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朝廷風向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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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章坐在田埂上,雙手自然的搭在雙腿上,如同田間忙完農活想要歇息片刻的老農一樣。
    老爺子目光平靜的從眼前臣子們臉上掃過,幽幽一歎。
    鬱新、王儁等人心中沒來由的一跳,好端端的陛下竟然說自己有過錯?
    容不得多想。
    跪在最前麵的人,立馬是舉起雙手,拍在了地上。
    「陛下乃聖天子也,何以有此言。」
    「今日我朝喜獲畝產三十石紅薯,乃天地同慶之事。」
    「聖天子功德無量,四海臣服。」
    臣子們嘰嘰喳喳的,好似神烈山上那茂密叢林之中的林鳥一樣,從事不分晝夜的亂叫著。
    朱元章皺著眉,將手中的記錄文本塞進袖中,幽幽道:「咱登基已有二十七年,年年奏本地方遭災,百姓餓死阡陌。民饑困,咱有何顏麵稱作聖人?愧之。」
    鬱新猛的抬起頭。
    「陛下!」
    王儁與一眾官員亦是麵露惶恐,紛紛開口:「陛下萬萬不可!」
    他們是真的怕了。
    因為紅薯畝產三十石,將皇帝吹捧成天降聖人,就算所有的功勞都是皇帝一人,對大夥卻都是好事。
    可要是皇帝因為現在這般愁容滿麵,最後下罪己詔,那就是他們這些當臣子的大過錯。
    朱元章哼哼一聲,拍拍屁股站起身。
    望著眼前跪了一地的臣子們。
    朱元章沉聲開口:「朕不是好大喜功的皇帝,也不做沽名釣譽之輩。大明栽種紅薯,目下猶如稚童學步,不過邁出三五步而已。一事誥天,往後事事誥天?
    朕不做前宋之君主,不好虛名,不喜薄功。今日諸卿所乞,朕不允,望諸卿此後亦不可再提。」
    鬱新等人沒想到皇帝會這般的決絕,甚至是拿前朝君王事來警告他們這些今日勸諫之人。
    雖然皇帝沒有說他們往後若是再提此事會如何,可想來要是當真不聽今日之言,恐怕就要去錦衣衛走一遭了。
    聽說錦衣衛最近那個叫張輝的百戶,在審訊一事上頗有建樹,太醫院那幫聖手對他很是看重。
    朱允熥這時卻麵露古怪。
    某位趙某人這臉,就是死後幾百年,還被老爺子給狠狠的抽了一下。
    當朱允熥開始幻想著,那趙某人會不會因為知道這件事情而瘋狂跳腳的時候。
    朱元章已經是慈眉善目的看向了大孫子:「太孫今日所言是極好的,眼下紅薯能有三十石的畝產,乃上林苑監臣工之功,咱不可不賞,不可不重賞!」
    朱允熥眼神閃了閃。
    見老爺子正目光不明的看著自己,便立馬彎腰拱手:「爺爺聖明。」
    朱元章嗯了一聲,轉頭看向袁素泰及在場的一幹上林苑監官員。
    「今得紅薯畝產三十石,上林苑監有大功。」
    紅薯地前,百官氣息不由一滯。
    是個人都知道,上林苑監這一次又要發達了。…
    不少人心中難免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絲嫉妒和羨慕。
    上林苑監從一個小的不能再小,在朝堂上沒有任何存在感的衙門,升格成從三品的部堂諸司衙門才多久啊。
    陛下對袁素泰大抵是會繼續留任主持上林苑監事。
    難道又要給上林苑監衙門升格?
    位列六部、都察院之列?
    就在所有人都懷揣著羨慕和等候之中。
    袁素泰已經和一眾上林苑監的官員們擠到了田埂下皇帝腳前。
    「臣等微末之勞,不敢言功。」
    朱元章一
    揮手:「賜上林苑監袁素泰,少師銜,一應同之。賞八梁冠,賞蟒服。封典其妻,同之。」
    這恩典大了!
    田埂下,不光是袁素泰本人,便是餘下的所有官員,亦是紛紛心中震驚詫異。
    皇帝幾可謂是給予了袁素泰最大的賞賜。
    細細觀之,在場就沒有一個人,能在官階上超過袁素泰的。
    便是新任吏部尚書的翟善也不能!
    少師,從一品仙鶴大紅袍。
    散階文勳同從一品。
    袁素泰之妻,亦有一品夫人誥命。
    這是大明朝能給袁素泰最高的頂格賞賜了。
    至於正一品的太師,國初也就隻有李善長一人得之。
    還不等眾人驚歎完。
    朱元章已經是再次開口:「上林苑監諸臣工,皆進一級。」
    當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袁素泰被頂格賞賜,上林苑監的官員也紛紛官進一級。
    真真是雨露均沾,不分厚薄。
    一時間,紅薯地上百官寂靜,無不是羨豔萬分。
    剛剛因為確認了紅薯畝產而嚎啕半天的袁素泰,差點又沒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
    從一品的少師。
    雖然是從一品,可也是一品大員了啊!
    袁素泰隻覺得自己此刻的肝膽都在不受控製的顫抖著,皇帝所賜,臣下不敢辭。
    袁素泰重重的五體投地。
    「臣袁素泰,領旨謝恩!」
    「臣等領旨謝恩!」
    「吾皇萬歲。」
    落在百官之後的翟善微微一笑,亦是拜倒在地,引領百官山呼:「吾皇聖明。」
    …………
    「陛下當真聖明也!」
    上林苑監內,神烈山下的前湖湖畔,雙膝跪的沾滿灰土的鬱新,站在一片種植著不明作物的田地裏,望著前方道路上送走皇帝和太子等人之後,三五結群的官員,低聲念叨著。
    王儁就站在他的身邊,雙手揣在袖中,歪著頭看向鬱新:「何解?」
    鬱新頓時一愣,眨著眼看向王儁,好似是在確認這老倌到底是真的不懂還是假不懂。
    半響之後,鬱新也沒看出個門道來。
    隻能是低聲開口:「陛下這哪裏是在賞袁素泰和上林苑監啊,這分明就是在給太孫的賞賜。」
    王儁聞聽此言,猛然醒悟,眼前一亮,慌不擇口的低聲道:「賞無可賞,以防木秀於林?」…
    鬱新點點頭:「陛下越是如此,太孫的位子就越穩啊……」
    皇帝對太孫這般謹慎照料,甚至於大明現在能有畝產三十石的紅薯,也是因為太孫才有的。按理說,最大的功勞該是太孫才是,可偏偏剛剛在紅薯地那邊,給足了袁素泰和上林苑監的賞賜,卻對太孫的功勞不發一言,乃至於是刻意回避。
    賞罰,在很多時候,就不能簡單的從表麵去看待。
    不由的,鬱新就想到了近來被召回應天,罰跪太廟的秦王。
    秦王做的那些事情,受的那些罪過,又何嚐不是因為太孫?
    鬱新默默的搖搖頭。
    王儁卻好似是被他這一句話給打開了思路,連連低聲輕語道:「若是這般,那陛下今日將空懸二十七年的少師之位,賜予袁素泰,怕是也有對我等在朝官員敲打之意了吧。」
    說完之後,王儁隻覺得背後好似刮過一陣涼風,不由的打了一個寒顫。
    鬱新點點頭,臉色不太好看:「詹資
    善為何會上辭呈乞骸骨?便是看清了這一點。陛下現在隻看臣子是否在真的做事,又是否會成為拖後腿的人。做事的有功必賞,便是有過也會回護。可若是拖後腿的,恐怕都要一個個的被趕走了。」
    「詹資善秉性剛決,可最後臨了了,卻做了一次好人,他上辭呈,那就是替咱們這些人背了一次鍋的!」
    王儁臉色同樣變得有些不好看。
    詹資善上辭呈乞骸骨的緣由,他是明白的。
    因太平裏李家滅門,他們這些人不過是稍稍的試探了一次。那時候,陛下就表現出了強硬的態度。
    詹資善就是看清了事情,這才主動用文華殿大學士、吏部尚書的位子,替當時所有上彈劾的人擔下了罪責。
    王儁有些躊躇不安的低語道:「那往後,我……我等該如何在這朝堂之上立足?」
    鬱新轉頭看向王儁,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隻要你能善待、重視張二工他們那些人,便可無虞……」
    說完之後,他也不等王儁開口。
    便麵露嘲諷的笑了笑,搖著頭道:「想來,你也是不願意的。」
    王儁大抵是被人看穿了心中的那些個不可明言的念頭,饒是為官多年,臉上仍是微微一紅,不由下意識的將視線挪開。
    王儁嘴裏滴咕著:「該說正事的。」
    鬱新哼哼兩聲:「那就繼續做本官今日做的事情,雖不能如那袁素泰一樣身居一品,著仙鶴大紅袍,卻也不會別陛下給盯上。」
    「你要我在陛下麵前當個諂媚之臣?」王儁猛的回頭過,瞪大了雙眼看著鬱新:「你忘了陛下今天所說的話了?再有下次,恐怕難逃其責。」
    被人罵成是諂媚之臣的鬱新,卻也沒有氣惱。
    隻是無奈的苦笑著搖頭:「我說王兄啊,你真是……我的意思,往後我等在朝為官,便是隻做那點頭的鵪鶉即可。聖意難違,聖命難逆。你我便是做那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鍾的差事好了,陛下要我等作甚,我等便安排下去,絕不與陛下作對。」…
    王儁覺得自己大抵是被工部的那些粗糙活給弄得腦袋也愚鈍了,不齒無知的問道:「當個應聲蟲,陛下就不會生怒了?」
    鬱新連連搖頭:「這天底下,當真能人人都為官公正,踏實做事的?你我都知曉絕無可能,陛下同樣曉得。既然如此,留一個聽話的人在眼前,總比換上一個整日裏隻知道死諫頂撞的人強吧?」
    「這官當的……」
    王儁一聲輕歎,最終還是沒有將心裏話說出來,揮揮衣袖,兩手背到身後,搖著頭踏步離去。
    鬱新哼哼兩聲。
    自己自踏足仕途官場以來,熟稔天下政務,天下間的人丁田賦、地裏險要盡數牢記於心,戶部執掌天下錢糧賦稅,左支右出,他自問做的不差,時時護著朝廷的錢糧不致虧空。
    可人心思變。
    國朝已經二十七年了。
    陛下的心思在變,底下人的心思也在變。
    自己的心思,亦是在變。
    自己不願做庸官,卻也沒有那天大的勇氣。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大明的錢袋子守好了,鬱新便覺得自己已經對得起聖賢教導,皇帝栽培提拔。
    ……
    「袁素泰的夫人領了誥命,很是歡喜,如今也不再說他整日不著家了。」
    「倒是袁素泰,隻是穿了一次仙鶴大紅袍祭拜祖宗之後,就仍是換上他那些髒兮兮的衣袍,在田間地頭忙活著。」
    「紅薯畝產三十石的事情已經傳揚出去了,如今應天府人人翹首以盼,隻希望明年能種上紅薯。」
    「也是因此,應天府幾處
    尚未完成糧長稅吏改製的地方,也都由著百姓們主動揭發,將事情都推行下去了。」
    秋風習習,煙波浩渺。
    長江邊,應天城下的龍灣碼頭,朱高熾雙手插兜,側目看著身邊穿著靛藍色曳撒的朱允熥,低聲念叨著這兩天因為紅薯一事而引發的後續事情。
    朱允熥回頭看向碼頭上,由宮中內侍、宮娥、上直親軍衛官兵及禮部官員組成的迎接隊伍。
    見著入目之處,皆是旌旗招展、彩帶飄舞,一直懸著的心也就稍稍的放鬆了一下。
    「朝中百官這兩日如何?」
    朱允熥看向小胖,問了一聲。
    朱高熾聳聳肩,撇撇嘴:「還能如何?自然是整日裏念叨著袁少師的豐功偉績,恨不能以身替之,享那一品大員的風光。」
    說完之後,朱高熾輕咦一聲,眉頭皺起,歪著頭看向臉上掛著一抹淺笑的朱允熥。
    「你不是在問這個!」
    急言之後,朱高熾目光不斷的轉動著,而後定住:「他們啊,那不就是一日當百日,百日如一日。聽說,翟善覺得現今三年一期的京察不足以全百官德行政績,要借鑒交趾道的選官考核製,隻是眼下散出了一些風聲,不少人都有所。
    再者,戶部尚書鬱新,好像是覺得宗室拿得俸祿太多,有意要上奏削減宗室開支。又因為九邊軍務,要對開中製做些改變。不過同樣都是放出的風聲,未曾落到實處。…
    倒是工部尚書王儁,似乎是聽到了戶部的風聲,不知為何,竟然是在衙門裏就對鬱新破口大罵。然後上了奏章,諫言爺爺應當給張二工在工部也賞個官職差事。」
    碼頭外的江麵上,目下隻有一艘艘的商船聽從應天府的命令,停泊或遊曳在江麵上,不曾靠近碼頭停泊範圍之內。並著如雪花一樣,散在江麵上的漁船。
    朱允熥瞧了兩眼,才笑吟吟的開口:「他們如此這般,倒是讓我有些意想不到。」
    「嗯?」朱高熾有些不解。
    「朝廷的風向開始變了。」朱允熥臉色緊繃,不敢有一絲懈怠:「你是不是覺得他們都在憂心操勞國事,甚至是不惜得罪宗室?」
    朱高熾點點頭:「難道不是?就因為戶部的風聲,炳哥兒他們那幾個人,差點就要衝到戶部找鬱新算賬,要問一問他戶部,到底是誰家的戶部。」
    朱允熥一愣,目光在碼頭上搜尋了一下,沒找到朱尚炳幾人的身影。
    這才轉頭道:「他們去了?」
    朱高熾撇撇嘴,插兜的兩隻手拱了拱:「真要是去了,現在還能出宮?可不得被爺爺給狠揍一頓,少不了就是一頓竹板炒肉絲。」
    朱允熥搖著頭苦笑了幾聲。
    這就是自己憂慮的事情。
    朝中官員們的風向變了,做起事情來更加的謹慎小心,處處以自己的官位為重。
    不論戶部是否推進宗室削減俸祿的事情,至少風聲出來的,他們就是在為國操勞的,宗室又敢多說一句話嗎?
    可謂是進退自如。
    倒是王儁這個正正經經的儒家門徒,能拉下麵子,直接上奏章請求老爺子給張二工他們弄到工部去,卻是有些出乎意料。
    隻是……
    朱高熾瞧著一直緊鎖眉頭的朱允熥,當下低聲開口:「你是不是在擔心,若是張二工他們被弄去工部,就會置於王儁的治下往後便不好做事了?」
    朱允熥點點頭:「是有這個擔憂。」
    朱高熾將兜裏的雙手抽出,伸手托著下巴,好奇道:「你這兩天沒有看朝中奏章?」
    朱允熥疑惑道:「婚事將近,今天又是信國公府和西平侯府入京的日子,一直在操辦此
    事,哪裏有時間看奏章。」
    八月十五近在眼前,自己的婚事也要開始了。
    不論是信國公府還是西平侯府,那不單單是女方家人,還是宗室親密無間的關係。
    自忙完上林苑監紅薯收成的事情之後,朱允熥就被老爺子給催促著一心操辦婚事和迎接兩家人入京的事情。
    朱高熾想了想點頭道:「那你是沒空。那天王儁上了奏章之後,張二工也上了奏章,說自己沒有才能,是個粗鄙之人,隻知道如何讓蒸汽機更好,不敢做工部的堂上官。
    爺爺看了之後,可是好一陣歡笑,直罵張二工是個窮酸命,不懂官場。可我想著啊,王儁聽到張二工這本奏章,大概臉都要青了。」
    可不得青。
    這都被張二工那個憨貨給擠兌成什麽樣子了。
    朱允熥心情沒來由的好了一些。
    恰如此時。
    自出了城就撒開了換,帶著一幫堂兄弟上躥下跳的朱尚炳,忽的出現在朱允熥的視線裏。
    隻見他領著一幫宗室裏的堂兄弟,沿著碼頭的邊緣奔跑著。
    「是西平侯府的坐船!」
    「西平侯回京了!」
    肉絲米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