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世態炎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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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晚上,梁海星考上大學成了前來祝賀所有人的話題。有的回憶梁海星小時候的趣事,有的發現梁海星從小就比其他孩子聰明,有的向梁父表示祝賀,稱以後就可以享福了。也有的對梁海星的未來寄予很大期望。當然,一個人在外麵做事不容易,遇到什麽難處,盡管給家裏說,父母幫不上,給族裏的兄弟爺們講,族裏的兄弟爺們做後台。也有的向梁海星開玩笑,以後官做大了,千萬不能忘了老家,千萬不能忘了祖上,兄弟爺們去找你,不用刻意做好吃的,能管頓飯,喝口水就可以了,但千萬不能說不認識。梁海星笑道:“哪能呢?兄弟爺們的深情厚誼我刻在心裏了呢。”
梁父則笑道:“星兒不是那樣的人,無論官做多大,肯定不會忘了老家,不會忘記族裏的兄弟爺們。”不知是誰說了聲:“那可不一定,古代還有陳世美呢。將來做了官,在城裏成了家,還能看得起咱這土包子啊。”梁父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目光就望向梁海星。梁海星雙眼一熱,離開飯桌,跪在三爺爺麵前,突然啜泣起來,哭訴道:“大家的意思我明白,我很快就去求學了,以後我家裏的事,就拜托全族的兄弟爺們了。在這裏,麵對列祖列宗,當著全族的兄弟爺們麵,我梁海星發誓,努力學習,繼續為族人爭光,以後兄弟爺們有用得著我梁海星的地方,隻要不是違反原則,違反國家法律,我定會竭盡全力,有我喝的,就有全族兄弟爺們吃的。族裏人去城裏找我辦事,長輩睡床我睡地上。”梁海星說著,當著三爺爺的麵,連叩了三個響頭。見此情景,梁父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風箏,簌簌落下。
一時間,整個飯桌陷入極度沉悶之中,尤其是那多言的族裏人,更是感到無地自容。還是三爺爺人老見識廣,忙起身下炕,將梁海星饞扶起來,笑道:“傻孩子,你叔隻不過是和你開個玩笑,你怎麽當起真來了。星兒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好孩子,自己的孩子怎麽樣,我們這些老人心裏還不清楚啊。不過,星兒放心,你以後就好好地學習吧,你弟兄一個,又非常孝順,知道你掛著家,家裏的事族裏全包下來了。”三爺爺然後走出裏屋,望著全族前來祝賀的人,高聲道:“我在這裏可說好了,星兒在外學習,不是他個人的事,是為全族爭光,星兒家的事,就是族裏的事,以後無論是叫到誰,或是誰看到了、聽到了,不用喊,都要主動上前幫忙啊。否則,別怪族裏人不講情麵,將他家清理出族裏,他家紅白所有的事,族裏都不再出麵。”三爺爺的話非常在理,自然得到了族裏人的支持與響應。那種梁山好漢聚義的情景,時常浮現在梁海星的眼前,尤其是當自己工作生活遇到挫折的時候,回想著族裏兄弟爺們對自己的寄托和厚望,隻能咬著牙,將淚水硬硬的咽到肚子裏。
梁海星斷然沒想到,族裏對其考上大學如此重視,成了族裏最為重要的事情,接下來的時間,族裏除了送錢表示祝賀外,每家都用最好的飯菜招待梁海星,一直到梁海星入校報到。
梁海星第一次似乎對族裏有了深切的體會和認識,明白了考上大學絕不是個人或自己家的事,承載著家鄉人太多的夢想,將來出去做事,並非單純的是為了自己,背後寄托著全族百八十位兄弟爺們的希望。那皺巴巴的兩角、五角、一元、二元背後是一顆顆跳動著的心。梁海星第一次理解了什麽是責任。
為梁海星考上學感到自豪的不僅僅是族人,一時間,全村的人們將梁海星當成了榜樣,大人們總是在用梁海星教育自己的孩子,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梁海星一樣,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成為族裏的驕傲。平時和梁家不經常往來甚至見麵不曾說話的人,或許擔心日後有求於梁家或是其他難以啟齒的原因,也在主動和梁父梁母套著近乎。梁父梁母自然高興,臉上如同開了花。
有時,現實讓梁海星感到困惑:自己依然是昨天的梁海星,為什麽人們看待自己的眼光卻發生了如此大的轉變,難道這就是命運,命運真的可以改變人生,甚至還可以塑造人。果真如此的話,那麽命運什麽時候變得如此世俗?更令梁海星感到不解的還是自己的親戚,看待自己的眼光也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最突出的當屬梁海星的大姨,還有大表哥。在某種意義上,梁海星之所以發憤考上大學,也是大姨一家激勵的結果。
在梁海星所有的親屬中,當屬大姨一家地位最為顯赫:大姨父在縣委組織部工作,大表哥中學國辦教師,二表哥和表弟是吃商品糧的工人。而梁海星一家在姥姥家的親戚中,最為沒有權勢,全是清一色的農民。大姨一家非農業多,農村勞力自然就少,尤其是改革開放後,家裏承包了不少的土地,農忙時節或是修房蓋屋之類的農話,自然就需要找人幫忙,而人微言輕的梁海星家自然成了首選。或許擔心日後有求於大姨家,梁海星一家也就有求必應,甚至放下自家的農活去大姨家幫忙。自小,梁海星為大姨家出力最多,遭受到的白眼也最多。
一提及去大姨家幫忙,梁海星最懼畏大姨那張常年掛著霜的臉,還有大姨全家人審視他的冷光,充滿了鄙夷。梁海星極不情願去大姨家幫忙。梁母理解梁海星的心情,就勸梁海星:“星兒聽話,別說你一個孩子家不願去你大姨家,就是我,見了你大姨那從來不正眼看人的眼,心裏也發怵,但咱又有什麽辦法呢。咱家這日子,說不定什麽時候會求到人家。幫不幫忙是人家的事,可咱心裏總算是有個依靠吧。咱家窮,娘不能給你做頓好吃的,你大姨家比咱家生活強,去你大姨家幹活,就當過年改善生活吧。少說,多幹活,多吃。”
梁海星一直懷疑,大姨和母親是不是親生的姊妹,總是對他這親外甥抱有成見,在毫無原因的奚落他,毫無根據的找著別扭,經常當著眾人的麵訓斥:“你娘平時不管你嗎?你看看,坐沒個坐相,站沒站個相,像個野孩子似的。”吃飯,吃少了,大姨就訓斥:“吃這麽點兒,能飽嗎?這麽點個孩子就不實在。”吃多了,大姨又抱怨:“你娘在家不管你飯嗎?你看看,像個餓死鬼。”
時間一長,大姨在梁海星的心底變成了一副魔鬼的形象,一見了大姨,尤其是大姨那斜視的目光,梁海星就會在心底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梁海星將在大姨那裏受到的委屈告訴母親,梁母隻能流淚,無言以對。這便成了梁海星心中一直揮抹不去的結。
不僅僅是大姨,更讓梁海星感到寄人籬下的是大姨家人對他那幾乎蔑視的眼光。與大姨不同,大姨有什麽心裏話直接說出來,但在那些上班的非農業表哥表嫂們的眼裏,梁海星仿佛是陌生人,是缺乏管教的野孩子。梁海星不是在為大姨家幫著幹農活,而是在向他們家乞討著什麽,是大姨在向這可憐的外甥施舍,吃飯的時候,都會躲瘟神般離梁海星很遠。多年後,梁海星才明白,那是那些有身份的親戚嫌其不洗澡身上的臭味薰人,擔心梁海星頭上和衣服裏的虱子爬到自己的身上。
梁海星感到自己與大姨家是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始終有著難以彌補的隔閡。如果不是大姨對待自己那左右厭惡的態度,或許自己的人生將是另一番模樣。但正是自己在大姨家的遭遇使梁海星暗下決心: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挺著胸脯站在大姨的家人麵前,讓他們仰視自己。
也許幼時的遭遇深深的刺痛了梁海星的心,父母管教又較為嚴格,梁海星學習一直很努力,學習成績也就名列前茅。考取縣裏重點高中,本來是件十拿九穩的事,考上大學也就順理成章。然而,天下之事十有八九不如人意,中考結束,正當梁海星沉浸在去縣重點中學讀高中的時候,錄取結果卻出人意料,平時學習成績遠不如梁海星的同學都被錄取了,而一直代表學校參加競賽學習成績拔尖的梁海星竟然落榜了,更令人不解的是,本來學習成績一直差強人意的一位同學竟然也被縣重點中學錄取了。學校,還有班主任深知其中的奧妙:那學習成績不好的同學很有背景,梁海星被那學習成績不好的同學頂替了。因此,學校對梁海星的遭遇憤憤不平。其實,學校及班主任也有自己的想法:因為梁海星被重點高中錄取,就意味著學習成績一直很好的梁海星將來會考上大學,甚至是名牌大學,那梁海星所在的初中就會實現高考製度改革以來考上大學的突破。而梁海星被普通高中錄取,就有可能使母校的願望破滅。班主任就委婉的告訴梁海星,讓梁海星的家人托一下關係,到縣裏查查分數,看看有沒有被重點中學錄取的希望。
一聽到梁海星未被縣重點中學錄取的消息,尤其是聽了學校讓其托人查考試成績的事,梁父便為難起來。梁父知道梁海星的姨父在縣委工作,梁海星的大表哥在縣一高中教書,查考試成績甚至走動一下關係,將梁海星被縣重點高中補錄,是件信手拈來的事。令梁父為難的是,妻姐一家人向來看不起自己,姐夫還有外甥肯定不會給自己幫忙,自己如何去向閻王張這個嘴?梁母理解梁父的心情,其也不願去見自己的姐夫還有外甥,但為了兒子,一切在母愛麵前都顯得微不足道。梁母對梁父道:“我去試試,平時他們一旦有什麽事,像使喚牲口似的捎個信來,我們就顛顛的去他家幫這幫那。如今有難處了,我就不信,他們一家人會眼看著不管。再說,讓他們家幫著孩子查查考試成績,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給辦就辦,不給辦就算拉倒,將來這親戚咱也不走了。”
梁母去了梁海星的大姨家,剛剛把事情講完,大姨父還沒有表態,大姨便把梁母奚落了一頓:“自己孩子考不好,怪這怨那,有本事考好了,什麽事不也就沒有了?!”梁海星的姨父倒還比較體諒梁母,答應找人幫著查查考試成績。
梁海星的姨父很快將查到的結果告訴了梁母,梁海星考試成績的確不錯,遠遠超過了錄取分數線,也的確被人頂替了。頂替梁海星上重點高中的人正是那學習很差的學生。他家的背景也的確厲害,他的父親是一公社書記。大姨父還告訴梁母縣重點中學招生工作已結束,再補錄基本不可能。梁母聽出了其姐夫的弦外音,也理解其姐夫的心情,就沒再為難其姐夫,喊著淚對梁海星道:“星兒,咱不怨別人,要怨就怨你爸和你娘吧,誰讓你生在咱這沒權沒勢的窮人家呢?別看咱平時幫了人家不少忙,可一到關鍵時候,人家還是看不起咱,以後的路全靠你自己走了。”
梁父對教育不了解,就安慰梁海星道:“隻要有學上就可以了,在哪裏不都學一樣的知識啊。隻要咱懇努力,在哪都一樣能考上大學。”
梁海星心裏很清楚,父母為自己能上縣重點大學低三下四的去求大姨家,已經盡力了,就不想再為難父親,隻好接受並麵對殘酷的現實。然而,塞翁失馬,原先在縣重點中學教書的大表哥,為了照顧在老家的大姨,調到梁海星所在的普通中學任校長兼教師。有了大表哥這層關係,梁母似乎看到了希望,聽後很高興,對梁海星道:“這樣一來就好了,不管怎麽樣,你大表哥是娘的親外甥,有你大表哥罩著,說不定比縣重點中學讀書還好呢。”梁海星似乎並不認可母親的觀點。梁母就又安慰梁海星:“孩子,你隻管好好的讀書就是了,學校裏有什麽事你不好意思找你表哥,你告訴娘,我去找你大表哥。不管他們一家人怎麽看待我們,反正我是他親姨呢,他再有出息,我就不信他會不認我這親姨。”
梁海星的顧慮很快變為現實,大表哥根本不認梁海星這親表弟,非沒有給予特殊關照,那表哥一直將梁海星視為路人。
梁海星家裏非常窮,在高中讀書的時候,梁海星一直從家裏帶著梁母煮的地瓜和玉米窩頭,就著梁母自作的大醬,絕對沒有饅頭,甚至連蘿卜鹹菜也吃不起。有時,到周末,醬少了,梁海星就再倒點熱水湊和一下。表哥和梁海星同在一個食堂就餐,作為非農業人員,表哥每月供應著白麵和玉米,每頓菜裏還有些肉。但梁海星沒有吃到表哥送給的一個饅頭,沒喝過表哥送的一碗菜湯。
在高中三年的學習時間裏,每到周末,梁海星步行十裏路來回學校與家庭間。路上,梁海星背著幹糧,低頭看著書。由於學習很勤奮,加上天賦,梁海星自然學習成績一直穩居級部第一。梁海星自然成了那普通中學的名人,但表哥從未向人沒提過與梁海星的特殊關係。當然,梁海星也從未喊過表哥,即使見了麵,也隻喊老師,甚至在家裏也絕口不提表哥的事。梁父梁母理解梁海星的心思,那大表哥,自然也就成了全家人的忌諱。
在梁家,即使後來,提及高中那段求學經曆,梁海星也很少提及表哥,隻是覺得,如果沒有那次中考特殊的經曆,其對社會對人生也不可能有著如此徹骨的理解,也不可能有今天,那是終生的激勵。
如今情形不同了,梁海星終於考上了大學,祖宗的墳頭上終於冒了青煙。這就預示著,將來梁海星畢業不僅成了非農業戶口,可以與大姨一家平起平坐,更為重要的是將來成為國家幹部了。
不知是出於親情真心的祝願,還是更長遠的考慮,大姨家要請梁海星吃飯,本來梁家已有安排就婉拒了大姨的好意。大姨見梁海星不給麵子,頓時臉上便結了層霜,馬上將臉耷拉下來,道:“不就是考上個學嗎?有什麽了不起的,將來真的做了官,還要和我斷絕關係呢。不去拉倒,省下。”但表哥卻不這麽看,對其母道:“海星現在不同過去了,將來畢業了,說不定會來縣裏坐官,到時候,我們再求人家就晚了。”雖然梁海星的大姨是農村婦女,沒什麽文化,但大表哥的話絕對有分量,就又再次讓表哥去請梁海星。雖然梁海星仍極不情願去大姨家做客,但梁母卻滿口答應了下來,而且為梁海星換上一件幹淨的衣服,隨著前來邀請的表哥一同去了大姨家。
大姨一家對梁海星的到來極為重視,在梁海星的印象中是第一次,因此也就終生難忘。不僅表哥表嫂表弟全部參加,甚至還將村裏支書請來陪酒,自然梁海星坐在正桌上。梁海星第一次吃魚,鹹魚、鯉魚;第一次吃到那多麽的肉,那麽多的炒雞蛋;第一次喝到瓶裝的白酒,一點也不辣,如油般,咽下去,肚裏暖烘烘的;第一次喝到到懸城帶來的茶,是那麽清香。表哥,所有前來祝賀人的臉上與平時冷眼不同,全部粉刷成了和顏悅色,尤其是大姨,滿滿的笑意似乎要溢出來。
梁海星見大姨一直沒忙前忙後,自己卻坐在正桌上,有些過意不去,就將大姨請上桌,大姨卻笑道:“你大姨沒文化,你們說話也插不上嘴,也不會喝酒,你們一塊吃吧,我負責給你們做飯。”
回到家,梁母很是關心,就向梁海星打聽到大姨家做客的事。梁海星就將在大姨家做客的情景向梁母還有梁父作了全麵的述說,梁母自然高興,不住的點著頭,梁父隻是笑道:“星兒真爭氣。”一聽到滿桌那麽多好吃的,饞得三個妹妹直流口水。(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