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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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墜
    她在大街扶手欄上已坐了很久,盯著那幢高層大廈的玻璃門。直到眼睛開始發花。
    初秋陽光像一隻柔軟的手撫摸在臉上,雨季剛剛離開這個城市,空氣仍然潮濕。
    她聽到樹葉上殘留的雨滴打在皮膚上的聲音,饑餓使她的感覺異常敏銳,也許眼睛都會灼灼發亮。一切應該正常。她相信她的運氣會比喬好。
    喬最後一天離開是去麗都。她還在家裏休養。喬對著鏡子仔細地塗完黑紫色的口紅。
    她的嘴唇就像一片飽含毒汁的花瓣。喬說,老板打電話來,今天晚上會有台巴子來看跳舞。
    我明天回來買柳橙給你,然後再去看看醫生。
    她走後的房間,留下一地肮髒的化妝棉,一個月後散發出腐爛氣息。她等了喬整整一個月,終於確信喬已經消失。
    她們是在機場認識的。喬那天穿黑色的t恤和舊舊的牛仔褲,戴豹紋邊框的太陽眼鏡。素麵朝天,像個獨自旅行的女大學生。像所有跳豔舞謀生的女孩,在白天她們總是冷漠收斂的樣子,看人都懶得抬起眼睛。她不知道為什麽喬會注意她。喬執意問她是否去上海。她的口袋裏除了機票已經一無所有。
    她說,她去上海找工作。海南在夏天太熱了。
    她們坐在空蕩蕩的候機廳裏,喝冰凍咖啡。夜航的飛機在天空中閃爍出亮光。喬的手指輕輕地撫摸她的手臂,她轉過臉去看喬。喬注視著她的嘴唇,手指像蛇一樣冰冷地遊移。
    喬說,你跟我走。她逼近安的臉,你是否想清楚。喬的手貼著安的皮膚開始灼熱。她聞到喬呼吸中的腐敗的芳香。然後看到喬的臉上,左眼角下麵一顆很大的褐色眼淚痣。
    她們在浦東租了一間房子。喬去麗都跳舞,每天晚上出去,早晨回來。整個白天喬幾乎都是在房間裏睡覺。快下午的時候,才起來吃點東西,或者出去逛逛街。安去麗都看過喬的演出。她穿著鮮紅的漆皮舞衣,在鐵籠子裏像一隻妖豔的野獸。男人冷漠的視線在黑暗中閃爍。在他們的眼裏,喬僅僅是一個性別的象征。安局促地站了一會兒。渾濁悶熱的空氣終於讓她無法呼吸。
    那天早上她不願意讓喬碰觸她的身體,喬伸手就給了她一個重重的巴掌,非常生氣。
    歇斯底裏地咒罵她,把盛著冷水的杯子砸到她的身上。披散著長發,淚流滿麵,身上隻穿著一條薄薄的睡裙。終於她平靜下來。她說,你不了解,有時我們是無能為力的。她抱住一言不發的她。親吻她的手指。你可以選擇我或選擇另外一個男人,但你無法選擇生活。
    這樣的爭吵常常爆發。她已習慣。喬不喜歡男人,喬的內分泌失調,脾氣暴躁。
    喬最喜歡做的事情是白天睡醒的時候,在房間陰暗的光線裏親吻她的肌膚。一寸一寸,溫柔纏綿。她說,隻有女人的身體才有清香。女人其實是某一類植物。
    喬問她,你是否愛過男人。她說,愛過。
    他應該已經結婚了。做了父親,開始發胖。她第一次看見他,他才十四歲,是英俊明亮的少年。愛了他整整十年,終於疲倦。喬說,有沒有做愛。她說,隻有一個晚上。
    預感到自己要離開他了,所以想要他。整個晚上不停地做愛。是他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想把自己對他十年的愛戀都在一個晚上用完。沒有了。
    喬看著她,兩個人的眼神一樣空洞。
    她在陽光下換了一種姿勢,等待的男人還沒有出現。她守候了他一個星期。整個上午,她隻吃了半筒發黴的餅幹。喬的消失使她又回複一貧如洗的狀態。她費力地咽著口水,想去除喉嚨中餘留的黴菌氣味,不知道那裏是否長出綠色的絨毛。
    走進百貨公司,她的臉色因為長時間的隱匿而蒼白。一個小時後走出店門,她有了一張無懈可擊的臉。薔薇般的胭脂,珊瑚色的口紅,還有眼角隱約閃爍的銀粉。這些都是化妝品櫃台的試用裝。服務良好的小姐為她進行了試妝,而她的挎包裏隻有幾塊硬幣。說謝謝的時候,她在小姐的眼神裏發現了某種輕蔑,但是這無法影響她的心情。在大街的人群和陽光裏麵,她感覺自己還是這樣年輕。青春如花盛開。雖然能夠溫柔采摘的人已經遠走。
    貧窮是一種可恥。喬說過,我們應該有很多錢,如果沒有愛,有錢就可以。就這樣她們在人潮裏起伏。她們像路邊的野花,自生自滅。開了又敗。二十二歲她離家出走。在轟隆作響的火車上,想著時光會如廣闊的田野伸延到遠方,充滿神秘和傳奇。命運握著手心讓她猜測裏麵隱藏著什麽。她的心情不安而振奮,不知道漂泊流離的生活從此開始,再也無法回頭。而十七歲就出來跑江湖的喬,隻是淡淡地說,在你放棄的時候,你同時必須負擔更多的東西,包括對你所放棄的不言後悔。
    那麽喬是否後悔過呢。喬最快樂的事情,是在巴黎春天裏麵,輕輕一揮手,就買下一雙幾千塊的細帶子皮涼鞋,新款眼影,手工刺繡的吊帶裙子。喬對殷勤的店員們從來不正眼看。走在百貨公司華麗空敞的店堂裏,喬的脖子顯得挺拔而雅致。也許這是促使喬從湖南農村跑到繁華城市的夢想。喬接受了支撐起這個夢想的代價。所以當客人把煙頭扔到她的臉上,她會蹲下去,嫵媚地把它放在唇上。
    醉生夢死。喬說,生活會變得像一朵柔軟的棉花,讓人沉淪。沒有尖銳的痛苦,隻要不揭穿真相。
    下午五點,大廈的玻璃門流動的人量開始增加。那個男人出現的時候,她剛好在陽光下眯起眼睛。雖然中年的身材開始有些鬆懈,一張臉還是敏銳。他坐進了一輛黑色的本田,把擋風窗搖了下來,他看到了她,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
    她跳下扶欄,慢慢地向他走過去。腳上穿的細高跟涼鞋是喬留下來的。走路時感覺到身體的擺動,在臉上停留的男人的視線也在晃動。走到他的車窗邊,兩隻手搭在車頂上,俯下臉很近地看他。她聽到他的呼吸。在他的眼睛裏,她看到自己豔麗傾斜的容顏。男人沉默地看著她,然後他說,上車吧。
    有一度時間她想離開喬。她喜歡男人比女人多,她和喬不一樣。生活時而奢侈,時而拮據,還有喬的喜怒無常。她感覺到喬對她的迷戀是一片冒著溫熱濕氣的沼澤要把她吞噬,芳香而糜爛,溫情而齷齪。
    她在上海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空運公司做業務。打單子,聯係客戶。雖然工作很累,但是讓她呼吸到正常生活的空氣。白天出沒的人和在夜晚出沒的人是不同的。夜色中的人更像動物。
    林是她在進出口公司的一個客戶。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他的辦公室裏。二十五層的大廈上麵,落地玻璃窗外是晴朗天空。林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挽著袖口。他的眼睛讓她想起她愛過的那個十四歲少年,清澈溫和,眼神像一塊深藍色絲絨。她看到他覺得時光如潮水退卻,溫柔酸楚的心還在那裏,輕輕地呼吸。
    林請她喝咖啡。黃昏的咖啡店外麵是暮色和雨霧,店堂裏有漂浮的音樂和煙草味道,還有濃鬱的咖啡香,讓人恍然。林給她點了核桃夾心泥和香草杏仁咖啡,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她。牆上有一幅讓客人留言的小板。message exchange,上麵插滿各種各樣的小紙條。中文,法文,英文,德文。林把他的香煙空盒子撕下一條來,在上麵用圓珠筆寫了一行字,也插在了上麵。他抽的是韓國的煙,那個牌子很奇怪,叫this。純白的底色上有藍色和紫色的圖案,好像隨手抹上的顏料。
    從咖啡店出來的時候,雨停了。
    林的親吻像蝴蝶的翅膀在她的唇間停留。她輕輕閉上眼睛,問自己,是否可以再愛一次。
    男人的車停在grace門前。那是一家來自歐洲的服飾店鋪。男人說,進去換套衣服。
    店裏幾乎沒有人,隻有幽暗的香水味道。他給她挑了一條暗紅的上麵有大朵碎花的雪紡裙子,裏麵有黑色襯裙。一雙黑色緞子涼鞋,係帶上有小粒珍珠。他用信用卡付掉了她無法預計的數字。他說,我隻喜歡給漂亮的女孩買衣服,這個裙子的顏色適合你的胭脂。他說著一口台灣腔調國語。
    她在試衣鏡裏看著煥然一新的自己。她的挎包裏隻有幾塊硬幣,雙手空空什麽也沒有,而這個男人可以揮金如土,給她買一套行頭就好像隨便拋給鴿子幾塊碎麵包屑。
    再次回到車裏,男人漫不經心地問她,你喜歡吃什麽。她說,隨便。那麽我們去凱悅吃泰國菜,聽說那裏有美食展。他開著車,不動聲色地,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你很瘦,但是我喜歡你的眼神。他專注地看著前麵的路況,似乎是不經意的,他說,你喜歡什麽樣的體位,上麵還是後麵。
    她輕輕咬住嘴唇,聽到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音。她害怕一發出聲音,就會撲到窗外。
    那是春天,她在上海的戀情像一場花期。她想她用所有的錢買了一張到上海的飛機票是宿命的安排,這個上海男人把她從夜色中拉了出來。
    喬很快發現她的戀情。喬說,你不要做夢了。這個男人負擔不起你的過去和未來,他隻能給你一段短暫的現在。她說,我要這段現在,比一無所有好。喬暴怒地撕扯她的頭發,打她耳光,吼叫著命令她滾出這間房子。
    她當夜就坐上從浦東開往浦西的公車,手裏隻有一個黑色的挎包。就好像她從海南到上海,在機場和喬相遇的時候。公車搖搖晃晃地在夜色中前行,路燈光一閃而過,她看見車窗玻璃上自己的臉卻煥發著灼灼光彩,似乎是一次新生。林的視線是一塊深藍絲絨,溫柔厚重地把她包裹。
    他們一起過了三個月,生活開始漸漸平淡,現實的岩石卻浮出海麵。她的心裏一直有隱約預感。有時半夜醒過來,看著身邊的這個男人,撫摸著他的頭發輕輕掉淚。
    林是屬於另一個階層的男人。她漸漸明白,愛情在某個瞬間裏可以是一場自由的激情。而在生活的漫長範圍裏,它受的約束卻如此深重。
    終於林吞吐著對她說,他無法和她結婚。因為他的父母聽了他的要求後,去調查了她的情況,最後表示堅決反對。林說,對不起,他埋下頭,溫暖的淚水一滴一滴跌碎在她的手背上。
    她說,我理解,我是身份不明的外地女孩,而且我和一個跳豔舞的女孩同居很長時間。我一無所有。
    她看著他,她知道他依然是愛她的。如果她罵他,要挾他,甚至哀求他,他都會考慮安排她的生活。甚至會依然和她在一起。但她已經疲倦,她什麽都不想再說。她隻是問他,如果我走了,你會如何生活。他說,我會很快結婚,然後用一生的時間來遺忘你。
    兩個月後,他結婚了。新娘是一個小學老師,土生土長的上海女孩。他結婚的那天,天下著清涼的雨絲。她跑到教堂的時候,他們剛好完成儀式,驅車前往酒店。新娘的一角潔白的婚紗夾在車門外,在風中輕輕地飄動。她沒有看見他。她在櫻花樹下站了很久。一片一片粉色的細小花瓣在雨水裏枯萎。她用雙臂緊緊地擁抱著自己,可是依然覺得冷。
    男人帶著她走進電梯。他訂的房間在二十七層。吃飯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她,讓她想起林在咖啡店裏的眼神。如果那個男人愛你,他的眼睛裏就有疼惜。如果不愛,就隻有欲望。她吃了很多,整整一天的饑餓得到緩解。她的臉上應該有了血色,而不用再靠胭脂的掩飾。
    男人說,我很喜歡你,可以給你租公寓,每個月再給你生活費。或者你可以來我的公司上班。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沒有說話。突然她想到,這個神情是否很像喬。喬在麵對男人的時候,常常會這樣,不屑而神秘的樣子。
    男人說,為什麽不扔掉你的挎包,我可以重新給你買一個。gucci的喜歡嗎。
    她說,這個包是我從家裏跑出來以後唯一沒有離開我的東西。
    電梯安靜地上升。男人輕輕地親吻她的脖子,他的呼吸裏有煙草和酒精的味道。他說,我有預感我們的身體會很適合,越是看起來沉靜的女孩越會放縱。我喜歡。
    她回到浦東的暫住房時是淩晨三點。喬還沒有下班回來。她不知道喬什麽時候回來。坐在門口恍惚地就睡著了。然後她聞到熟悉的香水味道,喬的長發碰觸到她的臉頰。看過去疲憊不堪的喬臉上的濃妝還沒有洗掉。
    喬說,我知道你肯定會再回來,但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回來了。那個男人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脆弱。
    她安靜地看著喬,沒有說話。喬卻哭了,把她擁抱在自己的懷裏,臉緊緊地和她貼在一起。我會和你在一起,男人都是騙子,我們才能夠相愛。她麻木地被喬擺布著。眼睛一片幹涸。
    喬陪她去醫院做了手術。喬一直不停地咒罵著,那個臭男人,便宜了他。她奇怪自己的心情,她真的一點也沒有恨過他。心裏隻有淡淡的憐惜。是對他,對自己,還是對這段感情。然後她又看到路邊那個熟悉的咖啡店。她叫出租車停下來。她忍不住又走進了那裏。留言板上的小紙條還是密密麻麻。她很輕易地就找到了那張香煙盒子做的紙條。她輕輕地把它打開來。
    她看到林淳樸的字跡。在那裏寫著短短的一行字。我愛這個坐在我對麵的女孩。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二日。林。
    她微笑著看著它。物是人非,時光再次如潮水退卻,她的絕望卻還是一樣。她終於可以確信他們之間真的是有過一場愛情。就在那一天,僅僅一瞬間。她把紙條折起來又放了回去。
    走出咖啡店的時候,她回過頭去。那個靠窗的位置是空蕩蕩的。沒有那個男人。不會再有。
    穿過鋪著厚厚米色地毯的走廊,男人用房卡打開了房間。他沒有開燈,卻把窗戶玻璃全部推開。清涼的高空夜風猛烈地席卷進來。男人說,暗淡光線下看漂亮的女孩,她會更有味道。他說,現在過來把我的衣服脫掉。她脫掉他的衣服,中年男人的身體散發某種陳舊的氣息。她的手指摸在上麵,就好像陷入一片空洞的沙土。她聽到他濁重的呼吸,她看著他慢慢仰躺在床上,他閉上眼睛,露出沉迷的神情。
    寶貝,繼續。他輕聲說。她沒有脫掉裙子,坐在他的身上,開始舔吮他的耳朵。她感覺到他的心髒,有力地跳動著。是強盛的生命力,不肯對時間妥協。她是在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做愛,她的心裏這時才陡生恨意。
    她的手慢慢地伸到床下,摸到了打開的挎包裏,那把冰冷的尖刀。
    喬說,安,等我再賺點錢,我們離開上海,去北方。
    在房間裏,喬披散著長發,像一片輕盈的羽毛漂浮在夜色裏。喬的親吻和撫摸灑落在她的肌膚上,她躺在那裏,看著黑暗把她一點一點地淹沒。
    如果我們老了呢,我們會漂流在哪裏。她輕聲地問。
    不要想這麽遠的事情,我們沒有這麽多時間可以把握,也許下一刻就會死亡。喬微笑著,把臉埋在她的胸口。你的心跳,告訴我生命的無常。
    她感覺到自己身體裏麵血液的流動已經開始緩慢。也許真的該離開上海了。這裏不是她們的家。她們是風中飄零的種子,已經腐爛的種子,落在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會生長。
    喬說,你是否害怕我也會離開你,不會。我們以後可以隱居在一個安靜的小鎮,開一個小店鋪,我們相愛,過一輩子。她緊緊地抓住喬的手指。她終於看不到任何光線。
    刀紮進男人身體的時候,她聽到肌膚分裂的脆響。溫熱液體四處飛濺。男人號叫著從床上仰起頭,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下。她知道自己的方向紮偏了。不是心髒,而是在左肩下側。
    她沒有給自己任何猶豫,拿著刀再次撲向受驚的男人。她想,他該知道什麽是疼痛了。
    她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幾乎花掉了喬和她自己留下的所有積蓄,才查明這起被隱匿的謀殺。在喬失蹤的那一天。這個男人把喬請到他的包廂。他喝醉了,想帶喬出去,喬不願意,他敲碎whiskey的酒瓶紮進了喬的脖子。
    這是發生在包廂裏的事件。在這個城市裏他太有錢了。喬是一個二十三歲的跳豔舞的外地女孩。喬就像一隻昆蟲一樣,消失在血腥的夜裏。可是她等著喬,等著她生命中最後一句諾言,她已經別無選擇。
    滿手的鮮血使她抓不穩手裏的刀柄。就在她靠近有利位置的時候,她的刀因為用力過猛滑落在地上。男人扭住了她的手臂,因為恐懼他的手指冰涼地扣在她的肌肉裏麵。他一直把她推到窗口那裏。她的上身往窗外仰了出去,滿頭長發懸在風中高高地飄揚。
    你想殺我嗎,男人的臉在黑暗中俯向她,他肩上的血液滴落在她的臉上,黏稠而清甜。
    他的笑容在夜色中顯得詭異,他輕聲地說,寶貝,你不知道你的下一刻會發生什麽。我們誰都不知道。
    突然之間,她的身體在推動之下,鈍重而飄忽地拋出了窗外。
    這是她生命裏一次快樂的下墜。在漆黑夜色中看見下麵的燦爛霓虹和湧動人群,很像她童年時沉溺過的萬花筒,搖一搖,就會有無法預料的安排出現。她從小就是個好奇的孩子。
    她的暗紅色雪紡裙子在疾速的烈風中像花一樣盛開,赤裸的雙足感覺到露水的清涼,有一刻她的手試圖抓住什麽東西,但在無聲地滑落中,她終於接受了手裏的空虛。
    有些時光是值得回想的。十四歲少年明亮的眼神。春天的氣息。甜蜜的親吻。肌膚的溫度和眼淚的酸楚。一個女孩獨自坐在夜行的火車上。還有教堂外麵的櫻花。在風中飄動的潔白婚紗。
    她輕輕在黑暗撲過來之前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