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章 新政猛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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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蓋殿內,朱允熥擲地有聲。
    在經曆漫長的鬥爭之後,帝國的朝堂十官九缺,各部司衙門公房十室九空。
    看似朝廷和天下還未曾有動亂發生,可若是中樞長久不能安定下來,這風也自然會吹出應天城,刮向整個大明。
    軍功爵的製服重新執行,隻能保證明軍的忠誠,防備地方亂臣賊子掀起大規模的叛亂。可軍國之事是一樣,社稷黎民又是另一樣。
    朝廷阻塞,政令不通,地方上的官員便會群龍無首。連官府都不知道該做什麽了,天下的百姓或許還能遵照傳統進行農耕,但百業不止農耕事。
    朱允熥的視線裏,是那些近年來陸陸續續進入朝廷的心學官員,還有那些不曾參與文官逼宮之事的官員。
    有些人是不屑於參加,有些人也是不敢。還有一些人,便是諸如袁素泰、張二工這一類,他們隻管做著自己的事情,不去搭理朝堂上的蠅營狗苟。
    今日裏的華蓋殿朝議,是為了解釋並且落實了老爺子昨日那一道道的旨意,增設大都督府,進行官員調動。
    但更是為了讓這些還能站在大殿裏的官員們,能夠明白究竟應該做些什麽,不應該做什麽。亦是為了進一步加強警醒,收斂追名奪利的心思。
    “孔府千年,聖人功德,後人之錯,累千萬人。”
    朱允熥再提孔家,臉上悲愴之色難以掩飾,聲悲情痛道“一家錯,兗州勞。在這裏,在這應天城裏,在這皇宮大內,在這三大殿之上!若是有錯,則天下勞苦!
    孤歲行河南,賑濟黃泛,百姓之艱辛,今日思來,曆曆在目,不敢回首,莫敢忘卻。州府之間官吏士紳橫征暴斂,是以天子受權,奪百姓之生,屋漏遍野,而官吏士紳高門大戶,凋梁畫棟。
    孤心痛矣!
    孤夜思無眠,錯於何方乎,錯於何人乎?孤明白了,孤也清楚了。
    錯就錯在這大殿之上!
    官吏不知民間疾苦,不知五穀農耕,隻知那聖賢文章,經世道理。金榜題名時,入朝為官日,所思在上,所行皆為升官發財。
    這是不行的,這樣的大明亦是不能夠的。
    所以,朝廷要新政,要改一改那些不好的規矩。朝廷用人取仕,當以才能而論。何為才?何為能?
    能使百姓不加徭役賦稅,能叫戶部歲入曾,便是才能。
    能明正典刑,不叫天下冤假錯桉,便是才能。
    能巧做利器,猶如蒸汽機,能農耕增產,猶如紅薯,便是才能。
    大明很大,大到你們都不曾能走完每一地。可大明也很小,朝堂之上的一道公文就能讓一地百姓遷徙萬裏之遙。
    國家要強盛不衰,大明要盛世萬年。這朝堂之上,便不能有錯。一日錯,百日改。一人錯,萬民死。
    孤心痛哉兮!
    不忍天下萬民苦久,新政當以移山之誌,填海之魂,政不變,誓不罷休!”
    輝煌的華蓋殿裏,聲振三歇,棟梁縈繞不絕。
    靠在交椅上的太子朱標已經默默的坐正了身子,他很想為自己的兒子叫好喝彩,但皇家體統威嚴卻讓他隻能保持沉默。
    朱標目光閃爍不定,想到了很多過往的事情和過往的人。
    近在眼前,站在陛階上的孩子,如今的背影早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變得能扛起大明的江山社稷了。
    大殿裏的百官無言以對。
    今日能留在這裏的大多數人,都有著如皇太孫殿下所說的,一紙公文就能叫一地百姓艱難的權限。
    朱允熥則是繼續沉聲道“孔子說苛政猛於虎也。百姓畏懼苛政,遠勝那山林百獸之王。大明行仁政,寬待百姓。這是善政,卻有蠹蟲,拜迎官長頭磕碎,鞭笞黎庶目朝天。
    我大明新政不是苛政,於百姓而言,皆為仁政。
    但我大明新政,卻也似虎,於天下數萬官身,虎視眈眈,觀爾可有差錯。
    新政之下,無人能夠躲避。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新政功與過則交由後人評說。
    這是警醒,亦是善意。
    望爾等善行之。”
    華蓋殿裏朱允熥的聲音終於是漸漸熄滅,然而官員們卻是盡數沉默了起來。
    今日這是皇太孫的表態,在這大殿之內,在皇太子麵前,對整座朝堂所做出的關於新政的表態。
    皇帝交托朝議於太子,而太子則沒有表達半點的反對。
    文官們不禁側目看向對麵的功勳武將們。
    誰又能想到,千年前的一則軍功爵之法,竟然就能讓滿朝對新政莫敢多言。
    悉數前宋舊時,那一場場的新政,初一開始也似猛虎,猛火烈油一般的。隻是新政來的快,停的也快,一朝朝的君臣最終再也不敢提及革新之事。
    而今大明,卻是誰也不敢對新政提出誹議。
    有。
    昨日裏那洪武門前滿朝九成的文官提出了,隨後便再也不可能步入這座殿堂之內。
    站在武將班列最前的魏國公徐允恭,亦是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這場革新之下,頭一個因勢入值文淵閣的功勳。
    武英殿大學士是什麽?
    想來,便如那文華殿大學士一般。
    至於入值文淵閣又該有如何的權柄。
    這位中山王之後,大明的第一勳貴人家掌舵者,腦海中浮起那句軍國之事皆由文淵閣票擬。
    大明朝是沒有宰相的。
    然而今朝,卻有宰執天下的位子。
    就此權傾朝野?
    徐允恭不敢有這樣的想法,文淵閣隻是宮中的一處不算豪奢的建築群,武英殿大學士更像是一種皇帝恩寵的榮耀。
    朝堂之上,六部尚書依舊是官職最高的人。
    入值文淵閣的人,若是沒了皇帝的信任,亦不過是一道口諭就能將其逐出文淵閣罷了。
    似乎,這是為了保持朝中權力的均衡。
    徐允恭短暫的時間裏,便已經將入值文淵閣的事情消化清楚。
    旋即,這位新晉出爐的帝國公爵上前一步,雙手合抱,單膝著地。
    “臣,恭領教令。”
    魏國公領令了。
    文官班列頭前的高仰止眉頭一挑,不禁側目看向身邊的解縉和任亨泰兩人。
    解縉似乎是感受到了學生的注目,悄無聲息的回過頭,給了高仰止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任亨泰依舊是持身而立,再進道“臣請議新政。”
    在殿的文官們,這時候皆是瞪大了雙眼。
    國家要改革新政,猛如虎也。而這新政的方向,在昨日便已經昭告天下,接下來的日子便是一條條新政的具體條則擺在所有人眼前。
    每一條新政改革,都有可能觸及到天下所有人。
    陛階上,朱允熥稍稍回身,側目看向坐在交椅上的太子老爹,而後方才開口道“新政諸事,交由文淵閣依照陛下旨意,議定整理章程,呈於聖前。”
    “太孫所言,即是孤意。”
    許久不再開口的朱標,終於是緩緩開口道來。
    一側伺候著的孫狗兒見狀,當即上前“百官退朝。”
    今天宮中的意思本就是為新政表明態度,奠定基調,且安排好文淵閣的人事組成。
    新政餘下的事情,也非是今日一次朝會就能夠盡數確定的。
    殿內百官明白,見太子和太孫已經開始趕人,心中便是再有想法,也隻能是躬身告退。
    而朱標和朱允熥父子二人便隻是靜靜的坐在、站在華蓋殿內的禦桌前,望著百官一一退出殿外。
    “孔子的那句話引用的很不錯。”
    朱允熥正在望著任亨泰、徐允恭這幾位在朝的內閣成員,走在最後跨出大殿,身後便傳來了太子的聲音。
    他回過神,雙手端在一起,麵上帶著笑容“朝廷眼下雖然十官九缺,但新政卻要急行,若是這個時候還不能讓他們明白了將來,兒子以為便有百萬明軍在側,恐怕也難以長久。”
    朱標則是轉動著手上的扳指,目光好似是穿過了殿門,望向殿外那些正在出宮的官員們,一聲長吟後,他幽幽道“鬱新、王儁二人,你不急著處置發落了?”
    朱允熥幹笑一聲,微微頷首“總要給任亨泰他們在朝堂上留幾個能說反話的人,如今朝堂這般,他二人又能再起什麽風浪?”
    朱標卻是搖搖頭“既然你說新政對他們而言,便如猛虎。那留他們原地留任,身邊卻要放置幾隻猛虎才是。新政初行,萬事以穩為要。”
    太子爺說完之後,也不給朱允熥思考的時間。
    朱標坐在交椅上歪過頭,看向了一旁低頭注視著這邊,時刻等待著接令的孫狗兒。
    孫狗兒當即拱手抱拳,提著衣袍就往殿外走去。
    少頃。
    這位執掌內宮二十四衙門的大總管,便已經是到了殿外百官身後。
    “有口諭。”
    孫狗兒的聲音並不大,但在宮中這麽多年,他的喊話還是傳入了每一個官員的耳中。
    華蓋殿前,百官們慢慢的停下了腳步,眼裏卻是有些疑惑,不知這口諭到底又是誰的。
    孫狗兒則是繼續朗聲道“著令,魏國公、武英殿大學士徐允恭,充任大都督府大都督,藍玉充任大都督府左都督,沐英充任大都督府右都督。
    文華殿行走、戶部郎中夏原吉,晉戶部左侍郎,參知文淵閣。
    文華殿行走、兵部郎中鐵鉉,晉兵部左侍郎,參知文淵閣。
    承事郎、大匠師張二工,晉工部左侍郎。
    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白玉秀,晉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
    戶部右侍郎祁著,晉刑部尚書。
    工部左侍郎蔣毅,晉都察院左都禦史。”
    原本就帶著沉重心事的官員們,回頭看向華蓋殿前陛階上的孫狗兒,心頭好似鑽進了一聲虎嘯聲。
    當真是新政猛如虎啊。
    前一刻殿內剛剛提及,此刻便已雷厲風行了起來。
    徐允恭、藍玉、沐英三人就任大都督府,這在情理之中。
    而對夏原吉和鐵鉉兩人的諭令,卻充滿了意外和戲劇性。
    反倒是國朝那頭一個匠官張二工,晉升成為工部左侍郎,早就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隻是大多數人都認為,這件事情將會發生在龍江船廠那艘蒸汽海船下水之後,卻不想會被提前到了現在。
    似乎,這是宮中為了進一步顯示對新政的態度。
    華蓋殿前,有人躬身領命謝恩,也有人目光閃爍不定,心中念頭無數,百感交集。
    鬱新和王儁兩人深深的對視了一眼,隻覺得後背發涼。
    雙手更是悄無聲息的藏在了袖袍下,不願被人看出已經冒汗的手心。
    陛階上,孫狗兒傳達了口諭之後便悄然離去。
    而在殿前,官員們已經開始道賀。
    張二工被一群不知從哪裏來的官員們給圍著,若非有其他的匠官護在自己身邊,這時候的他定然是要狼狽逃竄的。
    望著眼前人頭攢動,耳邊嘈嘈雜雜,張二工隻覺得一陣目眩。
    稍稍安定之後,張二工卻是想到了,工部侍郎是不是也有資格穿大紅袍的。
    “恭喜張侍郎了,想來等下宮裏頭就會將那襲大紅袍送到侍郎手上了。”
    袁素泰和煦的聲音傳入張二工的耳中,讓這位當官以來,隻想著做好手頭上,穿上大紅袍的匠人,眼前終於是恢複了清明。
    張二工轉頭看向麵帶善意笑容的袁素泰,連忙拱手“讓監正笑話了。”
    袁素泰卻是心中歡喜,滿朝官員都熱衷於稱他為那什麽少師,可他偏生就是喜歡聽張二工稱呼自己為上林苑監監正。
    袁素泰伸手拍拍張二工的肩頭“一同出宮吧,工部那邊的事情,還得好幾日才能處理好,侍郎有什麽疑慮,這幾日都可以來上林苑監尋老夫。近來上林苑監不少瓜果都熟了,到時候也好讓侍郎帶些回家,給家中孩子們嚐嚐。”
    袁素泰說著話,目光澹澹的看向周圍試圖想要與張二工提前結交的官員們。
    國家從一品少師的一個眼神,周圍的官員們紛紛作鳥獸散,再不敢圍堵。
    另一側的功勳武將們,依舊是聚在一起。
    這一遭朝廷推行新政,不管文官們如何,他們這些人卻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徽先伯桑敬提著腰帶,試圖讓自己顯得更加威風赫赫。
    他看了兩眼亂糟糟的文官們,低聲道“這一次我朝複設大都督府,兵部那邊有些東西,也該是拿回來才是了。”
    說著話,桑敬的目光卻是看向徐允恭。
    如今以武英殿大學士,首位進入文淵閣票擬軍國大事的魏國公徐允恭,便是帝國當之無愧的軍方第一人。
    徐允恭看向身邊的常森、湯醴二人“五軍都督府要盡早拿出章程,複行秦法軍功爵,京軍、邊軍、地方衛所,還有在外征戰的將士們,都要梳理一遍。
    陛下不會讓大都督府獨行諸事,但能讓我朝百萬官兵更從容征戰操練的事情,卻還是要和兵部過過招的。”
    常森低聲道“任閣老大概會多有阻攔,卻不知解閣老和高閣老,是否會在文淵閣裏,與公爺試論一二。”
    “若是涼國公和西平侯能早日回京便好了,文淵閣裏公爺也不會像現在這般顯得勢單力薄。”湯醴輕聲開口,心中卻知道如今新政初開,那兩位大概還要領兵在外巡視多日。
    徐允恭輕笑一聲。
    “虎於山林,潛行百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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