開始活著的。我對我要拋開的東西給予了真正的重視,開始關心更加崇高的事情,仿佛要提前完成應該很快完成而一直疏忽至今的事一樣。我常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宗教,卻從未完全拋開宗教。回到這個題目上來對我並沒費什麽事,而這個題目對那麽多人是極其悲傷的,但對以此作為一種慰藉和希望目標的人來說則是極其親切的。在這個問題上,媽媽對我來說比所有的神學家都更為有用。
    她對所有的事都有一整套看法,所以對宗教也不例外。這套看法包括一些很散亂的觀念,有的很健康,有的則很荒唐:還包括一些與她的性格有關的見解以及源自其教育的偏見。一般來說,善男信女們總是把上帝看作同自己一樣:好人把上帝看成是善良的,惡人視上帝為凶惡的:憤懣易怒的信徒看見的隻是地獄,因為他們想把所有的人打下地獄,仁愛溫情的人則不怎麽相信有地獄。有一件事令我驚詫不已,善良的費訥隆在他的《忒勒馬科斯曆險記》中談論地獄時,仿佛他真的認為它存在似的。但我可希望他當時是在撒謊,因為不管你是多麽誠實,在你當了主教的時候,你有時也不得不撒謊。媽媽對我不撒謊,她那顆無怨的心靈不可能把上帝想象成為凶神惡煞,信徒們看到的是正義與懲罰,而她看到的則隻是寬容與仁慈。她經常說,上帝如要求我們行為端正,那它就無正義可言了,因為它並沒有給過我們這麽做的條件,所以那就等於是強人所難了。奇怪的是,她不相信有地獄,但相信有煉獄。這是因為她不知道如何處置惡人的靈魂,既不能把它們打下地獄,又不能在它們脫胎換骨之前把它們與好人放在一起。應該承認,不管是在陽世還是在陰間,惡人的確總是十分難辦的。
    還有一件怪事。大家看到原罪與贖罪的整個理論被這套看法推翻了,普遍的基督教基礎被動搖了,而且至少天主教是不能存在了。可是,媽媽卻是個好的天主教徒,或者她自稱是的,而且她這麽自詡肯定是誠心誠意的。她認為人們對《聖經》的解釋過分刻板,過分生硬。人們在其中讀到的所有一切永恒的苦難在她看來都是嚇唬人的,或者是假想的。她認為耶穌基督之死是真正的上帝憐愛的榜樣,以教誨人們去愛上帝和彼此相愛。總之,她是忠於她所信奉的宗教的,她真誠地接受教會的全部信條,但是,要是逐條討論的話,盡管她始終服從於教會,她卻與它看法大相徑庭。
    在這一點上,她有著一種淳樸的心,一種比無端指責更為雄辯的坦誠,常常使她的懺悔師都感到難堪,因為她什麽都不對他隱瞞。她對他說:“我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我想永遠如此,我以全部心靈的力量接受聖母教會的決定。我不能把握自己的信仰,但能把握自己的意誌。我毫無保留地使我的意誌服從於教會,而且願意相信一切。您還要我怎樣?”
    我認為,即使根本沒有基督教的道德,她也會尊奉它的,因為它很符合她的性格。她在做一切命令做的事,但即使沒命令做的她也照樣會去做。凡是無足輕重的事,她都喜歡服從。如果沒有允許甚至命令她開齋,她是會自覺自願地守齋的,根本用不著去監督她。整個這種道德是從屬於塔維爾先生的準則的,或者說她認為其中並沒有任何抵觸的地方。她每天可以同二十個男人睡覺而仍然心安理得,除了情欲而外,不感到寡廉鮮恥。我知道,有很多的虔誠女子在這一點上並非更加有所顧忌,但不同的是,她們是被她們的情欲所誘惑,而她卻僅僅是被其詭辯哲學所蒙騙。在最感人的談話中,我敢說是最有教益的談話中,她在談到這一點時,麵不改色心不跳,並沒感到自相矛盾。如果因事中斷談話,她隨後照樣會同以前一樣平靜地接下去談,因為她打心眼兒裏相信,這一切隻不過是社會管理的一條準則,每個有理智的人都可以根據情況去理解、執行或摒棄,而絕不致冒犯上帝的。盡管在這一點上我肯定與她看法不同,但老實說,我並不敢駁斥她,因為我羞於扮演為此而必須扮演的不高雅的角色。我倒是很想為他人確立規範,而盡量把自己排除在外。但是,我知道,她的氣質使她不致過於濫用自己的原則,而且她也並不是一個容易上當受騙的女人,如果我要求把自己排除在外,那就是讓她把她喜歡的所有的人都當作例外。再說,我在這裏隻是在談到她的其他不一致時才提到這種自相矛盾的地方,盡管它對她的行為並沒太大影響,而且在當時一點兒影響也沒有。但是,我答應過要如實地闡述她的原則,所以我要遵守諾言。現在我再來談我自己。
    我從她身上找到了我為了使靈魂擺脫死亡的恐懼及其後果所需要的所有準則,於是便安詳地在這信任的源泉中去汲取。我比從前更加緊緊地依戀著她,我真想把我感到行將別我而去的生命完全支付與她。從這種對她的加倍愛戀中,從我將不久於人世的認定中,從我對未來命運的處之泰然中,產生出一種十分平靜甚至十分快活的經常性狀態,緩和了使我們陷入極大恐懼和希冀的所有激情,讓我無憂無慮、安安生生地享受我那來日無多的時光。有件事有助於使這時光更加甜美,那就是我在盡一切可能想法開心解悶,以培養她對鄉間生活的情趣。我在讓她愛上她的園子、家禽、鴿子、奶牛的同時,自己也喜歡上這一切了,而這一切瑣事占去了我整天的時間,但並未弄得我不得安寧,它們比牛奶和所有藥物都更有效地維護我那可憐的機體,甚而使之最大限度地恢複了健康。
    收葡萄、摘水果使我們快活地度過了那年剩下的時日,使我們在周圍的好心人中間,對鄉村生活日益依戀了。我們十分遺憾地看到冬季的來臨,好像被流放似的將回到城裏去。特別是我,因為懷疑自己能否見到春天的到來,以為是永遠告別了沙爾麥特了。我離開時,親吻著大地和樹木,走遠了還一再地回首眺望。我和我的女學生們分開已有很久,而且我已失去對城市娛樂和交往的興趣,所以便閉門不出,除了媽媽和薩洛蒙先生而外,再沒見過任何人。薩洛蒙先生不久前成了媽媽和我的醫生,他是一位正直而有才華的人,有名的笛卡兒派,對宇宙體係有獨到的見解,聽他有趣而又有益的談話,對我來說,勝過他開的藥方。我從來就無法忍受那些愚蠢而幼稚的泛泛談話,但有益而內容豐富的談話總是讓我心花怒放,我從不拒絕作這樣的交談。我對薩洛蒙先生的談話感到極大的興趣,我覺得我同他一起在提前獲取我那本會擺脫羈絆的心靈行將獲取的高深知識。我對他抱有的這種興趣擴展到他所談的所有主題,並開始尋覓書籍,以便幫助我最大限度地理解它們。把虔誠融於科學的那些書籍對我最合適了,特別是奧拉托利會()1和波爾-洛雅勒修道院()2的書籍。我開始讀它們了,或者說是在啃書了。我碰巧弄到了一本拉密神甫的書,書名叫《科學雜談》。這是介紹科學論著的一種入門讀物。我反複地讀了上百遍,決心以它為我的科學指南。最後,盡管我健康不佳,或者說是正因為健康不佳,我感到自己逐漸地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拉向研究道上,而且,雖然我把每天都看作我的末日,我仍熱情不減,仿佛應永遠活下去似的在研究著。人家說這對我身體不利,可我卻認為這對我挺好,不僅對我的心靈,而且對我的身體都有好處,因為這樣孜孜不倦地讀書成了我的一種極大樂趣,使我不再去想我的病痛,也因此而大大減輕了我的痛苦。誠然,的確什麽也無法真正減輕我的痛苦,但是,因為沒有劇烈的疼痛,我便習慣了虛弱無力,習慣了失眠,習慣了去思考而非去活動,最後,也就習慣了把我機體逐漸緩慢的衰竭看作不可避免的過程,隻有到死才會終止。
    這種想法不僅使我擺脫了對生活的所有無謂的牽掛,而且使我免除了一直強迫服用藥物的厭煩。薩洛蒙知道他的藥救不了我,便饒了我,不讓我再喝苦藥了,隻是開一些既讓病人懷有希望又可維護醫生信譽的無關痛癢的藥來安慰可憐的媽媽。我不再嚴格節食了,又喝起酒來,而且在體力允許的範圍內,恢複了健康人的生活習慣。我對任何事情都挺節製,但什麽都不禁忌。我甚至外出了,又開始去看望熟人,特別是我很喜歡交往的孔濟埃先生。總之,也許是我感到生命終結是件美事,也許我內心深處潛藏著一線活下去的希望,等待死亡並沒有減少我對研究的興趣,反而好像更加激發它,我急切地為去另一個世界而積累點滴知識,仿佛我認為能帶走的隻有這點知識。我喜歡上了一些文人常去的布沙爾書店。由於我曾以為過不了的春天臨近,我便買了幾本書,以便萬一僥幸能回沙爾麥特的話,帶回去。
    我得到了這個幸福,因此便盡情地享受它。當我看見蓓蕾初開時,我的喜悅是難以言表的。對我來說,重見春天就像是在天國複活一般。雪剛開始消融,我們便離開了我們的“牢房”,很早便去了沙爾麥特,好聽夜鶯的頭幾聲鳴唱。從這時起,我便相信自己死不了了,而且說來也真怪,我在鄉間從未得過大病。我在鄉下感到過難受不適,但從未臥床不起。在我感覺比平時難受時,我常常說:“當你們見我不行了,就把我抬到一棵橡樹下麵去,我保證死不了的。”
    盡管身體虛弱,但我還是恢複了鄉間活動,不過是量力而行的。不能獨自侍弄園子,我著實挺難受。但是,揮幾下鋤,我便氣喘籲籲,汗流如注,幹不動了。我一彎腰,便心跳加快,血便凶猛地往腦袋上湧,必須趕緊直起身來。我隻能幹點不太費力的活,所以主要是照管鴿子,而且興趣極大,一幹就是好幾個小時,一刻也不覺得厭煩。鴿子膽子極小,很難馴化,但我卻終於使我的那群鴿子對我非常信任,到處跟著我,我想抓便能抓到。我每次一到園子裏去,胳膊上,腦袋上,總要飛來兩三隻。末了,盡管我很喜歡它們,但它們老這麽跟著卻不是個事兒,所以隻好不讓它們再跟我這麽親近了。我素來就特別喜歡喂養動物,特別是那些膽小而野性的。我覺得能讓它們信任是挺有意思的事,我從未欺騙過它們。我想讓它們自由自在地喜歡我。
    前麵說了,我帶了幾本書來。我讀起書來,但讀起來不是在受益,而是在玩命。我對事物的錯誤想法使我深信,要有效地讀一本書的話,就必須具有書中涉及的所有知識,根本就沒想到作者本人常常也沒這些知識,他們是需要時,從別的書籍裏現躉現賣的。有了這種荒唐想法,我便看看停停,不得不老是從一本書翻到另一本書,有時候,我想研究的那本書還沒看到十頁,我卻把書架翻了個遍。我死抱著這種荒唐辦法,浪費了無數的時間,把腦子都差點兒給搞糊塗了,到了再也無法讀什麽和弄通什麽的程度了。幸好,我發現自己走上歧路,要鑽進巨大的迷宮了,在沒有完全迷失之前,便走了出來。
    人們隻要是真正喜歡做學問,投身其中時所感覺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各種學問間的聯係,這種聯係使得它們互相牽製,互相補充,互相闡明,誰也離不開誰。盡管人的腦子不能掌握所有的學問,必須從中選擇一門主要的,但是,如果對其他學問沒有一點概念的話,即使在自己所研究的那門學問中,也常常是茫茫然的。我感到我所做的本身是好的、有用的,隻要把方法改變一下就行。我首先看《百科知識》()1,分門別類地加以研讀。我發現必須反其道而行之,我把它們分別開來,一個個研究,直到使它們匯集到一個點上。這樣,我又回到通常的綜合法上來,但這時,我已經知道該怎麽做了。在這一點上,我的深思熟慮彌補了我知識上的欠缺,而一種很自然的思考幫我指明了方向。不管我還要活或者是就要死,反正我是沒時間可浪費的了。活到二十五歲還一無所知,並且想著掌握一切,那就必須決心充分利用時光。我不知道命運或死神什麽時候打斷我的勤奮好學,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對一切事物有一些概念,既是為了測試我的天賦,也是為了親自判斷究竟什麽最值得研究。
    在執行這一計劃的過程中,我得到了另一個原先未曾想到的好處,那就是充分地利用了時間,我肯定不是天生就是做學問的人,因為太用功我就累得不行,無法連續半小時考慮同一個問題,特別是在順著別人的思路時。有時候,順著自己的思路,我反倒能思考得更久,甚至還挺有成果。當我在讀必須認真閱讀的某個作者的著作時,沒讀上幾頁,就走神了,腦子也迷迷糊糊的了。假如繼續讀下去,反而累得筋疲力盡,一無所獲,頭暈目眩,什麽也看不明白了。但是,即使連續不斷地研究不同的問題,我也無須間歇,能夠輕鬆地思考下去,因為一個問題可以消除另一個問題所帶來的疲勞。我把這一發現用在了自己的學習計劃上,交替地研究著各種問題,以致整天在研究卻從未覺得累。的確,田園和家務活是有益的消遣,但是,由於我學習的積極性在增長,我很快便找到擠出時間學習的辦法,可以同時做兩件事,沒考慮哪一件會做得不好。
    在這麽多使我陶醉而使讀者常常覺得厭煩的瑣碎小事中,我還留了一手,如果我無意向讀者道出,那他們是猜想不到的。譬如,我現在非常快活地回想起,為了既輕鬆愉快又盡可能充分得益,我在時間的分配上做了種種嚐試。可以說,在我隱居的那段日子裏,盡管總是病歪歪的,卻是我一生中最不閑散無聊、最不厭倦煩悶的時期。在轉瞬即逝的兩三個月裏,我既是在摸索自己的思緒軌跡,又是在一年中最美的季節裏,在一處這季節使之生機勃勃的地方,享受著我深感寶貴的人生樂趣,享受著既無拘無束又溫馨甜蜜的伴侶的樂趣——如果能對如此美滿的結合稱之為伴侶的話——享受著我一心想著獲取的美好知識的,仿佛是我已經擁有了這些知識,或者說是有勝於此,既然學習的樂趣在我的幸福中占有很大比重。
    這些嚐試是不值一提的,但它們對我來說全都是一種享受,隻是太普通了,沒什麽好說的。再說,真正的幸福是描寫不出來的,隻能去體會,而且越是體會得深就越是描寫不出,因為它不出於一些事實的總匯,而是一種永久的狀態。我常這麽說,而且如果這同樣的事浮現在腦海裏時,我還要千遍萬遍地更加去這麽說。當我那經常變化的生活最終有了一個不變的規律時,我的時間大致就像下麵那樣分配了。
    我每天早上日出前起床,從鄰近的一個果園,在葡萄園上方的一條很美麗的小道上,沿著山坡一直往上走到尚貝裏。一路上,我一邊散步,一邊默禱,並不是嘴巴隨便地嘟囔幾句,而是心誠意篤地向往著創造出我眼前這片美麗可愛的大自然的造物主。我從來就不喜歡在室內祈禱,我覺得牆壁和人造物件把上帝和我隔開了。我在其創造物中瞻仰他,而我的心則向他飛去。我可以說我的祈禱是純真的,因此上帝應該遂我心願。我隻是為我自己和我永遠為之祝福的女人祈求一種無辜的、平靜的生活,沒有邪惡,沒有痛苦,沒有生活所迫,祈求雖死猶榮,並在未來命如正直的人。另外,這種行動更多的是讚美和瞻仰,而不是祈求,而且,我知道,在福祉的施與者麵前,獲得我們所必需的真正幸福的最好辦法不是祈求,而是在於受之無愧。返回時,我常常兜個大圈子溜達著回來,饒有興味、貪婪不輟地飽覽周圍的田間作物,那是我的眼睛和心靈永不感到厭煩的唯一的東西。我老遠望去,看看媽媽起床了沒有。看到她的外板窗已經打開,我便高興得發顫,跑步歸去。如果外板窗沒有打開,我便走進園子去等著她醒來,一麵複習頭一天學到的東西以自娛,或者侍弄一下園子。外板窗打開了,我便跑到她床前去擁抱她,那時她還似醒非醒,而這種擁抱既純潔又溫情,就在其天真無邪中,有著一種從不與肉欲有關的魅力。
    我們早餐一般是喝點咖啡奶。這是我倆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我們最無拘無束地閑聊著。這種閑談通常很久,使我對早餐產生一種強烈的興趣,因此,我非常喜歡英國和瑞士的習慣,早餐是正兒八經的一頓飯,大家都坐在一起,而不喜歡法國的習慣,各自在自己的臥室用早餐,而且經常是根本不吃早餐。閑談一兩個小時之後,我便去看書,一直看到吃午飯。我開始看的是哲學書籍,諸如波爾-洛雅勒修道院出的《邏輯學》、洛克的評論,以及馬勒伯朗士、萊布尼茨、笛卡兒等的書籍。我很快便發現,這些作者的著作幾乎總是互相矛盾,我妄想著將他們的學說統一起來,這可把我累苦了,而且浪費了我許多時間。我弄得頭昏腦漲,一無所獲。最後,我還是丟開了這個辦法,換了一種好得不能再好的方法,盡管我能力很差,但我能取得進步,功勞全在於它,因為可以肯定的是我很少有做學問的能力。我在讀一個作者的著作時,便自行規定,接受和遵從其全部思想,不摻雜自己或他人的觀點,也從不與之爭論。我尋思:“先在我腦子裏存下一些觀點,不管它們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隻要明確就行,等到腦子裏裝得差不多了,再進行比較和選擇。”我知道,這個方法並非十全十美,但它使我成功地獲取了知識。有幾年工夫,我一直是完全照著別人那樣去想的,可以說不加思考,而且幾乎是不去推理。但這之後,我便有了相當深厚的知識基礎,可以獨立思考而無須求教他人。這樣,當我因旅行和辦事而無法看書的時候,我便饒有興味地把自己看到的東西加以複習和比較,用理智的天平去衡量每一件事,有時也對自己的老師們進行評判。盡管我很晚才開始運用自己的判斷能力,但我並沒覺得它已失去了敏銳性。當我發表自己的見解時,人們並沒指責我是一個盲目的門徒,隻會人雲亦雲。
    此後,我又學了初級幾何。因為我一心想要克服自己記憶力差的毛病,老是翻來覆去地不斷從頭學起,所以始終長進不大。我不欣賞歐幾米德的幾何學,他偏重一連串的證明而不是概念聯係。我更喜歡拉密神甫的幾何學,從那時起,他就成了我所喜愛的作者之一了,我重讀他的著作時仍舊興趣不減。然後,我學起代數來,仍舊是以拉密神甫的著作為指導。當我學得深一些的時候,我便學習雷諾神甫的《計算學》,然後,還隨手翻翻他的《題解》。我的水平一直不高,不知如何把代數用到幾何學上去。我根本不喜歡這種看不到目的的運算方法,我覺得用方程式來解幾何題,猶如用手搖風琴演奏樂曲。我頭一次通過計算發現二項式的平方等於二項式數字的各個平方加上兩數的乘積的二倍。盡管我的計算很正確,但我仍不願相信,直到我作出圖形為止。我並不是因為認為代數隻求不名數而對它沒多大興趣的,而是因為我想根據圖形看出運用在麵積上的計算,否則我就搞不明白了。
    此後,我學起拉丁文來。這是我最困難的課程,從未有過多大的進步。我先運用的是波爾-洛雅勒的拉丁文入門,但毫不見效。那些怪僻的詩句讓我討厭至極,怎麽也不能入耳。那一大堆規則把我搞得糊裏糊塗,使我學了後麵忘了前麵。研究文字學對一個記憶力很差的人來說是不可能的事,而我正是想增強記憶力才這麽幹的。最後,不得不放棄了。我對句型比較明白了,借助字典,可以讀簡易讀物。我就照這麽做下去,感覺挺好。我致力於翻譯,不是筆譯,而是心譯,也僅此而已。由於長期的練習,我終於較順暢地讀拉丁文著作了,但始終不能用這種語言說或寫。當我不知怎麽搞的卷進文人堆中時,這常常弄得我很狼狽。這種學習方法造成的另一個缺陷是,我始終不懂拉丁文的韻律學,更不懂其詩詞格律。但是,我想品味這種語言在詩句和散文上的韻味,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想弄通它,但我深信,無師自通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學過作所有詩體中最容易的那種六音節詩,便極有耐心地把幾乎全部維吉爾的作品都給標出格律,注上音節和音長。然後,當我對某個音節的長短分不清時,便去查維吉爾的著作。大家可以看到,由於詩詞格律中允許有一些特殊,所以這使我常常錯誤百出。誠然,自學有它的長處,但也有一些很大的缺點,特別是非常費勁。對此,我比任何人體會都深。
    我中午前放下書本,如果午飯尚未準備好,我便去看望我的朋友——鴿子們,或者去侍弄一下園子,等著開飯。
    一聽見喊我,我便極其高興,食欲旺盛地跑去。這也是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因為不論我病得如何,食欲卻從未差過。我們非常愉快地邊吃邊聊我們的事,以便媽媽能吃點東西。每星期有兩三次,當天氣晴和時,我們去宅後的一個涼亭裏喝咖啡。涼亭周圍草木茂盛,我種了一些忽布,天熱時,來此乘涼特別舒服。我們在那兒待上大約一個小時,欣賞我們的蔬菜、花木,談談我們的生活情況,越談越覺得生活的甜美。我在園子盡頭還有一個小家庭:蜜蜂。我不會忘了去看望它們,媽媽也經常陪我一起去。我很喜歡看蜜蜂們忙忙碌碌,看著它們采蜜歸來時,腿上沾得滿滿的,幾乎飛不動了,我覺得開心極了。頭幾天,出於好奇,不小心,挨蜇了兩三回,後來,我們彼此很熟了,即使靠得再近,它們也不蜇我了,盡管蜂房裏蜜蜂多得必須分群,弄得我有時手上臉上都沾滿蜂蜜,但從沒有一隻蜜蜂來蜇我。所有的動物都提防著人,而且這樣是對的,但是,當它們一旦相信你不會傷害它們時,它們對你就非常信賴,隻有野蠻成性的人才會欺騙它們。
    下午,我繼續看書,但不能說是在工作或學習,隻能稱作休息和娛樂。午飯後,我從來就沒能習慣閉門讀書,而且,一般來說,白天天熱時,幹什麽我都覺得累,但我無拘無束地,幾乎是毫無一定之規地隨便看點書。我最認真讀的是曆史和地理,由於它們無須集中精力,所以憑著我那點記憶力卻記住不少。我想研究佩托神甫的著作,因而陷入紀年學的迷宮中去。我討厭深不見底、遠不著邊的批判部分,而偏愛準確的計時和天體的運行。如果我有儀器的話,我甚至會對天文學產生興趣的,但是我隻能滿足於從一些書本中得到的一些知識以及隻是為了了解天空的一般情況而用望遠鏡進行的一些粗淺的觀察,因為我的近視眼使我無法用肉眼較清楚地辨別星星。談到這一問題,我記起一樁使我一想起來就好笑的事。我買了一幅平麵天體圖,以便研究星座。我把它放進一個框架裏,天朗氣清的夜晚,我到園子裏去,把框架置於四根同我一般高的木樁上。天體圖是衝下的;為了照亮它而又不讓風把蠟燭吹滅,我便把它放在四根木樁中間的一隻著地的桶上。然後,我交替地用眼睛看圖和用望遠鏡看天,練習識別星星和星座。我想我已經說過,諾厄萊先生的花園是在高台上的,從路上可以看見在那上麵幹的所有一切。一天晚上,很晚才收工回來的幾個農民,看見我正用一大堆裝備在聚精會神地觀察。他們並不知道照在天體圖上的是燭光,因為被桶邊給擋住了,再加上那四根木樁,那畫滿圖形的一張大紙,那隻框架,那移來動去的望遠鏡,使他們覺得我在施魔法,可把他們給嚇壞了。我的那身打扮也讓他們驚魂難定:我頭上的便帽上又套了一頂帽簷下垂的帽子,身上穿著媽媽非要我穿上的她的一件齊腰短棉睡衣。他們見了確實認為我是個真正的巫師,而且又時近午夜,他們毫不懷疑這是巫魔夜會()1的開始。他們不敢再看,倉皇地逃走,趕快叫醒眾鄉鄰,把所見到的事向大家敘述一遍,這事便不脛而走。第二天,附近的人全都知道巫魔會議在諾厄萊家舉行了。要不是目睹我施魔法的農民中有人當天便去向來看我們的兩位耶穌會士抱怨的話,還不知道最後要鬧成什麽樣子呢。兩位耶穌會士也不知到底是怎麽回事,隻是好言安慰了他們一番。他倆把這事告訴了我們,我便把事由說了一遍,大家不禁哈哈大笑。不過,我害怕舊事重演,便決定今後觀天時不再點蠟燭,回屋查閱天體圖。我相信,凡是讀過《山中來信》中那段威尼斯幻術的人,會以為我早就具有當巫師的巨大天賦了。
    這就是沒有任何田間勞作時,我在沙爾麥特的生活。我總是很喜歡田間勞動,隻要是力所能及,我就像個農民似的在幹活,但是,我身體極其虛弱,心有餘而力不足。再說,我想同時幹兩種工作,因而哪一樣也幹不好。我認為強記就能記住,便拚命地去背很多東西,為此,我總是隨身帶著幾本書,以難以置信的毅力去邊幹活邊研究和複習。我不知道這些無謂的、不間斷的頑強努力怎麽最後竟沒把我弄成傻子。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反複學習維吉爾的田園詩,可一句也沒記住。我因習慣於到處隨身帶著書,不論是去鴿舍、園子,還是去果園、葡萄園,所以書不是丟了,便是弄破了。一幹別的活兒,我便把書放在一棵樹下,或者籬笆上,到處都有我忘了拿的書,而且,經常是半個月之後,我又發現了它,已經是黴爛不堪,或是被螞蟻或蝸牛咬爛了。這種學習熱情變成了一種怪癖,使我像傻子似的,一邊幹活還一邊嘴裏不停地嘟噥點什麽。
    波爾-洛雅勒修道院和奧拉托利會的著作是我最常讀的,這使我成了半個冉森派信徒了,盡管我非常自信,但是他們那嚴酷的神學有時還是讓我驚恐。我此前不以為然的地獄的恐怖也漸漸弄得我心神不定了,要不是媽媽在安慰我的心靈,那可怕的學說最後一定會讓我完全不得安寧。我的懺悔師也是她的懺悔師,他也在盡力地安撫我。他就是埃邁神甫,一位耶穌會士,敦厚睿智的老者,一想起他來我總是肅然起敬。他盡管是個耶穌會士,但童心未泯,而他的道德觀不是寬容而是溫情,這正是我為了減輕對冉森教派的陰森印象所必需的。這位善良老人及其同伴科皮埃神甫常來沙爾麥特看我們,盡管對他們這麽大年紀的人來說,那條路很不好走,又比較遠。他們的來訪使我受益匪淺:但願上帝使他們的靈魂也得到這種回報吧,因為他們當時年事已高,我猜想他們今天已不在人世了。我也常去尚貝裏看望他們,漸漸地同他們熟悉了,他們的藏書我也可以用了。每當我回想起這段幸福的時光時,必聯想到耶穌會,以致我因前者而喜歡上了後者,而且盡管我始終覺得耶穌會的學說是危險的,但我從來也沒能打心眼裏真正地憎恨它。
    我很想知道,別人是否同我一樣,有時候心裏會產生一些幼稚的想法。在我忙於學習和過著所能過的無邪的生活中,不管別人怎麽對我說,我心裏總是害怕地獄。我常常思忖:“我現在處於一種什麽狀況?如果我立刻死去,會不會下地獄?”按照我的冉森教派信徒們所說,那是肯定無疑的,但根據我的良心,我覺得又不是這樣。我總是這麽戰戰兢兢的,而且總是不明白到底如何,為了擺脫煩惱,我便求助於最可笑的辦法。要是我看見誰也像我這麽幹的話,我真會把他當成瘋子給關起來的。有一天,我一邊想象著這個惱人的問題,一邊機械地練習著朝樹幹上扔石頭,照我平常那笨樣兒,我幾乎是一次也擊不中的。我這麽練得正起勁兒的時候,竟然想以此來占卜一下,以打消我的憂慮。我自言自語:“我要用這塊石頭砸正對著我的那棵樹,要是能擊中,就升天堂,擊不中,則下地獄。”我一邊這麽說著,一邊用顫抖的手把石頭扔出去,心跳得可怕極了。但真是巧極了,石頭擊中樹幹正中。其實,這並不難,因為我專門挑了一棵很粗很近的樹。從此以後,我就不再懷疑我能升天堂了。回憶起這段往事時,我不知道應該笑還是應該哭。你們這些偉大的人物,你們一定會覺得好笑的,那你們就慶幸自己吧,但請別嘲笑我的可憐,因為我向你們發誓,我感到自己是很可憐的。
    這些驚慌、這些惶恐也許是與虔誠分不開的,但畢竟不是一種經常的狀態。通常,我是比較平靜的,想到死之將至對我心靈的影響,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平靜的憂鬱,其中甚至包含著溫馨。我剛剛在故紙堆中又找到我為勸誡自己而寫的一篇東西,我在文中慶幸自己能在有足夠勇氣麵對死亡的年歲死去,而且,在我的一生之中,身體或精神都未經受大的痛苦。我說得多麽在理呀!我預感到活下去要受苦受難,所以很害怕。似乎我預感到了晚年等待著我的是何種命運。我隻是在這段幸福時期才與明智貼得很近。我對往事無可悔恨,也擺脫了對未來的掛牽,心靈中經常占著主導的想法就是及時享樂。虔誠篤信者通常有著一種小小的但十分強烈的欲火,使他們樂滋滋地品嚐允許他們享受的無邪的歡樂。世俗者則認為他們這是犯罪,我不知道為什麽,或者不如說是我很清楚,他們在嫉妒別人享受他們已不感興趣的那些普普通通的快樂。我就有這種興趣,而且我認為能心安理得地滿足它是一件美事。我的心清白如紙,對一切都是以一種童趣去投入的,我甚至敢大言不慚地說,是帶著一種天使般的歡樂的,因為實際上,這種無憂無慮的享受有著天堂般寧靜的歡樂。在蒙塔紐勒草地上午飯,在綠廊下晚餐,摘果子,收葡萄,同仆人們一起梳麻熬夜,凡此種種,對我們來說,如同過節一般,媽媽也同我一樣興致勃勃地參加進來。兩人單獨散步更有魅力,因為可以更加自由地敞開心扉。尤其是有一次散步,我印象特別地深,即媽媽的命名日聖-路易節那一天。天剛破曉,一名加爾默羅會修士來到我們住處附近的一個小教堂主持彌撒。我倆做完彌撒之後,早早地便一塊兒外出了。我建議到我們對麵的那座山上去,因為我們還從未去過。我們已經讓人先把吃食送過去了,因為要玩上一整天。媽媽盡管有點又圓又胖,但走起路來並不困難。我們翻過一道道山岡,穿過一座座樹林,有時走在太陽下,而經常是走在濃蔭之中,我們走走歇歇,不知不覺地走了有幾個小時了。我們聊著我們自己、我倆的結合、我們命運的甜美,並為長此以往而祈禱,但並未遂願。仿佛一切都在為這一天的幸福效力。剛下過雨,沒有一點塵土,溪水潺潺,清風吹拂著枝葉,空氣清新,萬裏無雲,天空像我們的心一樣寧靜。我們在一個農民家裏,同他們全家一起吃的午飯,他們衷心地在祝福我們。這些可憐的薩瓦人真是善良極了!午飯後,我們來到一些大樹罩起的濃陰下,我在撿拾幹枝生火煮咖啡,媽媽則高興地在荊棘叢中采集草藥。她還拿著我在路上為她采集的花束,讓我注意它們結構上許多新奇的東西,使我感到極大的興趣,這本該使我對植物學產生興趣的,但時機不巧,我當時正因其他過多的研究而分心。一種使我感觸良深的思想轉移了我對花草的注意力。我的精神狀態、我們那一天所說所做的所有一切、使我印象深刻的所有事物,全都使我回憶起七八年前我清醒時,在阿訥西所做的,而且在前麵已經談到過的那種夢想。兩者何其相似,每每憶及,我便會激動得流淚。我在動情時,擁抱了這位親愛的女友,激情滿懷地對她說:“媽媽,媽媽,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除此而外,我別無他求。多虧了您,我才幸福無比。但願能永遠如此幸福!但願能長此以往,永葆此情!隻有到死幸福才會終止。”
    我的幸福時光就這樣流淌著,而尤其令人幸福的是我看不到任何東西會幹擾它,我確確實實認為它將隻會同我的生命同時結束。這並不是因為我憂慮的源泉已完全幹涸了,而是我看見它在改道,我在盡力地把它引向有益的事物上,從而使我得到它的治療。媽媽當然喜歡鄉下,她的這種喜好沒有因為同我在一起而有所減退。她漸漸地對田間勞作有了興趣,喜歡利用土地增值,而且,她在這一方麵是懂行的,也樂意加以利用。她不滿足於那點宅旁地,不是租塊田,就是租片草地。總之,她把心思放在了農事上,沒有在家賦閑,而是在大幹一場,很快就要成為大農莊主了。我不太喜歡看她這麽擴展,盡可能地提出反對意見,因為我深信她又會上當的,而且,她那豪爽、慷慨的秉性總是使她支出大於收益。然而,想到這種收益起碼不無小補,我也就聊以自慰了。在她所能幹的種種事情中,我覺得這件事是風險最小的,我並沒像她那樣以為這會有多大收益,而是把這看成一種經常性的活動,可使她擺脫糟糕的事情和騙子。這麽一想,我便急切地想著恢複足夠的體力和健康,以照管她的事業,做她的監工或管家,而且,我因此要跑前跑後,當然就常常丟下書本,也不去想自己的病體,身體反而變好了。
    這年冬天,巴裏約從意大利回來,給我帶了幾本書,其中有邦唐比的《音樂史》和邦齊裏神甫的《音集》,使我對音樂史以及音樂理論研究產生了興趣。巴裏約同我們一起住了一段時間。因為我已成年好幾個月了,我決定翌年去日內瓦要回我母親的遺產,或者在得知我哥哥的下落之前,至少先領回歸我的那一份。事情就像決定的那麽辦了。我去了日內瓦,我父親也去了。他早就去過,沒人找他的麻煩,盡管對他的判決並未撤銷。但是,由於人們對他的勇敢挺欽佩,對他的正直很尊敬,所以就假裝忘了他的那件案子,而且,政府官員們正忙於不久即要實施的重大計劃,也不願讓市民因回憶起往日的不公正,而過早地激怒他們。
    我擔心有人因我改教而刁難我,但什麽事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日內瓦的法律沒有伯爾尼的嚴厲。依照伯爾尼的法律,凡是改教的,不僅喪失其身份,而且連財產也保不住。我繼承的財產並未引起爭議,但不知道怎麽搞的,變成很少的一點了。盡管人們幾乎肯定我哥哥已不在人世,但沒有絲毫的法律證據。我缺乏足夠的資格來領取他那一份,因此毫不遺憾地把它留給了父親,以補貼他的生活,父親一直享用到去世。一辦完法律手續,拿到我那一份,我便花了一些錢買書,然後帶著餘下的錢飛快地回到媽媽身邊。一路上,我的心愉快地跳動著,當我把這筆錢交到她手中時,我覺得比拿到這錢時還要快活千百倍。她無所謂地接過錢去,就像所有靈魂高尚的人那樣,他們對這類事司空見慣,並不覺得激動不已。這筆錢幾乎全用在我身上了,用的時候仍舊是那樣的無所謂。如果這錢是打別處來的,她也會這麽使用的。
    然而,我的健康絲毫未見恢複,相反,卻明顯地壞下去。我麵如死灰,骨瘦如柴,脈搏跳得可怕,心跳加速,常常感到胸悶,到後來,虛弱得幾乎不能動彈,稍走快點便喘不上氣來,一彎腰就頭暈,手無縛雞之力。像我這麽好動的人,什麽也幹不了,真是遭大罪了。肯定這其中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神經過敏,這是幸福的人的毛病,也正是我的病。我常常無緣無故地落淚,樹葉和鳥的聲響也能嚇我一跳,生活寧靜安適,情緒卻不穩定,這一切都表明我對可以說是讓我多愁善感到無以複加的程度的那種舒適的厭倦。我們很少是生來就為在世間享福的,所以當心靈或肉體不同時受折磨時,就必須讓其中的一個受折磨,這一個的良好狀態幾乎總要有損於另一個。當我可能美美地享受生活時,我那糟糕的機體便阻止我去享受,而且你也說不出你到底哪兒有毛病。後來,盡管我已垂垂老矣,真的患了一些嚴重疾病,可我的身體反而恢複了活力,以便更好地感受自己的不幸,而且,我現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已屆六十,垂暮之人,各種疾患纏身,但我覺得,這受苦的晚年,體力和精神比青春年少、享受真正幸福時更加充沛。
    後來,在順便讀了點生理學之後,我開始研究起解剖學來,並反複琢磨構成我機體的多種零件及其運動,準備著每天都能從身上找出許多毛病來。我遠沒有對我的半死不活感到驚奇,而是對我還能活著覺得詫異,而且我每看到對一種疾病的描述時,便認為說的就是我。我敢肯定,即使沒有病,研究了這該死的學問之後,也非病不可。由於我在每種疾病中都發現我的病症,所以我以為自己什麽病都有,而且還染上了一種我原以為自己沒有的更加嚴重的疾病:治病癖。凡是讀醫書的人,都難免要患此症。我由於反複研究、思考、比較,便想象我的病根是心髒上長了息肉,而且薩洛蒙似乎對這一想法也挺震驚。按理說,我應該根據這一判斷堅持我先前的決心。我沒這麽做。我絞盡腦汁去想怎樣才能治好心上的息肉,決心進行這種不可思議的治療。在阿內去蒙彼利埃參觀植物園並看望其技師索瓦熱時,有人告訴他菲茲先生曾治好過這樣一個息肉。媽媽想起了此事,並告訴了我。我聞聽,立刻想去找菲茲先生看病。治好病的希望使我重新鼓起了勇氣和力量跑這一趟。日內瓦帶回的錢正好可以當盤纏。媽媽非但沒勸阻我,反而敦促我去,因此我便前往蒙彼利埃了。
    我用不著跑那麽遠去找我所需要的醫生。因為騎馬挺累人,我在格勒諾布爾換乘了一輛馬車。到了莫朗,有五六輛馬車隨後接踵而至。這一來,倒真的像馬車隊那喜劇故事了。這些馬車大部分是伴送一位名叫科隆比埃夫人的新嫁娘的。同她在一起的是另一位女子,名叫拉爾納熱夫人,沒有科隆比埃夫人年輕美貌,但與她同樣可愛。科隆比埃夫人到羅芒就要停下來,而拉爾納熱夫人則須繼續趕路,直到聖靈橋附近的聖-昂代奧勒鎮。大家知道我很靦腆,想象得出我是不會很快就同有身份的女人及其周圍的人熟識起來的,但是,最後,由於同路,住的又是同一家客棧,又不得不同桌用餐,所以必須與之結識,否則就會被人看成是性情孤僻乖戾的人。因此,我們就認識了,甚至比我所想的要早認識,因為周圍的吵嚷對一個病人,尤其是像我這種性格的病人不怎麽合適。但是,好奇心使那些嫵媚的女人變得極其狡猾,為了能認識一個男人,她們先開始把他搞得暈頭轉向。我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科隆比埃夫人被她的那些美少年纏得分不開身,沒工夫來挑逗我,而且也沒這個必要,因為我們很快就要分手了。但拉爾納熱夫人則沒多少人糾纏,需要找點人在路上為她解悶。因此,她便籠絡起我來了。再見了,可憐的讓-雅克,或者不如說,再見了,寒熱、氣鬱、息肉!在她身旁,所有這一切都不見蹤影了,隻剩下她不願替我治愈的心跳。我的病體是我倆結識的第一個由頭。人們看出我有病,知道我要去蒙彼利埃,但想必是我的神態和舉止不像一個浪蕩公子,因為後來很明顯,大家並沒懷疑我是去蒙彼利埃治性病的。盡管對一個男人來說,有病是不很受女人們垂青的,但是這兩位夫人因此而對我發生了興趣。早上,她們派人來問問我的身體,請我同她們一起喝巧克力飲料,還問我夜裏睡得好不好。有一次,我好似習以為常的那樣不假思索地便回答說不知道。這個回答使她們以為我是個傻子,便仔細地端詳我,這倒對我毫無害處。有一次,我聽見科隆比埃夫人對她女友說:“他不懂為人處世,但挺可愛。”這句話讓我很踏實,所以便盡力做到真的挺可愛。
    人一熟識了,就得談談自己,說說從哪裏來,是幹什麽的。這使我挺為難,因為我深深地感到,在上流社會,又是同高雅女子在一起,新改教這個詞是很難說得出口的。我不知怎麽鬼使神差,竟想裝起英國人來,我自稱詹姆士二世黨人,大家還真的相信了。我說我叫杜丁先生,大家也就稱呼我杜丁先生。在座的有一位該死的托裏尼昂侯爵,同我一樣,也是有病之人,而且人老脾氣大,竟和杜丁先生攀談起來。他同我談到雅克國王,談到覬覦王位的那人,談到聖-日耳曼宮。我真是如坐針氈,因為我對這些事知之甚少,隻是從漢密爾頓伯爵的書裏和報上讀到一些,但我充分地利用了這點材料,效果挺好。幸運的是沒人問我英語上的問題,我連一個英文字也不認識()1。
    大家在一起甚是相得,眼看要分手了,都有些依依不舍。我們像蝸牛似的慢慢向前走。有一天,星期日,我們來到了聖-馬爾賽蘭。拉爾納熱夫人想去做彌撒,我便同她一起去了,這差點壞了我的事。我的舉止同往常一樣。她見我謙恭自省的樣子,認為我很虔誠,便對我產生了極壞的印象,她兩天之後向我說了出來。我隻好賠著小心,好抹去她的壞印象。或者說,拉爾納熱夫人作為一個城府很深的女人,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她很想冒冒險,向我表示好感,以便看我到底如何收場。她向我大獻殷勤,以致我不相信她是看中了我的相貌,而認為她是在嘲笑我。這麽亂猜想,我便幹了不少的蠢事,比《遺產》()2中的那位侯爵還要糟糕。拉爾納熱夫人不動聲色,不斷地挑逗我,說些極其溫柔的話,一個大不如我蠢的男人是不會把這一切當成真的的。她越是這樣,我越是信以為真,更可惱的是,最後我還真的墜入了情網。我自言自語,但也朝她歎息道:“啊,為什麽這一切竟不是真的!否則我將是最幸福的人。”我相信我這初出茅廬的小子的單純更激起她的奇思異想,她也不願道破真情。
    我們在羅芒與科隆比埃夫人及其隨從分手了。拉爾納熱夫人、托裏尼昂侯爵和我,繼續慢慢騰騰地、自由自在地往前走。侯爵盡管有病,愛抱怨,卻是個相當好的人,但他不甘寂寞,喜歡湊湊熱鬧。拉爾納熱夫人並不隱瞞她對我的興趣,連侯爵都比我本人更早地看出了這一點。如果不是因為隻有我才有的心眼兒,我猜疑他倆串通一氣促狹我的話,她的旁敲側擊至少會使我真的相信她那我不敢奢望的美意的。這種愚蠢的想法使我完全暈頭轉向了,而且,我已真心愛上了她,本可以扮演一個挺漂亮的角色的,可它卻讓我成了最平庸的人物。我想象不出拉爾納熱夫人怎麽會沒有厭惡我那陰鬱愁苦的樣子,怎麽會沒有鄙夷不屑地把我攆走。但她是個聰明女人、善解人意,很清楚在我的態度中愚蠢多於冷淡。
    最後,她終於讓我明白了她的心意,而且這並不是什麽難事。我們到瓦朗斯吃午飯,而且,按照我們值得稱頌的習慣,我們在那兒消磨了下半天。我們在城外的聖-雅克客棧下榻,我將永遠記住這家客棧,以及拉爾納熱夫人住的那間房間。午飯後,她想散散步。她知道托裏尼昂先生去不了,而她早就決定我倆能單獨在一起,這正好是個好機會,因為時間不多了,機不可失。我倆沿著護城河繞著城溜達。這時,我又向她絮絮叨叨我的那些悲痛來。她聲音極其溫柔地應答著,有時還把她挽住的我的胳膊按住她的胸口,隻有像我這麽蠢到家的人才會克製自己,不去證實她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最滑稽可笑的是,我自己也非常激動。我說過她挺可愛,而愛情使她變得迷人,使她回到了青春少女的亮麗可人,而且她那高超的挑逗手段就連能征善戰的男人也會被迷住的。我已魂不守舍,總想放浪一番。但我又怕冒犯她,讓她不快,更怕遭到嘲罵、羞辱、促狹,害怕成為人家飯桌上的笑料,害怕無情的托裏尼昂借機挖苦我一番,所以不敢造次,以致自己都對自己愚蠢的羞恥心感到氣憤,而且盡管責罵自己,卻無法克服這種羞恥心。我痛苦極了:我早已丟掉我那些塞拉東()1式的情話了,我覺得在如此美好的路上,它們實在是荒唐可笑的,可我又不知如何行事,也不知說些什麽,所以隻好默不作聲。我一臉跟人賭氣的樣子。總之,我的所作所為勢必招來我最害怕的對待。幸而,拉爾納熱夫人作出了一個很人道的決定。她用一條胳膊摟住我的脖子,而嘴也順勢貼在我的嘴上,她的態度很明確,容不得我再有所疑慮,一下子打破了沉默。這一驟變再及時不過了。我變得和氣可愛了。這正是時候。她給了我那種缺了它我就總也無法表現自我的信任。於是,我成了原來的我。我的眼睛、我的感官、我的心和我的嘴從沒這麽好地道出自己的心思。我也從未如此完美地彌補我的過錯。誠然,這個小小的勝利讓拉爾納熱夫人費了些心思,但我有理由相信,她對此是不會後悔的。
    即使我成了百歲老人,我也會永遠愉快地懷念這個可愛的女人的。盡管她既不美麗也不年輕,我還要說她很可愛。但她並不醜也不老,臉上無絲毫妨礙她充分發揮她的才智和風雅的地方。與其他女人相反的是,她臉色不太鮮嫩,我想那是為胭脂所害。她的輕佻是自有道理的,那是表現她全部可貴之處的方法。人們可以看見她而不愛她,但不可能占有她而不崇拜她。我覺得,這就證明她並不總是像同我那樣的濫舒慧腕。她過於突然、過於強烈地愛上了我,雖說是不可原諒的,但其中心靈和肉體的需要至少是相等的。在我在她身邊度過的那段短暫而甜蜜的時光裏,從她強迫我有所節製來看,我有理由相信,盡管她性欲很強,但她珍惜我的健康勝過她自己的歡樂。
    我倆的好事是瞞不過托裏尼昂侯爵的。他並未因此而少嘲諷我,恰恰相反,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把我當作一個可憐的多情人,一個潑婦的受難者。他從沒有一句話、一個笑容、一個眼神使我能懷疑他猜到我們的事。如果看得比我清楚的拉爾納熱夫人沒對我說他知道了,而他又是個知趣的人的話,我還以為他被我們給瞞住了。的確,沒有人會像他那麽心地善良,始終那麽溫文爾雅,即使對我也是如此,除了愛開我幾句玩笑,特別是我交了好運之後。他這樣做也許是給我麵子,並且認為我不像以前那樣愚蠢。大家都看見了,他搞錯了,但這並沒有關係,我利用了他的錯誤,而且,說真的,當時大家嘲笑的並不是我,所以我也很樂意故意讓他來打趣幾句,有時我也較為巧妙地頂他一下,因為我很自豪,能在拉爾納熱夫人麵前炫耀一番她所賦予我的智慧。我已判若兩人了。
    我們身居一處沃土,又是置身豐饒的季節,多虧了托裏尼昂先生的細心看顧,我們到處都大快朵頤。可他的細心竟然用到了用不著他操心的房間安排上了,他事先派他的仆人去訂房間,而那個混賬仆人或者是自作主張,或者是受其主子指使,總把他安排在拉爾納熱夫人隔壁,卻把我塞到房子的另一頭。但這並沒怎麽難住我,我倆的幽會反而變得更加刺激。這種甜蜜的生活過了四五天,我飽嚐並陶醉於最最甜蜜的情欲之中。我品味著那清純、強烈、不摻雜任何苦痛的情欲,那是我如此這般品嚐的最初的和唯一的情欲,而且,我可以說是多虧了拉爾納熱夫人才沒有沒嚐過快樂就死去。
    如果說我對她感到的不完全是愛情的話,那至少也是一種對她向我表示的愛的極為溫柔的回報,是快樂中極熱辣的一種肉欲,是交談中一種極溫馨的親昵,有著激情的全部魅力,卻無使人暈頭轉向、不知如何消受的癲狂。我一輩子隻感到一次真正的愛,但不是在她的身旁。我從沒像先前或以後愛瓦朗夫人那樣愛她,但正因為如此,我占有她時感覺快活千百倍。在媽媽身邊,我的快樂總是被一種憂鬱的感情、一種我費勁乏力才能克服的隱隱痛心所擾亂。我沒有因占有她而沾沾自喜,反而因辱沒她而自責。而在拉爾納熱夫人身邊則恰恰相反,我因是個男子漢並擁有幸福而自豪,我在高興地、充滿自信地縱情享樂,我在分享給予她的同樣歡樂。我方寸不亂,既虛榮又色眯地讚賞自己的成功,並想從中獲得更大的勝利。
    我記不得就是當地人的托裏尼昂侯爵是在何處離開我們的,但在我們抵達蒙泰利馬爾之前,就隻剩下我倆了。從這時起,拉爾納熱夫人便讓她的女仆坐到我的車上去,我便坐到她的車裏來了。可以肯定,這樣旅行我們是不會厭煩的,而且我都搞不清楚我們經過的地方是什麽樣子。在蒙泰利馬爾,她有事要辦,待了三天,但在這三天中,她隻離開過我一刻鍾,去拜訪一個人。這次拜訪給她招來一些令人討厭的幹擾和邀請,但她並沒接受,借口身體不適。可我們借機每天單獨在最美麗的地方和最晴和的天空下散步。啊!多美的三天啊!我有時回想起來還頗覺留戀,這樣的日子是不會再有的了。
    旅途中的愛是長不了的。我倆必須分手了。而且,我承認,是時候了,並不是因為我已心滿意足,或即將心滿意足了,我是一天比一天更加戀戀不舍。但是,盡管她十分節製,可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而在我們分手之前,我想用我剩下的那點精力盡情享受一番,她為了防止我同蒙彼利埃的姑娘們鬼混,也就遂了我的心願。為了減輕惋惜,我們擬訂了一些重逢的計劃。我們決定,既然這種調養法對我有益,我將繼續采用,並去聖-昂代奧勒鎮過冬,由拉爾納熱夫人來照料我。我隻需在蒙彼利埃待五六個星期,讓她有時間準備一下,以防流言蜚語。她詳盡地教我該知道的事,該怎麽說,該怎麽做。這之前,我們應該多通信。她認真地囑咐我要多保重身體,勸我找些好醫生看看,要謹遵醫囑,等我回到她身邊時,她負責讓我遵守醫生的規定,不管它們有多麽嚴格。我認為她說的是真心話,因為她愛我:她給了我比寵愛更加可靠的種種愛的證明。她通過我的行囊斷定我並不富裕。盡管她也並不富有,但她從格勒諾布爾帶了不少錢來,想在我倆分手的時候強迫我與她分享,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推辭掉。最後,我離開了她,心全被她給擄去了,而我覺得我也讓她留下了對我的真心的愛。
    我一邊從頭回憶一邊繼續趕路,當時,我很高興能坐上一輛舒適的馬車,可以盡情地回味我所品嚐到的快樂,並憧憬她答應我的快樂。我隻想著聖-昂代奧勒鎮以及那兒等待著我的日子。我看到的隻是拉爾納熱夫人及其周圍的一切,世間其餘萬物我全都不在意了,連媽媽也給忘掉了。我專心致誌地在腦海中把與拉爾納熱夫人相關的所有細節組合起來,使我對她的住所、鄰裏、朋友以及整個生活方式事先有個印象。她有個女兒,她經常充滿母愛地跟我談到她。她女兒已滿十五歲,活潑可愛,性格隨和。她向我保證她女兒會喜歡我的。我沒有忘記她的這句話,而且十分好奇,想知道拉爾納熱小姐將如何對待她母親的好友。我從聖靈橋到勒木蘭,心裏盡想著這些事了。有人讓我去看看加爾大橋,我去看了。早餐吃了幾粒甘美的無花果之後,我找了一位向導,去看了加爾大橋。這是我所看見的古羅馬人的第一項工程。我一心想看看無愧於建造者之手的一項建築。突然間,那建築物超出了我的意料,而且是我一生中唯有的一次,隻有古羅馬人才能產生這樣的效果。這項樸素而宏偉的工程的氣派使我歎為觀止,尤其是它建於荒野之中,寂靜和孤獨使得這一建築物更使人印象深刻,更令人驚歎不已,因為這座所謂的橋隻不過是一個渡槽。人們會想,是什麽力量把這些巨大的石頭從那麽遠的采石場運來,並把成千上萬的人手聚集到他們誰都不住在那兒的地方來的。我把這壯麗工程的三層都走了一遍,崇敬之情使我幾乎不敢邁步去踐踏它。我的腳步聲在那些巨大的拱形下回蕩,使我覺得聽見了修建者的粗大嗓門。我像一隻昆蟲似的迷失在這龐然大物中。我一邊感到自己的渺小,一邊感到不知什麽東西使我的靈魂飛升,我在歎息,我在想:“我為什麽不是古羅馬人呀!”我在那兒待了好幾個小時,心曠神怡地瞻仰著。歸來時,我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這種幻想對拉爾納熱夫人是沒好處的。她早就想到讓我別被蒙彼利埃的姑娘們把魂勾了去,但她未曾想到讓我提防加爾大橋。誰都從不能料事如神。
    在尼姆,我去參觀了競技場。這是一個比加爾大橋壯觀得多的建築,但給我的印象不很強烈,或許是我對第一個建築驚歎了個夠,或許是後一座位於市中心,難以引起激動。這座寬廣壯麗的競技場,周圍是一些破舊的小房子,而且,場內還有一些更小更破的房子,致使整體感覺淩亂不堪,令人遺憾、生氣,失去高興、驚奇之感。我後來又參觀過維羅納的競技場,比尼姆的要小得多,也沒它漂亮,但維護和保存得十分完美,異常整潔,光這一點,就給我以一種更加強烈、更加愉悅的感覺。法國人對什麽都不上心,毫不愛護古物。他們開始幹時總像一團火,但草草收場,也不會保存。
    我大變樣了。我那被勾起的欲念完全燃燒了起來,以致有一天,我進了呂奈爾橋酒店,好同在那兒的旅伴美餐一頓。這家酒店是歐洲最有名的,當時確實不辱其名。店家很會利用酒店的優越條件,供應最豐富、最精美的菜肴。荒郊野外,有這麽孤零零的酒店,供應豐富的海魚和河魚,供應精美野味、好酒,而且服務又細心周到得如同在王公顯貴之家,並且隻需三十五個蘇就可,這真是一件稀罕的事。但是,呂奈爾橋酒店沒能長此以往,由於沽名釣譽,終於一敗塗地。
    一路上,我連自己有病都忘了,到了蒙彼利埃才想了起來。氣鬱症已經全好了,但所有其他病痛依然如故,隻是習以為常,不當回事了,換了別人,突然患上,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的確,這些病倒不是疼痛而是嚇人,使得精神的痛苦大於它們似乎預示其崩潰的肉體上的痛苦。這樣,我便因強烈情欲的分心而不再去想我的病痛了,但它並不是憑空想象的,所以我一旦安分下來,便又感覺有病了。因此,我認真地考慮起拉爾納熱夫人的忠告和我此行的目的來。我去看了最有名的那些醫生,特別是菲茲先生,而且為了小心謹慎起見,我在一位醫生家裏包了夥。他是一位愛爾蘭人,名叫菲茨莫裏,有許多醫科學生在他家搭夥。病人在他家搭夥有一個好處,菲茨莫裏先生收的膳食費很合理,而且在為搭夥者看病時分文不取。他負責按菲茲先生的處方抓藥,並照料我的身體。他在節食療法上是盡職盡責的,人們在他那兒搭夥是不會消化不良的,而且,盡管我並不覺得這種節食有什麽大不了的,但是可比較的事就在眼前,所以我有時心裏不禁覺得,托裏尼昂先生與菲茨莫裏先生比較起來是一個更好的食品供應者。然而,由於大家也並不會餓死,而且所有的年輕人都快快活活的,因此,這種生活方式對我確實有好處,使我不致再陷入慵懶倦怠之中。我每天早上服藥,特別是喝些我不知道是什麽的水,我想是瓦爾斯礦泉水,再就是給拉爾納熱夫人寫信,因為我倆一直有書信往來,而且我盧梭是負責在收轉其友杜丁的信件。中午時分,我便同共餐者中某一青年去拉卡努爾格溜一圈;這幫年輕人都是很好的小夥子。然後,我們聚集在一起,去吃午飯。飯後,我們當中大部分人都有件重要的事,一直要幹到晚上,那就是到城外去打兩三場木槌球,輸者請吃午茶。我不玩,因為我體力不夠,球技欠佳。但我下注,而且,由於事關輸贏,我跟著球員和木球在凹凸不平、滿是石頭的道上跑來跑去,這倒是一種既有趣又有益的運動,對我非常合適。我們在城外的一家小酒店吃午茶。不用說,這些午茶吃起來都挺快活的,但我要補充一句,雖然小酒店裏的姑娘們很漂亮,可我們都是規規矩矩的。菲茨莫裏先生球藝高超,是我們的頭頭。我可以說,盡管學生們名聲不佳,但我覺得這幫年輕人的道德和正直是成年人中很難看到的。他們喧鬧而不浪蕩,活潑而不放縱。如非強逼,我是很容易適應一種生活方式的,如果它能永遠這麽繼續下去,我真求之不得。這幫學生中,有好幾個愛爾蘭人,我試圖跟他們學點英語,以備去聖-昂代奧勒鎮之所需,因為離我去那兒的時間不遠了。拉爾納熱夫人每次來信都催我去,而且我也準備聽從她的吩咐。顯然,給我看病的醫生們一點兒也不明白我的病痛,把我看作一個無病呻吟的人,因此,便拿豨薟、礦泉水和煉乳來應付我。同神學家完全相反,醫生和哲學家隻把他們能解釋的看作真的,而且以自己的智慧作為可能與否的尺度。這幫先生對我的病一無所知,所以我就算是沒病了吧,因為怎麽能懷疑醫生不是無所不知的呢?我看到他們是想糊弄我,想把我的錢騙光,而且,我覺得聖-昂代奧勒鎮的她將不會比他們差,甚至更強,我便決定去投奔她,並抱著這一明智的意願離開了蒙彼利埃。
    我大約十一月末動身的,在這座城市住了六個星期或兩個月的時間,花去了大約十二個金路易,可身體未見任何好轉,而且也沒獲取什麽知識,除了那點解剖學課,那是跟菲茨莫裏先生學的,剛剛開了個頭,就不得不棄之不學了,因為解剖的屍體臭氣熏天,我實在是受不了。
    我內心裏對我所做的決定很不自在,一邊照舊在往聖靈橋走,一邊心裏直犯嘀咕,因為這條道既通聖-昂代奧勒鎮,也通向尚貝裏。對媽媽的想念以及她的書信——盡管沒有拉爾納熱夫人寫得勤——喚起了我心中來時一直強壓住的懊悔。但歸途中,這些懊悔變得十分強烈,抵消了我尋歡作樂的興趣,使我隻聽見理智的聲音。首先,在我就要重新扮演的冒險家的角色中,我可能沒有頭一次那樣的幸福,在整個聖-昂代奧勒鎮裏,隻要有一個人在英國待過,了解英國人,或者會說英國話,我就露餡了。拉爾納熱夫人全家也可能對我很反感,對我很不客氣。她的那個女兒,我不由自主地比應該的還要想得多些,更使我惴惴不安:我擔心會愛上她,而且,這種擔心已經決定了事情的一半。難道我能勾引她的女兒,與之幹下卑鄙的勾當,從而使她的家庭不和、丟醜、受辱、遭難,以此來報答她的一片好心嗎?這個想法使我不寒而栗。我決定隻要這個可悲的苗頭一露頭,便堅決抵製並戰勝它。但是,我又何必去沒事找事呢?同我將會膩煩的母親生活在一起,心裏又熱戀著女兒,卻又不敢向她傾訴衷腸,那日子可怎麽過呀!我有什麽必要去這麽幹呢?有什麽必要為了我已享盡其最大魅力的快樂而去自尋煩惱,自尋羞辱,自尋懊悔呢?因為很明顯,我的奇思異想已失卻其最初的活力,尋歡作樂的興趣尚存,但激情已不在其中了。除此而外,我還考慮到我的處境、我的職責以及那個極其善良、極其慷慨的媽媽,她已經負債累累,我的胡花亂用更增加了她的欠債,她為我而操碎了心,可我如此卑鄙地在欺騙她。這種自責變得如此強烈,最後終於占了上風。快到聖靈橋時,我決定過聖-昂代奧勒鎮而不停,徑直走過去。我毅然決然地這麽做了,但我承認,不免有所歎息,但內心懷著我平生頭一次品嚐到的滿意在想:“我是自珍自愛的,知道把職責看得重於歡樂。”這是我從書中得到的第一個真正的恩澤。是書本教會我去思考,去比較。我不久之前才采納了那些極其純潔的準則,給自己訂立了理智和道德的標準,而且為能遵循而深感自豪,但我羞愧,竟如此沒有恒心,這麽快、這麽明目張膽地否定了自己的格言。這種羞愧戰勝了情欲。傲岸也許同道德一樣,在我的決心中占了同樣的比重。但是,如果說這種傲岸並不就是道德的話,那它也有著一些極其相似的效果,混淆了也是可以原諒的。
    善良行為的好處之一就是使靈魂升華,並使之產生更加美好的行為,因為人都是有弱點的,在受到誘惑而要去幹壞事時卻又戛然而止,這也就可入善行之列了。我一下定決心,便變成另一個人了,或者說是我變回到從前的我了,變回到一時的沉迷使之消失的那個我了。我心中充滿了美好的情感和善良的決心,在繼續前行,一心想著補贖過錯,今後定按道德標準約束自己的行為,毫無保留地為母親中最好的那一位效勞,向她獻上如同我對她的愛戀一樣深的忠貞,不再聽對自己職責的愛以外的任何其他愛的驅使。唉!我改邪歸正的真誠似乎許給我另一種命運,但我的命運早已注定,而且已經開始,當我的心對美好而正直的事情充滿著愛,一心奔向那純潔和幸福的生活的時候,我卻接近了要給我帶來一連串不幸的悲慘時刻。
    由於急於趕到,我比預計的要早到達。我在瓦朗斯時寫信告訴她我到達的日期和時間。我比預計的早了半天,便在沙帕雷朗停了半日,以便按我說的時刻準點到達。我想盡情地享受與她重逢的歡樂。我還願意把這一時刻稍稍錯後一點,以便再加上點企盼的樂趣。這種心計一直很成功。我發現我每次歸來總像是一種小小的節日。這一次我也希望如此,所以盡管歸心似箭,但是稍稍推後一點是值得的。
    因此,我準點到達了。我老遠地便眺望著,看她是否在路口等著我。我越走近,心兒跳得越發厲害。我到的時候已氣喘籲籲了,因為我在城裏便下車步行了。院子裏,大門前,窗戶前,不見人影,我開始慌神了,擔心出了什麽事情。我走進去,一片寂靜,幾個雇工在廚房裏吃點心,一點沒有等我到來的架勢。女仆見到我時大吃一驚,她不知道我要回來。我上樓去,終於看見了我極其溫情、極其熾熱、極其純真地愛著的媽媽。我跑上前去,撲倒在她的麵前。她擁抱著我說:“啊!你回來了,孩子,一路上好嗎?身體好嗎?”這番問候讓我不知所措。我問她是否收到我的信。她說收到了。我說:“我還以為沒收到呢。”我們沒再說下去。一個年輕男子同她在一起。我認識他,因為我走時在家中見過他,但這一回他好像已住下了,而且的確如此。總之,我發覺我的位置被搶占了。
    這位年輕男子是沃州人氏,其父名叫溫讚裏德,是希永城堡的看門人,自稱城堡上尉。上尉先生的兒子是個小小假發師,以此身份來往於上流社會。他就是以此身份前來瓦朗夫人家的,而且受到了很好的接待,正如她盛待所有的過往客人,特別是家鄉人那樣。他是一個平平庸庸的金發高個子,體格相當不錯,但相貌平平,智力亦然,說起話來像是漂亮的利昂德()1,常以他那個行當人的腔調和趣味敘述自己的一連串風流韻事,列舉了半數同他睡過覺的侯爵夫人的大名,而且聲稱凡是經他理過發的漂亮女子,其丈夫都被他戴上了綠帽子。他自負、愚蠢、無知、粗魯,總之,是上流社會最好的孩子。這就是我不在時的那個替身,也是我歸來後推薦給我的合夥人。
    啊!如果擺脫塵世羈絆的靈魂還能從永恒之光中看見人世間發生的一切的話,親愛的、可尊敬的幽靈啊,原諒我吧,如果我隻苛求於您而寬恕自己的過錯的話,如果我把您和我的錯誤一起暴露在讀者麵前的話。不管是對您還是對我自己,我應該並願意說實話:您在其中的損失總是大大地小於我的。啊!您那可愛而溫柔的性格、您那永不枯竭的善心,您的坦誠和您所有的一切卓絕的美德難道還補贖不了您的弱點嗎,如果能把這些僅是您理智造成的事稱之為錯誤的話!您有錯,但並無惡習。您的行為應受指摘,但您的心始終是純潔的。如果把好和壞放在天平上,而且公平判斷的話,有哪一個女人,假如把她的隱私像您的那樣亮出來,敢於同您相提並論?
    新來者對於交給他的通常是很多的所有小事,都表現得積極、勤快、一絲不苟。他成了她的雇工們的監工。與我的悶聲不響不同,他喜歡嚷嚷,不管是在田間、草堆、柴房、馬廄或禽場,他總讓人看見他的人,而且聽到他的聲。隻有園子他不操心,因為那是件慢工細活,不出聲音。他最大的樂趣是裝車、運物、鋸木、劈柴。隻見他始終斧頭或鋤頭不離手,隻聽見他跑來跑去,敲敲打打,扯著嗓門喊。我不知道他在幹多少人的活兒,但他總是弄得像是有十多人在幹活似的。這番吵嚷著實蒙住了我那可憐的媽媽,她認為這個年輕人是幫她幹活的一個寶貝。她想拴住他,因此便運用了她認為能達到目的的所有辦法,而且沒有忘記動用她最信賴的一手。
    大家應該了解我的心思,了解我那堅貞不渝、真實執著的感情,特別是使我此時此刻回到她身邊的那份感情。這對我的整個身心是多麽迅猛而沉重的打擊啊!大家設身處地地替我想一想。頃刻間,我看到我所描繪的整個幸福未來永遠化為烏有了。我所極其溫柔繾綣地懷著的一切美好想法全都消失殆盡,而我是自小時候起,便把自己的生命與她的結合在了一起,可我頭一次感到形單影隻了。這一時刻太可怕了,而隨後的日子也總是黯然的。我還年輕,但是,那使青春永駐的充滿快樂和希望的溫馨感覺永遠離我而去了。從這時起,我這個多情人兒已經是半死不活的了。擺在自己麵前的隻是一種索然生活的悲慘餘生,而且,即使有時還會有一個幸福的倩影閃現在我的欲念之中,那幸福已不再是我所熟悉的了,我感到即使獲得了,我也不會真正幸福的。
    我是那麽愚蠢,又是那樣自信,所以盡管新來者語氣親切,但我視之為媽媽性格隨和所致,因為她跟任何人都很親近。如果不是她親口告訴我,我不可能猜得出其中的真正原委。但她急切地向我捅破了,其坦率真能讓我氣上加氣,假如我的心會朝生氣的方向轉的話。她認為這事是極其簡單的,她責怪我不把家裏的事放在心上,還怪我老不在家,就好像她是一個欲火旺盛的女人,容不得一時的空缺。我揪心似的疼,我對她說:“啊!媽媽,您告訴我的是什麽呀!我對您的一片癡情就是這麽個報應嗎!您無數次地挽救了我的生命,難道就是為了剝奪使生命變得可貴的一切嗎?我將因此而死去,您將會惋惜我的。”她回答我時的平靜口吻讓我發瘋。她說我是個孩子,人們是不會因這種事而死的,我什麽也不會失去的,我倆仍舊是好朋友,在所有方麵都親密無間,她對我的愛不會減少,也不會終止,除非她死去。總而言之一句話,她讓我明白,我的一切權利依然未變,在同另一個人分享時,我並沒因此而失去它們。
    我從未像此時此刻那樣深刻地感到我對她的感情是那麽純淨、真切、執著,我的心也從未如此真誠和正直。我撲倒在她的麵前,摟住她的雙腿,淚如泉湧。我激動地對她說:“不,媽媽,我太愛您了,不能玷辱您。占有您對我來說太寶貴了,不能與人分享。我得以占有您時那伴隨著的悔恨,隨著我的愛增加了。不,我不能以同樣的代價來保持這種占有。我將永遠崇拜您,但願您別讓我失望:對我來說,尊敬您比占有您更重要。啊,媽媽!我把您讓給您自己,我要為我倆心靈的結合而犧牲我的所有快樂。我寧可死上千百遍,也不願享受貶損我所愛的人的那種快樂!”
    我持之以恒地抱著這個決心,我敢說,那是與促使我作出這一決定的感情相一致的。自此之後,我便隻以一個真正的兒子的目光看待這位極其親切的媽媽了,而且,應該指出的是,盡管如我極清楚地看到的那樣,她私下裏並不讚成我的決定,但從未為了讓我改變態度而運用一些暗示、愛撫,也沒有運用女人們善用的那些既無損於自己又屢試不爽的巧妙的挑逗。我被迫自尋獨立於她的一種命運,卻又想象不出是什麽命運,所以很快便走向另一極端,完全從她的身上去找我的出路。我一門心思地在那麽尋找著,幾乎達到忘我的境地。我熱切地盼著她幸福,不管需要付出多大代價。我的情感全部注入這一渴望之中。她徒勞地想把她的幸福與我的分開,我卻不管她的願望,視她的幸福為自己的幸福。
    就這樣,我心靈深處的道德種子隨著我的不幸開始萌芽了,那是我通過學習培育的,一旦受到逆境的孕育便會開花結果。這種極其無私的心情結下的第一個果實就是使我的心靈擺脫了對那個取我而代之者的任何仇恨和嫉妒的感情。我甚而願意真心實意地與這個年輕人修好,願意培養他,願意致力於對他的教育,讓他感到他的幸福,盡可能地別辜負了他的幸福,總之,要為他做阿內在類似情況下為我所做的一切。但我比不上阿內。盡管我更溫和,書讀得更多,但沒有阿內的那種沉著和堅定,也沒有他那種讓人起敬的氣勢,而要想成功,則少不了這種氣勢。而且,我覺得那個年輕人沒有阿內在我身上發現的那些優點:溫順、勤勉、知恩,特別是他感覺不出我需要他的關懷,缺少助人為樂的強烈願望。這一切他都缺乏。我想要培養的那人隻把我看作一個討厭的學究,隻會嘮叨個沒完。而他卻覺得自己是這個家的重要人物,以自己的嗓門來衡量幹活的多少,把他的斧頭和鋤頭看得比我所有的破書有用千萬倍。從某些方麵來看,他是不無道理的,但他以此為據,裝出了不起的樣子,真讓人笑死。他以鄉紳的派頭對待農民,很快,對我也如此了,最後,對媽媽也這樣了。他覺得溫讚裏德這名字不夠高貴,便棄之不用,自稱德·庫蒂耶先生,而且,後來,他正是以此大名在尚貝裏以及他結婚的莫裏昂訥出名的。
    最後,這位顯赫人物成了家裏的主宰,而我則不名一文。當我不幸地惹他討厭時,他不訓我,而訓媽媽,我害怕媽媽受到他的粗暴對待,因此,便對他服服帖帖。每當他無比自豪地幹他那劈柴活兒時,我都必須在一旁傻站著,默默地觀賞他的豐功偉績。但這小夥子也並不是一個本質很壞的人。他愛媽媽,因為他不可能不愛她,他甚至對我也並無惡意,而且,在他沒發脾氣,能同他談話的時候,他有時也能比較耐心地聽我們說話,並能直率地承認自己隻是個蠢人。但承認歸承認,蠢事仍舊沒少幹。而且,他智力太有限,趣味又太低級,所以很難同他講道理,幾乎不可能同他友好相處。他已經占有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卻還要加點佐料,找一個棕發缺牙的老女傭玩玩,媽媽還隻好忍氣吞聲地繼續接受她討厭的服侍,盡管媽媽看見她就心裏不是滋味。我發現了這一勾當,簡直把肺都氣炸了。但是,也發現了另一個情況,它更加刺痛了我的心,比以前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更使我頹喪絕望,那就是媽媽對我冷淡了。
    我強迫自己做到,而且她也像表示讚同的克製,是女人們絲毫不能原諒的那些事中的一件,不管她們表麵上如何。那並不是因為她們的情欲被剝奪了,而是因為她們從中看到你對她們的激情無動於衷。就拿一個最理智、最豁達、最少情欲的女人來說吧,即使她最無所謂的男人對她所能犯的最不可饒恕的罪過,莫過於能消受她而卻偏偏不去消受她。這是絕沒有例外的,因為我對媽媽出於道德、愛戀和尊敬,不敢造次,但她對我的那片極其純真、極其強烈的真情起了變化。從此,我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那種總是使我的心感到十分甜蜜的心心相印了。她隻是要抱怨那個新來者的時候,才向我敞開心扉,而當他倆相處甚得的時候,她就很少同我說心裏話。最後,她逐漸采取了一種不再包括我的生活方式。我在她身邊她還是高興的,但她已不再需要我了,我即使整天整天地不去看她,她也不予理會。
    不知不覺地,我感到自己在這個家裏孤單寂寥了,可從前我可是這個家的靈魂,可以說是過著一種兩人的小家庭生活。漸漸地,我習慣了擺脫這家中發生的所有一切,甚至躲著這家裏的人,而且,為了免受揪心的痛楚,我閉門讀書,或者跑到樹林裏去痛痛快快地悲歎和哭泣。很快,這種生活便令我難以忍受了。我感到人在而心卻遠離我那極其親切的女人,這更增加我的痛苦,而如果不再見到她的話,我就不會覺得如此地孤單。我計劃著離開她的家。我把這話同她說了,可她非但不反對,而且熱心促成。她在格勒諾市爾有一位女友,名叫代邦夫人,其丈夫是裏昂大司法長官馬布利先生的朋友。代邦先生建議我去教馬布利先生的孩子,我接受了,動身去了裏昂,既未留下也幾乎絲毫沒有感到以前一想到就猶如生離死別似的遺憾。
    我幾乎有了作為一名家庭教師所必備的知識,而且認為自己有此才能。在我在馬布利先生家度過的一年裏,我有的是時間認識自己。如果不是我那急脾氣攪和的話,我那溫柔秉性會使我適於幹這一行的。隻要一切順利,隻要我看到自己毫無保留的心思和勞動有所收獲,我就像個天使,但若事情不盡如人意,我則成了魔鬼。當學生們聽不懂時,我便怪裏怪氣,而當他們淘氣時,我真想殺了他們。這不是使他們成為學者和智者的方法。我有兩個學生,性情迥然不同。一個八九歲,名叫聖馬利,眉清目秀,相當活潑開朗,但大大咧咧,貪玩,調皮,然而調皮得挺有趣。另一個小名叫孔狄亞克,顯得傻乎乎的,不好學,驢脾氣,什麽也學不會。可想而知,同這麽兩個貨色在一起,我的活兒輕鬆不了。如果我有點耐心,再冷靜些,也許會成功的,但我既無耐心又不冷靜,所以沒有任何成效,而且兩個學生變得很壞。我不乏勤勉,但不心平氣和,特別是缺乏審慎。我對待他們隻會使用對孩子始終無效且常常有害的三招兒: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生氣發火。忽而,我勸誡聖馬利竟至自己也傷心落淚,我想感動他,仿佛孩子是真能打心眼兒裏受到感動似的;忽而,我說破了嘴地同他講道理,仿佛他能聽懂我說的似的,而且,他有時也向我說出一些很微妙的道理,我便真的把他當作一個明理的人,因為他挺會推理。小孔狄亞克還要叫人頭疼,因為他什麽也不懂,一聲不吭,對什麽也不動心,講什麽什麽不聽,弄得我火冒三丈,他反倒勝利了。因此,是他成了老師,我倒成了學生了。我看到了我的所有這些缺點,也感覺到了。我研究了學生的思想,了解得很透徹,而且相信一次也沒被他們的詭計騙倒過。但是,看到缺點,卻不知如何對症下藥,又有什麽用呢?我雖看清楚了一切,卻束手無策,一籌莫展,而且,我所做的恰恰是我所不該做的。
    我教學生不成,自己的事也沒辦好。我是被代邦夫人舉薦給馬布利夫人的。她曾請後者對我的舉止言談進行指導,以適應上流社會。馬布利夫人倒是花了些工夫,想讓我能夠為她的門庭增輝,但是,我太笨拙,太靦腆,太愚蠢,因此,她泄氣了,撇下我不管了。但這並沒妨礙我故態複萌,愛上了她。我多有表示,以使她有所覺察,但我從不敢向她求愛,而她也不是那種主動的人,因此,我常常偷看她,常常唉聲歎氣,但我發現這樣並沒任何結果,所以很快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在媽媽那兒把小偷小摸的毛病完全改掉了,因為全都屬於我,沒必要去偷了。再說,我為自己訂下的崇高原則也使我今後不能幹這類下賤事,而且,自此之後,我平常也確實沒有幹過。但是,這並不是我學會了抵製誘惑,而是我斷了這種劣根,而且,我真擔心,如果再遇上這種誘惑,我會像小時候那樣去偷。這一點,我在馬布利夫人家得到證明。我周圍盡是一些可偷可拿的小玩意兒,我連看都不看一眼,但竟然瞄上了一種阿爾布瓦產的挺美的名貴白葡萄酒,我曾在吃飯時偶爾喝過幾杯,醇美可口。此酒有點混濁,我以為自己會用魚膠把它澄清,並且還自我吹噓,人家就把這事交給我辦了。我幹起來,但弄壞了,不過隻是不好看而已,喝起來仍舊很醇美。因此,我趁機不時地為自己留下幾瓶,以便在自己的小天地裏暢飲。不幸的是,我從來不能不吃東西光喝酒。如何才能弄點麵包呢?我不可能存下點麵包的。讓仆人們去買,等於是不打自招,而且可以說是在侮辱主人。自己去買吧,我又從來不敢。一位腰配佩劍的體麵紳士,去麵包店買塊麵包,這成何體統?最後,我想起了一位大公主的可笑辦法。有人告訴這位公主,說農民沒有麵包吃,她便回答說:“那就讓他們吃奶油圓球蛋糕吧!”我買了點奶油圓球蛋糕。辦這麽點事可不容易!我為此獨自出門,有時候跑遍全城,經過三十家糕點店門前,卻一家也沒進去。隻是在店中隻有一個人,而且模樣兒也挺和善的,我才敢跨進店裏。不過,當我一買到那可愛的奶油圓球蛋糕,插好門閂,去衣櫥頂裏頭找出我的那瓶酒來時,我便一人自斟自飲,再看上幾頁小說,那有多開心啊!因為沒人談心,邊吃邊看便成了我的癖好。書就代替了我所缺少的朋友。我看一頁書,咬一塊蛋糕,宛如書在與我一同用餐。
    我從不是放浪形骸、寡廉鮮恥之人,一輩子從沒喝醉過。因此,我的這種小偷小摸也並不起眼。但是,事情還是敗露了,是酒瓶子壞了我的大事。大家都裝著不知道,但不再讓我管酒窖了。在這方麵,馬布利先生做得漂亮、審慎。他是一個很溫文爾雅的人,外表一如其職務,嚴厲冷峻,但性格十分溫和,心地也少有地善良。他判斷力強,為人公正,而且,出乎意料的是,作為一名司法長官,他甚至非常厚道。由於感到他的寬厚,我對他更加敬重了,這使我在他家多待了些日子,否則我不會待這麽久的。最後,由於我對我不適應的一種行當厭煩了,由於我對一種我感覺不出任何樂趣的尷尬處境厭倦了,經過一年盡心盡力的嚐試之後,我決定不教了,因為我深信我永遠也無法真正提高這兩個學生的水平。馬布利先生同我一樣,也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然而,我相信,如果我不先開口,他是永遠不會主動辭退我的。在這種情況之下,他這種過度的好心當然是我所不讚成的。
    使我更難以忍受的是,我不斷地把眼前的情況與我離開了的情況相比較,我總是懷念我親愛的沙爾麥特,懷念我的園子、樹木、泉水、果園,而尤其懷念的是我為之而生、賦予這一切以生命的那個女人。我一回想起她來,回想起我倆的快樂、我倆那純潔的生活,總不免感到揪心地疼,感到壓抑憋悶,再沒精神幹些什麽。我無數次恨不得立刻動身,走回到她的身旁。隻要能再見上她一麵,就是立刻死去也心甘情願。最後,我無法抵禦那些召喚我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回到她身邊去的極其甜蜜的回憶,心想,我以前不夠耐心,不夠體貼,不夠溫存,而如果我現在在這些方麵比以前做得更好些,那我還是會幸福地生活在一種很溫馨的友誼之中的。我琢磨出世界上最美好的計劃,急於付諸實行。我拋開一切,放棄一切,動身飛跑,像少年時那麽激動不已地到了家裏,跪倒在她的麵前。啊!如果我在她的歡迎中,在她的愛撫中,總之,在她的心中,重新見到我以前所感受到的、仍舊念念不忘的情意的四分之一,我就高興得要命了。
    人生事是多麽可怕的幻想啊!她仍舊用她那與生俱來的卓絕的心迎接了我,但是我來尋求的那個過去已不複存在,也不可能再生了。我剛與她在一起待上沒到半個小時,就感覺到我往日的幸福已經永遠消失了。我重新陷入被迫離去時一樣的辛酸境地,而對此我卻不能說是誰的過錯,因為,實際上,庫蒂耶並不壞,而且見到我回來,好像高興多於不快。但是,我又怎能忍受成為她身邊多餘的人呢?我曾經是她的一切,而且她也不能不始終是我的一切呀。我怎能在一個我曾經是它的一個孩子的家中作為一個外人生活下去昵?目睹是我往日見證的那些物件,我感到失落,好不是滋味。換個地方住,我也許痛苦少些,但總是回憶那麽多甜蜜的往事,也要刺激我的若有所失之感的。我空懷遺憾,悲苦憂傷,所以除了吃飯時間,我又總是一個人待著了。我閉門讀書,在書中尋找有益的消遣,而且,我感到以前一直擔心的危險迫在眉睫,我便冥思苦想,從自己身上想辦法,當媽媽沒了經濟來源時,好接濟她。我曾把家中的事安排好,免得越來越糟,但自打我走後,全都變了。她的管家是個揮霍的家夥,喜好排場,要駿馬好車,愛在鄰居們麵前擺譜兒,在繼續搞些他並不懂行的事業。媽媽已在寅吃卯糧:四季收益作了抵押,房租拖欠滯付,欠債日見增多。我猜想,她的年金很快便會被扣押,也許會被取消。總之,我看到的隻是破產和災難,而且為期不遠了,所以我瞻念前程,不寒而栗。
    我可愛的小屋是我唯一的消愁解悶之所。我因為在屋裏尋求醫治心靈創傷的藥物,竟也同時在尋找辦法,以防範我所預見到的災難。因此,我在重新考慮我以前的那些想法時,又在建造一些新的空中樓閣,以便把可憐的媽媽從我看到她正要跌入的可怕境地中解救出來。我覺得自己才疏學淺,又無足夠的才華,難以名噪文壇,無法通過這條途徑發財致富。浮現在腦海中的一個新念頭使我有了我那平庸的才能所不能給予我的信心。我雖沒再教音樂,但並未放棄音樂。恰恰相反,我沒少研究音樂理論,至少可以自視為這方麵的博學者。我在尋思自己在學習辨認音符以及依譜唱歌時的艱難的時候,突然想到,這種困難完全可能源自音樂本身,也源自我自己,特別是我知道,一般來說,學音樂對誰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在研究音符結構時,常常覺得它們創造得很不好。我早就想到過用數字來記譜,免得在記哪怕很小的曲子也總得畫一些線和符號。但八度音的問題以及節拍和時值的問題把我給難住了。以前的這個想法又回到我的腦子裏來,我在重新考慮它時,發現這些困難不是不可以克服的。我冥思苦想竟成功了,竟能用我的數碼極其準確地,而且可說是極其簡單地把任何樂曲記錄下來。從這時起,我認為我已經發財了,一麵高興異常地想著與我欠她一切的那個女人分享,一麵想著趕快去巴黎,深信把我的方案呈交法蘭西學院,準能引起一場革命。我從裏昂帶回來點錢,我還賣掉了我的書。半個月工夫,我的決心已定,並付諸實行。最後,我滿懷著啟迪我這一計劃的那些美好念頭,始終像任何時候那樣,帶著我的樂譜方案從薩瓦動身了,宛如我以前帶著我的埃龍噴水玩具從都靈出發那樣。
    這些就是我青年時代的錯誤和缺點。我以我內心很滿意的忠實,把經曆講述了出來。假如日後我以一些美德來為我成年時期增姿添彩的話,我也會以同樣坦率的態度去寫的,而且,這就是我的打算。但我必須就此擱筆。時間會揭開許多帷幕。如果我的名字能流傳後世,也許後人將得知我所要說而沒說的話。那時候,大家將會知道我為何緘默不語了。
    這幾章盡管滿是各種錯誤,而且我甚至也無暇仔細讀一讀,卻足以使任何注重事實的朋友找到線索,並給予他們通過自己的探索獲取事實真相的方法。不幸的是,我感到要讓本書躲過敵人們的注意是很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如果此書落到一個正直人的手中()1(或者落到舒瓦瑟爾先生的朋友們手中,或者落入舒瓦瑟爾先生本人手中,我不相信會沒人緬懷我,追憶我。可是,上蒼啊,無辜的保護神,保佑這些證明我清白無辜的文字別落到布弗萊夫人、韋爾德蘭夫人及其朋友們的手裏吧。你在他生前已經把一個失意的人送到這兩個悍婦惡婆手中了,就別在他死後再任她們糟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