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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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急著住進退隱廬,等不及美麗春天的到來。新屋一收拾停當,我便趕緊搬了進去,引起奧爾巴什一夥的一片嘲笑,硬說我耐不住三個月的寂寞,很快便會害臊地溜回來,同他們一樣在巴黎生活。可我,十五年來,一直背離自己生活之所,今日得以返璞歸真,我哪還會去管他們的恥笑。自從我不由自主地被拋進社交場上以來,我一直都在緬懷我那可愛的沙爾麥特以及我在那兒的恬靜生活。我覺得自己生來適合退隱和鄉居,在別處生活我不可能幸福。在威尼斯,公務繁忙,榮任類似外交使節的職位,滿懷著加官晉爵的驕傲;在巴黎,置身於上流社會的旋渦之中,享受著朵頤之快,觀賞著戲劇的輝煌,沉浸於虛榮的幻海之中。但我始終回憶著往日的叢林、清溪、悠然的漫步,這使我意亂情迷,勾起我的嗟歎,引發我的憧憬。我之所以能屈從於所有的工作,屈從於強打起我的精神來的種種野心勃勃的計劃,都不外乎為了一個目的:有朝一日,過上我此時此刻正慶幸將要接觸到的那種幸福恬靜的鄉間生活。我原以為隻有相當地富足之後才能過上這種生活,可我現在並未富有,竟也能不必富有,通過截然相反的道路達到同樣的目的。我沒有一個蘇的年金,但我有點名氣,有點才氣,又很儉樸,而且摒除了所有為堵他人的嘴所必需的一切花銷。此外,雖然我很懶惰,但我隻要願意,還是很勤勞的。我之所以懶惰,並非想無所用心,而是一個獨立之人所有的那種懶散,隻是想什麽時候幹活就什麽時候幹活。我那抄樂譜的活計既出不了名,又無大的油水,但很有保證。社交場上的人很滿意我有勇氣選擇這一行當。我不愁沒有活幹,而且,隻要我好好地幹,就能活得下去。由《鄉村占卜者》和其他作品的收入剩下來的那兩千法郎,使我不致捉襟見肘,而且,還有好幾本我正在寫的書也使我無須敲詐書商,足以貼補生活,使我不必疲於奔命,可以從從容容地幹活,甚至還有空去散散步。我那三口之家,人人有事幹,花銷也不算大。總之,我的收入與我的需求和欲望相比,入可敷出,使我可以按照自己的誌趣所選擇的方式像像樣樣地過上一種幸福美滿的生活。
    我本可以完全投向最有油水的工作,用我的筆,不是去抄樂譜,而完全去寫作,按照我已有的、並自覺有能力維持下去的那種勢頭,我會過上一種富裕甚至奢華的生活,隻要我稍許願意把作家的手腕同出好書的努力結合起來就行了。但我感到,為了吃飯而寫作,很快就會窒息我的天賦,扼殺我的才情。我的才情不在筆端而在心間,完全是以一種高瞻而豪邁的思維方式產生的,也隻有這種思維方式才能使我的才情永不枯竭。從一支唯利是圖的筆下是產生不出任何剛勁偉大的東西來的。需求、貪婪也許會使我寫得快,但不會使我寫得好。如果成功的需求沒有把我投進陰謀集團的話,也會讓我想方設法地去說一些嘩眾取寵的事,而不是去說一些有益的和真實的事情,那樣一來,我就成不了我可能成為的一位卓越的作家,而隻會成為一個蹩腳作者。不,不,我一向認為,作家這個身份隻有在,也隻能是在它不是一種行當時才會是卓絕的、可尊可敬的。當一個人隻為了活下去而在思考時,那他的思想就太難高尚了。為了能夠和敢於說出偉大的真理,就絕不能隻想著自己的成名。我把我的書奉獻到公眾麵前時,深信自己是為公眾利益說了話,而沒有考慮任何其他東西。如果我的書被人摒棄,那就活該那些不願從中得益的人倒黴。而我是用不著靠著別人的讚同來生活的。如果我的書賣不出去,我的行當本身也能養活我,而也正因為如此,我的書倒是能賣得出去的。
    我是一七五六年四月九日離開都市,再也不在都市中居住了的。後來,我雖在巴黎、倫敦或者別的一些城市有所逗留,但那都是或路過,或不得已而為之,我並沒把它們算作居住。埃皮奈夫人坐著她的馬車前來接我們一家三口。她的佃戶負責搬運我的一點行囊,我當天便住下了。我發現我那小小的退隱之所雖說布置和陳設都很簡單,但幹淨利索,頗為雅致。精心布置它的那隻惠手使得它在我眼裏變得無法估量的可貴,我覺得成為我的女友的客人、住在我自己選定的又是她專門為我建造的屋子裏,真是美不勝言。
    雖然天氣寒冷,甚至還有殘雪,但大地已開始複蘇。紫堇和迎春花已經開了,樹木綻開了葉芽,而且,我到的那天夜晚,幾乎就在我的窗前,聽到了黃鶯在毗連屋子的一片林子裏歌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醒來,忘了自己已經搬家,還以為仍在格勒內爾街住著。突然,一陣鳥兒啁啾使我猛地一顫,我激動不已地嚷道:“我的所有心願終於順遂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我周圍的鄉間景物。自翌日起,我沒有去整理新居,而是踏勘了住所四周的每一條小道、每一片矮樹林、每一處灌木叢、每一個角落。我越是仔細查看這美麗的退隱之所,我就越是感到它是為我所造的。這個幽靜而不荒野之所是我恍如遁跡的天涯海角。它有著在都市中所見不到的那種種動人的美。當你突然置身其中,你永遠不會想到自己離巴黎隻有四法裏之遙。
    沉浸於鄉間情趣之中數日後,我才想到整理一下故紙堆,安排一下自己的活計。我像從前一貫做的那樣,上午抄樂譜,午後帶上拍紙簿和鉛筆去散步,因為我向來隻有在露天下才能寫,才能想,所以我不打算改變方法,我打算從今往後,把幾乎就在我門前的那座蒙莫朗西森林當作我的書房。我有好幾部作品動手了,我又重新審閱了一遍。我腦子裏有不少的寫作計劃。但是,由於城市的喧囂,在這之前一直進展不大。我原打算分心的事少點的時候,多加一把勁的。我想,這一回我可以得償夙願了。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病歪歪的人,又常往舍弗萊特、埃皮奈、奧博納、蒙莫朗西城堡跑,而在自己家中又經常為一些無所事事的好奇者所死死纏著,而且還總要用半天的時間去抄樂譜,如果大家數一數、算一算我在退隱廬或蒙莫朗西的那六年之中所寫的東西,我敢保證,他們就能發現,如果我在此期間浪費了時光的話,那至少不是浪費在無所事事上的。
    在我已經動筆的那些作品中,我構思得更久的、更加興致勃勃在寫的、我打算傾注我畢生精力的、而且是我覺得能讓我聞名遐邇的作品,就是我那部《政治製度論》。我開始想到要寫它已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威尼斯,我有機會注意到那個被捧上天的政府的種種弊端。從那時起,我的視野因對倫理學的曆史性研究而大大地拓寬了。我看到,一切都是從根本上與政治相關聯的,而一國人民不管怎麽行事,都將隻是其政府性質使之成為的那個樣子。因此,“什麽是最美好的政府”這個大問題,在我看來便縮小成為這樣一個問題了:“適於造就最有道德、最為開明、最為聰慧的人民,總之,廣義而言之,適於造就最好的人民的政府的性質是什麽?”我認為我看出來了,這個問題與另一個問題極其相似,即使不盡相同:“其性質始終最接近於法的政府是哪一種政府?”由此而產生了“什麽是法”的問題以及一連串與之同樣重要的問題。我看到,這一切在把我引向偉大的真理。這些真理將有益於人類的幸福,特別是有益於我的祖國的幸福,而在我剛剛去過的那一次,我在我的祖國並未發現如我所想的那些比較正確、比較明晰的法律和自由的概念。而且,我曾認為,以這種間接方式為我的同胞們提供這些概念是最能顧全他們的自尊心,最能使之原諒我在這一點上比他們看得更遠一點的。
    盡管我寫此書已有五六年了,但進展仍舊不大。寫這一類的書籍需要思索、閑暇和安靜。而且,我是悄悄地寫這本書的,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計劃,連狄德羅我都沒告訴。我擔心在我寫書的這個時代和國家看來,我的計劃過於大膽,也生怕朋友們的驚懼會妨礙我的寫作計劃。我也還不知道它是否能及時完成,是否能在我生前出版。我希望能夠不受壓製地寫出該題目所需之一切。當然,我生性不喜諷刺別人,也從來不想揪住不放,在公正方麵,我始終是無可指責的。無疑,我是想充分利用思考的權利,這是我與生俱來的權利,但我一向尊重我必須生活在其管轄之下的政府,從不違反其法律,而且很注意自己,不去踐踏國際公法,也不願意因為畏懼而放棄其好處。
    我甚至承認,作為一個外國人生活在法國,我覺得自己的地位對於大膽說出真理是十分有利的。我很清楚,我隻要像我想的那樣不出未經法國許可的任何東西,那麽不管我的準則是什麽,不管我在別處出什麽東西,法國都管不著我。甚至在日內瓦,我可能都沒這麽自由。在日內瓦,不管我的書是在什麽地方印製的,行政官都有權對其內容妄加指責。這種考慮大大地促使我接受了埃皮奈夫人的盛情,而放棄了去日內瓦定居的計劃。正如我在《愛彌兒》中所說的,我感覺到,你若是想寫一些真正有益於祖國的書,就絕對不可在自己的祖國寫,除非你是一個搞陰謀詭計的人。
    使我覺得自己的地位更為有利的是,我深信法國政府也許不會給我好臉看,但至少會以不幹涉我為榮的,如果說它不願保護我的話。我覺得,容忍無法阻止的事情,並以此沽名釣譽,這是很簡單卻是很巧妙的政治手腕,因為,即使把我驅逐出法國——他們完全有權這麽做——我的書還照樣會寫,而且寫起來也許更加無所顧忌,而要是讓我在法國安心寫書,我就得對自己的書負責,而且還在歐洲其他各國消除了一些根深蒂固的成見,從而使法國享有明顯尊重國際公法的美譽。
    根據事態發展認為我上了自己輕信的當的人,完全可能是自己看錯了。在我遭到湮沒的那場風暴中,我的書成了把柄,但其實他們是衝著我這個人來的。他們並不把書的作者放在眼裏,他們想毀掉的是讓-雅克這個人。他們在我的作品中發現的最大罪狀,就是這些作品所能給我帶來的榮耀。此是後話,暫且不表。我不知道這個對我來說,至今仍是個謎的謎,今後是否會被讀者們解開。我隻曉得,如果說是我公開表示的那些準則給我招致我所受的虐待的話,那我早就該成為其犧牲品了,因為把這些原則最果敢地——如果不說是最大膽的話——表示出來的我的那一部書,早在我退居退隱廬之前就已發表,就已經產生效果了,可誰也沒有想到——我不想說是尋機挑釁——起碼阻止一下該書在法國的出版。此書在法國同在荷蘭一樣公開出售。此後,《新愛洛伊絲》也同樣順利地出版了。我敢說,也同樣受到歡迎,而且,幾乎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愛洛伊絲臨終前的那番表白同薩瓦副本堂神甫的表白是完全一樣的。《社會契約論》中的一切大膽言論早在《論不平等》裏就出現了,《愛彌兒》中的一切大膽言辭也早在《朱麗》中就有了。可這些大膽的地方並未激起對上述兩本著作的任何非議,所以,引起對後兩本書的飛語流傳的也就不是這些大膽的言辭了。
    此時,我更關心的是另一項幾乎性質相同但計劃新定的工作,那就是聖皮埃爾神甫的著作選。鑒於敘述的連貫,我此前未及談到。此想法是在我從日內瓦回來之後,馬布利神甫提起的。不是直接向我提起,而是通過迪潘夫人向我提出的。迪潘夫人也有心讓我采納這一想法。她是曾視老聖皮埃爾神甫為寵兒的巴黎三四位大美人兒之一。如果說她肯定不是獨占他的女人,那她至少也是同埃居榮夫人共寵這位神甫的。她對神甫的緬懷保持著一種使雙方都受到敬重的尊重和愛戴,因而,她若是看到她朋友的那些胎死腹中的書稿能由她的秘書妙手回春的話,她的自尊心就會得到滿足。這些書稿中不乏絕妙的東西,但表達甚差,以至於難以卒讀。奇怪的是,聖皮埃爾神甫一向把自己的讀者視為大孩子,可他對他們說起話來竟像是在同大人說話,完全不顧及他們是否願意去聽。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建議我接手這項工作,一來這工作本身是有益的,再則,它很適合一個勤於動筆而懶於創作的人,適合一個以思索為苦、寧願對其胃口、闡釋光大他人思想而不標新立異的人。再說,我並非要把自己局限於闡釋者的功用上,我有時自己也完全可以去思索,可以想辦法把一些重要的真理披上聖皮埃爾神甫的外衣,注入書中,這比打著自己的旗號要好得多。不過,這項工作並非輕而易舉的事,需要閱讀、思索、摘錄的書有二十三本之多,充滿龐雜、混亂、冗長、重複、短淺錯誤的觀點,而又必須從中捕捉一些偉大而美妙的觀點,可這卻給了我以忍受這項繁難工作的勇氣。如果我能不失臉麵地反悔的話,我本會放棄不幹的。但是,當我接到他的侄子聖皮埃爾伯爵受聖朗拜爾之托交給我的神甫的手稿時,我可以說是已承諾要完成重任了,不然的話,就幹脆把手稿退還,不得猶豫。我正是決定要使之派上用場才把這些手稿帶去退隱廬的,所以這是我準備利用空閑時間幹的第一部作品。
    我還在思考第三本書,那是我對自身的觀察而產生的想法,而且,我感到很有勇氣去寫,因為我有理由希望寫出一部真正有益於人類的書,甚至是我所能夠獻給人類的最有益的一部,假如我寫起來果如我所擬訂的計劃的話。人們都看到了,大部分人在他們的生命旅程中,常常與自己判若兩人。我並不是要證明這個盡人皆知的事情才打算寫這本書的。我有著更加新穎甚至更加重要的目標,那就是尋找這種變化的根源,抓住取決於我們自己的那些原因,以便展示它們如何才能受到我們的控製,以使我們更加完美,更加自信。因為,毋庸置疑,對於一個正派的人來說,抵禦一些業已成形而又必須克服的欲念是艱難的,而如果能追根溯源,在這些欲念生成之時就防患於未然,去改變或糾正它們,就沒那麽痛苦了。一個人受到了誘惑,第一次抵製住了,因為他是堅強的,又一次,他就屈服了,因為他是軟弱的。如果他始終是一樣堅強的話,他也就不會屈服了。
    在一麵探索自己、一麵觀察他人這不同的生活方式源自什麽的時候,我發現,它們大部分取決於對外部事物的先決印象,而我們不斷被我們的感官和器官改變著,不知不覺地便在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感情甚至我們的行動中,受到這些改變的影響。我所搜集到的許許多多驚人的觀察材料是無可辯駁的,而且,我覺得,從它們的自然本原來看,它們是適宜於提供一種外在的準則,可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竟至使得我們的心靈處於或維持在最有利於道德的狀態之中。如果人們學會強迫動用機製去幫助它經常紛擾的精神秩序,那麽就能使理性少出多少偏差,就能阻止多少邪惡的產生啊!氣候、季節、聲音、色彩、黑暗、光明、自然、食物、嘈雜、寂靜、運動、靜止,這一切全都作用於人體的這部機器以及我們的心靈,因此,全都在向我們提供成百上千種幾乎確實無誤的支撐點,使我們能夠把我們受其擺布的那些情感控製在其起始點。這就是我已經在紙上打了草稿的基本思想。我希望這一思想能對生性很好、真誠喜愛道德、警惕自己弱點的人產生效用,因而我覺得用這種思想很容易寫出一本讀者愛讀、作者愛寫的書來。可是,我並未在這本題為《感性倫理學或智者的唯物論》的書上花多少工夫。大家很快就將知道的一些分心的事使我無法顧及它,而且大家也將知道我的寫作綱要將落個什麽下場,它與我自身的命運何其相似。
    除了所有這一切而外,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思考一種教育體係,是舍農索夫人請我考慮的,因為她丈夫對她兒子的教育使她惶惶不可終日。盡管這個問題本身並不太合我的口味,但礙於情麵,我對它卻比對其他任何問題更加上心。因此,在我剛才提到的所有題目中,這個問題是我唯一進行到底的一個。我寫這個題目時所期待的結果,好像應該給其作者帶來另一種命運。但是,這是件傷心的事,先按下不表。在本書的後麵章節中,我將不得不談到它。
    所有這一切計劃使我在散步時有了思考的內容。我想,我已經說過,我隻能一邊走著一邊思考,一旦停下腳步,我也就停止思考了,我的腦子是同我的雙腳一起運作的。不過,我也心存戒備,準備了一項室內工作,以便下雨天好幹。那就是我的《音樂辭典》。該辭典的材料散亂、殘缺、不成樣子,使得這部作品大有推倒重來的必要。我帶了幾本為此所需的書來,我已經花了兩個月的工夫對好多書進行了摘錄,那些書是人家從皇家圖書館借給我的,有幾本還允許我帶到退隱廬來。這就是我儲備著的室內工作,以便下雨天出不去,或者抄樂譜抄煩了的時候幹的。這種安排對我太合適了,所以不論是在退隱廬還是蒙莫朗西,甚至於後來在莫蒂埃,我都受益匪淺。我是在莫蒂埃一邊幹著其他事,一邊把這項工作完成的。我始終覺得變換著工作是一種真正的休息。
    有一段時間,我比較嚴格地執行著給自己規定的作息時間,覺得甚為滿意。但是,當美好的春光把埃皮奈夫人更經常地吸引到埃皮奈或舍弗萊特來時,我便覺得,有些事情起先倒並沒怎麽讓我費心,我也沒太在意,可現在卻大大地打亂了我的其他計劃。我已經說過,埃皮奈夫人有一些很可愛的優點,她很愛自己的朋友,極其熱情地幫助朋友,為了朋友,從不吝惜時間和精力,因此,她理所當然地應受到朋友們對她的回報。在這之前,我一直都在回報她的熱情,並沒覺得是迫不得已,但最後,我明白了,我給自己套上了一條鎖鏈,隻是因為友誼,我才沒有感覺出它的重負。我因為討厭與眾多的賓朋應酬,所以更覺得這條鎖鏈之沉重。埃皮奈夫人因此便向我提出了一個建議,這似乎於我有利,其實更有利的是她。這就是每當她孤獨一人或差不多沒有客人時,便讓人通知我。我同意了,沒有看到這對我有什麽不便。這樣一來,我就不再是在我有空時去拜訪她,而是她有空召我前去,因此我就再也無法知道自己哪一天可以由我自己來支配的了。這種約束大大地損害了我在此之前一直想去看望她的那種樂趣。我覺得,她如此慷慨地贈予我的那種自由,其實是有條件的,讓我永遠也享受不著。有這麽一兩回,我想試試自己的自由,她便立刻又是捎信,又是寫條,又是為我的健康大驚小怪,弄得我隻有借口臥病在床,才能幸免於招之即去。我必須屈從於這個束縛,我屈從了,而且,對於我這樣一個最恨依附於人的人來說,甚至可以說是比較自覺地屈從了,因為我對她的真心愛戴使我感覺不太出來這是一種枷鎖。她因此也就湊湊合合地填補了她的常客不來時所留下的娛雖說是微不足道的一種補足,但畢竟聊勝於無,因為她是忍受不了絕對的孤寂冷清的。然而,自打她想嚐試一下文學,並打定主意不論好歹寫點小說、書簡、喜劇、故事以及其他這一類的玩意兒時起,她便很容易地就填補了自己的空虛。但是,使她感覺有趣的不是要寫這些東西,而是要寫來讀給人家聽。如果她一旦胡亂塗了兩三頁紙出來,那她就非要在這項巨大工程之後,找到兩三位自願的聽眾不可。我尚無被選中之榮幸,除非是經別人好心推薦。我若是隻是一個人,在任何事情上都總是不被人看重的。而這不僅僅是在埃皮奈夫人的圈子裏如此,在奧爾巴什先生的圈子裏以及凡是格裏姆定調子的場合全都如此。這種不起眼使我在任何地方都覺得挺自在的,隻是單獨同她在一起不行,不知說什麽好。我不敢談文學,因為輪不上我來評論。也不敢談論風花雪月,因為太膽小,寧可死也不敢被人笑話成一個老色鬼。這種念頭我在埃皮奈夫人身上從未起過,而且,即使我一輩子都守在她的身邊,這種念頭也許也不會出現一次的。倒不是我對她這個人有什麽嫌棄,恰恰相反,我也許像個朋友似的非常喜歡她,以至於無法像個情人似的去愛她。看到她,同她聊天,我感到快樂。她的談吐盡管在社交場上很引人入勝,但單獨在一起時卻枯燥乏味,而我的言談也不妙趣橫生,逗引不出她什麽話來。我因相對無言太久而頗覺難為情,便想盡方法沒話找話。這種交談盡管常常讓我覺著累,但從不使我感到厭煩。我很樂意能向她獻點小殷勤,給她兄妹般的輕吻,我覺得這些吻對她來說,並無什麽欲火。我倆之間,僅此而已。她極瘦,極其蒼白,胸脯像搓衣板。單單這一缺陷就足以澆涼我的欲火了,我的心靈和感官從來就看不得一個女人沒有酥胸的。另外還有一些無須說的原因,總是讓我在她身邊時忘了她是個女性。
    我就這樣橫下了心,忍受這不可免的屈從,未有任何的抵觸,而且,至少在頭一年裏,我還覺得沒有預想的那麽難以忍受。埃皮奈夫人通常差不多整個夏天都在鄉下度過,可頭一年的夏天卻隻住了一段時間,或許是她有事被迫留在巴黎,或許是格裏姆沒在.她感到住在舍弗萊特沒趣。我趁她不在的空當兒,或者趁她賓客滿堂之際,享受與我的好泰蕾茲及其母親單獨在一起的樂趣,這使我感到格外可貴。盡管幾年來我常去鄉間,但幾乎從未嚐到甜頭,而且又總是同一些自命不凡之輩去的,拘拘束束,大煞風景,所以這在我心中更加激起了對鄉村情趣的偏好。我越是就近看到了鄉村景色,就越是感到失去它們之苦。我對沙龍、噴水池、人工的樹叢花壇以及誇耀這一切的討厭鬼們厭煩透頂,我對織花、羽管鍵琴、牌局、絲結、愚蠢的俏皮話、乏味的撒嬌、無聊的故事和盛大的晚宴惱火極了,所以,當我瞅見一個不起眼的小荊棘叢、一片樹籬、一座穀倉、一片草地的時候,當我穿過一個小村莊,嗅到香草炒雞蛋的香味的時候,當我老遠聽見牧羊女的歌聲中鄉土氣息的疊句的時候,我便讓什麽胭脂呀、飾物呀、琥珀呀,統統見鬼去了。我吃不到家庭主婦的飯菜,喝不上鄉村釀酒,感到非常遺憾,真想給廚房大師傅、管家老爺一記老拳,他們竟讓我晚餐時分吃午餐,睡覺之時用晚餐。尤其是要揍那幫仆役老爺,眼睛貪婪地盯著我的飯菜,把他們主子的假酒以高於小酒館佳釀十倍的價錢賣給我,否則就讓我活活渴死。
    現在我總算住在自己的窩裏,住在一舒適幽靜的避難所中,可以支配自己的時日,過著一種我覺得生來就該過的不受幹擾、平和安靜的生活。在說出這種對我來說嶄新的生活在我心靈上所產生的影響之前,有必要先談一談我的種種內心情感,以便大家能從其根源上更好地看到這些新變化的進展。
    我始終把我與泰蕾茲結合在一起的那一天視作固定我精神生活的一天。我需要有所寄托,因為原該讓我滿足的那份愛終於被殘酷地斬斷了。對幸福的渴求在一個男人的心中是絕不會熄滅的。媽媽老了,墮落了。事實在向我證明,她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幸福了。我失去了任何分享她幸福的希望。隻好去尋求一個適合於我的幸福了。我遊移了一陣,轉了一個念頭又一個念頭,想了一個計劃又一個計劃。如果我與之打交道的那個人有點常識的話,我去威尼斯時原本是會忙於公務的。我很容易灰心喪氣,特別是在艱巨的、長期的事業上。那次事業上的失敗使我對其他任何事都感到厭煩,而且,依據自己往日的信條,我視所有遙遠的事為鏡中花水中月,決心今後得過且過,再也看不到生活中有什麽可以激發我努力奮進的了。
    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倆邂逅了。這個好姑娘的溫柔性格使我覺得與我的性格極為相投,因此我便依戀上她了。這種依戀是經得起時間和挫折的考驗的,凡是本該使它夭折的一切反而使它更加強大。當我將揭開她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在我心中捅的傷疤、痛楚的時候,大家就會明白這種依戀有多麽強烈。我在寫這些之前,對任何人都沒有抱怨過一句。
    為了不同她分開,我竭盡一切努力,冒盡任何風險,而且,我還不顧命運多舛和眾人的反對,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終於在我晚年之時,在她並沒有期待我,也沒要求我,而我也沒做任何許諾和保證的情況之下,同她結了婚。當大家知道這些情況之後,將會認為是一種狂熱的愛從第一天起就讓我暈頭轉向了,然後逐步地把我引向那最後的荒唐之舉。當大家知道還有種種特別的、強有力的理由本該阻止走最後這一步棋的時候,一定更加會有上述想法的。我將告訴讀者——讀者們現在應該看到我是在把全部真情道出來——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起直到今天,我對她從未感到有絲毫愛情的火花在閃爍。我並不想占有她,正像我並不想占有瓦朗夫人一樣。我在她身邊得到的感官上的需要,對我來說,純粹是性欲的需要,而並不是整個身心的交融。讀者們聞之將作何感想?他們將以為我的體質與他人不同,無力感受到愛,因為在我最為依戀的兩個女人身上,我都沒有注入愛的真情。啊,且慢,我的讀者!不祥的時刻正在靠近,你們將會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
    我知道,我是在重複自己說過的話,但必須如此。我的第一個需要,最大、最強、最無法消除的需要完全充盈在我的心中,那就是親密的結合,有多親密就多親密的結合,特別是這個緣故,我才必須有一個女人而非男人,必須有一位女友而非男友。這個特別的需要極其強烈,以至於肉體上的如膠似漆還不夠,我恨不得兩顆心長在同一個肉體之中。非如此,我則總是感到空虛寂寥。我那時以為自己已經不再感到空虛了。那個年輕女人具有無數長處,著實可愛,而且容貌姣好,沒有絲毫矯揉和妖冶,如果我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把她的生活融進我的生活中來的話,我是本可以把自己的生活融入她的生活中去的。關於男人方麵,我沒什麽可以害怕的。我可以肯定我是她真正愛著的唯一男人,而她清心寡欲,甚至當我在這方麵對她來說已不再算是個男人的時候,她也沒想去另覓新歡。我沒有家庭,她卻有一個家庭,而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都與她的秉性相去甚遠,所以我不可能把它變成我的家庭。這就是我的不幸的第一個原因。我真的恨不得能成為她母親的孩子!我竭力想做到這一點,但總不能如願。我本想把我們大家的利益拴在一起,但徒勞無益,並不可能。她母親總是另有打算,與我的利益不僅不同,而且背道而馳,甚至與她女兒的利益也大相徑庭,因為她女兒的利益與我的利益已密不可分了。她同她的其他子女及其孫輩們全都成了吸血鬼,偷泰蕾茲的東西算是對她最微不足道的損害了。可憐的姑娘習慣於逆來順受,甚至在她的侄女們麵前也是如此,所以便任憑他們偷搶、擺布,不敢吭一聲。我看到自己掏空了錢囊,提盡了勸告,竟未能讓她得到任何好處,真是痛苦極了。我試圖讓她擺脫她母親,但她總是拗著。我尊重她的這種態度,而且對她更加敬重。但她的拒絕態度讓她吃盡苦頭,也沒少讓我深受其害。她一心向著她母親及其家人,勝過向著我以及她自己。他們的貪婪對她的損害尚不及他們的主意對她的損害來得大。總之,如果說由於她對我的愛,由於她的善良本性,她還沒有完全被他們控製的話,卻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我對她的一番苦口婆心的勸導,以致我無論怎麽做,我們也自始至終是無法合而為一的兩個人。
    這就是為什麽,在一種真誠的、相互的依戀之中,我投進了我心靈的全部溫情,可心靈的空虛卻從未很好地得以填補。孩子們出世了,這空虛原本可以填補了,但反而更糟。想到把孩子放在這樣一個沒有教養的家庭裏,會越養越糟,我便渾身發顫。放在孤兒院去受教反倒危險小得多。使我作出決定的這個理由,比我在寫給弗朗格耶夫人的信中所陳述的所有理由都更加強有力,但唯獨這個理由我沒敢告訴她。我寧願不為這樣嚴厲的斥責洗刷自己,因為我想顧全一下我所鍾愛之人的家庭。大家看看她那無賴哥哥的德行,可以評一評,我是否應該不畏人言,讓自己的孩子別去接受像她哥哥那樣的教育。
    由於無法充分品嚐到我感到需要的那種親密結合的幸福,我便想出一些補充的辦法,雖說填不滿空虛,但可減輕空虛的感覺。我既然沒有一個能全部屬於我的朋友,就必須找一些其活力可克服我的惰性的朋友。就這樣,我便培養並加強與狄德羅和孔狄亞克神甫的友誼,與格裏姆建立了新的、更加緊密的友誼,以致最後,因為那篇我已敘述過其經過的文章,沒有想到我又把自己投進我還以為永遠擺脫的文壇。
    初涉文壇,我便通過一條新的道路被引入另一個精神世界,麵對它的質樸而高尚的和諧,我不能不為之所動。不久,由於悉心探究,我便發現在賢哲們的學說中充滿謬誤和荒唐,在我們的社會秩序中充滿壓迫和苦難。我因不知天高地厚而充滿幻想,自以為生來就是撥開所有這些迷霧的,而且,我認為,要想讓人聽從我,就必須言行一致,因此,我便采取了人們不容許我遵循的離奇做法,我的那些所謂的朋友也不能原諒我這麽標新立異。我這麽做起先讓我成為笑柄,但要是我持之以恒的話,勢必會使我受人尊敬的。
    在這之前,我是善良的人,但自這時起,我便成了一個剛毅的人了,或者至少是被剛毅所陶醉的人了。這種陶醉先在我的頭腦中開始,然後進入我的心田。最高尚的驕傲在被根除的虛榮心的殘餘上萌發。我一點也不做假,我確實變成了我表麵所示的人,而且,在這種激情酣暢淋漓地持續著的那至少四年當中,沒有任何偉大而美好的東西進不了這樣一個天地之中的我的心中。由此而產生了我那突如其來的辯才。那股散布於我早期作品中的燃燒著我的天火,也是由此而產生的。而這股天火,在前四十年中,沒有迸發出一點火星來,因為它一直就沒有點燃。
    我真的變了。我的朋友、我的熟人認不出我了。我不再是那個靦腆的人了,不再是那個羞怯而非謙遜、不敢見人、不敢說話的人了,不再是一句笑話便手足無措、女人看一眼就要臉紅的人了。我變得大膽、自豪、無畏了,到處都顯出一種自信來。這種自信因其質樸並存於我的靈魂而非舉止中,所以愈發地堅定。我的沉思默想使我對我們時代的習俗、準則和偏見所產生的蔑視,使我對那些遺老遺少的嘲笑無動於衷,而且我還用自己的警句箴言壓垮他們那些淺薄的俏皮話,就像我用指頭捏死小蟲子似的。多大的變化啊!整個巴黎都在傳誦這同一個人的辛辣而尖厲的諷刺話語。而就是這同一個人,兩年之前和十年以後,卻從來找不到該說的話,也找不到他應該使用的字眼兒。如果大家要尋覓與我的本性最迥然不同的精神狀態的話,上麵所說的就是。請大家回憶一下我一生中那短暫的一瞬,我變成了另一個自我、不是我原來的自我的那一瞬吧。大家還可以在我要說的那個時期發現這一瞬。但這一瞬不是六天、六周,而差不多持續了六年,而且,也許還要持續下去,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使之中止,並把我還給我早想超脫的大自然的話。
    我一離開巴黎,這座大城市的醜惡景象不再使我感到憤怒時,這種變化就開始了。當我不再見到人時,我也就不再蔑視他們了;當我不再看見惡人,我也就不再憎恨他們了。我的心本就不擅仇恨,從此便隻悲歎他們的不幸,不再去辨別他們的不幸和險惡了。這種更加溫和但不再高尚的精神狀態很快便撲滅了長久以來一直激勵著我的那股如火如熾的熱情,而且,我在別人無所覺察,自己也幾乎沒有感覺到的情況之下,又變得畏首畏尾、殷勤討好、膽怯靦腆了,總而言之,又變回到從前的那個讓-雅克上去了。
    如果這種劇變隻是使我恢複原樣,到此為止,那倒也罷了。但不幸的是,它走得更遠,把我很快地推向了另一個極端。從此,我那顆動蕩的心便失去重心,總是擺來擺去的,再也靜不下來了。讓咱們來詳細看看這第二次劇變,因為這是世人中絕無僅有的一個人的可怕而致命的時期。
    我們在退隱廬時隻是三個人,閑暇和清靜勢必會加深我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泰蕾茲和我之間正是如此。我倆在濃蔭下,單獨在一起度過一些我還從來沒有感到那麽溫馨的甜蜜時刻。我感到她也比以前更加體會到這種溫馨。她把心向我掏了出來,把長期以來一直在竭力瞞著我的一些有關她母親和她家的事告訴了我。她和她母親都從迪潘夫人那兒收下了不少送給我的禮物,但那個老妖婆因為怕我生氣,便為了她自己和其他孩子而獨吞了這些禮物,一點也沒留給泰蕾茲,而且還喝令她不許吭聲,而可憐的女兒竟乖乖地唯母命是從了。
    但是,有一件事更加使我大為吃驚,那就是我得知狄德羅和格裏姆常常私下裏同泰蕾茲及她母親交談,鼓勵她倆離開我,隻是因為泰蕾茲的堅拒才未能得逞。除此而外,我還聽說他倆自此之後,經常同泰蕾茲的母親鬼鬼祟祟的,連做女兒的都不知道他們在搗什麽鬼。她僅僅知道,其中夾雜著送點小禮物,有點小手腳,但他們都在瞞著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奧秘。我們離開巴黎之前,勒瓦瑟爾太太早就每個月往格裏姆先生家跑上兩三趟了,一去就好幾個小時,嘁嘁喳喳地沒完,連格裏姆的仆人也被支開了。
    我判斷,其目的不外乎原本就竭力想讓泰蕾茲加入其中的那個計劃,答應通過埃皮奈夫人替母女倆搞個食鹽鋪或煙草店什麽的,總之,是在對她們進行物質利誘。他們對母女倆說,我既無力為她倆幹點什麽,而又因為有了她倆,也無法為我自己幹點什麽。由於我覺得他們這都是出於好心,我也就並不怎麽怪罪他們。隻不過那種神秘兮兮的勁兒讓我惱火,特別是那老太婆,對我一天比一天更阿諛奉承,虛情假意。但她並未因此在私下裏少罵她女兒,怪她太愛我了,把什麽都告訴我,罵她是頭蠢驢,早晚要吃虧的。
    這個女人瞞天過海的本事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她從一個人手裏得到東西能瞞住另一個人,對我則是瞞著她從大家手中收受的東西。她的貪心我倒還可以原諒,但她那藏藏掖掖的樣兒我就無法諒解了。她很清楚,我把她女兒及她的幸福幾乎當作自己唯一的幸福,可她對我又有什麽好隱瞞的呢?我為她女兒做的,也就是為我自己做的。但是,我為她所做的,她本該對我有所感激的,她本該至少應感激她女兒,而且應該出於對自己那位愛我的女兒的愛而愛我的。是我使她擺脫了窮途末路的,她因我才得以存活,她巧於利用的所有的熟人也都是因我才認識的。泰蕾茲用自己的勞動早就在養活她,現在又在用我的錢來養活她。她的一切都是女兒給的,可她對這個女兒卻未盡母責。她為其他幾個孩子的婚嫁傾家蕩產,可他們非但不養活她,反而仍舊吃她喝她。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之下,她應該視我為唯一的朋友,為她最可靠的保護人,不應把我的事也對我保密,在我的家裏算計我,而應該把她早於我知道的可能與我有關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對她那虛假而神秘的行徑該拿什麽眼光去看待呢?特別是對她竭力灌輸給她女兒的那些感情我該怎麽去想呢?她千方百計地調唆自己的女兒,可見她這人是多麽無情無義啊!
    所有這些想法最後使我對這個女人感到寒心了,以致看到她便覺得惡心。然而,對於我伴侶的母親,我仍舊恭敬有加,幾乎凡事都像身為人子似的對她既敬重又有禮貌。不過,說實話,我不喜歡同她長期待在一起,我的脾氣是不善於受人約束。
    這也是我一生中那些短暫時刻中的一個,我看到幸福就在咫尺,卻無法抓住它,可這又不是由於我的過錯。如果這個女人品行好的話,我們仨是會幸福地過一輩子的,隻是最後一個死的人顯得可憐而已。但事情並非如此,你們馬上就會看到是怎麽一回事了,而且,你們也可以說說看,我是否能改變它。
    勒瓦瑟爾太太見我在她女兒心上占一席之地,而她自己卻失去了女兒的心,便竭力地想把女兒奪回來。但她不是通過女兒來同我和好,而是千方百計地調唆女兒同我鬧。她的一個辦法就是,鼓動家裏的人來幫她。我曾請求泰蕾茲別讓任何人來退隱廬,她答應了。可她母親卻趁我不在,未征得她的同意,就把他們弄來了,然後,還不許她告訴我。走了第一步,以後做起來就容易了。你隻要對你所愛的人隱瞞一件事,你很快就什麽事都毫無顧忌地瞞著他了。我一去舍弗萊特,退隱廬便人滿為患,縱情歡樂。一個母親對一個生性善良的女兒總是很容易擺布的。不過,無論老太婆使出什麽花招兒,總也無法讓泰蕾茲同意她的看法,拉她一起來反對我。老太婆是鐵了心了。她看到,一方麵是她女兒和我,她隻不過是能在我們家裏生活下去而已;而另一方麵是狄德羅、格裏姆、奧爾巴什、埃皮奈夫人,他們給她許了很多願,也常施點小恩小惠,所以她認為,同一位總包稅吏的夫人和一位男爵在一起,是不會有錯的。如果我的眼睛雪亮,我從那時起就會看出自己是在懷裏焐著一條蛇,但是我那盲目的信任當時還沒有受到影響,壓根兒沒有想到一個人會坑害自己應該愛的人。我看到在自己身邊布下的陰謀網,隻知道抱怨我稱之為朋友的那些人專橫獨斷,覺得他們是在強迫我依照他們的模式而非我自己的方式過上幸福生活。
    盡管泰蕾茲不肯同她母親攪在一起,但她一直為她母親保守著秘密。她的用心是值得稱道的,我不想說她做的是好是壞。兩個女人有了共同的秘密,就愛一起嘁嘁喳喳,這使得她倆更加親近。泰蕾茲心係兩頭,有時就使我產生孤獨感,因為我已無法再把我們仨在一起視作一個整體。就在這時候,我才強烈地感覺到錯了,在我們最初交往的時候,沒有趁愛情使她變得順從之機,培養她一點才能和知識,那樣的話,她的時間和我的時間也就充實有趣了,也就感覺不出兩人單獨相處時時間的冗長了,我倆在退隱生活中,也就更加貼近了。倒並非是我倆沒什麽話好說的,也不是她對我倆一起散步似乎很厭煩,而是我倆沒有較多的共同語言,無法說個沒完。我們總不能老是談論我們今後的打算——隻局限於如何享受的打算。眼前出現的事物啟迪著我的聯想,但這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十二年的相依相隨已無須再用言語來表達了,我倆過於相互了解,再沒有什麽好相互傾訴的了。剩下的就隻是些家長裏短、惡言惡語、冷嘲熱諷了。人尤其是在孤獨之時,才感到同一個善於思考的人在一起的長處。我並不需要這種潛能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同她在一起,而她卻需要這種潛能才能在同我在一起時總感到快樂。最糟的是,除此之外,我倆單獨在一起聊聊還總要偷偷摸摸的:她母親使我感到討厭,逼得我不得不如此。總而言之,我在家裏覺得別扭。愛的表象損害了真正的友誼。我們有著親人的關係,但沒有生活在親密之中。
    當我一感覺出泰蕾茲有時是在找借口,不肯同我一起去散步時,我也就不再邀她去了,但我並不怪她不像我那樣喜歡散步。喜好這玩意兒並不取決於意願。我對她的心是深信不疑的,這就夠了。當我的樂趣同她的一樣時,我就同她一道享受,如其不然,我就寧可讓她高興,而不是非得滿足自己不可。
    就這樣,我在一半落空的期望之中,在我選定的住處,同一個我所鍾愛的女人,過著一種合我口味的生活,但我感到自己幾乎是孤單一人。我所缺少的東西使我領略不到我所擁有的。作為幸福和享受,我必須兼而有之,否則便一無所有。大家將會看到,為什麽我覺得這一點非常必要。現在,我再回到我原先的話題。
    我一直以為聖皮埃爾伯爵給我的手稿裏有奇珍異寶。經細細察看,我才發現那差不多隻是他叔父已刊印的作品匯編,隻是經他的手注釋和校訂過,再加上幾篇未曾問世的小東西。克雷基夫人曾經給我看過他的幾封信,使我覺得他比我所想象的要更有才氣。這次看了他的倫理學著作,我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在深入研究他的政治學著作時,我覺得他的觀點很膚淺,是有一些有益的計劃,但卻因作者那無法擺脫的想法而沒法實施:人的行為是受知識而非其激情引導的。他對現代知識的高度評價使他接受了業已改善的理性這一虛假的原則,這個原則是他所提出的所有製度的基礎和他一切政治詭辯的根源。這個罕見的人是他那個時代以及他那一類人的榮耀,而且也許是自有人類以來,隻熱愛理性而無其他激情的唯一一人。然而,在他所有的體係之中,他隻不過是從謬誤走向謬誤,因為他想使所有的人都變得同他一樣,而不是按照他們現在是和將繼續是的那種樣子去看待他們。他想著為他的同時代人而寫作,但其實隻是在替想象中的人工作。
    看到這一切之後,我有點為難了,不知以什麽形式來處理手頭的東西。放過作者的那些空想,等於是沒幹什麽有益的事;毫不客氣地予以駁斥,那就不太地道了,因為他的手稿是我接受下來的,甚至是我要求接手的,我就必須尊敬其作者。最後,我采取了我覺得最合情理、最為正確、最最有益的辦法,那就是把作者的思想和我的思想分開來闡述,從而,深入體會他的觀點,加以闡釋、發揮,不遺餘力地使其得到充分地展示。
    因此,我的作品就應該包括截然分開的兩部分:一部分是按照我剛才所說的方法闡述作者的各種計劃,另一部分應等第一部分產生了效果之後再發表,我將在這一部分中提出自己對他的計劃的見解。我承認,這麽做很可能使他的那些計劃有時會遭到《憤世者》1()中的那首十四行詩的命運。卷首應有作者小傳,我為此而收集了不少好材料,我慶幸在使用時沒有糟踐這些材料。我在聖皮埃爾神甫晚年時見過他幾麵,我對他追思時所懷有的景仰,保證我無論如何也不會使伯爵先生對我評述其叔父的方式感到不快的。
    我先從《永久的和平》入手。這是該集子中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長、最見功底的作品。在進行思考之前,我鼓起勇氣,一絲不苟地讀完了神甫就這個好題目所寫的字字句句,從未因其冗長囉唆而泄氣。公眾見過這部文摘了,因此我也不必多說了。至於我對它的評論,根本就沒有印出來,而且我也不知道將來是否會出,但它是同那部文摘同時寫就的。我弄完它之後,便著手《各部會議製》()2,或稱《多種委員會製》。這是攝政時期寫的一部作品,為的是有助於攝政王所選定的行政製度,但它使得聖皮埃爾神甫被逐出法蘭西學院,因為書中有幾處是反對先前的行政製度的,觸怒了邁納公爵夫人和波利尼亞克紅衣主教。我搞完了這項工作,同前一部一樣,摘要、評論兼蓄。但我也就做到此為止,不再想繼續這項我不該著手的工作了。
    使我放棄這項工作的原因是明擺著的,可奇怪的是我竟沒有早點想到。聖皮埃爾神甫的大部分作品或者是,或者包含一些對法國政府某些部門的批評意見,甚至有些意見是過於大膽的,他竟未因此而受到懲處,真是萬幸。不過,在大臣們的辦公室裏,大家始終把聖皮埃爾神甫看作宣教士,而非一位真正的政治家,所以就隨他去說,知道沒人會聽他的。萬一我要是讓人聽從了他的話,那就是兩碼事了。他是法國人,而我不是。我若竟敢重複他的批評,盡管是以他的名義,也會遭人嗬斥,問我瞎摻和些什麽。這種嗬斥雖有點嚴厲,但不無道理。幸好,我還沒走多遠,便發覺會授人以柄,趕忙抽身了。我知道,孤單一人生活在眾人,而且又全都是一些比我勢大力強的人中間,我不管采取什麽辦法,都絕對無法躲過他們對我的迫害。在這一點上,隻有一件事是取決於我的,那就是至少當他們想加害於我的時候,就讓他們顯得毫無道理。這一信條使我放棄了聖皮埃爾神甫的工作,而且還經常讓我拋開一些更加彌足珍貴的計劃。這幫人總是急於讓對手倒大黴,可他們要是知道我平生總是謹小慎微,讓他們在我遭難之時無法振振有詞地說我“你這是活該”,那他們一定是驚訝不已的。
    這項工作放棄之後,有一段時間,我無所適從,不知該接著幹什麽。這一段的無所事事對我是個損失,我因為沒有其他事情可以操心,腦子就隻盯著自己打轉。我不再有什麽未來計劃,以資寄托我的想象。我甚至都不可能擬訂計劃,因為我所處的環境正是心滿意足的環境,已別無他求,但心靈是空虛的。這種狀況尤其令人痛苦不堪,我看不到還有什麽比它更好的處境。我早已把我所有最繾綣的愛注入一個我稱心如意的人身上了,而她對我也在投桃報李。我同她一起生活,無拘無束,而且可說是隨心所欲。可是,我不管與她離得是遠還是近,心頭總是壓著一種隱痛。我即使占有了她,也覺得她仍不歸我所有,而且,一想到我對她來說,還不是她的一切,我便覺得她對於我來說幾乎什麽都不是了。
    我有一些男朋友和女朋友,我以最純潔的友誼、最真誠的敬意愛著他們。我相信他們對我也是如此,腦子裏對他們的真誠從未有過懷疑。然而,這種友誼對我來說,苦惱多於溫馨,他們極其頑固地,甚至是故意地要阻礙我的所有誌趣、愛好以及生活方式,以至於我隻要想做一件隻與我個人有關而與他們毫不相幹的事,他們就立即聯起手來逼我放棄。他們這種在所有事上不許我有任何奇思異想的頑固態度很不公平,尤為不公平的是我對他們的想法並不想幹涉,從不過問。他們的頑固態度沉重地壓抑著我,到後來,我每每接到他們的一封信,在打開看之前,竟感到某種恐懼,而讀完信後,這種恐懼被證明並非是我在疑神疑鬼。我覺得,他們都比我年輕,又都極為需要他們所強加於我的訓誡,可卻把我當成個孩子,真是太過分了。我對他們說:“像我愛你們那樣地愛我吧,再說,我既不幹涉你們的事,那你們也別管我的事了。我所請求你們的僅此而已。”如果說就上述兩條請求他們滿足了我一條的話,那至少也不是後麵的那一條。
    我在幽靜迷人的地方,有一處僻靜之所。我身為一家之主,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誰也無權指手畫腳。但這個住所也給我強加了一些雖說是樂於履行卻又是不可不履行的義務。我的所有的自由,都是岌岌可危的。我比接受命令還要服服帖帖,我得受到自己意誌的束縛。我沒有一天起床時可以說:“今天這一天,我想幹啥就幹啥。”不僅如此,我非但要聽從埃皮奈夫人的安排,還有一件更加討厭的事,就是要伺候公眾和不速之客。我雖離開了巴黎,卻擋不住每天總有大批無所事事者前來光顧,他們不知如何打發時日,便肆無忌憚地跑來浪費我的時間。我總是出乎意料地被人無情地糾纏著,每每為一天訂出一個很好的計劃,總會被一個不速之客給攪和掉。
    總之,在我最渴望得到的美事中,由於享受不到純潔的歡樂,我的思緒便飛回到我青年時期那寧靜的時日中去,有時便歎息著嚷道:“啊!這兒比不上沙爾麥特!”
    對我一生不同時期的回憶使我對已到達的生命階段進行了思索,我已經看到自己日暮黃昏,為種種病痛所苦,已接近生命旅程之終點,可幾乎沒充分品嚐到我心靈渴求的任何一種樂趣,竟沒讓心中蘊藏的激情迸發出來,竟沒飽嚐甚至都沒沾到過我自感在心靈中充盈著的那種醉人的欲念,這種欲念因無對象而始終被壓抑著,除了歎息而外,難以宣泄。
    我天生有著一顆感情外露的靈魂,對於它來說,活著就是愛。可我怎麽可能在這之前竟沒能找到一個完全屬於我的朋友、一個真正的朋友?我可是自以為天生就是做人家真心朋友的料的呀。我的感情是火熱的,我的心充滿著愛,可我怎麽就從未找到過一個明確的對象,以使胸中之火熊熊燃燒呢?我為愛的需求所吞噬,從來也未能很好地滿足它,我眼見已進入垂暮之年,未曾真正地生活過就要死去。
    這番傷心而纏綿的想法使我懷著一種不無甜美的遺憾在反躬自省。我覺得命運欠了我點什麽,沒有還我。既然天生我才,可又為何直到最終也不讓其得到施展?我心比天高,卻懷才不遇,自感無可奈何,常常潸然淚下,因為我喜歡讓淚水縱橫。
    我是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在六月裏作這番沉思默想的,我待在清新的小樹林中,聽著鶯啼雀唱,溪水淙淙。所有的一切都在把我推入那種極富誘惑的疏懶怠惰之中。我生來就喜倦慵,而長期的激昂剛剛養成的那種冷峻嚴厲的情調本該使我永遠擺脫這種倦慵之態的。不幸的是,我又回想起托訥城堡的午餐以及我跟那兩位婷婷玉女的邂逅,季節相同,環境也幾乎與我此刻置身其間的環境相仿。這段回憶因其純潔無邪而更加溫馨,勾引起我其他一些類似的回想。很快,我便看到在我年輕的時候使我激動忘懷的所有人全都聚集在我的周圍:加萊小姐、格拉芬麗小姐、布萊耶小姐、巴齊爾太太、拉爾納熱太太、我的那些漂亮的女學生以及那位我至今心裏還在懷念著的火辣辣的齊麗埃塔。我發現自己被一群天仙美女,被我的舊相好給團團圍住。我對她們最強烈的欲念,在我已不是一種新奇的感情了。我的血在沸騰,在劈啪作響。我的頭盡管已是灰發斑白,但也暈暈乎乎的了。我這個一本正經的日內瓦公民,我這個清心寡欲的讓-雅克,在年近四十有五之時,竟又突發少年狂。我如醉如癡了,盡管這種癡醉情迷是那麽突如其來,那麽荒誕無稽,卻是那麽持久,那麽強烈,直至把我推入災難重重的出乎意料而又駭人聽聞的絕境之中,才使我幡然悔悟。
    這種癡迷不管達到何種程度,都並沒有使我忘掉自己的年歲和處境,並沒有使我得意忘形,自以為還有美人相愛,也沒有使我癡心妄想,把吞噬著我、卻隻開花不結果的火傳遞給他人。那股火,我自幼年時起便感到它在徒勞無益地燃燒著我的心。我不去希冀它了,甚至也無此欲念。我知道,愛的歲月已過,深感老年風流之可笑,所以不會授人以柄。我在風華正茂之年,也未曾風流倜儻、自信自負,到老還能如此嗎?我可不是那種人。再說,我喜歡平靜,害怕自家裏雞犬不寧,而且,我十分真心實意地愛著泰蕾茲,不願讓她因見我對別人的情感超過對她的情感而傷悲。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如何是好呢?讀者隻要是讀到這兒,就一定猜到了。由於不可能得到實實在在的人,我便進入了夢幻之鄉。我因看不到任何實實在在的人值得我為之癲狂,便在一個理想的世界中去癡狂。我那富有創造性的想象力很快便為這理想世界造就了無數可我心意的人兒。這個法子來得太及時,太富活力了。在我那永不停歇的心醉神迷之中,我暢飲著人心所從未品嚐過的甜美的情感激流。我完全忘記了人類,為自己創造出一大群品德和容貌美妙絕倫的完美人物,一些我在塵世間從未見到過的可靠、多情、忠實的朋友。我如此欣然地遨遊於九霄,置身於把我團團圍住的可愛的人兒中間,流連忘返,樂不思蜀。我忘掉了其他一切事情,匆匆忙忙地吃上點東西,便心急火燎地跑到我那小樹林中去。當我正準備奔往那極樂世界,隻見一些凡夫俗子前來,把我拖在塵世間,我便既抑製不住又掩飾不了我的惱怒,不能自已,對他們采取十分生硬甚至可以說是粗暴的態度。這麽一來,我那憤世嫉俗的名聲就更大了。其實,如果大家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心思,我是原可以得到一個完全相反的名聲的。
    當我興奮激昂達到頂點之時,我突然就像一隻風箏似的被一根繩子收了回來,自然趁我舊病複發、情況嚴重之際,把我拉回到原地。我使用了唯一可以減輕我病痛的辦法——探條,這樣,我的那些天使般的愛便暫告一段落了。因為,除了人在患病之時無心戀愛之外,我那隻有在鄉間樹下才有活力的想象力,在房間裏,在房梁下,便凋零了,枯竭了。我常常抱憾沒有林中仙子,否則,我定會在她們中間寄托我的一片深情。
    與此同時,又有一些家庭煩惱跑來給我添亂。勒瓦瑟爾太太一麵對我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一麵竭盡全力地離間她女兒和我。我接到過我過去鄰居的信,他們告訴我說老太婆背著我以泰蕾茲的名義借過好幾筆錢。泰蕾茲是知道的,但壓根兒沒告訴過我。還債倒不要緊,讓我生氣的是借了債竟不讓我知道。唉!我對她從未有過任何秘密,可她怎麽竟然對我保守秘密?一個人難道可以對其所愛的人隱瞞點什麽嗎?奧爾巴什那幫人見我一次也不回巴黎去,便開始著實害怕了,以為我在鄉下過得挺快活,傻到要在鄉下一直住下去。於是,他們便製造麻煩,想借此把我弄回城裏去。狄德羅還不想立即親自出馬,便開始在把德萊爾從我身邊拉過去。德萊爾是我介紹給狄德羅認識的,他聽了狄德羅的意思之後,轉告了我,可他並不知個中原委。
    一切都像是要把我從我那溫馨而癲狂的幻境中拽出來。我的病體尚未康複,便收到一篇寫裏斯本之毀滅()1的詩,我猜想是作者寄給我的。這就迫使我回複他,談談他的這篇詩作。我給他寫了一封信。我下麵將要談到,這封信在很久之後,未經我同意就刊印了出來。
    看到這個可說是成就和榮耀纏身的可憐人,卻在悲苦地哀歎人生之不幸,總覺得一片漆黑,我感到震驚,便不假思索地勸他反躬自省,向他證明一切都是美好的。伏爾泰看上去好像始終信仰上帝,實則隻相信魔鬼,因為他的所謂上帝隻不過是一個惡魔,照他看來,這惡魔專事害人。這種學說之荒謬是昭然若揭的,由一個集各種好事於一身的人說出來則尤其令人反感,因為他身浸幸福之中,卻在竭力用他自己未曾嚐到的所有災難的陰森可怕來使自己的同類感到悲觀絕望。我比他更有資格曆數和掂量人生之苦,我對這些痛苦作出了公正的分析,並向他證明,所有這些痛苦,沒有一個應責怪上蒼的,沒有一個不是因人類濫用其才造成的,而非大自然本身所為。在這封信中,我對他極其尊敬、極其景仰、極其審慎,而且,可以說是極其尊崇。不過,我知道此人自尊心極強,所以我沒把這封信寄給他本人,而是寄給了他的醫生和好友特隆桑,並讓他按照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全權處理此信,或轉交或銷毀。特隆桑把信轉交了。伏爾泰用寥寥數語回複我說,自己有病在身,又得照看病人,當改期另複,對問題本身隻字未提。特隆桑把他的複信轉寄我時,附了一紙,說對托他轉此信的人不敢恭維。我從未將這兩封信發表出來,甚至都沒拿出來給別人看過,因為我壓根兒就不喜歡對這種小小的勝利大加渲染,但原信還都在我的信函集中(見信函集a,第二十號和第二十一號)。此後,伏爾泰便把他所說的改期另複的信發表了出來,但並沒寄給我。那個複信不是別的,就是小說《老實人》。我沒有讀過這部小說,所以無法談論。
    所有這些分心的事本該徹底治愈我的那些虛幻的愛情,而且也許是上蒼賜予我預防其悲慘結局的一個良方,然而,我那不濟的星宿強大無比,以至於我剛剛又開始出門的時候,我的心、我的頭、我的腳又回到了原路上去。我所說的原路,是就某些方麵而言,因為我的思想稍許不那麽激昂了,這一次回到了現實中來,但是,我把現實中可能有的各種各樣可愛的東西作了精心的選擇,以致那物華天寶之虛幻並不比我所拋棄的那個幻想的世界遜色。
    我把我心中的兩尊偶像——愛情和友誼——想象成最美好的形象。我又饒有興味地用我始終崇拜的女性的所有魅力把這兩尊偶像裝點起來。我想象出兩位女友而不是兩個男友,因為,如果說兩位女子的例子很罕見的話,卻更加可愛動人。我賦予她倆相似卻又不盡相同的性格,賦予她們兩個並不完美卻合我口味的麵容,因和藹多情而容光煥發。我讓一位是黑發,另一位是金發,一個活潑,一個溫柔,一個聰穎,一個脆弱,但脆弱得極其動人,似乎是賢德使然。我給其中的一個安排了一個情人,另一個則是他溫馨的女友,甚至還有點超出女友的東西。但是,我不讓他們爭風吃醋,嫉妒生事,因為我無力輕易想象出任何痛苦的情感,而且也不想用任何貶損天性的東西使這幅歡快的圖畫黯然失色。我愛上了這兩個動人的模特兒,便盡我一切能力使自己與那個情人兼男友等同起來。不過,我把他寫得可親可愛,翩翩年少,還給他加上我覺得自身所有的種種美德和缺點。
    為了使我的人物置於適合他們的環境之中,我便把我在旅行中所見到過的最美的地方都濾了一遍,卻沒找到一個合我口味的清新小樹林或比較動人的美景。如果我看見過塞薩利()1的山穀的話,我可能會非常滿意的,但是我的想象力已疲於創造,希望以某個真實的地方為基點,並對自己想要使之住在其中的人的真實性產生幻想。我很長一段時間在想著波羅美島,它的賞心悅目使我激動忘懷,可我又覺得它太過人工斧鑿,不適合我的人物居住。不過,我必須有一個湖。我終於選上了我的心始終縈繞其間的那片湖。長期以來,我企盼著能懷著命運限定於我的那種想象的幸福,生活在這樣的一塊地方,現在,我在心中把它確定了下來。我可憐的媽媽的故土對我仍舊具有很大的魅力。山光水色相映生輝,景色豐富而多彩,放眼望去,賞心悅目,扣人心弦,超脫靈魂。凡此種種,促使我下定決心,讓我的那些年輕的孤男寡女定居在佛威了。這就是我最先想象出來的一切,其餘的都是隨後補充的。
    我被局限於一個泛泛的提綱很久,因為這個提綱足以使我的想象力充滿適宜的對象,使我的心充滿它所喜歡培養的感情。這些虛構的情景由於反複地在腦海中出現,終於有所充實,並以一種確定的形式在我的腦子裏確定下來。正是在這時候,我突然心血來潮,要把虛構提供給我的某些情節落筆紙上,並且,在回憶我青年時期所感受到的一切的同時,便想出辦法激發我那從前未曾滿足、至今仍啃噬著我的愛的欲望。
    我一開始,先在紙上寫下了幾封既不連貫又無聯係的零散的信,可當我想把它們聯係起來,卻常常感到頗為犯難。很難令人置信但也確實無疑的是,開頭兩部分差不多全部都是以這種方法寫成的,沒有任何擬就的提綱,甚至都未曾料到有一天我會想著以此來寫成一部正式著作。因此,大家可以看到,這兩部分都是用一些未經雕琢的素材拚湊而成的,滿是繁雜冗長的廢話,而在後麵部分,這是見不到的。
    在我沉湎於溫柔幻想之中的時候,烏德托夫人前來探訪。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來看我,但不幸的是,正如大家下麵就會看到的,並非最後一次。烏德托伯爵夫人是已故包稅吏貝爾加爾德先生的女兒,是埃皮奈先生、拉利夫先生和拉伯裏什先生的姐妹。拉利夫和拉伯裏什後來都當了禮賓官。我已說過,我認識她時她尚待字閨中。自她結婚之後,我隻是在舍弗萊特她嫂嫂埃皮奈夫人家的宴會上見過她。我因為在舍弗萊特和埃皮奈常同她在一起共度數日,所以,不僅始終覺得她十分可愛,而且我還認為看出她對我頗有好感。她挺喜歡同我一起散步。我倆都挺能走路,又總有說不完的話。不過,我可從未去巴黎看望過她,盡管她多次相邀,甚至是敦促我去。她同我剛開始與之交往的聖朗拜爾先生的關係使我對她更感興趣。我想,聖朗拜爾當時正在馬洪,而她前來退隱廬看我,就是要告訴我有關這位朋友的消息的。
    她的這次造訪有點像是小說的開篇。她迷了路。她的車夫該拐彎沒拐彎,想直插過來,從克萊佛磨坊直奔退隱廬。結果,馬車陷入淤泥中。她想下車,步行前來。她的小巧的鞋很快便磨破,人也陷入爛泥中,仆從們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她拽了出來。最後,她套著長筒靴來到退隱廬,笑聲朗朗。我看見她到來,也跟著大笑不止。她全身都得換個遍。泰蕾茲把自己的衣物拿給她換,我則請她屈尊將就吃點粗茶淡飯,她吃得挺滿意。天色不早了,她沒待多久,但這次見麵快活極了,她覺得饒有興味,似乎準備以後再來。不過,她再來的計劃第二年才實現,可是,唉!她的姍姍來遲並沒有對我有何保障。
    這年秋天,我忙於一件大家可能想象不到的事情——照管埃皮奈先生的果樹園。退隱廬乃舍弗萊特園林中各條溪流的匯集點。那兒有一處圍著圍牆的園子,種著果樹和其他樹木,為埃皮奈先生提供的水果盡管被偷去四分之三,也比他那舍弗萊特菜園提供的要多。為了免得光住在人家裏,什麽事也不幹,我便負責照管園子,監督園丁。水果成熟之前,一切都順順當當。但隨著果子逐漸成熟,我便發現它們少了,不知哪兒去了。園丁硬說是全給脂山鼠吃了。我便向脂山鼠開戰,打死不少,但果子仍舊在減少。於是,我便偷偷窺伺,終於發現原來園丁就是那隻大脂山鼠。園丁家住蒙莫朗西,他夜裏帶上老婆孩子一起把他每天采摘放好的水果偷走,然後,拿到巴黎菜市場公開地售賣,仿佛他自家有一個果園似的。這個渾蛋,我可是給了他不少的好處,他孩子的衣服也都是泰蕾茲給的,他父親是個叫花子,差不多也是我給養活的,竟然這般大模大樣、厚顏無恥地偷盜我們,而我們仨誰都沒有提高警惕,堵住漏洞。而且,有一次,他一夜之間就把地窖搬空,第二天什麽也不剩了。倘若他隻是偷我,倒也罷了,但他竟偷水果,我就不得不揭發這個家賊了。埃皮奈夫人請我付完他工錢,讓他滾蛋,並另外找一個園丁。我照辦了。由於那個大渾蛋每天夜裏都在退隱廬周圍轉悠,還握著一根狀如狼牙棒的包鐵大棍子,並帶著其他一些像他一樣的流氓,所以為了給被這家夥嚇得魂不附體的兩位“女總督”壯壯膽子,我便讓新來的園丁每天夜裏睡在退隱廬,但這並沒讓她倆完全放心,所以我便讓人向埃皮奈夫人要了一支槍,放在園丁屋裏,並告誡他不到萬不得已,譬如有人想破門而入或翻牆進來時,不得開槍,而且也隻許裝火藥,不許裝子彈。這純粹是為了嚇跑那幫賊人。一個身體不適的人,獨自一人同兩個怯懦的女人一起在森林中過冬,為了大家的安全,這肯定是所能采取的最起碼的防衛措施了。最後,我又弄來一條小狗,替我們放哨。在此期間,德萊爾來看過我一次,我便把我的處境告訴了他,同他一起因我的軍事裝備大樂了一番。
    德萊爾回到巴黎,也把這事說來逗狄德羅開心。就這樣,奧爾巴什那幫人便得知我鐵了心了,要在退隱廬過冬。我這麽有恒心,他們未曾料到,因此茫然不知所措。他們一麵想方設法弄出點事來讓我不得安生,一麵通過狄德羅挑撥德萊爾離開我。於是,這個德萊爾起先還覺得我的防衛措施無傷大雅,最後竟說這與我的原則相悖,真是可笑至極。他在寫給我的一些信中,對我極盡挖苦,語多尖刻,要是我當時脾氣也上來了,會覺得這是奇恥大辱的。不過,當時,我心裏充滿著溫馨甜美的感情,別的任何感情都擠不過來,我便把他那尖刻嘲諷當成笑言,看作戲謔。換了別人,準覺得欺人太甚了。
    由於我提高了警惕,加倍地小心,總算把園子看管得很好,盡管這一年水果收成不佳,但產量比往年翻了兩番。不過,說實在的,為了保住收獲,我簡直是不遺餘力。甚至親自把水果護送到舍弗萊特和埃皮奈,自己還手裏提著果籃。我記得,有一次“姨媽”同我兩人抬著一個沉甸甸的大籃子,壓得直不起腰來,不得不走上十來步便歇一歇,等到了地方,已是大汗淋漓了。
    嚴冬來臨,我便開始蝸居室內,想把室內活計撿起來,但不可能。我到處都隻看到那兩個楚楚動人的女友,隻看到她倆的男友、她們周圍的人、她們住的地方,隻看到我憑想象為她倆創造或美化的東西。我一刻也靜不下心來,始終處於癲狂激越之中。我費了許多勁想把所有這些幻象從我身邊驅走,但均告無效,最後竟完全被它們迷惑住了,隻好盡力把它們整理一番,理出頭緒,好寫成一部小說似的玩意兒來。
    我最犯難的是恥於如此明白、如此公開地揭露自己。我剛鼓噪著確立了自己嚴厲的原則,我曾那麽大聲疾呼我那刻板的信條,我曾厲聲棒喝那些透著纏綿悱惻的脂粉氣小說,當人們看到我現在突然之間竟親自加入我曾嚴加嗬斥的寫那些書的作者之列,會有多麽意外,多麽反感啊!我深感這太前後不一致了,我為此而自責、羞愧、氣惱,但這一切都不足以把我拖回到理智上來。我被完全征服了,隻好鋌而走險,決計不畏人言。至於我是否決心將這本書公之於世,那就另當別論了,因為我還沒有想好,不知能否寫出來出版。
    決心已定,我便一頭紮進我的夢想中去了。我把這些夢想在腦子裏翻來覆去地琢磨,終於形成了一種計劃,大家看到我已在執行了。這肯定是對我的那些瘋狂念頭的最佳利用,因為喜行善事始終是我心之所係,這使得我的奇思異想朝著有益的目標轉換,而且,道德風尚也可能從中得益。如果失卻天真無邪的溫柔色彩,我的那些風流圖景就會失去其全部風流雅致。纖弱女子本招人憐愛,愛情則會使之變得妙趣橫生,而且她因纖弱反而更顯可愛。但是,目睹時髦風尚,誰又能忍受而不氣憤呢?一個淫婦公開踐踏自己的一切義務,竟大言不慚地說她未讓其夫當場捉奸就是對他的恩典,他應感恩戴德才是,有什麽比這種女人的狂妄更加令人發指的嗎?自然界裏沒有完人,完人的教導離我們甚遠。但是,一個年輕女子,生來心靈溫柔而真誠,當姑娘時,為愛情所征服,婚後,又重新獲得力量,戰勝了愛情,複又成為一個有道德的女人。誰要是告訴你說,這幅圖景就其整體而言是傷風敗俗的,沒有益處的,那此人就是個說謊者、偽君子,你不必去聽他的。
    除了這個完全與整個社會秩序相關的風俗和夫妻忠貞的目標而外,我還為自己訂了一個社會協調和平靜的更加隱秘的目標。這一目標本身也許更加偉大,更加重要,至少在人們所處的那個時期是如此。《百科全書》所引發的那場風暴還遠遠沒有平息,正處於最激烈的時候。對立雙方全都聲嘶力竭地互相攻訐,簡直就像一群惡狼在互相撕咬,根本不像是一些基督徒和哲學家想相互切磋,取長補短,共同回到真理的道上來。也許雙方隻差一位叱吒風雲、深孚眾望的領袖來把這場爭鬥變成內戰了,否則,天知道內心深處都懷著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的雙方的這場宗教內戰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我天生痛恨派別之爭,對雙方都坦言直陳一些嚴酷的真理,他們都不聽。我又換了個法子,還頭腦簡單地以為是絕妙的一招,那就是鏟除他們的偏見,並向雙方指出對方堪受公眾敬重和世人尊崇的優點和品德,從而緩解他們之間的仇恨。這個原應建立在假定人們都懷有善良意願基礎上的頗不明智的打算,使我重蹈我所責怪的聖皮埃爾神甫的錯誤,所以其結果就可想而知了,非但沒能使雙方接近,反而引火燒身,招致雙方的攻擊。在此期間,經驗使我感到了自己的荒唐,我敢說,我先前真的是傻得夠嗆,那份熱情勁兒無愧於啟迪我去這麽幹的動機。我描繪了沃爾馬和朱麗兩人的性格,心裏懷著一種喜悅,使我企盼著能把這兩個人寫得都很可愛,而且,還要使她倆相映生輝。
    我很高興我的提綱粗略地定下了,於是便回到我已設定的詳細情節上來,並經安排整理,產生了《朱麗》的頭兩章,然後,在冬季裏,懷著無法形容的欣喜,把它們寫下、謄清,用的是最漂亮的金邊紙,並用天藍和銀灰的粉末把墨跡吸幹,還用藍色狹絲帶把它們裝訂成冊,總之,我像皮格馬利翁()1一樣,對我所癡情的兩位嫵媚少女,簡直是不知如何獻媚,如何疼愛是好了。每天晚上,我坐在爐火旁,把這兩部分一再地念給兩位“女總督”聽。女兒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同我一起傷心地抽泣著;母親並不覺得有什麽好,她根本就沒聽懂,隻是靜靜地待著,在我停下來的時候,總是那麽一句:“先生,這太美了。”
    埃皮奈夫人不放心我獨自一人在林中獨屋中過冬,便常常派人前來了解點我的情況。她對我的友誼從未這麽真誠過,而我對她的友情也從未這麽熱烈過。在這番深情厚誼中,有一點不說就不對了:她曾把她的畫像派人送來給我,並要求我把我的畫像贈送給她。我的畫像是拉圖爾畫的,曾在沙龍中展示過。她對我還有一次關注也是不應該不提及的。那關注貌似可笑,卻與我的性格演變有關,因為它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天,天寒地凍,我在打開她派人送來的一個包裹時,發現她親自為我置辦的東西中,有一條小襯裙,是英國絲絨做的,說她已經穿過,想讓我用它來改一件背心。隨附的信箋,語氣親切動人,充滿了溫情和天真。這種關懷超出了友誼,令我感到極其溫馨,仿佛她脫下衣服來讓我穿。我激動不已,流著熱淚,親吻了信箋和襯裙無數次。泰蕾茲以為我瘋了。很奇怪,埃皮奈夫人對我表示的友情之中,沒有哪一次像這一次那麽使我深受感動的,而且,甚至在我倆絕交之後,我每每憶及此事,仍為之動容。我把她的短箋保留了很久,而且,要不是它與我同一時期的其他信函遭到同樣命運的話,我也許還保留著哩。
    盡管那時我的尿瀦留症使我冬天不得安寧,而且,一部分時間不得不受探條之苦,然而,總的來看,那是自打我在法國住下來之後,我所度過的最溫馨、最靜謐的一個季節。在惡劣天氣使我遠避不速之客的那四五個月中,我比以前和之後更多地體味了獨立、平靜和簡樸的生活,而且越是享受其樂,就越是覺得其可貴。我沒有其他伴侶,隻有現實中的兩位“女總督”以及腦子裏的兩位表姐妹()1相伴。特別是在這時候,我日漸為自己的明智之舉而慶幸,不去理會我的那些見我擺脫了他們的專橫而惱火的朋友的叫囂。當我聽說一個狂人的謀殺事件()2時,當德萊爾和埃皮奈夫人在信中跟我談起肆虐巴黎的紛亂和騷動時,我是多麽感謝上蒼使我遠離這可怕和罪惡的場麵啊,否則這隻會加深、激怒混亂景象早已使我產生的那種暴戾脾氣。而當我在自己的幽居周圍看到的隻是一些賞心悅目、甜蜜美好的事物時,我的心便隻沉浸於溫柔的情感之中。我要在此津津樂道地把留給我的這最後的平靜時刻的過程記錄下來。在隨著這如此寧靜的冬日而來的春天裏,我將要寫的那重重災難的胚芽萌發了。在這紛至遝來的災難當中,大家再也看不到我有喘息一下的間歇時間了。
    然而,我似乎記得,在這段平靜的日子裏,即使我蝸居鄉間,也仍然受到奧爾巴什那幫人的攪擾,不得安寧。狄德羅就給我製造了一些麻煩,如果不是我弄錯了的話,我想《私生子》就是這年冬天出版的,這我馬上就要談到。除了大家隨後就會知道的原因而外,有關這段時期我剩下的可靠資料已不多了,連別人留給我的在日期上也很不確切。狄德羅寫信是從不注明日期的。埃皮奈夫人、烏德托夫人寫信也隻是注明星期幾而已,而德萊爾也常常同她倆一樣。當我想把這些信件按時間先後理一理時,就不得不連猜帶蒙地補上連自己都沒有把握的不確切的日期。因此,既然無法十分準確地指明這些紛爭的起始日期,我便幹脆在下麵把我所能記起的一切放在一起加以闡明。
    春天來臨,我那纏綿悱惻的癲狂更加厲害,在欲火焚燒之際,我為《朱麗》的最後幾部分編纂了好幾封信,信中洋溢著我在寫它們時的那種欣然若狂。特別是寫極樂世界和湖上泛舟的那兩封信。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這兩封信是在第四部分的結尾。但凡讀到這兩封信的人,如若不感到動情,不感到自己的心沉浸於促使我寫這兩封信時的那種柔情之中的話,那他就該把書掩上,因為他不是個能判斷感情事的人。
    正是在這個時候,烏德托夫人出乎意料地第二次前來探訪。她的丈夫是近衛隊隊長,不在家,她的情人也在服役,所以她便到蒙莫朗西山穀中的奧博納來了。她在那兒租有一座挺美的房子。她就是從那兒來退隱廬作一次新的郊遊。這一次,她是騎馬來的,還女扮男裝。雖然我不怎麽喜歡這類假麵舞會式的裝扮,但她的那副浪漫式的打扮讓我為之動情,是真正的愛情。由於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而且其後果是我每憶及此便難以忘懷並覺得心有餘悸,所以我得把這事稍微詳加說明。
    烏德托伯爵夫人年近三十,一點兒也不美。臉上有小麻點,肌膚不細膩,眼睛近視,而且有點圓突。但盡管如此,她卻顯得年輕,既活潑又溫柔,為人親熱。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天然拳曲,垂及腿彎。她身材小巧,舉手投足顯得既笨拙又高雅,她的思想頗為淳樸,招人喜歡;快樂、輕率和天真在她身上結合得恰到好處。她妙語連珠,但並非搜腸刮肚而來,有時竟是脫口而出。她多才多藝,會彈羽管鍵琴,舞跳得很好,還會作上幾首很不錯的詩。她的性格簡直像天使,她心地善良,除了謹慎和堅強不足而外,她具備了所有一切美德。特別是,她在為人方麵是那麽忠厚,在交友上是那麽忠貞,所以連她的仇人對她都沒什麽好隱瞞的。我所說的她的仇人,是指那些憎恨她的男男女女,因為,就她來說,她沒有一顆恨人之心,而且,我認為,我倆的這一共同點大大地促使我傾心於她。在我倆促膝傾心交談的過程中,我從未聽見她說過其他人的壞話,甚至連她嫂子的壞話,她都沒說過。她怎麽想就怎麽說,對任何人都無法裝假,對任何人都無法抑製自己的感情,而且,我深信,她甚至同她丈夫常談起她的情人,就像是在同她的朋友、她的相知以及所有的人談起一樣。最後,無可辯駁地證明她卓絕天性的純潔和真誠的是,她粗心、輕率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常常脫口說出一些對她自己來說很不謹慎的話來,但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傷人的話。
    她很年輕就被迫嫁給了烏德托伯爵。烏德托是個有身份的人,是個好軍人,但嗜賭成性,好惹是生非,很不和藹可親,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她在聖朗拜爾先生身上發現了她丈夫的所有長處,而且他品行甚佳,有頭腦,講道德,有才華。如果說對本世紀的風尚還有什麽可以原諒的話.那想必是一種依戀之情。這種依戀之情的持久使之純淨,它的效果使之光彩,而且隻有在雙方相敬如賓之時,它才能牢固。
    據我看來,她來看我,有點是興之所至,但更多的是為了取悅於聖朗拜爾。他曾慫恿她來,他不無理由地相信,在我們之間開始建立的友誼會使我們三人之間的這種交往變得愉快。她知道我了解他倆的關係,可以無拘無束地跟我談論他,所以她同我在一起覺得快活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她來了,我見到她了。我正陶醉於一種沒有目標的愛,這種陶醉迷住了我的眼睛,把愛的目標落在了她的身上。我在烏德托夫人身上見到了我的朱麗,很快,我的眼睛就隻盯在烏德托夫人身上了。她的身上具有我剛剛裝點心頭的偶像的所有美德。她以她那熱情似火的情侶身份跟我談起聖朗拜爾,使我無力自拔。愛情的巨大感染力啊!我一麵聽著她在講,感到自己就在她的身旁,不覺美滋滋地渾身在發顫,這是我在任何人身邊都未曾有過的感受。她不停地說著,我覺得激動不已。我以為隻是在關注她的感情,可我其實已產生類似的感情了。我在大口地飲鴆止渴,隻覺得醇美至極。最後,我既未覺察,她也沒感到,她對她的情人所表達的全部的愛激起了我對她的愛來。唉!這種愛已為時晚矣,這其實是對一個心裏完全戀著別人的女人的既不幸又強烈的激情,真令人痛苦不堪。
    盡管我在她身旁感受到了異常的衝動,但一開始我並未發覺心裏是怎麽回事兒。隻是在她走了之後,我想思念朱麗的時候,才驚奇地發現自己一心隻係著烏德托夫人。這時候,我的眼睛才睜開了,我感覺到自己的不幸了,我為此而歎息,但仍未料到其種種後果。
    我在今後同她交往的方式上頗費躊躇,仿佛真正的愛情留下了足夠的理智讓人去思考似的。當她出其不意地又來找我的時候,我正舉棋不定。這樣一來,我便心裏亮堂了。伴隨邪惡而來的羞恥心使得我啞然無言,在她麵前抖個不停。我不敢開口,也不敢抬頭,我的心慌得難以形容,這她不可能沒有看出來。我決心向她坦白我心慌意亂,讓她去猜原因:這等於在挺明白地告訴她是什麽原因了。
    如果我既年輕又可愛,如果後來烏德托夫人心軟了,我就會在這兒譴責她的行為舉止。但情況並非如此,所以我隻有讚美她,崇敬她。她作出的決定既是慷慨的,又是謹慎的。她不能突然疏遠我而又不向聖朗拜爾講明原委,因為是他讓她來看我的,那樣的話,就有可能導致兩個朋友絕交,也許還會鬧得滿城風雨,這是她所不願看到的。她對我既敬佩又親切。她可憐我的癲狂,但不是在迎合,而是深表同情,並盡力使我得以擺脫。她很高興能為自己的情人和她自己保留一位她瞧得上的朋友。她每每高興異常地對我說,等我冷靜下來,我們仨之間的關係將是溫馨甜美的。她並不總是隻局限於這種友愛的勸誡,在必要時,也毫不客氣地對我嚴加訓斥,這也是我應該受的。
    我也在嚴責著自己。一旦獨自一人時,我得冷靜下來了。傾吐完了之後,心裏就更加平靜了,因為被撩起你的愛意的女人知道了你的愛之後,就好受多了。如果事情可能的話,我自責自己的那份愛的雄心本應治愈我的。我為了壓抑這份愛,簡直是擺出了一切很有說服力的理由:我的操守、我的情感、我的準則、羞恥、無義、罪孽、辜負友人之托,以及貽笑大方,因為以我這把年紀,竟也大發少年狂,去戀上一位心已另有所屬的女人,既不能有所回報,又沒給我留下任何希望,豈不惹人恥笑?而且,這種狂熱非但沒有因堅持不懈而有所得,反而日益變得難以忍受。
    誰會料到,這最後一點考慮本應為其他的理由增加分量的,反而卻把它們給抵消了?我在尋思:“我的癲狂隻是有害於自己,我又何必顧忌呢?我難道對烏德托夫人來說是一個須小心提防的年輕騎士?人們見我自作多情地悔恨交加,會不會說我的獻媚、我的外表、我的打扮是在誘惑她?唉!可憐的讓-雅克,無拘無束地去愛吧,心安理得地去愛吧,別擔心你的歎息有損於聖朗拜爾。”
    大家已經看到,我從未自命不凡過,即使是在年輕的時候也沒有過。上麵的那種想法是符合我的思想邏輯的,是對我的激情聊以自慰,從而使我一往情深地沉湎於這種激情之中,甚至嘲笑自己那不恰當的顧忌是因虛榮而非理智使然。對於正直的人來說,這是多麽重大的教訓:邪惡在向他們進攻時,從來不是明目張膽的,而是想方設法突然襲擊,總是用某種詭辯,而且常常是用某種道德把自己偽裝起來。
    我有罪而不知悔,很快便肆無忌憚起來。請大家行行好,看一看我的激情是如何沿著我天性的軌跡,最終把我拖進深淵的。起先,為使我放心,她裝出一副謙卑的神態,而且,為了使我放開手腳,進而將這種謙卑變成了疑慮。烏德托夫人一再提醒要本分,要理智,從未對我的癡情有片刻的迎合,但待我總是極其溫柔,態度總是那麽親切友好。我不諱言,我若是認為她是真心實意的話,我對這種友誼也就心滿意足了。但我覺得這友誼太過熱忱,不像真的,因此我腦子裏便產生了想法,以為這種與我的年歲、我的儀表很不合適的愛情,使我在烏德托夫人的眼裏變得委瑣卑劣了,以為這個年輕的輕佻女子隻是想耍耍我,拿我過時的溫情開開心,以為她把這一切全部告訴了聖朗拜爾,因此她的情人因恨我不夠朋友而同她串通一氣,合夥把我弄得暈頭轉向,招人恥笑。這種愚蠢想法曾使我在二十六歲時,在我所不了解的拉爾納熱夫人麵前說了許多渾話,而今我已四十有五了,又是在烏德托夫人身邊,要是我不知道她和她的情人都是非常正直的人,不會開這麽狠心的玩笑的話,這種愚蠢的想法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烏德托夫人仍舊來看望我,我也急急忙忙地去回訪她。她同我一樣,喜歡步行,我們常在一個迷人的地方長時間地散步。我很高興自己在愛她,又敢說出口來,要不是我的渾話毀掉了全部情趣的話,我本會置身於最甜蜜的處境之中的。我起先一點兒也不明白我在受其愛撫時怎麽那麽傻乎乎的,但我的心從來就不會對所思所想有絲毫的隱瞞,不久便把我的猜疑告訴了她。她想一笑了之,但這個方法並未奏效。這可能已使我感到怒不可遏了,所以她便換了腔調。她那同情人的溫柔是戰無不勝的。她責備了我,觸動了我的心,她對我的無端畏懼表示出擔憂,而我則濫用了她的擔憂。我要求她證明她並沒嘲弄我。她看到了,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可以使我心裏踏實的了。我變得急不可耐,這一步是惟妙惟肖的。一個女人已經到了可以討價還價的地步,竟然這麽便宜地便脫身而去,真是令人驚訝,也許是絕無僅有的。凡是最親密的友誼可以給予的,她都沒有拒絕我,但她沒有給予我任何會使她不忠的東西,而且,我很慚愧地看到,她的些微恩寵激發我感官的那種熾熱,在她自己身上卻引不起半點星火。
    我曾在某處說過,如果你不想給感官以刺激的話,你就絕不該給予感官任何東西。為了了解這句格言對烏德托夫人來說是多麽不正確,她是多麽不無道理地自持自重,就必須詳細了解我們那長時間的、經常不斷的親切交談,必須詳細了解我倆在那四個月的相處之中,交談的熱烈勁兒。我倆是在一種兩個異性朋友幾無先例的親密之中度過的那四個月,而且雙方都自我約束,從未越雷池一步。啊!如果說我遲遲沒有感受到真正的愛情的話,可我的心和我的感官當時可沒少為它付出代價!如果連單相思都能引發這樣的激情,那麽,若是依傍在一個為我們所愛又愛我們的人身邊,那所感受到的激情該是多大啊!
    但我說這是單相思是言之無理。我的愛看上去像是如此,但它是雙方都有的愛,盡管不是彼此間的愛。我倆都各自陶醉於愛情之中了,她是在想她的情人,而我則在想她。我倆的歎息、我倆甜蜜的淚水融匯在一起了。我倆都是繾綣的知己,我們的感情有著許多相關之處,不可能在某一點上交織在一起。然而,在這種危險的陶醉之中,她一刻也未忘乎所以,而我則敢說,敢發誓,如果說我有時被自己的感官所誘惑,曾企圖使她失節,但從未真正地想占有她。我那激情的熾熱本身就把這激情給抑製住了。克己的職責激越著我的心靈。一切美德的光輝在我眼裏把我心中的偶像給籠罩起來,因此玷汙其神聖的形象無異於將它摧毀。我也許會犯下這個罪孽,我在心中成百次地犯下了它,但是,玷汙我的索菲()1?啊,難道能這麽幹嗎?不,不,我對她說過上百次,即使我有使自己得到滿足的權利,即使她的意願由我支配,除了某些短暫的狂熱時刻而外,我都會拒絕以此代價來得到幸福的。我太愛她了,以至於不願占有她。
    從退隱廬到奧博納將近一法裏。我常去那兒時,有時就在那邊過夜了。一天晚上,我倆單獨用完晚餐之後,便趁著皎潔的月色去園中散步。園子盡頭有一片挺大的矮樹林,我們走了進去,找到一處建有瀑布的漂亮樹叢。那飛瀑是我給她出的主意,她同意後,讓人修造的。永難磨滅的無邪和愜意的回憶!就是在這個樹叢中,我同她坐在花兒盛開的槐樹下的一片草地上,為了表達出我內心的情感,我找到了真正無愧這種情感的語言。這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但我是崇高的,如果人們可以這樣來稱呼最溫馨、最熾熱的愛情所能給一個人的心帶來所有這一切可愛而迷人的東西的話。我在她的腿上灑下了多少令人心醉的淚水啊!我讓她也不由自主地流下多少這樣的眼淚啊!最後,她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呼喊道:“不,從未有哪個男人像您這麽可愛的,從未有哪個情人像您這麽去愛的!可是,您的朋友聖朗拜爾在聽著我們,而我的心是不會愛兩次的。”我哀歎一聲,便不說話了。我擁抱她。多麽熱烈的擁抱啊!但僅此而已。她獨自一人生活已經六個月了,也就是說遠離著她的情人以及她的丈夫。我差不多每天都見著她也已有三個月了。我倆單獨晚餐過後,便在月光之下,一起待在一處樹叢中,熱烈無比、溫情纏綿地交談了兩個小時之後,她在夜闌人靜之中,離開朋友的懷抱,走出那片樹叢,身、心都同走進樹叢時一樣的無瑕,一樣的純潔。讀者們,你們去考慮這一切情景吧,我將不再多說什麽了。
    請大家別以為,此時此刻,我的感官讓我平靜如水了,就像在泰蕾茲和媽媽身旁那樣。我已經說過了,這一次是愛情,而且是迸發出全部能量、全部狂熱的愛情。我將不去描繪我經久不絕地感覺到的心的騷動、顫抖、跳動、痙攣、虛弱。大家憑著她的形象在我心頭所產生的效果就可以判斷得出了。我說過了,退隱廬離奧博納老遠,我常常經景色迷人的昂蒂裏山坡前往。我一邊走一邊幻想著我要去看望的那個女子,幻想著她將給予我的親切接待,幻想著我到達時等著我的那個親吻。單單這一個吻,這一個不祥的吻,在我還沒嚐到之前,就已經使我熱血沸騰了,以致我暈暈乎乎,兩眼發花,兩腿發抖,站立不住。我不得不停下腳步,坐了下來。我全身整個兒地亂了套了,快要暈過去了。我對這一危險早有準備,所以在去的路上,總是想方設法地分心,去想別的事情。可是,還沒走上二十步,那些同樣的回憶以及隨之而來的所有的情景全都向我襲來,使我無法擺脫。無論采取什麽辦法,我都不信我能獨自一人安然無恙地走完這段路程。我走到奧博納時,常常是軟弱無力,疲憊不堪,人要散架,站都站不住了。可一見到她,我便恢複如初,在她身邊,隻覺得精力過剩,可又總也無用武之地,頗為苦惱。在我來的路上,在看到奧博納的地方,有一個景色宜人的高處,人稱奧林匹斯山,我倆有時各自相向地走到這兒來。我常常是第一個走到,我生來就是為了等她的,可這種等待讓人多麽心焦啊!為了分心,我便試圖用鉛筆寫點情書,那是我本會用我最純潔的鮮血來書寫的情書,但我從未寫完一封能夠看得清的情書來。當她在我倆約定的石縫中找到一封這樣的情書時,她除了可以從中看出我寫它時的那副可憐相而外,什麽也看不到。這種狀況,特別是它的持續不斷,在三個月的連續激動和克製之後,使我精疲力竭,好幾年都未能緩過勁兒來,終於使我得了我將把它或者它將把我帶進墳墓中去的疝氣。這也許就是大自然所能造就的秉性最易激動又最為膽怯之人唯一的愛情享受。這也是我在世上最後的那段美好時日。此後,我一生中一連串的不幸便開始了,大家將會看到它們是接踵而至的。
    在我一生的全部過程中,大家都看到了,我的心如水晶般透明,弊著的稍微強烈點的感情連一分鍾都藏不住。所以,可想而知,我對烏德托夫人的愛能藏得很久嗎?我倆的親密關係有目共睹,而我們也不藏藏掖掖,神秘兮兮的。這種親密關係天生就無須保密,而且,烏德托夫人對我有著她無可自責的最親切的友誼,而我對她則懷著除我而外再沒別人能了解的理所當然的敬重。她為人坦率、大大咧咧、有口無心,而我則真誠、笨拙、自傲、急躁、狂熱。我們自以為相安無事,卻比我們真的幹了越軌之事給人留下的把柄還要多。我倆都常去舍弗萊特,常在那兒會麵,有時甚至還事先約好。我們在那兒像平日裏一樣地生活,每天都在正對著埃皮奈夫人的住所窗前的那個園子裏並肩散步,暢談我們的愛情、我們的義務,我們的朋友以及我們無邪的計劃。埃皮奈夫人從窗戶裏觀察我們,以為我們是在故意氣她,因此眼裏冒火,心裏憋著一肚子氣。
    女人一個個都有掩飾自己憤怒的本事,特別是在憤怒至極的時候。埃皮奈夫人脾氣暴躁,卻審慎善思,這個本事掌握得尤其獨到。她假裝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懷疑,而且,她一麵對我加倍地關心、體貼,而且幾乎故意挑逗我,一麵對其小姑子裝出毫不客氣的神氣來,好像還故意在暗示我她瞧不起自己的小姑子。可想而知,她是不會得逞的,但這可讓我遭罪了。我被兩種截然相反的感情撕扯著,既深為她對我的親切所感動,又因見到她不尊重烏德托夫人而怒不可遏。烏德托夫人溫柔得像天使一般,毫無怨言地忍受著一切,甚至對她嫂子都沒有表示不滿。再說,她常常著實大大咧咧的,對這類事情總是無所謂的,所以大半時間她根本就沒有看出嫂子在鄙視她。
    我太專注於自己的激情,眼睛裏隻有索菲(這是烏德托夫人的一個芳名),甚至都沒注意到自己已經變成了埃皮奈全家以及不速之客的笑柄。奧爾巴什男爵,據我所知,以前從未到過舍弗萊特,也算是這些不速之客中的一個。如果我像以後那樣多疑的話,我就肯定會猜到是埃皮奈夫人安排好了,讓他來看看日內瓦公民談情說愛的好戲。可是,我當時愚蠢至極,連大家一目了然的事都沒有看出來。然而,盡管我又傻又笨,但我仍能看出男爵比平時高興,快活。他不像往日那樣虎著臉看我,而是衝著我說出許多嘲諷的話,而我卻一點也聽不明白。我睜大眼睛,答不上話來。埃皮奈夫人跟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可我仍弄不清他們這是在發哪門子瘋。由於並沒有什麽越過玩笑範圍的,所以,即使我當時看出了門道,所能做的頂多也就是同他們一起打哈哈。但是,從男爵的那個快活勁兒,人們的確可以看到他的眼睛裏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要是我像以後回想起來一樣地注意到這一點的話,當時就會讓我忐忑不安的。
    烏德托夫人常去巴黎。有一天,在她從巴黎回來之後,我去奧博納看她,發覺她很憂傷,而且看得出來,她哭過。我不得不克製住自己,因為她丈夫的姐妹伯蘭維爾夫人在場。但是,我瞅準一個空,向她表達了我的不安。她歎息著對我說:“唉!我非常擔心,您的狂熱將讓我永世不得安寧。聖朗拜爾知道了,並且告訴了我。他倒是替我主持公道的,但挺生氣,糟糕的是,他隻告訴了我一部分。幸好,我沒有對他隱瞞咱倆的關係,而且這也是他給促成的。我的信裏盡在提您,宛如我的心裏總裝著您一樣。我隻對他隱瞞了您的那種失去理智的愛,我一直希望您能從這種愛中得到解脫,而他盡管嘴上不說,但我看得出來,他把這種愛當成了我的罪過。有人說我們的壞話,在傷害我,但隨它去吧。我們要麽一刀兩斷,要麽您就像應該做的那樣做。我不想再向我的情人瞞著點什麽了。”
    這時候我才第一次感覺到受到羞辱,無地自容,特別是因為自己的錯,受到一個我原該成為其導師的年輕女人的義正詞嚴的責備。我真恨我自己。要是受害者使我產生的憐惜使我心軟的話,這種自我痛恨也許足以克服掉我的脆弱。唉!此時此刻,我的心正被四處滲進的淚水所淹沒,哪兒還能硬得起來?這種憐香惜玉的心情很快便化作對卑劣的告密者的怒火。那幫人隻看到一種有罪的卻是情不自禁的感情的壞的一麵,卻不相信,甚至也想象不出補過之心的真誠和清白。我們沒多久便得知是誰跟我們玩的這一手。
    我倆都知道,埃皮奈夫人同聖朗拜爾常有書信往來。這已不是她給烏德托夫人挑起的第一個風波了。她曾想方設法地要離間聖朗拜爾和烏德托夫人,而且有幾次竟然得逞,令烏德托夫人心有餘悸。此外,還有格裏姆,我覺得他跟隨加斯特利先生從軍去了,同聖朗拜爾一樣,正在威斯特法倫,他們在那兒有時碰碰麵。格裏姆對烏德托夫人曾有所表示,但未能遂願,所以大為惱火,就再也沒有看過她。大家都知道,格裏姆一向裝著謙謙君子,當他覺著烏德托夫人寧可愛一個比他年紀大的人而不愛他,而且,自打他巴結上大人物之後,開口閉口都把此人當作自己的隨從下屬,這時他的火氣是可想而知的了。
    我起先隻是對埃皮奈夫人有所懷疑,當得知我家中所發生的事情之後,我就確信無疑。當我在舍弗萊特的時候,泰蕾茲也常來,不是給我送些信來,就是對我那病體給予必要的照顧。埃皮奈夫人曾問過她,烏德托夫人和我是否常常通信。一聽泰蕾茲說是,埃皮奈夫人便要她把烏德托夫人的信交給她,並向泰蕾茲保證,她將重新把信封好,不露痕跡。泰蕾茲並未對她的建議表示多麽氣憤,甚至也沒把這事告訴我,隻是把帶來的信藏得更嚴實些而已。她的小心謹慎真是太好了,因為她一來,埃皮奈夫人便派人盯住她,而且,有好幾次,竟大膽地讓人半路上截住她,在她的圍裙裏麵搜尋。尤有甚者,有一天,她主動提出要同馬爾讓西先生一起到退隱廬來午餐,這還是我住進退隱廬後的第一次。她趁我同馬爾讓西去散步的時候,同泰蕾茲及其母親一起進了我的書房,催促她們把烏德托夫人的信拿給她看。要是泰蕾茲的母親知道信在哪兒的話,那信就被交出去了。但幸好,隻有女兒一人知道,她硬說我沒有保留一封信。她的謊言無疑是充滿著正直、忠誠、大度的,要是說破真情那就太無情無義了。埃皮奈夫人見無法糊弄住她,便竭力地激起她的妒意,責怪她太好說話,不長眼睛。她對她說:“您怎麽會看不出他倆之間的罪惡勾當呢?如果明擺著的事您都視而不見,還需要有其他證據的話,那您就準備好,想法搜尋證據吧。您說他一看完烏德托夫人的信,就把信撕掉了,那好!您就把碎紙片全都撿起來,交給我,我來把它們給拚貼好。”這就是我的女友對我伴侶的教導。
    所有這些企圖,泰蕾茲謹慎地對我隱瞞了很久。但是,她見我總這麽困惑不解的,便認為有必要把真相告訴我了,以便我知道要對付的是誰,好采取措施,以應付別人對我的背叛。我真是怒不可遏,無法形容。我沒有學埃皮奈夫人的樣兒,鬼鬼祟祟的,也沒有跟她鬥心計,而是完全聽憑我天生的急脾氣的驅使,帶著平常的那種輕率,公開地暴了起來。下麵的信足以表明雙方在這件事上的做法,大家可以從中看出我有多欠考慮。
    埃皮奈夫人的信(信函集a,第四十四號)
    我怎麽老見不到您了,我親愛的朋友?我為您放心不下。您一再地答應我說在退隱廬和我這裏兩頭跑跑的!在這方麵,我是讓您有自由的。可一個星期都過去了,您卻根本沒來。要不是人家告訴我說您身體挺好的話,我還以為您病了呢!我前天、昨天都在等您,可是沒見您來。上帝啊!您到底怎麽了?您又沒有什麽事。您也沒有什麽苦惱,因為,我敢說,若有的話,您是會立刻跑來向我傾訴的。您難道病了不成?快點讓我放心吧,求求您了。再見,我親愛的朋友。願這個“再見”能給我換來一個“您好”。
    複信
    星期三晨
    我還無法告訴您什麽。我在等著心中更有數些,但我遲早會弄清楚的。在此期間,請您相信,被冤枉的人是會找到一個很熱情的保護者來讓那些造謠生事者後悔的,不管他們是誰。
    埃皮奈夫人的第二封信(信函集a,第四十五號)
    您知道不,您的信讓我害怕。信上寫的是什麽意思?我反複讀了不下二十五次。說實在的,我一點兒也不明白。我隻看出您的不安和苦惱,看出您想等平靜下來之後再告訴我。我親愛的朋友,我們是不是就這麽說妥了?我們的友情、我們的信任都怎麽了?我怎麽就失去了您的信賴了呢?您是衝我還是為我而生氣呢?不管怎麽說,您今晚就來吧,我求您了。要記住,一星期前,您曾答應過我,心裏不藏任何事,有事就立即告訴我的。我親愛的朋友,我深信這種信任……喏,我剛剛又讀了一遍您的信,可我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它讓我發抖。我覺得您極度地煩躁。我很想替您排憂遣愁,但又不知您為何如此,所以不知道該跟您說些什麽。我所能告訴您的就是,在見到您之前,我同您一樣的痛苦。如果您今晚六點不來這裏的話,我明天就去退隱廬,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也不管我自己身體如何,因為這種焦慮令我寢食難安。再見,我親愛的好友。盡管我不知您需要與否,反正,恕我冒昧地對您說一句,您得盡量當心,別一個人老這麽焦慮不安的。一隻蒼蠅也會變成一隻怪獸的。我常常有這種體會。
    複信
    星期三晚
    隻要我依然如此焦慮不安,我就無法去看您,也無法接待您的來訪。您所說的信任已不複存在,而且您也不容易再重新獲得它了。現在,我在您的那番關切之中看到的隻是,您盼著從別人的傾訴之中得到某種符合您目的的好處。而我的心對於向它敞開的心扉來說是無話不說的,可是對於詭計和奸詐卻是緊閉著的。從您所說的看不懂我的信這一點上來看,我承認您一向機智過人。您以為我那麽傻,會認為您沒有看懂?不。不過,我將會以我的坦誠戰勝您的心計。我將更明白地解釋一番,以便您更加聽不明白。
    兩個相處甚得、有資格相愛的朋友,都是我親愛的人。我心裏很明白,您不會知道我指的是誰,除非我將他們的名字告訴您。我猜想,有人想拆散他倆,而且是利用我來使他倆中的一位心生嫉妒。這目標選得不太高明,但對那個居心叵測的人來說,似乎很合適,而這個居心叵測者,我懷疑就是您。我希望這變得清楚些了。
    這樣一來,我最敬重的那個女人可能在我完全知曉的情況之下,卑鄙無恥地把自己的心靈和身子分贈了兩個情人,而我,則也無恥至極地成了這兩個懦夫中的一個。如果我知道您一生當中有哪怕一時一刻這樣去想她和我的話,我會恨您到死的。可是,我要指責您的是,您這麽說了,而不隻是這麽想過。在這種情況下,我鬧不明白三個人中您想傷害的究竟是哪一個。您可要小心,您因不幸得逞而無法得到安寧了。我沒對您也沒對她隱瞞我所認為的某些關係的所有不好之處,但我想讓它們通過與起因同樣正當的辦法得以終止,並讓一種偷偷摸摸的愛情變成一種永久的友誼。我從未傷害過任何人,難道我能忍受不白之冤,讓人利用來害我的朋友不成?不,我將永遠不會原諒您的,我將成為您的不共戴天的敵人。隻有您的隱私將受到我的尊重,因為我永遠不做一個無義之徒。
    我相信目前的困惑不會持續很久的。我很快就會知曉我是否弄錯了。那時候,我也許會有一些大錯需要彌補,但那將是我平生最樂意做的事。可是,您知道我將如何在尚需在您身邊度過的那極短的時間裏,彌補我的過錯嗎?我將做除我之外沒人會做的事,我將坦率地告訴您,社交界裏是怎麽看待您的,以及您在名聲方麵有哪些欠缺需加修補的。盡管您身邊有許多所謂的朋友,但當您看到我離開之後,您就可以向真理道聲永別了,您將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跟您說真話了。
    埃皮奈夫人的第三封信(信函集a,第四十六號)
    我不懂您今天早上的信是什麽意思。這我已經跟您說過了,因為事實如此。您今晚的信我倒是看懂了,但您別怕,我不會回複您,因為我正急於把它給忘掉。盡管您讓我可憐,但我仍禁不住感到這封信使我心中充滿了苦澀。我!對您玩詭計,搞奸詐!我!竟被指責幹了最卑鄙無恥的事!再見了,我很遺憾,您竟……再見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再見了,我十分急切地想原諒您。您願意的話,您可以來,您將受到比您猜疑的要好的接待。隻是請您不必為我的名聲操心勞神。別人的非議我並不介意。我行得正,這就足矣。此外,我真的不知道那兩個對我來說跟對您來說一樣親愛的人兒出了什麽事了。
    這最後的一封信使我擺脫了一個可怕的難堪,但又把我扔進了另一個也很可怕的難堪之中。盡管所有這些來信複信往返神速,都是一天內的事,但這短暫間隔足以令我心中冒火,並使我想到自己有多麽不謹慎。烏德托夫人一再囑咐我要保持冷靜,讓她獨自一人去處理這事,而且,特別是在氣頭上,千萬別公開決裂,鬧得滿城風雨。可我卻用盡一切最明顯、最惡毒的言辭去辱罵一個生性忌恨的女人,無疑是火上澆油。毋庸置疑,我從她那兒所能得到的隻是一封極其高傲、極其鄙夷、極其蔑視的回信,致使我隻好立即離開她家,否則就是天下第一大可恥的懦夫。幸而她比我預料的要機敏,複信措辭婉轉,使我不致走上這一極端。可是,我必須或者是離去,或者是立即去見她,二者必居其一。我選擇了後者,但考慮到解釋時的態度,不免頗費躊躇。因為,怎樣才能既解決了問題,又不累及烏德托夫人和泰蕾茲呢?我要是把她們的名字供出來,豈不連累她們!我最擔心的莫過於一個翻臉不認人而又善搞陰謀的女人對撞上其槍口的人的報複了。正是為了防止這種不幸,所以我在自己的信中隻是說懷疑,而沒有舉出證人。顯然,這樣一來,我那麽發火就更加不可原諒了,因為不能光憑一些單純的猜疑,便像我剛剛對待埃皮奈夫人那樣,去對待一個女人,特別是對待一位女友。但是,我這時卻不卑不亢地完成了一件偉大而高尚的任務:我承擔了一些更加嚴重的錯誤,以消除我潛藏著的錯誤和軟弱,而那些所謂的嚴重錯誤則是我不能犯也從未犯過的。
    我無須對付我所懼怕的那場交鋒,我因為膽怯而避開了它。埃皮奈夫人一見到我,立即熱淚滾滾地摟住了我的脖子。這種出乎意料而且是來自一位老朋友的歡迎令我感激至極,我也隨之熱淚縱橫。我對她說了幾句沒有多大意義的話,而她對我說的話則更加沒有意義,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飯菜已擺好,我們便入了席。席間,在等待我以為挪到晚餐以後的那場解釋的時候,我愁眉苦臉的,因為我心裏一點事都擱不住,最漫不經心的人也能看出我心裏的哪怕一點點的焦慮。我那副尷尬相本該鼓起她的勇氣的,可她並沒有去冒這個險,晚餐後同晚餐前一樣,都沒去作什麽解釋。第二天也沒進行解釋,我倆隻是默然相對著,頂多是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或者我說幾句誠懇的話語,以向她表明,我的懷疑尚無根據,誠心誠意地向她保證,如果懷疑是毫無根據的,我將永生永世地彌補自己的過失。她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好奇心,沒想知道我到底懷疑些什麽,也沒想知道我是怎麽會產生懷疑的,因此,我倆一笑泯恩仇,雙方在見麵時一擁抱,便盡釋前嫌了。既然至少在表麵上她是唯一受到傷害的人,我覺得她自己都不想弄明白的事,就輪不著我去澄清了,所以我便怎麽來就怎麽回去了。而且,我又繼續像從前一樣地同她相處了,很快便幾乎全部忘掉這場口角,而且還傻乎乎地以為她也把這事置諸腦後了,因為她看上去不再回想這事了。
    大家很快就將看到,這還不是我的軟弱給我造成的唯一痛苦,我還有一些其他更大的苦惱,但那並不是我自找的,而是因為有人想讓我更加孤獨、更加痛苦,才想把我從孤獨中硬拉出來。這些苦惱源自狄德羅和奧爾巴什那幫人。自打我在退隱廬住下之後,狄德羅不是親自出馬,就是通過德萊爾不斷地向我發難,而且,我很快便從德萊爾打趣我在亂樹叢中亂跑的玩笑話中看出,他們多麽高興把隱士說成是風流情種啊。但是,我之所以同狄德羅鬧翻,原因並不在於此,而是另有更加嚴重的緣由。《私生子》發表之後,他給我寄來了一本,我像大家對待一個朋友的作品一樣興致勃勃、專心致誌地讀了。當讀到他附進其中的用對話擬就的詩論時,我很驚奇,甚至有點傷心地發現,有好些話語是衝著離群索居者的,這雖令人不快但尚可容忍。可是其中有這麽一個論斷就太尖刻、太粗暴、太過露骨了:“隻有惡人才是孤獨的。”這種論斷模棱兩可,我覺得有兩重意思:一個正確,另一個謬誤,一個人既然是孤獨者,他就不可能也不想去損害任何人,因此,他也不可能是個惡人。這個論斷本身就需要加以解釋,特別是作此論斷的人有一個離群索居的朋友,這就更需要他作出解釋了。我覺得,或者是他在發表時忘了這個孤獨的朋友,或者,如果說他記起了這個朋友,但至少在提出這個一般性的格言時,不僅沒有把自己的那位朋友,而且也沒有把那麽多古今有之的、在退隱中尋求安寧和平靜的受人尊敬的賢哲,看作可敬而正確的例外,而竟以一個作家的身份,開天辟地
    第一回,竟敢以他那支禿筆,不由分說地一律斥之為惡人,這太讓人惱火,而且也太不地道了。
    我真心喜歡狄德羅,我由衷地敬重他,而且我也信心十足地指望著他對我也懷有同樣的感情。可是,我十分惱火的是,他在我的愛好、誌趣、生活方式以及所有一切隻與我個人有關的事情上,總在與我作對,樂此不疲。看到一個比我年輕的人,想把我當作孩子似的擺布,我憤懣至極。他總是約人相見,又無故缺席,接著又心血來潮地重新相約,旋即又是失約,真令我十分厭煩。我每月都要白等他三四次,而且,我還一直跑到聖德尼去迎候他,最後,幹等了他一整天,隻好怏怏不樂地歸來獨自晚餐,心裏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尊重人感到很不是滋味。他最後的那一次失約尤為嚴重,更使我寒心。我於是寫信向他抱怨,但語多溫柔親切,我寫著寫著,淚水便沾濕了信紙。我的這封信應該是能感動得他也流出眼淚的。大家一定猜想不出他是怎麽回我這一封信的。我把他的回信一字不漏地抄錄如下(原件見信函集a,第三十三號):
    我很高興我的作品讓您喜歡,感動了您。您不同意我對隱士的看法,您想為他們說多少好話您就說吧,您將是世界上我唯一要為之說好話的隱士。如果我說的話您不生氣的話,我還有好多話要對您說。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呀!如此等等。有人告訴我說,埃皮奈夫人的公開信中有一句話,大概令您十分傷心,要不就是太不了解您的靈魂深處了。
    這封信的最後兩句話必須解釋一下。
    在我剛住進退隱廬時,勒瓦瑟爾太太似乎很不高興,覺得這住處太孤單飄零了。她抱怨的話傳到了我的耳朵裏,我便建議她,如果她覺得巴黎好的話,我就送她回巴黎,並為她付房租,還像她在我身邊一樣地關心照料她。她拒絕了我的建議,口口聲聲說是在退隱廬非常高興,說是鄉間的空氣對她大有好處。大家可以看到,此話不假,因為她在這兒可說是變得年輕了,而且比在巴黎時身體也好得多。她女兒甚至肯定地對我說,如果我們真要離開退隱廬,她打心眼裏就會非常氣惱的,因為退隱廬確實是一處迷人之所,而她一向又非常喜歡侍弄園子和果樹,現在正是個好機會。她還說,她以前說的全是別人讓她那麽說的,好想法把我勸說回巴黎去。
    此計不成,他們便想通過讓我於心不安來獲得好意勸說所未能獲得的效果,說我把老太太留在鄉下,遠離這麽大歲數的老人可能需要的救護簡直是犯罪,根本就沒去想她同其他許多老太太都會因鄉間清新空氣而延年益壽,而他們所說的救護,我家門口的蒙莫朗西就有。照他們的說法,隻有巴黎才有老人,別的地方老人就活不下去了。勒瓦瑟爾太太吃得多,又暴飲暴食,常吐酸水和瀉肚,一瀉就是好幾天,但瀉瀉反倒好。她在巴黎時也從不在意,聽其自然。到了退隱廬,她也如法炮製,很清楚沒有比這法子更好的了。可他們卻不管這些,說是鄉下沒有醫生和藥劑師,讓她留在鄉下就是想置她於死地,盡管她在鄉下身體很好。狄德羅本該明確一下,人到多大年歲就不許讓他住在巴黎以外,否則當以謀殺罪論處。
    這就是他對我的兩條嚴厲指控之一,他因此而不把我排除在他的“隻有惡人才是孤獨的”那條論斷之外,而且,這也是他那感人的驚呼以及他好心好意地加上的“如此等等”的意義:“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呀!如此等等。”
    我認為回答這種指責的辦法,最好莫過於讓勒瓦瑟爾太太本人來說說。我請求她給埃皮奈夫人寫一封信,心裏怎麽想就怎麽說。為了讓她更放鬆一些,我不想去看她的信,並把我要抄錄的下麵這封信拿給她看。這封信是我寫給埃皮奈夫人的,談及我想對狄德羅的另一封更加嚴厲的信的答複,但埃皮奈夫人不許我寄出去。
    星期四
    勒瓦瑟爾太太大概要給您寫信,我的好友。我請求她實實在在地把她的想法告訴您。為了讓她無所顧忌,我跟她說,我不想去看她寫的信,我請您別告訴我她的信裏都說了些什麽。
    既然您反對,那我就不把我的信寄出去了。可是,我感到自己受到了很嚴重的傷害,假使我錯了,那簡直是卑鄙無恥,虛偽透頂,可我是絕不會這樣的。《福音書》訓誡我們,被人扇了左臉,就把右臉伸去讓人打,而不是叫人求饒。您還記得喜劇中的那個人()1嗎?他一麵拿著棍子打人,一麵還在叫著“救命”。哲學家()2演的就是這個角色。
    您可別高興,以為壞天氣會阻止他前來。他的怒火將會給予他友誼所不能給予他的時間和精力,而這將是他生平頭一次說好要來就來了。他寧可累死,也要前來親口把他信裏對我的辱罵衝我吐出來,而我則隻有耐心地聽著他罵。他回到巴黎之後就會病倒,而我則按照慣例,成為一個怙惡不悛的人。怎麽辦呢?隻好忍受著。
    您難道對此人的聰穎不欣賞嗎?他曾想坐車來聖德尼接我去吃飯,然後再用車把我送回來(見信函集a,第三十三號)。可是,一個星期之後(見信函集a,第三十四號),他手頭拮據,隻能徒步走到退隱廬來。用他的話來說,那是他發自內心的話,這倒並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但是,這麽說來,一個星期的工夫,他的經濟狀況發生了奇特的變化。
    令堂大人貴體欠安,我對您的憂傷深表同情。不過,您也看到了,您的憂傷並不及我的痛苦。看到我們所愛之人染疾,雖說痛苦,但總不及看到他們受到不公正的殘酷對待來得傷心。
    再見了,我的好友,這將是我最後一次談論這樁不幸的事。您讓我去巴黎,而且是冷靜地去,說這將使我今後感到快樂的。
    根據埃皮奈夫人的建議,我把我對勒瓦瑟爾太太的所作所為寫信告訴了狄德羅。由於勒瓦瑟爾太太像大家所能想象的那樣,選擇留在退隱廬,說她在這兒身體很好,總有人陪伴,生活得挺快活,所以狄德羅不知道再怎麽欲加我之罪了,便把我這個小心謹慎的做法也算成了一條罪狀,並且還把勒瓦瑟爾太太繼續留在退隱廬算成了我的另一條罪狀,盡管是她自己願意繼續留下來的,而且無論過去和現在,隻要她願意,她都可以再回巴黎去生活,並仍可以得到我的資助,就如同在我身邊時一樣。
    這就是我對狄德羅第三十三封信的第一個指斥的答複。而對他的第二個指責的解釋,就在他的第四十四封信裏:
    “文人”(這是格裏姆對埃皮奈夫人兒子的謔稱)大概已經寫信告訴您,城根下有二十個窮人又凍又餓,奄奄一息,正等著您布施點小錢給他們哩。我們常常閑聊的就是這類題材。如果您聽見其餘的那些話,您會像聽了這種話一樣開心的。
    下麵是我對狄德羅似乎極為自豪的那可怕的論據的答複:
    我認為我已經回答這“文人”,也就是一位總包稅吏的公子了,說我並不同情他所看見的在城根下等著我布施幾個小錢的那些窮人。我說很明顯,他已經對他們大加施舍了,我是在請他代替我這麽做的。巴黎的窮人不會因為他代替我而抱怨的。我將很不容易替蒙莫朗西的窮人們找到他們更加迫切需要的這麽好的一個人。這兒有一位可尊敬的好老人,他勞苦了一輩子,現在幹不動了,已風燭殘年,將會凍餓而死。我每個星期一都給他兩個蘇,比我可能布施給城根下的那些窮人一百個裏亞爾()1都覺得心裏舒坦。你們這些哲學家,你們真愛開玩笑,把城裏的所有居民都看作與你們的職責緊密相連的唯一的人。隻有在鄉間人們才學會了愛人類,服務人類,而在城市裏,隻能學會蔑視人類。
    可見一個聰明人糊塗到多麽離奇的程度,他竟然大言不慚地把我離開巴黎說成是一大罪狀,聲稱我自己的所作所為證明了,人們不能遠離首都而生活,否則就是個惡人。我今天真不明白,我怎麽就沒對他嗤之以鼻,不予理睬,反而蠢乎乎地回答他,而且還要生氣。然而,埃皮奈夫人的決定以及奧爾巴什那幫人的鼓噪把我弄得暈頭轉向,讓他們大獲其利,以便都認為在這件事情上,是我的不對,而且狄德羅的擁護者烏德托夫人還想叫我去巴黎看看狄德羅,讓我主動地與他和解。但盡管我很誠懇,實心實意,可和解卻沒能持續多久。她所借助的贏得我心的理由就是,此刻狄德羅正身遭不幸。除了《百科全書》激起的那場風暴而外,他當時正因其劇本而遭到極猛烈的抨擊。盡管他在劇本前麵寫了一篇題記,人們還是指斥他全部抄襲了哥爾多尼()2的東西。狄德羅比伏爾泰對批評更敏感,苦惱至極。格拉菲尼夫人甚至心懷叵測地散布流言,說我為此而與狄德羅絕交了。我覺得公開予以否認是既公正又仗義的事,於是我便不僅去同他一起待了兩天,而且就住在他家裏。這是我自打住進退隱廬後,第二次去巴黎。我第一次去巴黎是為了探望那個可憐的戈弗古爾的,他當時中風了,後來一直沒康複。在他得病時,我一直守在他的床頭,直到他脫離危險為止。
    狄德羅很好地接待了我。一個朋友的擁抱,把一切是是非非全給抹掉了!此後,心裏還能有什麽芥蒂呢?我倆並未作多少解釋。彼此相罵無須解釋。隻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忘掉這一切。沒有耍什麽心眼,至少據我所知是這樣,這跟同埃皮奈夫人不一樣。他把《一家之長》的提綱拿給我看。我對他說:“這就是對《私生子》的最好的辯護。您要沉住氣,精心寫好這個本子,然後,一下子扔到您的敵人們的麵前,讓他們看看。”他這麽做了,效果甚佳。將近六個月前,我就把《朱麗》的頭兩部分寄給了他,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見,可他還沒有看過。我倆便一起讀了一個分冊。他覺得滿紙“蕪雜”,這是他的用語,也就是說,廢話連篇,冗詞贅句太多。這一點我自己也早已感覺到了,但那是高燒下的囈語,我一直未能刪改掉。最後的幾部分就不這樣了。特別是第四部分,還有第六部分,都是遣詞造句的傑作。
    我到後的第二天,他一定要領我去奧爾巴什先生家晚餐。我倆的心思各異,因為我甚至都中止化學手稿的合同了,因為我氣憤不過,不想為這手稿而向這種人表示感激涕零()1。但狄德羅得勝了。他對我發誓說,奧爾巴什先生打心眼兒裏喜歡我,應該原諒他那副腔調,因為他對任何人都那個德行,而且交情越深,他脾氣越大。他還遊說我說,那稿子的報酬兩年前就付了,拒絕接受是對付稿酬的人的一種侮辱,付稿酬的人又沒有什麽錯,而且,拒絕接受的話,甚至可能引起誤解,以為是在私下裏責怪不該拖這麽久才清賬似的。他還補充說道:“我每天都見到奧爾巴什,我比您更了解他的心理狀態。就算您有理由對他不滿,難道您還能以為您的朋友會勸您幹卑賤丟人的事嗎?”總之,由於我一向懦弱,我被他牽住了鼻子,於是,我倆便前往男爵家晚餐去了。男爵像往常一樣地接待了我,但他妻子對我很冷淡,幾乎不太客氣。我認不出那個卡羅利娜了,她做姑娘時,對我可是非常和藹可親的。我很早以前便似乎感覺到了,自從格裏姆常去埃納家之後,這家人就對我看不順眼了。
    當我在巴黎的時候,聖朗拜爾從部隊上回來了。由於我不知道他回來,所以我是在回到鄉下之後才見到他的,先是在舍弗萊特,然後是在退隱廬,他是同烏德托夫人一起來邀我去吃飯的。可想而知,我一見到他們,該有多麽高興啊!而且,當我見到他倆情意相投時,我就愈發地欣喜萬分。我很高興沒有幹擾他倆的幸福,自己心裏也很幸福。而且,我可以發誓,在我意亂情迷期間,特別是在此時此刻,即使我能把烏德托夫人從他手裏奪過來,我也不會願意這麽幹的,況且,我連這種念頭都不會有的。我覺得她在愛聖朗拜爾時是那麽可愛,以至於我想象不出,她若是愛我時是否也能如此可愛。我並不想拆散他倆,在我癲狂癡迷時,我真正希望於她的是,她能讓我愛著她。總之,不管我對她如何地心醉神迷,但我仍覺得做她的知己和做她的垂愛對象一樣甜蜜。我從沒有一時一刻視他的情人為自己的情敵過,而總是把他看作自己的朋友。有人會說,這還算不上是愛情,但沒關係,反正這勝於愛情。
    至於聖朗拜爾,他處事正派、明智:由於隻有我一人是有罪之人,我也就是唯一受到懲罰的人,但受到的是寬大為懷的懲罰。他對待我雖嚴厲,但卻友好,而且,我還看出來,我雖失去了一點他對我的敬重,但他對我的友誼毫發未損。我對此感到寬慰,因為我知道,敬重將比友誼容易恢複,而且,我也知道,他十分通情達理,不會把一時間的情不自禁的軟弱同生性惡劣混為一談的。如果說在所發生的事情上我有錯的話,那我的錯也不大。難道是我去追他的情婦的嗎?難道不是他把她給送上門來的嗎?難道不是她跑來找我的嗎?我能避而不見她嗎?我能有什麽法子?是他倆造的孽,可受苦的卻是我。他要是換到我的位置,也會像我一樣幹的,也許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不管烏德托夫人多麽忠誠,多麽可敬,但她終歸是個女人。他遠離她,這就造成了無數的機會,因為誘惑是強烈的,要是換上一個更加膽大的男人,她就很難總能卓有成效地抵禦住誘惑了。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倆能夠克製住自己,從不越雷池一步,肯定是難能可貴的了。
    盡管我在心靈深處為自己振振有詞地辯解了一番,但駁斥我的表麵現象不勝枚舉,所以我心中始終壓著一種無法克服的羞愧,以致在他麵前,總有一種犯罪感,而他也借此對我大加羞辱。隻舉一例,便可看出這種彼此關係。飯後,我把去年寫給伏爾泰的信念給他聽,這封信他是早就聽說過的。我念的時候,他竟睡著了,可我,從前是那麽高傲,今天又是這麽愚蠢,竟根本不敢停下不讀,以致他打著呼嚕,我卻仍在繼續地讀。我是那麽卑躬屈膝,他是那麽得意洋洋。但是,他為人仗義豪爽,所以,他在報複我時,也隻是趁隻有我們三人在場的時候。
    他又走了之後,我發現烏德托夫人對我的態度大大地改變了。我很驚奇,仿佛沒有料到似的。我為之所動,大大超過應有的程度,這使我非常痛苦。似乎我期待著能醫治我的那所有一切,隻不過是在把那支我折斷而未拔出的箭更深地紮進我的心房。
    我決心完全戰勝自己,不遺餘力地把自己的瘋狂激情變成一種純潔而持久的友情。我為此而製訂了最為美好的計劃,而為了執行這些計劃,則需要烏德托夫人的幫助。當我想跟她提起此事時,發現她心不在焉,麵有難色。我感覺到她同我在一起已不再愉快了,而且,我也清楚地看到,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了,隻是她不願意告訴我,我也一直沒能知曉。我無法弄清她的這種變化使我很傷心。她向我追回她的信,我老老實實地全部退還了她,可她竟然懷疑我的老實態度,真是對我的極大羞辱。這種懷疑無異於又在我的心上出乎意料地捅了一刀。我的心她原該十分地了解才對。她還給了我公道,但不是立即還給的。我明白,她對我還給她的那包東西進行了檢查之後,才感到懷疑我是不對的。我甚至看出她為此而心中有愧,這使我心裏平衡了一些。她要回了她的信,就該把我的信歸還給我。可她對我說,信被她燒了。現在該是我產生懷疑了,而且,我承認,我至今仍在懷疑。不,像這類的信,人們是絕不會付之一炬的。人們發現《朱麗》裏的信就像火一般的熱。啊,上帝!要是看到那些信該有何想法呢?不,不,能夠激發起這麽熾熱的激情的女人是不會有勇氣把激情的證據燒掉的。不過,我也不害怕她去濫用這些證據,我認為她不會這麽做,再說,我也早有防備。我那愚蠢而強烈地害怕被人恥笑之心使我在開始通信時,便采用了一種使我的信無法讓他人看的筆調。我把我沉醉癡迷時與她的親昵發展到以“你”來稱呼她,而且,稱呼得多麽甜甜蜜蜜啊!她肯定沒有對此感到不悅。但她還是多次抱怨過,不許我這麽稱呼她,但並未能奏效。她的抱怨隻不過是驚醒了我的膽怯,可我卻舍不得退回去。如果這些信還在,並且有朝一日重見天日的話,大家將可以看到我曾經是怎麽地愛過。
    烏德托夫人的冷淡給我造成的痛苦,以及我因此覺得的冤枉心情,使我作出了奇特的決定:向聖朗拜爾本人訴苦。在等著我就此事寫給他的信產生效用的同時,我便沉湎於我本該早點尋求的種種消遣之中。當時,在舍弗萊特舉行盛會,我為此準備音樂。一想到能在烏德托夫人麵前顯一顯她所喜愛的藝術,我便來了興頭,而且,還有一個原因也有助於我勁頭十足,那就是想表示一下,《鄉村占卜者》的作者是懂音樂的。因為我早就發現,有人在暗中使壞,想使大家對此抱有懷疑,至少是懷疑我不會作曲。我在巴黎的初期作品,我在迪潘先生家和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家受到的一次次考驗,我十四年來,在最著名的藝術家中間,並且是當著他們的麵譜寫的大量樂曲,最後,還有那部歌劇《風流詩神》甚至《鄉村占卜者》,我為菲爾小姐專門寫的、她在宗教音樂會上演唱的那首經文歌,以及我同最偉大的大師們一起就這門藝術所參加的那麽多的研討會,似乎全都應該防止或消除這樣的一種懷疑。可是,持這種懷疑的甚至在舍弗萊特也大有人在,而且,我看得出,埃皮奈先生也不例外。我假裝並未覺察到這一點,專門替他作了一首經文曲,獻給舍弗萊特小教堂,並請他根據自己的喜好為我提供歌詞。他責成他兒子的家庭教師德裏南去寫。德裏南把適合主題的歌詞弄好給我之後一個星期,經文歌便譜寫完成了。這一次能氣壞藝術之神阿波羅,我還從未寫出比這更加渾厚有力的音樂來過。歌詞是以這句話開頭的:ecce sedes bictonantis()1。開頭的磅礴氣勢與歌詞交相呼應,而隨後的全部曲子音調美極了,使大家驚歎不已。我喜歡用大樂隊,於是,埃皮奈便把最好的合奏樂師集中了起來。意大利歌手布呂娜夫人演唱了這首經文歌,而且樂隊伴奏得非常之好。這首經文歌獲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以至於後來還被弄到宗教音樂會上去演唱,盡管有人暗中搗鬼,而且演奏得甚差,但仍兩次獲得熱烈的掌聲。我還為埃皮奈先生的生日構思了一個半是正劇半是啞劇的本子,由埃皮奈夫人把它寫了出來,而譜寫音樂的還是我。格裏姆一到,就聽說了我在和聲方麵的成功。一小時之後,大家便不再說起這事了,但據我所知,至少大家不再懷疑我是否會作曲了。
    我本已不太喜歡舍弗萊特,格裏姆一來,我便覺得再待下去簡直是活受罪,因為我還從未見過有誰像他那副神氣的,我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過。他來的前一天,我便被從我住的那間貴賓屋請了出來。那間屋與埃皮奈夫人的房間緊挨著,大家忙著收拾好給格裏姆先生住,給我換了一間較遠一些的房間。我笑著對埃皮奈夫人說:“喏,這就叫後浪推前浪。”她顯得很窘迫。我當天晚上便更加明白緣何要我挪窩了,因為我得知在她的房間和我搬出的那個房間中間,有一個暗門,她以前認為沒有必要指給我看。她同格裏姆的關係無論是在她家裏還是在社會上,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甚至連她丈夫都一清二楚。可是,盡管我知道她更為重要的一些秘密,而且她也知道我守口如瓶,可她卻不願向我吐露這事,反而矢口否認。我明白,她的這種保留態度源自格裏姆,後者知道我的所有秘密,卻不願讓我知道他的任何秘密。
    我舊有的感情尚未熄滅,而且此人也有一些真正的長處,這使我對他仍抱有好感,然而這經不起他對這種好感的一味摧殘。他為人處世的態度一如蒂菲埃爾伯爵()2,我向他致意,他幾乎都不搭理,從來就沒有問候過我一次,而我跟他說話他理也不理,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跟他說話了。他到處冒尖,到處都搶風頭,從來就不把我放在眼裏。如果他不是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這倒也還罷了。我僅從他那無數的例子中舉一例,大家就可以看出他是個怎樣的人了。有一天晚上,埃皮奈夫人稍感不適,就讓人給她送點吃的去她房間,然後便上樓準備坐在爐火旁吃晚飯了。她要我跟她一起上樓,我就去了。格裏姆跟著也上來了。小桌子已經擺好,隻有兩份餐具。上菜了,埃皮奈夫人坐在了爐火的一邊,格裏姆搬起一張扶手椅,坐到爐火的另一邊,把小桌子往他倆中間拖了過去,展開餐巾,準備吃飯,一句話也沒跟我說。埃皮奈夫人滿臉通紅,為了讓他能改正他的粗魯,便要把她自己的座位讓給我坐。可格裏姆一句話也不說,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總不能挨近爐火吧,所以決定在房間裏踱步,等人給我添上一份餐具來。他竟讓我在離火很遠的桌子頂頭吃了飯,連客氣一聲都沒有。我身體不好,又比他年長,跟這家人相識比他早,還是我把他介紹來的哩,他現在成了女主人的寵兒,本該對我尊重客氣才是。在所有的事情上,他對待我的態度都同這次一樣。他不光是把我看成低他一等的人,而且把我視作一文不名。我幾乎認不出當年在薩克森-哥特王儲家以得我一盼為榮的那個老夫子了。我簡直想象不出,他為什麽一麵不屑一顧、板著臉侮辱我,一麵又在所有他知道與我相識的人中間大肆吹噓他對我一往情深。一點不假,他對我是表示過友好,但那隻是同情我的窮困潦倒,哀歎我的苦命,可我自己卻並不覺得窮,覺得苦。他還說,他一直想周濟我,可我不知趣地拒絕了,使他覺得很傷心。他就是用這一手來讓人讚賞他的多情、俠義,而譴責我的不知好歹、忘恩負義,並讓人於不知不覺之中相信,在像他這樣的一個保護者與像我這樣的一個落魄者之間,隻是一個施與、一個沐恩的關係,而想不到,即使如此,也應有一種平等的友誼存在著。就我而言,我怎麽也想不出來,我在什麽事上欠過這位我的保護者的情。我借過錢給他,可他從未借過錢給我;他生病時,我守護過他,而我患病時,他幾乎都沒來看過我;我把我所有的朋友都介紹給了他,可他從未介紹他的任何一位朋友給我;我曾竭盡全力地去為他宣揚,可他……如果他也宣揚過我的話,那也很少是當著眾人的麵,而且是采取的另一種方式。他從來就沒有幫過或者說過要幫我任何忙。他怎麽就成了我的保護者了呢?我怎麽就成了他的被保護人了呢?這我以前可沒弄懂,現在仍舊不明白。
    他對所有的人都程度不同地表現出傲氣,這倒是不假,但沒有對誰像對我這樣的粗魯。我記得有一次,聖朗拜爾差點兒拿起他的盤子向他腦袋砸過去,因為格裏姆當著全桌的人指斥他說謊,粗暴地對他說:“這不是真的。”他除了生來就說話武斷,還有著一種小人得誌的神氣,蠻橫得簡直到了可笑的程度。他趨炎附勢,忘乎所以,竟至擺出一副顯貴中最沒頭腦的人的那種架勢。他對自己的仆人從來就是叫“喂!”仿佛仆人多得不計其數,老爺不知誰在當班似的。他讓仆人去買東西的時候,總是把錢朝地上一扔,而不是把錢交到仆人的手上。總之,他忘了仆人也是人,不管是什麽事,都對仆人倍加侮辱、嫌惡不屑,以至於埃皮奈夫人推薦給他的那個很好的可憐孩子最後辭工不幹了。他並沒別的什麽抱怨,隻說是受不了這種對待:他成了這個新“自命不凡的人”的拉弗勒爾。
    他既自視甚高,又貪慕虛榮,雖長著兩隻迷迷糊糊的圓眼睛,一張呆滯發木的臉,卻對女人有所圖謀,自從與菲爾小姐鬧了那段笑話之後,他在好多女子眼裏竟成了一顆情種。這使他學起時髦來,養成了女人般的潔癖。他開始修飾打扮,梳妝成了他的頭等大事。大家都知道他塗脂抹粉。我原先是不相信的,後來也開始相信了,不僅是因為看見他的麵色鮮亮了,並在他的梳妝台上發現了一瓶瓶的脂粉,而且,有一天早晨,我走進他的房間時,看見他正用一把特製的小刷子在刷指甲,見我來了,仍挺自豪地在繼續刷著。我斷定,一個能每天早上花兩個小時去刷指甲的人,那完全可能會花上點工夫去用白粉把臉上的坑坑窪窪給填平的。老好人戈弗古爾並非尖酸刻薄之人,也挺風趣地給他取了個綽號:“白麵魔王”。
    所有這些隻不過是一些可笑的小事,但與我的性格水火不容。這使我終於對他的性格產生了懷疑。我難以相信,一個如此昏頭昏腦的人,能夠把心放在當中。他總吹噓自己心地善良,注重感情。可他卻有著隻有靈魂卑劣者才有的一些缺點,這又如何與他所吹噓的相一致呢?他既然有著一顆對身外之事始終激情滿懷的心靈,怎麽會老是為自身的那麽多區區小事而操心勞神呢?哦!上帝呀!但凡感覺到自己的心被這種聖火燃燒著的人,總在設法把心思吐露出來,把心中的一切展現出來,總想把自己的心掏出來,讓人看得一清二楚,絕不會作任何的粉飾。
    我想起了他的道德綱領,那是埃皮奈夫人告訴我的,也是她所采納的。這個綱領隻有一條,那就是:人的唯一義務就是在一切事情上都隨心所欲。這種道德觀,當我聽到時,讓我不勝感慨,盡管我當時還隻是把它當成一句笑話。但是,我很快便看到,這一信條確確實實是他的行為準則,而且後來我有了許許多多深受其害的證明。這也就是狄德羅曾多次跟我談及但從未向我闡釋的那種內心信條。
    我還想起好幾年前就有人一再地警告我,說此人虛假、玩弄感情,特別是不喜歡我。我還想起了好幾個有關的小插曲,是弗朗格耶先生和舍農索夫人講給我聽的。他倆都瞧不起他,而且應是了解其人的,因為舍農索夫人是已故弗裏森伯爵的親密女友羅什舒阿爾夫人的女兒,而弗朗格耶先生當時同波利尼亞克子爵過從甚密,正當格裏姆開始踏進王宮府邸()1的時候,他已在那裏住了很久了。巴黎的人都知道,弗裏森伯爵死後,格裏姆如喪考妣,因為他在受到菲爾小姐的嚴責之後,需要維護他所沽釣而來的名聲,而如果我當時眼睛亮堂些的話,本會比任何人都能看得更清楚其中的虛假。他被硬拉到加斯特利府去,痛不欲生的樣子裝得惟妙惟肖。在府裏,他每天早晨都跑到花園裏痛哭一場,隻要是府中的人能看到他,他便用浸滿淚水的手帕捂住眼睛,可是,一旦轉過一條小徑,有些他沒想到的人就會看到他立即把手帕裝進口袋,拿出一本書來。這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便傳遍了巴黎,不過,很快也就被人遺忘了。連我自己也忘了這事,隻是有一件與我相關的事使我又記起它來。我住在格勒內爾街,病得要死,而他當時住在鄉下。一天早晨,他氣喘籲籲地跑來看我,說他是剛從鄉下趕來的。不一會兒,我便知道,他是頭一天從鄉下上來的,有人還看見他在看戲哩。
    這類事,我想起很多很多,但是,令我感觸最深的卻是,我很驚奇,自己怎麽這麽晚才看透他。我把我所有的朋友無一例外地全介紹給了格裏姆,他們也全都成了他的朋友。我簡直與他形影不離,幾乎不願看到有哪一家我能進去而他卻不能進去的。隻有克雷基夫人拒絕接待他,而我也就從此不再去看她了。格裏姆自己也交了另外一些朋友,有的是憑自己的關係,有的是經由弗裏森伯爵介紹。在他的這些朋友當中,沒有一個成為我的朋友的。他從來就沒有吭過一聲,讓我至少跟他們認識一下,而且,我有時在他家裏遇上的那些人,從來就沒有一個對我表示出絲毫的友善來,就連弗裏森伯爵也是如此。他是住在伯爵家的,因此,若能與伯爵有點交往,我會很高興的。弗裏森伯爵的親戚舍恩伯格伯爵也是如此,而格裏姆同他關係更加親密。
    不僅如此,我所介紹給他的我的那些朋友,在認識他之前都與我親密無間,待認識了他之後,全都顯然地變了。他從未介紹給我任何一個他的朋友,而我卻把我所有的朋友全介紹給他了,並且,他最後全把我的朋友給奪走了。如果說這就是友情的結果的話,那仇恨的結果又該是什麽呢?
    就連狄德羅一開始也多次提醒過我,說格裏姆並不是我的朋友,盡管我對他那麽信任。可後來,當他自己也已不再是我的朋友的時候,他便改變了腔調。
    我以前處理我那些孩子的辦法是用不著別人幫忙的,可我告訴了我的朋友們,目的隻是讓他們知道,以便在他們眼裏,把我這個人看得比本人要好。我告訴的這幾個朋友一共是三位:狄德羅、格裏姆、埃皮奈夫人。杜克洛是我最應該告訴的,可偏偏我沒告訴他。但他知道了這件事。是誰告訴他的?我不得而知。這種不義之事不太可能是埃皮奈夫人所為,因為她知道,如果我也學她的樣兒的話,我是有辦法狠狠地報複她的。剩下的隻有格裏姆和狄德羅了,他倆在許許多多的事情上都一個鼻孔出氣,尤其是在反對我的時候,因此,非常可能是他倆共同搞的罪惡陰謀。我沒有把這秘密告訴杜克洛,因此,他本是有權隨便說出這事來的,但我敢打賭,他是唯一保守此秘密的人。
    格裏姆和狄德羅在共同策劃把“女總督們”從我身邊奪走的時候,曾努力要把杜克洛拉進來一起幹,但遭到了他鄙夷不屑地拒絕。我隻是在後來才從他那裏得知他們之間在這件事上所發生的事情。不過,從那時起,我已從泰蕾茲嘴裏知道了不少情況,看出這其中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看出他們如果說是不想拂逆我的意願的話,也是想擺布我,至少是要瞞著我,或者他們是想利用這兩個女人來當工具,以實現什麽陰謀。這一切肯定不是正大光明的。杜克洛的反對就無可辯駁地證明這一點。誰願意相信這是友誼,那就相信去好了。
    這種所謂的友誼讓我在家裏家外都必定要倒大黴。多年來,他們同勒瓦瑟爾太太經常不斷地長談,明顯地改變了這個女人對我的看法,而這種看法的改變肯定是於我不利的。他們在這些鬼鬼祟祟的晤談中都議論了些什麽?幹嗎那麽諱莫如深的?老太婆說的話就那麽有趣,讓他們如獲至寶?就那麽重要,非得捂得嚴嚴實實不可?三四年來,他們的這種秘密會議一直持續不斷,我原先一直覺得可笑極了,但轉而一想,我開始覺著驚詫了。要是我當時就知道這個女人在跟我搗什麽鬼的話,這驚詫就會成為焦慮不安了。
    盡管格裏姆在外麵大肆標榜他對我熱情備至,可他對我的腔調卻很難看出他所謂的熱情來。我在任何事情上都未曾得到過他的絲毫好處,而他所假裝對我抱有的仁慈非但對我無益,反而有害。他甚至盡其所能地斷了我所選擇的那個行當的財路,因為他把我描寫成一個差勁兒的謄抄者。我承認他這一點倒是說對了,但這不該從他的嘴裏說出來。他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不是信口雌黃,便另覓了一個謄抄者,把凡是能拉走的主顧全給我拉走了。就好像他就是計劃著讓我依附於他,依賴於他的威望來討生活,並且要把我所有的路全給堵死,逼我就範。
    在仔細想想這一切之後,我的理智終於告訴我,不該再像從前那樣把他往好處想了。我看出他的性格至少是很可疑的,至於他的友情,我斷定那是虛情假意。隨後,我便決心不再見他,我把我的決定告訴了埃皮奈夫人,並向她表明我這麽做的無可辯駁的依據。不過,我現在已經忘記了說的是哪些依據。
    她強烈地反對我的這一決定,可對我的依據又不太知道如何說是好。她尚未同他統一口徑。但第二天,她沒有對我親口解釋,卻交給我一封很巧妙的信,是他倆一起擬就的。她通過這封信,為他的不外露的性格辯解,而對事實隻字不提,並且指責我不該懷疑他不忠於自己的朋友,敦促我與他重修舊好。這封信(見信函集a,第四十八號)使我拿不定主意了。在我倆後來的一次談話中,我發現她比第一次有所準備,我被她完全說服了。我甚至相信我可能是想岔了,這麽看來,我真是很對不住一個朋友,應該賠禮道歉。總之,由於我已經一半出於自願一半出於軟弱,對狄德羅、奧爾巴什男爵作出過我本該要求對方做的一切主動和好的表示,我就像是喬治·唐丹()1似的去了格裏姆先生家,為他對我的冒犯而請求他原諒,始終是錯以為,隻要態度溫和、方法得當,沒有解不了的冤仇。這種錯誤的想法使我一輩子總是在自己的假朋友麵前唯唯諾諾的。其實,恰恰相反,惡人的仇恨越是找不到根由就愈發地強烈,越是覺得自己不對就越是恨對的那個人。我僅憑自己的親身經曆就可以從格裏姆和特隆桑身上找到對這一論斷的很有力的證據。他倆由於興趣、愛好和怪癖所致,竟成了我不共戴天的仇敵,他們根本就找不出我有任何對不起他倆的地方。他們的怒火日甚一日,就像老虎一樣,越是遷就它,它就越是要發虎威。
    我期待著格裏姆因我屈尊俯就和主動和解之舉而感動不已,會張開雙臂,以誠懇真摯的友情來接待我。可他竟像是羅馬皇帝,板著麵孔,我還從來沒見過誰像他那樣的。我對他的這種態度沒有絲毫的準備。當我十分尷尬地扮演著很不適合我的那個角色,怯生生地說了幾句來見他的原因之後,他非但沒有對我開恩,反而極其傲慢地說了一連串他事先準備好了的訓詞,列舉了他罕見的美德,特別是在對待友誼方麵。他長時間地著重在一件事上,這事起先讓我非常震驚,那就是大家看到他的朋友始終都是那麽多。他一邊在說,我一邊心裏在犯嘀咕,我若是成了他這個信條的唯一例外,那我可就慘透了。他一個勁兒地反複叨叨這一點,而且在裝腔作勢,使我想到,如果他在這一點上隻是道出內心的情感的話,他就不會對這條格言如此上心。其實,他是在利用這個來幫助他達到往上爬的目的。在這之前,我也是同樣的情況,總是保住所有的朋友。從童年時代起,我就沒有失去過一個朋友,除非是因為死了。可是在這之前,我就從沒把這當成什麽了不起的事,也沒把這當成自己的一個信條。既然我倆彼此都有這一優點,如果他不是想先剝奪去我這一優點的話,那他一個勁兒地叨叨這事幹什麽?然後,他便處心積慮地舉出證據來羞辱我,說我倆的共同朋友都偏愛他而不是我。我同他一樣清楚,確實如此,但問題是這種偏愛他是怎麽弄來的?是因為他德高望重還是善耍手腕?是自己的威望在提高還是竭力地在貶損我?最後,當他盡情地在我倆之間拉大了距離,使我感到他就要施與我的寬大實屬不易之後,便給了我一個吻,以示和解,還微微地擁抱了我一下,就像是國王在擁抱新騎士一樣。我仿佛從雲端跌落下來,茫然不知所措,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個這個場麵宛如老師在訓斥他的學生,最後免了他皮肉之苦而已。我每每回憶及此,總感到根據表麵現象去判斷有多麽騙人,而庸俗之輩又極其重視表麵文章。而且,我還感到,常常是有罪之人極其大膽、極其自傲,而無辜者卻總是羞愧難當,尷尬窘迫。
    我倆算是和好了,這對於我那顆任何紛爭都將引起它痛苦不堪的心來說,終歸感到輕鬆一些。大家可以料到,這樣的一種和好是不會改變他的態度的,它隻不過是剝奪了我對他抱怨的權利而已。因此,我決定忍受一切,不再吭一聲。
    這麽多接踵而來的憂愁,壓得我喘不上氣來,使我無力再控製住自己。聖朗拜爾沒給我回信,烏德托夫人對我也疏遠了,我不再敢向任何人敞開心扉,便開始害怕起來,生怕在將友誼當作心中偶像的同時,把自己的一生浪費在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上去。經過這件事之後,與我交往的所有人中,隻剩下兩個人還讓我仍舊表示敬重,我的心還能對他們予以信賴:一個是杜克洛,自從我來到退隱廬之後,我就沒再見過他了;另一個是聖朗拜爾,我認為隻有把我的心思毫無保留地向他傾訴出來,才能很好地彌補我的過錯,於是,我便決定一五一十地向他徹底懺悔,但絕不連累他的情婦。我並不懷疑,我這個選擇仍舊是我的激情的一個陷阱,為的是與她更接近一些。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是真想毫無保留地撲到她的情人的懷抱中去,完完全全地聽從他的指引,把心全都掏出來給他。我一直打算給他寫第二封信,我相信他是會回信的,可是,我突然間得知他沒有回我第一封信的悲慘原因:那場戰爭太艱難了,他沒有能夠扛得住。埃皮奈夫人告訴我說,他剛剛癱瘓了。而烏德托夫人也終因憂傷過度,自己也病倒了,無法立即給我寫信。兩三天後,她從巴黎——她當時在巴黎——告訴我,他已被送往亞琛洗礦泉浴去了。我不想說這個悲慘的消息讓我同她一樣的痛苦悲傷,但我不相信這個消息給我造成的憂傷會小於她的痛苦與眼淚。我見他病成這種樣子,又擔心是焦慮不安促成他病得這麽厲害,所以心裏難過極了,比以前我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更加觸動我的心。我痛切地感到,按自己的估計,我沒有必需的力量來承受如許的悲傷。幸好,這位慷慨大度的朋友沒有讓我長久地待在這種痛苦之中。他盡管病魔纏身,但並未忘記我,我很快便從他的親筆信中得知,我把他的心情和病體估計得太嚴重了。不過,現在該是講述我命運的大動蕩的時候了,是該把我的一生分為截然不同的兩部分的那個災難的時候了。由於一個微不足道的原因,這個災難卻產生了極其可怕的後果。
    有一天,我一點也沒有想到,埃皮奈夫人竟派人來找我。我一進她家門,便發現她的眼神和整個舉止中有一種慌亂的神色。她平常是不這樣的,世界上沒有誰比她更會控製自己的表情和舉止,為此我更加驚詫不已。她對我說:“我的朋友,我要去日內瓦了,我的胸部不適,身體垮得厲害,因此必須拋開一切事情,去找特隆桑看看。”這個決定如此突然,又時值入冬,所以我非常的驚訝,特別是我剛離開她才三十六小時,我走的時候,她根本沒提這事。我問她將帶誰一起去。她告訴我說,帶她兒子和德裏南先生一起去,然後,又漫不經心地補充一句:“您呢,我的大熊,您不一起去嗎?”由於我並不相信她這話當真,而且她知道在入冬季節,我幾乎出不了房門,所以我便打趣地說,一個病人去陪另一個病人隻有添亂。她自己看上去也不是真心邀我同往,所以這事也就過去了。我們隻談了談出門的準備事項。她正在緊趕著準備,決定半個月後動身。
    我用不著太多的洞察力便明白此行有一個瞞著我的秘密動機。這個秘密,這家人家的人全都知曉,唯獨瞞著我一個人,但第二天就被泰蕾茲發現了,是總管泰西埃從女仆口中得知後告訴她的。盡管我不是從埃皮奈夫人口中得知這一秘密的,我沒有為她保密的義務,但是這一秘密同把它傳給我的那些人關係太密切了,所以我不能連累他們,因此,我對此事將避而不談。不過,這些秘密雖說是從來沒有,也將永遠不會從我的嘴裏或從我的筆端泄露出去,但因為知道的人太多了,所以不會不被埃皮奈夫人的所有的圈中人知曉的。
    我得知她此行的真正動機之後,便看出有一隻仇家的手在暗中使勁,想讓我成為埃皮奈夫人旅途中的護送人。不過,她並沒有太堅持,所以我也就沒把這事看得挺認真,並且覺得好笑,要是我傻乎乎地接受下來,那才真是當上了一個好看的角色了。不管怎麽說,我的拒絕反倒讓她占了大便宜,因為她終於說服其丈夫送她前去()1。
    幾天之後,我收到了狄德羅的便箋,我將它轉錄於後。這張便箋隻是折了一下,裏麵的內容誰都能一目了然。它是送到埃皮奈夫人家,托埃皮奈夫人的親信、其子的家庭教師德裏南先生轉交給我的。
    狄德羅的便箋(信函集a,第五十二號)
    我生來就是喜歡您並讓您苦惱的人。我聽說埃皮奈夫人要去日內瓦,但沒聽說您陪她去。我的朋友,如果您對埃皮奈夫人感到滿意,您就該陪她一起去;如果是不滿意的話,那就更應該陪她去。您是否對她施與您的恩惠感激不盡?這正好是個機會,您可部分地償還所欠之情,感到寬慰。您一生之中還能找得到另一次機會來向她表達您的感激之情嗎?她將前往一個仿佛從雲端墜入的國度。她玉體欠安,需要娛樂和消遣。又時值冬季!喏,我的朋友,您以身體不好加以回絕,這理由可能比我想象的要有力得多。但是,您今天難道比一個月之前以及入春之後身體還要不好嗎?您三個月之後將去旅行,難道就比今天方便得多?要是我,告訴您說吧,如果我受不了鞍馬勞頓,我將拄上一根棍,跟隨她去。再說,您難道不怕別人對您的行為說三道四嗎?有人將會懷疑您不是忘恩負義就是另有苦衷。我很清楚,您不管怎麽做,都將總是有良心可以替您做證的,但光這個就夠了嗎?您難道可以如此這般地忽視他人的做證嗎?不管怎麽說,我的朋友,我之所以寫這張便箋給您,既是想對得起您,也是為了對得起我自己。如果它使您不快,您就把它燒掉好了,以後也無須再提,就當是我根本沒有寫過。我向您致意,我愛您,擁抱您。
    我一邊讀著,一邊氣得發抖,兩眼發花,幾乎沒有讀完,但這並未妨礙我看出狄德羅信中的花招。他是在裝出一種比他在其他所有的信中更加溫柔、更加親切、更加真摯的口吻。在其他的信中,他頂多稱呼我“我親愛的”,連“朋友”二字都不屑冠之於我。我一看便知此信為何要通過他人之手轉交給我了,那信上的地址、折疊的方式等等,相當笨拙地露了餡。因為我們互相通信通常是通過郵寄,或者是通過蒙莫朗西的信使捎帶,而他利用的這個辦法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當我怒火稍息,可以動筆的時候,我草草地給他回了一信,立即從我當時住的退隱廬,拿到舍弗萊特去給埃皮奈夫人看。我當時都氣糊塗了,想把我的回信連同狄德羅的信一並親自念給她聽。下麵就是我的回信:
    我親愛的朋友,您既不可能知道我對埃皮奈夫人有多麽感激,也不知道我是多麽希望報答她對我的恩惠;您既不知道她此行是否真的需要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希望我陪她去;既不知道我是否可能前往,也不知道我不能去的種種理由。我並不拒絕同您討論所有這些問題,但是,在討論之前,您得承認,您不事先想一想,就二話不說地規定我該怎麽做,親愛的哲學家,這等於是像個大糊塗蟲似的在大發議論。我覺得其中最壞的是,您的意見並非出自您個人。除了我的脾氣不好,不願讓第三者或者第四者以您的名義來牽著我的鼻子走而外,我還覺得這種轉彎抹角之中有某些花招,與您的坦率很不合拍。而且,為您著想,也為了我,您今後還是別這樣的好。
    您擔心有人對我的行為說三道四,不過,我敢說,像您那樣的一顆心是不敢把我的心往壞處想的。如果我能更多地像其他人一樣的話,他們也許會把我說得好一些。願上帝保佑,別讓我受到他們的讚許!隨惡人怎麽去窺探我、評說我好了,我盧梭生來就不怕他們,您狄德羅也從不會聽信他們的。
    您說如果您的便箋使我不快,就讓我把它扔到火裏,以後也無須再提!您以為我會就這麽忘了從您那兒來的東西?我親愛的,您在給我造成痛苦的時候,太不在意我的眼淚了,正如您在勸我注意自己的身體時不在意我的生命和健康一樣。如果您能改弦更張的話,您的友誼就會對我更加地溫馨,我也就因此而少讓人可憐了。
    我走進埃皮奈夫人的房間,發現格裏姆同她在一起,我高興極了。我大聲地、清亮地把那兩封信讀給他們聽,理直氣壯得令自己都難以相信,而且,讀完之後,還補充了幾句,也一樣的振振有詞。我發現他倆看到平常那麽怯懦的一個人竟然如此大膽,感到十分沮喪、茫然,一句話也答不上來。我還特別看到那個盛氣淩人的人垂下了眼睛,不敢正視我那閃亮的目光,但與此同時,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在發誓必置我於死地而後快。而且,我深信他倆在分手之前一定先密謀一番。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我終於收到了烏德托夫人轉給我的聖朗拜爾的回信(見信函集a,第五十七號),信上的地址仍是沃爾芬畢台爾,日期是在他病倒後不久。我寫給他的信在路上耽擱了很久,所以他的回信才姍姍來遲。這封回信給了我一些安慰,這正是我此時此刻所急切需要的。信中充滿了敬重和友誼,給了我勇氣和力量,以不辜負他的這番盛情。從這時起,我便恪守職責。要是聖朗拜爾不是那麽通情達理,那麽慷慨大度,那麽忠厚正直,我肯定是萬劫難複了。
    天氣轉涼,大家都開始離開鄉下。烏德托夫人通知我她打算來山穀向我告別的日子,並約我去奧博納相見。這一天恰巧是埃皮奈夫人離開舍弗萊特去巴黎做完去旅行的準備工作的日子。幸而她早晨動身,我還來得及與她告別之後,去同她的小姑子一道午餐。我兜裏裝著聖朗拜爾的信,我一邊走,一邊又讀了好幾遍。這封信能防治我的軟弱病。我下定決心,並且真的做到了把烏德托夫人看作我的女友和我朋友的情婦。我同她單獨共度了四五個小時,心裏有著一種極其甜美的平靜,即使就享受而言,甚至都比我以前在她身旁所感受到的狂熱更美不勝言。由於她非常清楚我的心沒有變,所以她對我為克製住自己所做的努力大為感動,更加敬重我,而我也很高興地看到,她對我的友誼根本沒有消逝。她告訴我聖朗拜爾不久就要歸來,因為他雖說是已經康複,但無法再忍受戰爭的艱辛,正準備退役,回到她的身邊來平平靜靜地生活。我倆擬訂了三人親密無間地相處的美好計劃,而且此一計劃可望長期執行。因為此計劃是基於所有那些能把多情而正直的心聚在一起的那種感情,而我們三人都挺有才能和知識,可以自給自足,無須外人相幫。可惜啊!我在沉醉於這種極其甜美的生活的希冀之中時,竟沒太去考慮正在一旁等著我的現實生活。
    我們隨後談到了我當時同埃皮奈夫人的關係。我把狄德羅的信連同我的複信一起拿給她看,並把這事的來龍去脈詳細地講給她聽,並告訴她我已決心離開退隱廬。她強烈地反對,其理由在我心中都非常的有分量。她向我表示她是多麽希望我去日內瓦旅行,可又想到我一拒絕,就必然連累了她。這一點狄德羅的信似乎早已說到了。然而,由於她像我一樣十分清楚我的理由,她也就沒有堅持。但她硬要我不惜任何代價地避免把事情張揚出去,要我找一些很合情合理的理由來解釋我拒絕去的原因,免得別人無中生有地瞎猜測,說她有什麽蹊蹺。我對她說,她給我強加了一項不易完成的任務,但我已決定不惜名譽也要彌補自己的過錯,所以在名聲讓我可以忍受的範圍內,我可以優先考慮她的名譽問題。大家馬上就會看到我是否很好地實踐了這個諾言。
    我可以發誓,我那痛苦不幸的激情絲毫未減其熱力,所以我從來也沒有像那一天那樣強烈地、溫情地愛著我的索菲。但是,聖朗拜爾的信、責任感以及對負義的深惡痛絕,使得我在整個這次相會之中,竟完全能夠坐懷不亂,我連想吻她的手一下都沒有。分別的時候,她當著仆人們的麵,吻了我一下。這個吻同我以前在樹蔭下有時偷偷地給她的吻大為不同,但對我是一種保證,使我恢複了自控的能力。我幾乎可以斷定,如果我的心有時間在平靜之中堅強起來,不出三個月,我就能徹底康複了。
    我同烏德托夫人的私人關係到此就結束了。這種關係大家可以根據自己的心性,按照其表象作出判斷。但是,在這種關係之中,這位可愛的女子在我身上激發的熱情,也許是任何男人都未曾感受到的最激烈的熱情,由於雙方為義務、為榮譽、為愛情、為友誼而作出的罕見而痛楚的犧牲,將光照日月,可鑒世人。我倆在對方的眼裏都拔得太高,不可能輕易地就自甘墮落。隻有不配受人尊敬的人才會不顧一切地拋卻這如此寶貴的尊敬。感情之強烈可能使我們去犯罪,但也正是這種強烈感情在阻止我們去犯罪。
    就這樣,在同這兩個女人中的一個保持了長久的友誼,而對另一個懷著一種極其強烈的愛之後,我在同一天裏,分別地向她倆道別了:一個是此生未再相見,而另一個則隻是又見過兩次。我以後將敘述在什麽情況之下又見過這另一個的。
    她倆走了之後,我陷入極大的窘迫之中,要完成如許緊迫而互相矛盾的義務,都是我的不謹慎所造成的。要是我處在正常情況之下,此次日內瓦之行經人提出並被我拒絕之後,我盡可以安安生生地待著,沒有什麽可以說的。但是,我已經把此事弄成了一件無法就此了結的事情了,除非離開退隱廬,否則免不了日後要作些解釋,可我剛剛答應烏德托夫人不搬走的,起碼是眼下不搬走。再說,她曾經要求我向我所謂的朋友們就我拒絕這次旅行表示歉意的,免得有人把我的拒絕歸咎到她的身上。然而,我無法說出真正的原因而又不冒犯埃皮奈夫人。就她對我所做的一切而言,我肯定是欠她的情的。我思來想去,發現自己身處於嚴酷而不可避免的抉擇:要麽對不起埃皮奈夫人、烏德托夫人,要麽對不起我自己。我選擇了後者。我堅決徹底地、毫不動搖地作出了這一抉擇,大有一定要洗刷將我逼到這種山窮水盡地步的那些過錯的大義凜然之氣概。這種自我犧牲,我的仇家會大加利用,也許他們正等著我這樣哩,它使得我名譽掃地,而且由於他們的精心策劃,使得公眾對我的敬重消失殆盡。但是,它卻恢複了我對自己的敬重,使我在種種磨難之中得到了慰藉。大家將會看到,這不是我最後一次作出類似的犧牲,也不是人們利用來抨擊我的最後一次自我犧牲。
    格裏姆看上去像是唯一沒有插手此事的人,因此,我決定向他說說明白。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闡明了我想把這次日內瓦之行視作我的一種義務之可笑,說明了我若是一同前去,對埃皮奈夫人既無用又麻煩,以及因此而給我本人帶來的種種不便。我實在憋不住,在信中流露出我是知道底細的,而且讓他知道,我覺得很奇怪,大家都聲稱我該陪同前往,而他則可以不去,甚至連提都沒有提到他。在這封信裏,我因不能明確地說明自己的理由,隻好東拉西扯,從而使社會上一般人看來,我有很多不對的地方。但是,這封信對於像格裏姆這樣的人來說,是含蓄和謹言慎行的典範,因為他們是了解我所沒有說出的底細、並完全了解我的做法之正確的。我在假定我的其他朋友也持狄德羅同樣的看法,以便暗示烏德托夫人也曾有過這種想法的時候,甚至都不害怕別人再添加一個對我的偏見。烏德托夫人確實是這麽想過,後來聽了我的理由之後,她才改變主意的,這一點我瞞下沒說。我為了讓她不遭人懷疑同我串通一氣,最好的辦法就是在這一點上表現出我對她的不滿。
    這封信的結尾,對對方表示了極大的信賴,換了別人一定會深受感動的。我在要求格裏姆考慮我的理由並隨後向我說明他的看法的時候,明確地對他說,不論他是什麽意見,我都會遵從的,而且我心裏也是這麽想的,哪怕他說我應該去,我也會照辦的。因為,埃皮奈先生既然親自陪同其妻前往,我也陪著去的話,問題也就不大了。而這之前,他們是首先想把這差使交給我,見我不肯,才找的他。
    格裏姆拖了很久才回我信,而且信寫得很特別,我將轉錄於下(見信函集a,第五十九號)。
    埃皮奈夫人動身的日期推遲了。她兒子病了,必須等他痊愈。我將細想您的來信。您老老實實地待在您的退隱廬吧。我將會及時告訴您我的意見的。由於她近幾天內不會動身,也就沒什麽好著急的了。在此期間,如果您覺得合適,您可以向她提出您願為她效勞,不過我看提不提都是一回事,因為我同您本人一樣了解您的處境,我相信她是會對您的提議作出應有的答複的。您這麽做的唯一好處,我看就是您將可以告訴那些非要您去的人,如果說您沒陪著去的話,那並不是說您未曾主動提出來過。此外,我實在不明白,您為什麽非要說哲學家是大家的代言人,為什麽就因為他的意見是要您去,您就以為您的所有朋友都在這麽想。如果您寫信給埃皮奈夫人,她的回答就能作為您對所有那些朋友的反駁,因為您心裏總是想著要反駁他們。再見了,問候勒瓦瑟爾太太和“刑事犯”()1。
    讀了這封信,我甚為震驚,焦慮不安地想弄明白這信是什麽意思,卻百思不得其解。怎麽!他不簡單明了地回複我的信,反而花時間去胡猜亂想,仿佛他以前已經花了不少時間還嫌不夠似的。他甚至通知我,讓我耐心等待,少安毋躁,仿佛牽涉到的是一個需待解決的深奧問題,要麽就是他好像有什麽心思,不想讓我知道,直到他想告訴我為止。他這麽小心翼翼,這麽拖拖拉拉,這麽神秘兮兮,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能這麽對待別人的信賴不成?這種行為難道算是正直、善意的不成?我對這種行為盡量往好處去找點理由,但徒勞無益,根本就沒有找到。不管他是什麽意圖,如果是同我的相反的話,他的地位使得他的意圖容易實現,而我因地位所限,是不可能阻止他的。他是一位顯要親王家的紅人,交際又廣,在我們共同的交際圈中,大家都圍著他轉,他的話猶如聖諭,所以以他那慣常的機敏,很容易便能使他的全部機器轉動起來。而我呢,勢單力薄地待在退隱廬中,遠離一切,沒有人給出主意,沒有任何交往,沒有別的辦法,隻有耐心等待,隻有老老實實地待著。我隻不過給埃皮奈夫人寫了一封信,探問她兒子的病體,信寫得十分客氣,但並未上人圈套,去提議同她一起走。
    我在這個狠心的人把我推入的那種極度的忐忑不安之中,仿佛等於有數百年之久,終於在八九十天之後,得知埃皮奈夫人已經走了,並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信。此信隻有七八行,我竟沒有讀完……那是一封絕交信,但所用的詞語,隻有懷有血海深仇之人才會寫得出來,卻因隻想侮辱別人,反而顯得愚蠢至極。他說凡是他去的地方,都不許我露麵,仿佛那是他的世襲領地,未經準許,我不得入內似的。這封信,若是看的時候稍許冷靜一些,定會讓人笑掉大牙的。我沒有把這封信抄錄下來,甚至也沒有讀完,便立即給他退了回去,並附上下麵這封信:
    我一直不想懷疑您,盡管我的懷疑是正確的。我真恨自己這麽晚才看透您。
    我把您從容不迫地構思的信退還給您,那說的不是我。您可以把我的信拿給全世界的人看,並公開地恨我好了,這樣您反倒可以少了一點虛偽。
    我所說的他可以把我的上一封信拿給人看,指的是我回答他信上的一段話。根據他的那段話,大家可以看得出來,他在這件事上有多麽老謀深算。
    我說過,對於不知底細的人來說,我的信可能在很多方麵讓人抓住把柄。他很高興地看到這一點,但是,怎麽才能利用這有利的一點而不把自己給牽連進去呢?他若是把我的那封信拿給人看,就可能遭人指責,說他辜負自己朋友的信任。
    為了擺脫這一困境,他便想出同我絕交,而且其手段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並且在信中說他如何照顧我,不把我的信拿給別人看。他深信不疑,我在氣頭上,肯定要拒絕他的那種虛情假意的小心謹慎,讓他把我的信拿給所有人看的:這正是他所希望的,而且,一切都像他安排好的那樣發生了。他把我的信傳遍了整個巴黎,而且還按照他的方式加以解說,但是他的解說未能獲得他所企盼的全部成功。他巧妙地征得我同意把信讓大家看,但這並沒讓他免遭人們的非議,大家認為他是在隨意抓住我的一句話來坑害我。大家總是在問,我同他有什麽個人恩怨,使他竟如此這般地仇恨我。最後,大家都覺得,即使我有天大的不是,逼得他非同我絕交不可,那麽,就算是友誼沒有了,友誼所賦予的一些權利還是應該尊重的。但是,不幸的是,巴黎人很輕浮,當時的這些看法被忘記了,不在場的倒黴者被人忽視了,得勢之人由於在場而讓人敬畏。陰謀和惡毒的活動在繼續著,花樣翻新,而且,很快,它那不斷產生的效果便將此前的所有一切給抹殺掉了。
    這就是那個人,在那麽長期地欺騙了我之後,怎樣最後摘下了假麵具,深信自己已把事情處理到這種地步,無須再對我戴著假麵具了。我去除了生怕對這個惡棍有失公允的擔心,讓他自個兒去捫心自問,不再去想他了。我收到這封信的一個星期之後,又接到埃皮奈夫人的一封信,是從日內瓦寄來的,是對我上一封信的回信(見信函集b,第十號)。我從信中她生平第一次使用的口氣看出,他倆是共同策劃的,相信自己的種種計謀必然成功。我還看出,他倆把我看作一個到了山窮水盡地步的人,今後可以毫無危險地把我置之死地而後快了。
    我的處境的確是悲慘至極。我看到我所有的朋友均離我而去,而我卻不知道他們是怎樣以及為什麽離去的。狄德羅吹噓自己仍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唯一的朋友,可他答應來看我都已經有三個月了,卻壓根兒沒有來過。我已感到冬天來了,隨之而來的是我的舊病複發了。我的體質雖然健壯,但畢竟受不了那麽多的氣惱情緒的打擊。我已筋疲力盡,既無力氣也無勇氣去抵禦任何事情。即使我早已說定,即使狄德羅和烏德托夫人一再勸我此刻搬出退隱廬,我也不知道搬往何處,不知道怎麽才能蹣跚而至新的地方。我一動不動,麻木不仁地待著,既無法有所作為,也無法進行思考。隻要一想到要邁上一步,寫上一封信,或者說上一句話,我都會渾身發顫。可是,我又不能接到埃皮奈夫人的信而不加批駁,除非我自己承認理應受到她和她的朋友對我的虐待。我決定把我的心情和決心告訴她,因為我從來也不懷疑她會出於人道,出於慷慨,出於禮貌,出於我一直認為她身上具有的、盡管是惡劣的那種情義而忙於認可的。下麵就是我的那封信:
    假如人能因痛苦而死的話,我可能已不在人世了。不過,我終於拿定了主意。我倆之間的友誼終止了,夫人,但是,已不複存在的友誼仍舊有一些權利,我是知道尊重它們的。我一點兒也沒忘記您對我的好處,您盡可以放心,我對您仍懷著一個不再被人愛的人所能有的感激之情。其他的話就都不必說了:我有自己的良心,而我請您也摸摸自己的良心吧。
    我曾想過離開退隱廬,而且也應該如此,可有人認為我必須在這兒待到春暖花開。既然我的朋友們要我這樣,我就待到春天吧,如果您同意的話。
    一七五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於退隱廬
    這封信寫完、發出之後,我便隻考慮著安心待在退隱廬,養養身子,養精蓄銳,並采取一些措施,以便來年春天悄無聲息地離去,而不顯出絕交的架勢。可是,格裏姆和埃皮奈夫人並不這麽想,一會兒大家就知道了。
    幾天過後,我終於有幸接待了狄德羅的那一次屢應屢爽的來訪。這次來訪來得再及時不過的了。他是我最早的朋友,而且幾乎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的朋友,大家可以想象得出我在彼時彼刻見到了他該有多麽高興。我有一肚子的話要向他傾訴。有許多大家在他麵前隱瞞著的、掩飾了的或者捏造的事情,我都對他說明白了。對所發生的一切,凡是我能告訴他的,我都告訴了他。我並未假惺惺地要瞞著他已非常清楚的事,也就是一種既不幸又瘋癲的愛使我身敗名裂的那件事。但是,我始終沒說烏德托夫人知道我的愛,或者,我至少是沒有承認我向她吐露過我的愛情。我跟他談起了埃皮奈夫人為了弄到她小姑子寫給我的那些非常純真無邪的信而使用的很不像話的手段。我想讓他從埃皮奈夫人企圖迷惑的兩個女人的嘴裏直接聽到那些詳情。泰蕾茲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不過,輪到她母親告訴他時,我聽見她一口咬定她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我當時真的驚得目瞪口呆。她就是這麽說的,而且,沒有改過口。不到四天之前,她還親口對我嘮叨過這件事,可是,當著我朋友的麵,她卻衝著我矢口否認了。這樣一來,我覺得該下定決心了。我當時深切地感到,把這麽一個老太婆如此長期地留在自己身邊,真是太失策了。可我並沒有因此而痛罵她一頓,我幾乎不屑於對她說上幾句鄙夷的話。我感到我欠她女兒不少的情,女兒堅貞不渝的正直與其母的卑鄙懦弱有天壤之別。但是,從那時起,我對老太婆的主意已經拿定了,隻等著時機一到便付諸實行。
    這個時機比我預想的來得要早。十二月十日,我收到了埃皮奈夫人對我上一封信的複信(見信函集b,第十一號),內容如下:
    在好幾年當中,我給了您所有一切可能的友誼和關照,可我今後隻能對您表示愛莫能助了。您很不幸。我希望您的良心能同我的一樣平靜。這對您的生活之安寧可能是不可或缺的。
    既然您想離開退隱廬,而且您也應該如此,我很驚奇您的朋友們卻挽留了您。要是我的話,我就根本不會就自己的義務去向我的朋友們請教的。因此,關於您的義務,我就沒什麽可多說的了。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一日,於日內瓦
    如此出乎意料而且又如此明白無誤地下達的逐客令,容不得我有片刻的遲疑。不管天氣如何,不管我的狀況怎樣,哪怕是我得在林中業已白雪覆蓋的大地上過夜,也不管烏德托夫人會說什麽、做什麽,反正我是得走了。我雖然很想凡事都要討烏德托夫人的歡心,但畢竟不能丟了自己的老臉。
    我處於一生中最可怕的山窮水盡之境,但我的主意已定。我發誓,不管怎麽個情況,反正第八天就不再睡在退隱廬。我開始拾掇自己的衣物,決心寧可把它們扔在露天地裏也要在第八天把鑰匙還掉,因為我極其想在人們寫信到日內瓦並接到回信之前把一切料理完畢。我有著一種從未感覺到的勇氣:我所有的力量又恢複了。這是榮譽和憤怒還給我的,是埃皮奈夫人所未曾料到的。運氣也壯了我的膽。孔代親王的財務總管馬達斯先生聽說了我的窘境,派人讓我到他在蒙莫朗西路易山花園的他的一座小房子去住。我急切而感激不盡地接受了。交易很快就談妥了,我匆忙地讓人買了點家具,加上我們原先有的,可供泰蕾茲和我起居之用。我費了很大精力和錢財,讓人把我的東西用車拉了去。盡管是冰天雪地,我兩天工夫就把家搬完了,十二月十五日便把退隱廬的鑰匙交還了,事前還把園丁的工資付了,但房租我是無法付的。
    至於勒瓦瑟爾太太,我鄭重地對她說,我們得分開了。她女兒想說服我,但我不為所動。我讓她帶上她女兒和她共有的所有衣物家什,坐上郵車去了巴黎。我還給了她一些錢,並且保證替她付房租,不論她住在自己的孩子家裏還是別處,並且保證盡我所能贍養她,隻要我自己有吃的,就絕不讓她餓著。
    最後,在我到了路易山的第三天,我便給埃皮奈夫人寫了下麵這封信:
    夫人,當您不讚成我再住下去的時候,我就搬出了您家的房子,沒有什麽比這再簡單和必要不過的了。知您不同意我在退隱廬過完冬天之後,我便在十二月十五日搬走了。我命中注定不由自主地住進來,也不由自主地搬出去。我感謝您敦促我搬進去住,如果我付出的代價小點的話,我當更加感激您。再有,您認為我很不幸是對的。世界上沒有誰比您更清楚我該是多麽不幸。誠然,選擇錯了朋友是個不幸,但是從那麽甜蜜的錯誤中醒悟過來的不幸則是更加殘酷。
    一七五七年十二月十七日,於蒙莫朗西
    以上是我住進退隱廬以及逼我搬出的種種緣由的忠實記錄。我未能中斷這番敘述,而且,極其精確地記述下來是十分重要的,因為我一生中的這段時期對我以後的生活有著一種一直波及我生命最後時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