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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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陽夫婦沒有留下來吃晚飯,呂姨很是失望,她下午特地出門重買了菜。失望之後,她自我安慰道:“換作我在這裏也咽不下一口飯。”卓陽走的時候,雙目紅腫,晏南飛替她豎起衣領,半攬著出了門。
    這是她講的寓意最深的一句話,說時,悄悄瞟了下諸航。諸航在廊下和睡醒的帆帆玩親親,頭都沒抬。
    卓紹華在書房一直呆著,晚飯擺上餐桌,他穿著大衣出來了,“諸航,我有事出去一趟。”
    “嗯。”她送上無害的笑容,揮揮手。
    勤務兵拿著鑰匙站起身,他搖頭,示意勤務兵繼續吃飯,自己從車庫裏另外開了輛車。
    搖曳的霓虹已擦亮了北京的夜,夜色籠罩著都城的一切,不甘寂寞的人即將點燃他們的狂歡。
    卓紹華很少去夜店,二十剛出頭時也沒怎麽去過。那種地方,窄窄的空間塞滿了男男女女,如同80年代的公共浴池,人和人之間擠得不留一絲空隙。
    他和成功那幾個朋友聚會一般是去“默”,那也是個酒吧,客人不會很多,當然也不會少得門可羅雀。
    成功已到了,身邊坐著兩個女子,一個是成瑋,一個不認識。兩人頭挨著頭,正在研究剛出爐的蘋果四代。成瑋指甲上是潤澤飽滿的粉紫色,淡淡泛著亮澤。
    “來啦!”成功懶懶地勾勾嘴角,招手喚來侍者。
    卓紹華搖手,“我要開車回去,來杯白開水,再給我來份簡餐。”
    成功咧嘴笑,“你家勤務兵是作擺設的嗎?”
    “是將軍夫人的新要求?”成瑋忙裏抽空抬了下頭。
    “男人講話,女人不要插嘴!”成功把兩人趕去另外一桌。
    和成瑋在一起的女子嬌嗔地噘起嘴,有些不開心,但還是乖乖挪位了。
    “你知道你家那隻豬給我起了個什麽外號?”成功恨得牙癢癢,“我今天無意聽到護士閑談,她叫我成流氓,說我啥專業不好學,偏偏選個婦產科,擺明了沒安好心。嘖,我差點吐血身亡。”
    卓紹華嘴角彎起淺淺弧度,“對不起,我替她向你道歉。”
    “我不是要告狀。”成功滿頭黑線。
    “那你是?”
    “我……唉,紹華,你包庇她。”
    “她還沒滿二十二周歲。”
    成功拍了下桌子,“對呀,你怎麽給這隻小豬降服了?我爸爸常形容你如優雅的豹,她對你沒有殺傷力的。今天這裏就我們哥倆,你給我透個底。”
    “你爸有沒有讓你定下心,不要隔一陣換個女伴。”卓紹華意味深長地朝鄰桌的女子看了看。
    成功壞笑,“你是不是妒忌我的自由?”
    卓紹華沉默,專注地吃送上來的簡餐。要不是成功電話一個接著一個,他是不願出來的。他牽掛家中的小帆帆。
    “我其實不是花心,而是沒遇到真心愛我的那個人。你說那酒保帥不帥?”成功朝吧台眯起眼。
    酒保是個中法混血,體格健壯,麵容俊美如雕塑,又酷酷地紮條海盜頭巾,進來的客人都是驚豔地發愣。
    “如果我也是一酒保,你說我倆之間誰更招人喜歡?”
    “你很有自知之明。”卓紹華笑道。
    “要不是我爸是上將,我呢,有份不錯的工作,誰會多瞧我一眼?她們就看中我那層外衣,我何必要拿全部去回報?玩就玩唄,誰會一直喜歡一個玩具?若真心喜歡上一個人,必然有時恨得牙癢癢,有時歡喜得心砰砰,幾日不見,魂不守舍,這個你懂的。你可是曾經滄海。”
    卓紹華咽下口中的飯,拿起湯匙開始喝湯。
    難得成功玩回深沉,可惜他不太懂。
    “你如此口緊,難道那是個不能啟口的秘密?”成功鍥而不舍。
    “你沒有秘密嗎?”
    成功瞪大眼,他間接承認了,真是秘密!
    “有,有,這個世界上是人都有秘密。ok,我不問。”成功滿足了。
    卓紹華起身告辭,成瑋埋怨道:“紹華你不可以走,一會我們還有項目。”
    “哦,成瑋今天升職了,現在是《儷人妝》的主編。”成功迎向卓紹華詢問的眼神。
    “恭喜!今天我還有別的事,先走了。”
    “哥,你怎麽不幫我留住他?”成瑋沮喪地瞪著修長而挺撥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好不容易才約他出來。”
    成功涼涼地眨了下眼,“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他不是能打主意的人。”
    成瑋鼓起雙頰,“我比不上沐佳汐,難道我還比不過那隻豬?”
    “新中國成立六十年了,將級以上的軍官,除了毛澤東結過三次婚,誰敢步其後塵?”
    嬰兒室裏還亮著燈,卓紹華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聽見諸航在和帆帆說話。一派長輩嚴肅的口吻,令他忍俊不禁。
    “小帆帆,做人要善良懂禮貌,看過《龍貓》嗎?那裏麵的小梅和姐姐多善良呀,所以才會得到龍貓的幫忙。你要是很乖,不尿床,不哭鬧,不吮指頭,以後我帶你去打球、給你寫遊戲、介紹漂亮mm給你認識。怎樣?”
    帆帆居然唔唔呀呀在回應,也許剛好是巧合。
    “哈,你這樣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快告訴阿姨。對了,你都沒叫過我,來,叫一聲,阿……姨……好!”
    門外的人再也聽不下去了,清咳一聲,走了進去。
    諸航回過頭。
    “還是叫姐姐好。”那人正經八巴地建議。
    “嗬,嗬!”諸航幹笑,姐姐也太裝嫩了,好歹她也生過他。“這麽早就回來啦!”
    “唐嫂呢?”
    “說去超市買點東西,呂姨也去了,家裏就我和帆帆。”
    他哦了聲,轉身又出去,再進來時,大衣脫了,手裏麵多了本書,拉把椅子也坐到帆帆的嬰兒床前。
    壁燈的光影恰巧把兩人的身影重疊著,多麽像是真的天倫之樂,諸航想笑。以為接下來他會說:“你去休息吧,我來陪帆帆。”
    誰知他翻開書,顧自看得專注,一聲都不吭。
    帆帆打嗬欠了,頭扭來扭去,眼皮越來越沉,睡了。
    她捂著嘴,感覺也染了困意。可是他不吱聲,她真不好意思起身,隻得沒話找話。
    “那個……”到現在,她都不知該怎麽恰切地稱呼他,直呼姓名,像是不夠尊重,隻叫名字,又太親昵,跟著唐嫂她們後麵叫卓將,似乎很生硬,索性什麽也不叫,“你在哪讀的大學?”
    “國防大學。”聲音不親不疏,眼神不偏不離。
    “沒有出國留學嗎?”
    “在美國呆過三年。”
    她來勁了,“是化名還是本名?有沒帶保鏢?網上講中國有十萬幹部子弟在美國留學,那就等於是現成的人質,是不是?”
    “問題太多了。”所以他拒絕回答。
    長長的睫毛一顫,她不以為意,“金日成的孫子在外留學,聽說就是用的化名。你要是用化名,會叫什麽?”
    這次,幹脆充耳不聞。
    “這也屬於國家機密吧,嗯,那就不要講了。那個……你見過林立果沒,也就是林彪的兒子,他很帥呢,當年他老媽還幫他選妃……”
    他徹底失語,他和林立果一個時代嗎?
    幾秒的呆滯,他的心此時也砰砰跳,不是因為心動,而是鬱悶到無力。
    十歲的差距,應該是條跨不過的天塹。他們站在同一個天空下,卻是兩個世界的人。歲月如何磨合,也不會駛進同一個軌道。
    她並不渴望答案,見他沉默,也安靜下來,晃著小帆帆的小手,一個嗬欠接著一個嗬欠。
    他把目光從書頁移向床上的小帆帆,莫名地心一刺。那刺紮得深,觸碰到了才會疼,是木木的疼。
    其實她也從不努力去融入他的世界,甚至連好奇都沒有。他看過她在陽光下數指頭,很稚氣,很無聊,她等不及要飛了。應該養得珠圓玉潤的月子,她卻瘦削得厲害,指尖都泛著青白。
    她並不開心,雖然沒有表現出來。
    天下雨了,雨中還夾著雪粒子,蕭蕭索索,滿院的落葉盤旋飛舞,氣溫陡降十度,猛一走出屋,生生地打了個冷顫。
    “那個……”諸航從屋裏跑出來,叫住他。“我可不可以用下你的電腦,我想看看有沒郵件?”
    “可以的。”她一直把自己當客人,他歎了口氣。
    今天,網絡奇兵成立小組第一次開會。他走進會議室,參加會議的人員全部到齊了,他打開麵前的電腦,突地想起家中的電腦開機加了密,他忘記告訴諸航密碼了。
    小組成員目前隻有十人,有兩位是從工信部網絡安全司請過來的專家,其他成員都是原先部裏的。卓紹華是副組長,組長是成書記。成書記隻是掛名,來和眾人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卓紹華讓秘書打開投影儀,他掃視了一周,站起身。
    “所謂網絡奇兵,從字麵上看,我們的戰場是在網絡上,我們麵對的敵人是躲藏在屏幕後方的不知姓名也不知麵容的計算機高手。我們的工作是維護和防守我軍的網絡安全,想完成這項工作,我們首先要學會入侵與破解,不一定要實施,但必須了解。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說白了,就是我們要學會做一名黑客。”
    在座的人都一怔。
    卓紹華微微笑了笑,“黑客一詞是由英語hacker音譯出來的,是指專門研究、發現計算機和網絡漏洞的計算機愛好者,如果他們不受政治利用,他們的出現推動了計算機和網絡的發展與完善。但是後來,一些頂尖高手被不法分子所誘惑,他們以挑戰官方、軍方網站為快感,以獲取黑色利益為目的。可是也有些計算機天才,隻是想證明自己,其實他們並無惡意。我想接觸一些這方麵年輕化、專業化的人,工信部那邊有什麽資料嗎?”
    專家回答:“這方麵的記錄很少,有些所謂黑客犯下的案子,破案時間長短不同,但罪犯都已抓獲。在三年前年出現過一位黑客,他入侵過幾大商業銀行的官方網站,在同一時間你輸入用戶密碼進去,跳出來是一大片藍色鳶尾花海,幾秒鍾後網站恢複正常,網站似乎也沒什麽損失。後來,在幾家報社的網站上也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公安部門著手調查時,他消失了。令人慚愧的是,到現在都沒人破解出他是怎樣攻破防火牆,進入內部的。”
    “三年前什麽時候?”卓紹華問。
    “七八月份,暑假期間,當時我們猜測有可能是大學生。但那樣的技術,大學生的水平很難達到。”
    卓紹華點點頭,“還有其他這方麵的傑出人才嗎?”
    “工信部三年前公派兩位大學生去美國哈佛留學,一個在殺毒軟件上,另一個是防火牆上,都有過專利,年底要回國了。”
    “好的,回國時,我見下他們。”
    接著,卓紹華又談了國外軍方網站常被入侵的幾種情形,會議一直開到午飯時分。他和成員們一塊在部裏的餐廳用了工作餐後,去成書記辦公室匯報了下情況,下午才回辦公室。
    在走廊上,恰巧遇到了父親卓明。
    他恭敬地敬禮,卓明隻是點了下頭,一句話都沒說。
    卓紹華眉毛微乎其微的皺了一下,緊跟著他的秘書都沒發覺。
    父親這口氣不知要生到什麽時候呢?他除了抱歉,還是抱歉。
    還沒進門,勤務兵像顆炮彈從裏麵發射出來,慌亂中仍記得把音量壓低了,“卓將,唐嫂來了個電話,說……夫人走了。”
    他直直地瞪著勤務兵緊張的麵容,有五秒鍾靈魂似乎飛出了體內。
    “嗯,我知道了。”他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鎮定地走進辦公室,坐下。
    秘書體貼地帶上辦公室的門。
    寬敞的室內,一片靜謐中,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有多急促。
    呂姨接的電話,背景裏小帆帆哭得驚天動地,唐嫂在哄著。
    “我和唐嫂怎麽勸都勸不住,還差六天才滿月呢,這樣跑出去吹風以後會落下病的,雖然是年輕。”
    “走之前發生什麽事?”他按住心口,防止一不留神心會破體衝出。
    “什麽事都沒有呀,她和帆帆玩了會,去書房弄電腦,然後就說要出去。”
    他慢慢擱下電話,說不出來什麽心情,不是慌亂,不是焦急,當然更不會是輕鬆,有可能是煩躁!
    他讓勤務兵備車。
    勤務兵悄悄地從後視鏡裏打量他,他臉上沒有任何特別的神情。隻是跨出車門,進屋時,他立了一會。
    腿千斤重,台階隻有十多厘米,他卻抬不起腳。
    帆帆哭到睡著,小臉上還有淚痕。他蹲下,不舍地摸了摸小臉。帆帆小嘴蠕動著,想必夢裏餓了!
    “卓將……”唐嫂很是內疚,呂姨頭耷拉著。
    他安慰地笑了笑,“沒事。”轉身進了書房。
    按下電腦開關時,他的手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他設置的密碼說來很有趣,並不是通常的生日或有規律的一些東西,而是他喜歡的兩首英文歌的歌名。
    她解開了。
    他的電腦有自我防禦功能,是他自己設置的,任何人隻要碰過電腦,不管怎麽刪除,電腦都會自動備份下使用過的痕跡。
    沒有,一點點痕跡都沒有,所有的記錄都是他上一次上網時的。
    他深呼吸。
    黃昏一點點被拉黑,室內暗了下來,隻有屏幕的熒光在閃動。
    他想抽煙,考慮到這兒離嬰兒室不遠,他強忍住。
    他對她的了解也不多,去年畢的業,正在找工作。她說過,她挑的很,不肯坐班,又不要受限製,薪水還要高。後來懷了小帆帆,工作的事就擱下了。
    他不是個盤根問底的人,無由地就覺得她值得信任。
    他訝異她計算機技術如此之高,這並不是重點,他是想知道她看到了什麽,讓她突然要丟下帆帆、丟下他離開。
    手指摸向桌上的座機。
    輕籲一口氣,電話是通的。
    “喂?”她不知道是家中的座機號,語氣帶著設防。
    “諸航,是我。”他已控製住自己的聲音,毫無起伏。
    “是你呀,嚇我一跳。下班了?”她頓了下,隨即笑了。
    “我到家了,你在哪?”
    “我在網吧。”
    陡然,他沉默如山。
    森寒懾人的氣息穿過電波,想必她也感覺到了,忙主動報告:“我過一會就回家。”
    山更深更遠。
    她有一點了解他的,“我這就去結賬,然後回小帆帆的家。”加上定語,不然他會認為她回的是那個大雜院。
    如果有一天走,她會說再見。
    “網吧的地址是?”似乎過了一世紀,他終於出聲了。
    “不要接的,我自己坐公交。哦……在地鐵口附近,叫太平洋網屋。”她老實交待。
    他自己開車去接,那地方真不好找,挺僻的一個巷子。她體貼地站在顯目處,方便他看清。那兒正是個風口,穿堂風肆虐地倒灌進來,她在風中東搖西擺。
    他的臉青白得駭人。
    “哇,好暖和。”她爬進車,手忙不迭的捂著暖氣口,嘴唇都紫了。
    他從後座拿過一件厚厚的軍大衣裹住她,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冰塊一般。
    她笑得眉眼亂顫,“天,軍裝哎,我第一次穿呢!以前,我也想考軍校來著,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我今天圓滿了。”
    笑語歡顏,沒有人附合,挺難堪的。她自嘲地皺皺鼻子,安穩地坐好。
    “書房裏有兩台電腦,你喜歡哪台?”車燈打向一排植物,前方拐彎。
    “喜歡?啊,我不是來泡網吧!我心情好心情不好,都要到網吧坐坐,這是從初中時養下的良好習慣。嗬……”
    “你今天心情怎麽樣?”
    “好呀,我捉到一個賺錢的機會,等很久了。”她興奮得搖頭晃腦
    他搖下車窗,向崗亭的士兵頜首。“什麽樣的機會?”
    “我設計了個遊戲,人家考慮投資。”
    “合同簽了?”
    “快了。謝謝你去接我,我想我該先去洗個熱水澡,不然會感冒的,那樣就不能和小帆帆玩了。”她推開車門欲下車。
    手臂被人牢牢地捉住。
    她一僵,慢鏡頭般,一格一格地偏過頭,愣愣地瞪著那隻溫熱而又修長的手掌。
    “諸航,要聽話。”如果帆帆的性子真隨她,他能想像十多年後,他會是怎樣一個無力、無奈、無措的父親。
    那張被曖氣熏紅的臉,越發紅豔如霞,“嗯!”感覺自己變弱智了。
    “我等你吃晚飯。”他鬆開手掌,忐忑一晚上的心才顫顫地平靜。
    她做了個ok的手勢,一溜煙地跑了,開心地向震愕的唐嫂和呂姨打著招呼,笑聲灑了一院。
    寒氣像是鑽進了骨縫裏,當熱水漫過身體,屋中罩滿了騰騰的白氣,她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有兩個月沒看郵件了,一打開,裏麵跳出十多封。莫小艾的四封,猶如雞毛信般,十萬火急,那家遊戲開發商找她,她留的聯係號碼是莫小艾的。她現在用的手機號是托人辦的南京地區的卡,為的是讓其他人相信她人不在北京。
    她顧不得謊言被戳破,跑出去與開發商見了一麵,開發商很熱情,簽合同是早晚的事,給的價碼也很讓她激動。
    能順利拿到錢,出國讀書,就可以高枕無憂。姐姐是有準備了錢,但姐姐有梓然,還想換個房子,她哪能那樣自私。錢當然是花自己的才爽呀!她毛手毛腳,洗盤子這樣的事肯定幹不了,而且她不想在國外呆很久,把所有的時間花在學業上才是真理。
    有幾封是其他同學的,工作找得不錯,留個聯係地址。
    寧檬也來了一封,她進了一家外資公司,她告訴諸航,周文瑾要回國了。
    三年前,周文瑾獲得公費去哈佛留學的機會。走的時候,他對諸航說:“豬,你想贏我嗎?來哈佛,我等你。”
    早晨九點,窗外還是漆黑一團。挪威的冬天就是這般,一天之中有一大半時間都在黑暗之中。如果碰上陰天,那白晝就是出來打聲招呼,嗖地一下又沒影了。
    周文瑾在挪威的三天都是晴天,他和導師一塊來這裏開個學術研討會,姚遠也來了。同學打趣老師偏愛中國學生,班上僅兩個,全帶來了。
    在第二天的夜裏,很幸運,他看到了傳說中的北極光。
    那光,就像成千上萬的螢火蟲聚集在一起從天而降,又如絲巾般滌蕩在銀河的點點星光之中。然後,一束束光柱噴發出來,好像要掙脫夜空,又慢慢恢複平靜。
    姚遠和導師手中拿著相機,興奮地拍個不停,尖叫個不停。
    他隻是專注地追尋那神秘的光影,直到它消失,眼才緩緩眨了一下。
    “周,看到北極光,就像看到了上帝的眼睛。你太冷靜了,不像個年輕人。”導師說道。
    姚遠附合,“就是,多少攝影師在這裏等待幾月幾年,都看不到一次,我們這麽幸運,你連個喜悅的表情都沒有。”
    “我凍僵了。”說北京冷,與挪威的寒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可是血是熱的呀!”姚遠嗬出一團熱氣,晃晃手中的相機,“我的照片可不與你分享。”
    他想笑一下的,沒有成功,臉真的凍住了。
    回到酒店,姚遠迫不及待地把相機連上電腦,向國內的朋友顯擺去了。他站在後麵看著,姚遠的攝影技術一般,如果不加上文字說明,很難讓人看出那是北極光。
    “給我倒杯茶,紅茶。”姚遠回頭嫣然一笑。
    出國三年,這丫頭固執地不碰咖啡,隻喝茶。春夏是綠茶,秋冬是紅茶。
    他倒了兩杯過來,一杯握在手中,一杯擱在電腦前。
    “周文瑾,話說你真的不是個有趣的人。”兩人同時到哈佛留學,同一專業,同一個導師,來自同一個地方,以後還會在同一個部門做同事,自然而然就熟稔了。
    他沒有否認。
    “我打賭你大學裏都沒追過女生?”
    “什麽叫追?”
    “一塊泡圖書館、看電影、吃飯、逛街呀!”
    他低下頭吹開杯中的茶葉沫,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難道有過?”姚遠大驚。這三年,她對他的印象,不是圖書館,就是機房,周末的聚會,他很少參加。她問他為什麽要這樣拚命,他說一不小心,後輩就會追上來,多丟人。她當時隻當聽了個笑話,笑得前俯後仰。
    “我請她看過一次演唱會,莎朗布萊曼的。”沉默了一會,他挑了挑眉,眉間浮現出一縷溫柔。
    “哇,檔次不低啊,票價很貴的。那個晚上很難忘吧?”
    他淡淡笑了笑,“票是請她班上的男生轉送的,也不知怎麽和她講的。”
    姚遠是急性子,“她沒去?”
    “演出都要開始了,她才到,和她的一個同學。”
    “啊!你怎麽辦?”
    “她沒有看見我,也許也不知道那票是我送的。”唇邊勾起微微的自嘲,“她在門外大聲叫問,誰要票,我這有一張。想看演出又沒票的人很多,隨即把她給圍住了。八百元的票,她賣到一千九。我看到她興奮地數著鈔票,嘴裏嚷個不停,賺翻了,賺翻了。”
    “哈哈!”姚遠很沒同情心地笑癱在椅子上,“你當時是不是有殺人的衝動?”
    “那到沒有,我有些後悔沒把兩張票都給她,那樣賺得會更多。”
    “可憐的同誌呀!現在,她在哪?你們有聯係嗎?”
    他放下杯子,“我該回去整理下會議記錄,明天見!”
    “你這把人吊著,不是害人嗎?”姚遠跺腳,人已出了房間。
    靜夜裏,不知哪個房間傳來了笑語,想必也是看到了上帝的眼睛。他插上房卡,床前一盞暖色的台燈應聲亮起。
    脫了外衣,隨意躺在床上,怔怔地瞪著雕花的天花板發呆,一些久遠的記憶如海浪衝刷著岸堤,一波波襲來。
    其實,他不算是個冷靜的人。
    籃球場與諸航的誤會,讓他成了係裏的一個笑柄。他一直想找個機會向諸航當麵道個歉,誰知她根本不給他機會。
    他特意去她教室等過她,她居然翻窗從後麵跑了,幸好那個教室在一樓。
    那天他有些感冒的症狀,和老師打了招呼,去醫務室拿了幾片藥,回來時經過體育館,瞧著諸航在台階上象兔子跳。
    這也算邂逅吧!
    他咳了一聲,她扭頭看見是他,又回過身去繼續跳。
    “會做仰臥起坐嗎?”他瞧見走廊外麵扔了幾個墊子。
    她停下,哼了聲,“想比賽?”她很煩這人,聽莫小艾說他還是係主任特地從別係挖過來的,當重要目標培養。
    “可以,輸的人請吃晚飯!”
    “我不會輸,你要輸了,永遠別再煩我。”她就是看他不順眼。
    他同意。
    結果,他做了一百個,她也做了一百個。他看著她臉都紅透了,汗如雨下般,沒敢再繼續。他看出來了,他如果繼續,她是拚了命不會服輸的。
    從墊子上站起來時,她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從後麵托了她一下。
    “幹嗎?”她眼睛瞪得溜圓。
    他縮回手。
    她走路的姿勢有點怪怪的,腰卻挺得像塊門板。
    他摸摸鼻子,視線無意掃過她躺過的墊子,發現上麵有一小塊暗紅色的血跡。
    他陡地抬起頭,還好,她穿的是黑色牛仔褲。
    那天,她生理痛,請假去醫務室。與他隻是前腳與後腳。
    第二天吃早飯前,他特意繞到女生宿舍樓,隻看到莫小艾和寧檬下了樓,沒看到她。午飯時,她也沒出現。
    寧檬發覺他一直看過來,主動熱情地與他打招呼。他佯裝隨意問:“三人行怎麽成了二人行?”
    “豬還在床上呢,說一吸氣,肌肉就抽痛。我一會給她帶飯上去。”
    他嘴角抽了抽,沒再多說。
    那一年,全中國的街頭巷尾流行著一首歌,叫《吉祥三寶》,寧檬、莫小艾與諸航也是計算機係的三寶。計算機係女生少,長相過得去的就少之更少。偏偏諸航那屆,招的三個,姿色還都屬於中上。
    寧檬和莫小艾,自然就有許多師兄搶著照顧。
    晚上熄燈之後,男生們就愛在黑暗中對係裏的女生逐一評點,說到最後,總會長歎一說:“豬那性子真是可惜了那小模樣。”
    諸航很獨立,不需要任何人照顧。
    二月,立春。
    他進入大三下學期,校園裏因為學生們的回歸熱鬧起來。食堂又出現了排隊買飯的人群,宿舍裏又組成了小牌局,小樹林裏又開始有人卿卿我我。喧嘩的是球場,冷清的是教室。
    他就在這時推出了設計的防火牆。
    防火牆在麵世前,必須得到各方麵的考驗。他的教授在校內網上安裝了這款防火牆,結果,沒到一周,就給人攻破了。
    這人就是諸航。
    他此時才得知諸航在中學時期就拿過國內的編程大獎,是作為特招生進來的。不過,進了大學後,她突然覺得校園生活沒有想像中那麽有趣,便開始混。
    要不是他,她還在頹廢中呢!
    他覺得他不應該是對她刮目相看,而是應專注地去看她。
    因為她的攻克,他找出防火牆的漏洞,進行了新的設置。但是一發布上網,快時,諸航是三天,慢時也就一周了,肯定能攻城掠地。
    他倆就像在玩一個遊戲,你守我攻,來來往往。
    教授笑著說:“有沒發現你倆的姓很趣,周與諸,哦,要是諸葛就更好玩。三國時,周瑜與諸葛亮同樣是足智多謀,但因為心胸上輸了一籌,才輸了性命。瞧吧,她是你的克星。嘿嘿,既生瑜,何生亮。你若防住她,曆史絕對改寫。”
    起初,心情有點輸不起,畢竟那是個大一的小女生。後來,平靜下來,他接受這個事實,欣賞她,尊重她。
    日子因為有她,變得越來越有意思。
    他夜以繼日地加固防火牆,然後等著她來。在她沒有攻克的時候,是他最快樂的時候。
    兩人在校園裏碰麵,她故作不屑,卻掩飾不住眼中如獵人看到獵物時的興奮。
    他們沒有交流。
    諸航形容自己在大一下學期和大二整個學年,比上高三時還要用功。
    教授評論,他的防火牆現在已足夠擋得住千軍萬馬。
    他不在意千軍萬馬,他隻在意她。
    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想她,不馴服的頭發,總是汗漬漬的額頭,一雙慧黠帶有幾份倔強的清眸、活力四射的陽光般的笑容。
    有意無意,在圖書館會挑她附近的位置坐,盡量與她同一時間去機房,吃飯時愛和他們班的男生湊一桌,隻為能多聽到她的消息。
    她居然喜歡莎朗布萊曼的歌。
    他托了許多關係,用買新手機的錢,買了兩張布萊曼演唱會的門票。出門時,鬼使神差還換了身衣服,檢查了下錢包,想著看完出來,錢要夠兩人一起去吃個夜宵、打車回校。
    結果……
    他隻覺著哭笑不得,不過,那就是諸航。為了朋友,絕對可以把自己的感受棄之不顧。
    那個晚上,她把賺來的錢帶莫小艾去狂吃了一通。吃得什麽,莫小艾不講,隻是一個星期看到肉,莫小艾就掉頭。
    改善兩人關係,還是一場球賽。
    北京為了辦奧運會,邀請亞洲的幾支球隊來北京與國奧隊熱身。他們去看的是與韓國隊的那場。
    他們也去看了,這樣的事,諸航肯定不會落下。
    上半場結束,兩隊踢成了1:1平,下半場就熱鬧了,球迷們是赤臂上陣,嗓子都喊啞了,卻擋不住輸球的結局。
    不知誰說了句:實力本來就有懸殊,奇跡怎麽可能發生?
    鬥毆就這樣開始了,警察趕來時,現場是一片慘樣。諸航給波及到了,還好他及時將她護在懷裏,她的耳朵、他的手臂都流血了。
    一群傷兵攙扶著回校,諸航想掙脫他的手,又不敢太用力,怕扯動他的傷口。
    再見麵,他對她微笑,她也會彎下嘴角。路上碰到,他喊她,她會應個聲。在球場上,如果她恰巧在,也不會刻意回避他,還會和他打配合,挺默契。
    自然的,圖書館、球場、食堂、機房多了兩人出雙入對的身影。
    周末晚上,他來找她,在樓上叫一聲,她不應答,下樓時卻跑得飛快。
    寧檬非常妒忌,和莫小艾說周文瑾審美觀點有問題。莫小艾回答:也許人家就好那口呢?
    防火牆大功告成,她撤軍了,其他人又攻破不了。
    教授為他申請專利,他要加上她的名字,她拒絕,我才大二,明天光明著呢。
    他翻個白眼,大四難道就是垂垂老矣?
    她抿著嘴笑。
    接到公派留學的通知是大四下學期,係主任領著他去見一個人,那人是工信部的專家,說已關注他很久,這次留學是為了日後勝任更重要的工作。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關注,係裏麵舉行公開選撥,其實名額內定。
    通知貼在食堂外麵的布告欄裏,隻要是計算機係的在校學生都可以報名。
    她問他有沒有報名。他點點頭,“那我也要報。”她說。
    “你才大二,許多學分都沒修呢!別鬧了。”他在聽莎拉布萊曼的歌,塞給她一隻耳機。耳機線是y字形,吊在兩人中間。
    “幹嗎,你怕贏不了我?”她扮了個鬼臉。
    他彈了她一下,“少臭美了,別以為天下就那麽好得。”他知道她好勝,而這件事,她必然要輸的。
    她背著他還是去報了名。
    進了考場,他看見了她,心中一沉。
    可能那次機會特別難得,學生們真較了真,係裏麵找了外麵的教授來改卷,以示公平,他們對他有信心。
    沒想到,成績出來,第一名兩人,他和她。
    那天晚上,他沒來找她,不知道見麵該講什麽好,心中卻很為她驕傲一把。他多希望工信部分給學院的名額是兩個,那樣,他就和她比翼齊飛了。
    兩人的關係,此時還隔著一層窗戶紙。窗戶紙那頭是什麽,彼此都明白,就是沒有捅破。這樣的感覺也很好,外麵仿佛風景無限,可是這邊獨好。
    他去找了係主任,提出自己的想法。
    係主任一臉不讚成,“部裏看重你,哪裏隻看成績,還有其他方方麵麵,這個決定是不會改變的,你必須要去美國。諸航那邊,係裏會考慮讓她保研。你和她熟,勸她主動放棄,不然我們用別的方法。”
    他如何說得出這話來?
    他隻能選擇沉默,心中無力之極。
    自然的,在全係師生中進行兩人的民意測評,諸航落選。
    他沒有絲毫的歡喜,她的失落也非常明顯,又開始避著他了。
    期末考試一結束,諸航就急忙回老家去了,都沒和他打招呼。
    他一直拖到九月中旬才去美國,臨走之前的幾天,他天天去找她。她很忙,不是在上課,就是在圖書館,晚上一點時間,還跑去西餐廳打工。忙得連和他講話的時間都沒有。
    她亦沒有送他上飛機。
    他給她寫郵件,她沒回。和教授聯係,教授講她又像從前一樣混了,經常逃課。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習慣身邊沒有她。
    兩人合聽的耳機他帶走了,另一個耳機沒人戴了,他隻能一個人塞著一個耳機,讓另一個耳機掛著,耳機線呈i字形,掛在他的一側。
    哈佛已有幾百年的曆史,校園非常幽美,行走在那些古老的紅磚房之間,他常停下腳,緩緩回首。
    他等了三年,她沒有出現。
    舒婷有一首詩叫《山盟海誓》,在結尾這樣寫道:
    偶爾
    聽到你的名字
    我冷丁一哆嗦,那隻是
    煙蒂燙了我的手指
    ……
    窗外已經發白,挪威的白晝終於來到,在上午十點。
    他用手指作梳,理理頭發,抬起來時,指頭不住地顫栗。
    一夜風過,窗台上又落了一層落葉,還有從牆外飄來的幾瓣菊花。呂姨邊撣邊嘀咕,這活怎麽就幹不完呢!
    “早,呂姨!”客房的門開了,諸航笑吟吟地招呼。
    真是年輕呀,光滑的肌膚,潔淨的麵容上塗了層胭脂似的,紅的是唇,白的是牙,睫毛長長的像把扇子,那對眼睛晶亮如星子般。
    “早,今天天氣好呢!”
    諸航眯起眼,瞧著掩在樹蔭後的那方剛被霞光染紅的天空,袒露在空氣中的手也不似前幾日那般畏寒。
    “是呀,天很藍,風很輕……”她笑出聲來。
    十一月十六日,她的赦免日,老天當然要作美了。
    從今天起,她的人生要修整,回到之前的軌道,以後,想吃冷的吃冷的,想吹風就吹風,想淋雨就淋雨,想淩晨睡就淩晨睡……
    光輝歲月,自由空氣,來吧!
    呂姨掃完這塊,挪到北廂房,卓紹華也已起來,小帆帆今天一身簇新,帽子也換了頂毛茸茸的小熊帽,又暖和又可愛。這是唐嫂昨天特地出門買的。
    “卓將,是不是要買些新的臥具或家俱什麽的?”諸航滿月了,該搬進主臥室了。裏麵的東西都是沐佳汐生前用過的,呂姨體貼地想到。
    卓紹華搖搖頭,“暫時不用。諸航?”
    他看見她一個屋一個屋地轉悠,還特地跑去向兩個勤務兵打招呼。
    他的兩個勤務兵並不是來自後勤處,而是來自警衛營。她不知怎麽聽說了,特別的敬畏,經常那雙骨碌碌轉個不停的眼睛就牢牢地盯著他們,很是驚奇。
    “到!”她俏皮地向他敬個禮。
    “吃完早飯,我們出去辦點事。”
    “好。”小帆帆昨夜不乖?首長沒睡好,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下巴上還有一道新傷口,刮胡子失手了。
    今天要去給小帆帆報戶籍,還要按照傳統去給他剪下頭發,呂姨買了許多菜,晚上要慶祝下。
    “我來開車。”他向勤務兵點下頭,自己坐上了駕駛座。諸航坐在後座,身邊放著個嬰兒推車,小帆帆睡在裏麵,唇角彎彎,好像很開心。
    “卓將,我真不要跟去嗎?”唐嫂也被拒絕在外。
    “不要,我和諸航可以的。”
    諸航偏過頭去,有點心虛。
    時間掐得很好,街道辦剛開門。俊偉冷峻的男子懷中抱著粉嘟嘟的小娃娃,年輕的女子手中提著個男人的背包,看著就一天的心情非常好。
    遞上戶口本、結婚證、身份證、小帆帆的出生證的原件、複印件,幾分鍾後開好證明,兩人又轉道去派出所。
    辦完出來,太陽已漸漸明豔,空氣也變得暖融融的。
    “我們去拍張照吧。”卓紹華盯著前方的街心公園,說道。
    諸航站住,“用手機拍嗎?”他們沒帶相機出門。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轉身往派出所隔壁的一家照相館走去。
    天啦,是那種專門拍證件照的老式照相館,裏麵的布置都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冷不丁會以為走進了老電影中。
    幸好相機有所改進,不再是那種人躲在一塊布後麵的。
    “我們拍張合照,寶寶今天滿月。”他禮貌地向一個三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說明來意。
    “放心,肯定幫你們拍出紀念意義。”男人嘩地拉開一道布簾,從後麵拖也一塊有著大海、棕櫚樹的布景。
    諸航強忍住,才沒有笑翻。
    她自動地往後退了一步。
    男人在布景前擺了一張長凳。
    卓紹華抱著小帆帆坐下,摘去頭上的小熊帽子。小帆帆有點興奮,頭動個不停。
    “我來拿帽子。”她探身接過帽子,又往後退去。
    卓紹華一拽她的手臂,把她按坐在身邊,“坐好,馬上要拍了。”
    她吞了下口水,壓低聲音,“我也要拍?”
    “帆帆隻有爸爸嗎?”嚴肅的俊容罩上一層寒氣。
    她正襟端坐,咧開嘴唇,擠出一臉微笑。
    “媽媽抱寶寶,爸爸抱著媽媽。”男人調好焦距,左看右看,覺得有些別扭,提議道。
    笑容僵硬,她慌忙擺擺手,“不用,就這樣拍好了……”懷中塞進了小帆帆,小手快樂地揪住她胸前的一顆鈕扣,她閉上嘴,小心地抱好。
    他挨近她,長臂從後麵環住她。那隻是一個姿勢,其實他並沒有碰觸到她。
    男人及時按下快門。
    走出照相館,兩人都沒有說話,小帆帆呀呀地叫著。
    剪頭發是在一家嬰兒護理中心,那裏是專門幫嬰兒洗澡、剪發的,年輕的爸媽很多,彼此雖然不熟悉,但聊起育兒經,卻像是多年的朋友。
    理發師說嬰兒的頭發叫胎毛,可以把胎毛製作筆,寫小楷最好了。
    “那我們也做一支。”卓紹華低頭寫下聯絡地址。
    小帆帆就是小帆帆,別的孩子剪頭發時哭得震天撼地,他朝理發師笑眯眯的。
    上了車,諸航忍不住顯擺,“我媽媽講我小時候也是很乖,剪頭發不吭一聲。你呢?”
    “我記性沒那麽好。”
    諸航吐吐舌,和小帆帆玩去了。她還記得媽媽講她滿月那天,家裏來了許多人,有送衣服,有送雞蛋,有送被褥的……
    她屬於超生分子,因為她,家中幾乎一窮二白,爸媽還丟了工作,靠了鎮子上的人幫忙,才挺過那道難關。後來家中開了個家常餐館,生意非常不錯,對於鄰裏鄉親誰家有急,爸媽都是第一個去。她放假回老家,鎮上的人都和她開玩笑,說她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回來後,諸航便開始收拾行李。
    她帶進來的,都是孕婦服,現在穿著很肥大。天氣冷了後,她外麵裹一件卓紹華的軍大衣,裏麵加件他的毛衣。這些都是他送給她的。她穿過的衣服,他肯定不會再要。她折疊折疊,也塞進了包中。
    她深吸一口氣,笑了笑。提起桌上的小紙袋,去了嬰兒室。
    小帆帆瘋了一天,有點困,眼皮耷拉著。
    她惡作劇地拍醒他,“小帆帆,你爸爸人緣很差嗎?”
    客廳中看新聞的卓紹華豎起耳朵,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小了。
    “還首長呢,帆帆這麽特別的日子,連個送禮的人都沒有。”一點揶揄。
    他無語問蒼天,蒼天亦無語。
    “可是我有準備哦,開心不?”她把手中的袋中抖得嘩啦啦作響。
    視線從電視機上跳開,不自覺溜向了嬰兒室。
    “這個叫奧特曼,日本人的國民英雄,我不是親日啊,而是他的形像確實高大。小帆帆,對於不喜歡的人,即使很討厭,但人家的優點還是要學的。”她把一個披紅色鬥蓬戴盔甲的機器人從袋子裏拿出來。
    “這個是你滿月的禮物,這個變形金剛是你一周歲生日禮物,這個汽車是二周歲的,先買了三件,其他禮物,咱們以後再買,不買貴的,隻買好的。小帆帆,你要乖,要讓唐嫂帶你多出去睦鄰友好,這樣才會有許多許多的朋友,還會遇到漂漂的小女生,嘿嘿,不可以太花心。壞家夥,浪費我感情,你居然偷睡。生氣了,很大很大的氣。”
    她把袋中的玩具一一排在桌子上,瞪瞪眼,然後輕輕低下頭,吻了吻小帆帆的臉腮。
    “小帥哥,我會想你的,但不會很多。”她含笑。這句話是在心中說的。
    她把嬰兒室的燈光調柔,帶上門。客廳裏黑通通的,電視關了,燈也熄了,人也不在。
    “咚,咚……”敲門聲有點慌亂。
    諸航睜開眼,黑暗中,一時間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諸航。”深夜裏,卓紹華的聲音比初冬的寒氣還懾骨。
    諸航跳下床,穿著睡衣就去開門。卓紹華一身外出的裝束,眉頭緊蹙,“對不起,這麽晚還要驚動你,帆帆發高熱,量過體溫了,近四十度。”
    她的腦筋轉得沒那麽快,但手已下意識地去拿大衣、換鞋。“怎麽會這樣?是白天出去吹風凍了?現在怎麽辦?”她問個不停。
    “必須去醫院。”首長盡力保持鎮定,其實他心中也亂成一團。
    “咣”,袖子套了一半,諸航猛一轉身,沒注意,頭狠狠地磕在桌沿上,眼眶立即就紅了。
    卓紹華扶起她,借著燈光一看,額頭都青了,心就這麽突地一緊,手按了上去,輕輕地揉,“怎麽這樣不小心?”嗓音啞到不能再啞。
    “我沒事,走吧。”她用力地眨眨眼,扣上大衣鈕扣,把泛上的淚水眨去。
    小帆帆包在睡毯中,眼睛無力地閉著,哭聲都發不出來,諸航心疼得把小帆帆摟在懷中,緊緊的。
    卓紹華把勤務兵叫醒,他讓唐嫂在家等電話。
    淩晨的北京,淺淺眠著,華燈在薄霧中安靜佇立,一幢幢高樓隱隱綽綽,隻有醫院急診室門前燈光如晝。
    他挨著她坐,兩隻手不知何時牢牢地攥在一起。
    “你抱帆帆,我去掛號。”車一停下,諸航把帆帆塞給卓紹華,拎著包就往車外衝,臉上的焦急和不舍,清晰地逼入他的眼簾。
    心口被一股強烈的浪頭衝撞著。“我已經請成功聯係了兒科醫生,不用掛號。”
    她點點頭,隨著他進電梯。
    “成人發熱到四十度是件可怕的事,小孩子不要太緊張,來得快也會去得快,可能是季節變化不太適應,肺部沒有雜音,血也沒炎症,輸點液就好了。”醫生溫和地收回聽筒,看看兩人,目光落在諸航身上。
    “你愛人?”
    他點頭。
    她搖頭。
    醫生笑了,低頭寫處方,“新媽媽太緊張,你安慰安慰她。”
    “哪有?”諸航聽著醫生輕鬆的口氣,緊繃的雙肩嘩地一鬆,搶過處方,噔噔跑出去,下樓拿藥液。
    “你們家是女主外、男主內?”醫生戲謔地打趣抱孩子的卓紹華。
    他淺淺地笑,不多解釋。
    帆帆太小,針頭不能戳在手腕上,隻得戳在腳背上。發熱的他可沒有平時那麽堅強,把喉嚨都哭啞了,卓紹華生生出了一身汗。護士連著戳了三針,才把藥液輸上。在一邊幫忙的諸航,背過身去,肩膀輕輕抖動。
    “我一直以為生在特權家庭,可以橫著在大街上走。其實生起病來,也就是一普通人。”她抹了把臉,在他身邊坐下。
    他又失語了,實在是不知該接什麽話才好。他是生在特權家庭,從沒覺得比別人幸運,其實有時比別人更辛苦。
    輸液室暖氣開著,並不冷,但小帆帆光著腳,還是會涼。他把睡毯墊在小帆帆的身下,脫下大衣蓋在上麵,大大的手掌包著小腳。
    他想起帆帆從產房抱出來時,印在出生證上的那個藍色小腳印,那麽小,那麽軟,瞬間就讓他疼到心坎中。此時,他才覺得這個小生命和自己有著割不斷的牽扯,這是一種陌生的情愫,有責任,有義務,還有滿滿的愛。
    因為他的出生,自己的生命多了一份神聖。
    “家人、朋友有事,你是不是都是衝在最前麵的那個?”她這一晚的表現,他算看出來了。
    她抬起手,把那團蓬亂的頭發弄得更亂。“其他的我又不會,隻能幫這些小忙了。”
    “諸航,把手放下。”輸液室人不多,但形像還是得注意。
    她扮個鬼臉,手從頭發順勢滑到小帆帆身上。藥液發揮作用了,小臉沒那麽燙,他安安靜靜地睡沉。
    “呼,剛才真是各種情緒!”她拍拍心口。
    “在他長大的過程中,也許還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如果那時她不在他身邊,誰和他一起扛起這些?不是沒有這個能力獨自扛,而是渴望在那時,能夠有雙柔弱的手,和他一同,十指緊握。
    做一個稱職的父親比想像中難太多,不是付出體力,不是有堅強的意誌力,不是能忍受孤單、寂寞,不是付出全部的心血就可以。
    他同樣需要鼓勵與支撐,而能給予他的人隻有她。
    他……突地渴望她的一個承諾,永永遠遠的承諾。
    心跳戛然停止,他驚愕地抿緊唇。
    沒有人應聲。
    他轉過頭。驚嚇過後,神經一鬆,她任睡意侵襲,坐著打起了瞌睡,頭一頂一頂,身子會朝外歪去,卻不會朝他的肩膀靠來。
    輕歎一聲,他騰出手,攬過她的頭,將她貼上他的肩。
    她微微擰了下眉,然後眉宇放平。
    在他與她結識的這三個多月中,他都沒見過她用任何化妝品,身上也從沒有任何香氣。她卻自有白皙的肌膚,清新的氣息每天都像被陽光籠罩。她是不是有很好的身材,他不知。之前是挺著個大肚子,現在是被寬鬆的衣服遮住。但好與壞,有什麽區別?她樂觀熱情的天性,無人可比。
    細細端詳,雖說帆帆的輪廓與他相似,睡著的他,和她的表情卻是一模一樣。一個睡在他的膝上,一個窩在他肩上。在外人眼中,他們就像幸福的一家人。
    像?凝視的眼神浮上苦澀。
    晨光從窗台擠進來,折射出一道道光線,照上在椅中蜷縮著的諸航。
    諸航環抱住雙肩,扭扭僵硬的脖子,慢慢睜開眼。燈剛熄去,室內還沒那麽明亮,但身邊冒著青色胡渣的首長,她看得很清楚,眼眶下麵掛著兩個大大的眼袋。
    “你一夜都沒合眼?”她很羞愧,睡得那麽死,還壓著他的肩。
    “帆帆熱度退了。”他笑得很欣慰。
    她記得要吊兩瓶藥液,那個滴速超慢,他要看著,哪能合眼。“你該叫醒我的。”她咕噥。
    “你睡得很香。”
    她紅了臉,“我去買點早餐。”
    埋頭往外走,差點撞上從外麵進來的成功,他閃身避開,叫道:“喂,地上有錢啊,走路都不看人。”
    “好了,這是你的地盤,你去買。我吃肯德基的早餐就好,首長的就大娘水餃對付下。”
    成功歪著嘴醫院裏的醫生管治病,沒聽說管早餐的。”
    “你到底是不是人?”諸航冒火了。
    成功還是那幅笑容,“我非常確定我不是一隻豬。”
    “行,那我從現在起就教小帆帆叫你成流……”
    “打住,”成功一頭黑線,“我這一大早招你惹你了?”
    “給你個機會買個早餐很為難?”她瞪他一眼,“小氣巴拉。”
    “這不是小氣的問題,而是……喂,我話還沒說完呢!”她頭也不回,甩下他,走了。
    “紹華,你給評個理,她那什麽態度?”成功憤憤不平。
    卓紹華麵無表情抱起帆帆,“昨晚謝謝你,我該回去了。”
    成功怵住,一頭霧水。紹華很少對他這般疏離。
    “帆帆的熱度又升了?”
    “沒有,帆帆很好。”他隻是看著成功和諸航那一來一往的畫麵刺眼,心裏麵無名火亂竄,但他不會表現出來。
    “那就好,要不再複查下回去?”成功小心翼翼地賠著笑。
    “不用,改日約你。”他點下頭,留下傻傻發呆的成功。
    在醫院門口,追上諸航,“不用買了,我們出去吃。”
    她仰起頭。陽光下一切都無所遮掩,首長有點憔悴哦!
    他們去了一家粥店,她要了地瓜粥,他要了白粥。小帆帆也餓了,舌頭舔著幹裂的小嘴。
    她用筷子沾了點米湯,沾沾他的唇。小帆帆舔得嘖嘖作響。
    “諸航,”他專注地看著麵前的粥碗,忽然低聲說,“不要走,留下來……我給你找份工作,你想進軍區也可以。”
    這樣明朗的早晨,這樣誠摯的語氣,這樣重重的承諾,她有理由相信他不是在夢囈,也不是在說笑。
    幾秒的呆滯之後,她把筷子收回,喝粥。
    “不會是那種喝茶看報混日子的工作,你可以發揮你的一技之長。”聲調安靜沉著,他添加注明。
    “部隊和地方一樣呀,也可以開後門?”她抬起頭,促狹地對他擠下眼。
    心情黯然落莫,不意外,她拒絕他了。
    “那個……那個還是要說謝謝的,隻是我暫時不想工作,我還想上幾年學。”她很抱歉。
    “是我要求多了。”無力感如黑壓壓的山頭壓在心頭,他快無法呼吸。
    “不是。這樣子,會越扯越不清的,你的天空永遠會被我這塊烏雲罩著。我飄走,才會有陽光出現。”
    “我從不曾這樣想過。”他認真地否決,“事實受委屈的人是你。”
    “沒有。如果時光再回到去年的那個時候,我仍然會這樣選擇。你看,小帆帆多可愛呀,他大了後會非常帥呢!”像首長。
    他默默拿起筷子,挑了一口白粥,淡而無味,毫無米的香氣與粥的黏稠。
    他一口一口的強咽。
    小帆帆在三日後又生龍活虎,唐嫂講小孩子受一次折磨就會長點智慧。
    首長一身戎裝,英氣逼人,親親帆帆,上班去,網絡奇兵小組今天正式啟動,最高首長要下達具體目標。這幾天,有位黑客成功進入越南政府官網,在上麵留下一麵五星紅旗,這件事直指中國軍方。
    諸航用微笑送他上車。
    她穿著他的灰色毛衣,那是他最喜歡的一件衣服。天冷,她在月子中,氣溫突降,他不知該買什麽衣服給她,隻得拿了幾件自己的給她。她不是挑剔的人,也不是心思縝密的人,第二天就穿上了。
    “首長,會議時間快到了。”勤務兵說道。
    他一寸寸拉回視線,“走吧!”
    車一出院門,諸航回屋拿了包包。“唐嫂,我上街一趟,要我帶什麽回來嗎?”
    “不用,你早去早回,別讓帆帆等太久。”
    她擺擺手。
    她要去街上給北京的手機卡衝錢,為回北京做好準備。在去移動公司前,她得去趟銀行取點錢。
    “取多少?”為她服務的是個剛工作的小姑娘,笑容非常甜美。
    “五百。”她的錢是打工來的、姐姐給的,不能亂花。
    “還有六十八萬七千九百五十四塊。”小姑娘把錢和銀行卡遞給她,“這麽大的金額,不買個理財產品或存個定期什麽的?”銀行的指標定得很高,小姑娘緊緊抓住每一個機會。
    “你看錯了吧!”她隨意地接過卡。
    “你不知道?”小姑娘回身盯著屏幕,“昨天下午你有一筆款項進賬,是685800元,如果換算成美元,昨天的匯率,正好是十萬美元。”
    諸航失神了好一會,心中千絲萬縷、五味雜陳,想笑,嘴角傾了傾,卻逸出一聲歎息。
    收起卡,出去到街角的甜品屋買了一盒香草冰淇淋,狠狠款待了下自己。她現在是有錢人了,是不是?
    香濃的冰淇淋入口,如絲般迅即滑了下去,味蕾舒服地歎息。
    在這個世界上,你就得承認錢是好東西。有了錢的插入,再複雜的事也會變簡單,再濃厚的情感也能變稀薄,再深的印跡也能抹幹淨。
    何必去糾結?何必裝清高?何必要留戀?讓一切雲淡風輕,船過水無痕。
    午飯呂姨做得非常的清淡,諸航多吃了點。飯後,唐嫂和呂姨午睡了,她陪小帆帆。
    小家夥睡多了,人很精神,呀呀的像是和她在聊天。
    她刮了下他的鼻子,想起唐嫂講小孩鼻子不能刮太狠,不然以後是個塌鼻子。男生的鼻梁高挺,才會讓麵容有立體感,那才叫帥。她就輕輕刮了他一下下。
    “卓逸帆,”鼻子一吸,她暗罵自己沒出息,心中居然酸酸澀澀,“我叫諸航,諸子百家的諸,航行的航,我們倆朝夕相處十一個多月,應該算是好朋友啦!以後在街上遇到,要對我有禮貌,稱呼什麽無所謂。嗯?”
    小帆帆咕呀咕呀的嚶嚀。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送君千裏,終有一別。你乖乖呆著,送就免了。再見嘍!”嬰兒皮膚嫩,不敢親太狠。她抓起他的小手,用力吮了下,還咬了一口。
    小帆帆嘴直扁,哈,他曉得疼了。
    “小帥,祝你風華絕代,你祝我前程似錦。”她啵地送去一個飛吻,替他掖好被角。
    “唐嫂,帆帆醒了。”她叫醒唐嫂,這才回房。
    就一個包,提著非常方便。出門時,院中沒有一個人。分離總有點傷感,她就不把別人的心擾亂了。
    她給首長留條了。
    不當麵辭行才能別得輕鬆。真是不知該怎麽表達,她說這些日子承蒙照顧,他又會講讓你委屈了。
    就是把刀擱她脖子上,她也不是個肯委屈自己的人。真的不委屈,隻是意外多了點,結尾差強人意。
    門口那條大道落葉繽紛,都初冬了,樹葉還密得陽光透不進來。她走得很慢,以前都沒好好欣賞過小區的景致。這小區的設計過於硬線條,沒有多少居家的小溫馨,但非常大氣。也許這就叫經典……過個幾十年也不會太落伍。
    我行我素,老牛慢步。
    站崗的小士兵目光如炬,握槍的手在北風中有點發青。她好同情地向他們致禮,少先隊禮……
    小士兵熱血上湧,雙臂哆嗦。
    她咧咧嘴,揮手離開。
    不是周末,又不是節假日,去南京的火車票很充裕。她買了張晚上七點的,動車組,到南京是午夜。順便回程的也買了,後天早晨的。花了這麽多車資,至少要飽覽下南京的市容。別人問起時,千萬不能像個白癡。
    唉,撒一句謊,就必須用百句話來圓。
    火車站對麵有一排的小吃店,有家麵館看上去頗幹淨,點了碗蓋交麵充當晚飯。在首長家,飯來張口,這種日子不會有了。等麵條的時候,把南京的手機卡換上北京的卡。
    短信有幾十條,監聽、房產、股票投資、一夜情等等的垃圾短信,不看了,統一刪除,同時把通話記錄也一並清理。
    七點的初冬,暮色很濃了。進站前,行李先安檢,隊伍排得很長,她在隊伍尾端,無聊時隨便掃視。
    街邊,一輛摩托車停了下來。開摩托車的男人不太高,屬於三級殘廢,壯壯實實的,穿了件風雨衣,頭上戴著個大頭盔。不一會,一個妙齡女郎跑過去,男人遞給她一頂頭盔,她跳上後座,圈住他的腰,臉貼上他的後背,車絕塵而去。
    諸航握著包包的手指不禁握成了拳,倒吸一口冷氣。
    那男人是姐夫駱佳良。
    她希望是一個身高和體型與姐夫相似的人,可是那車,那車牌號,她不能自欺欺人。
    駱佳良有個怪癖,對6和8這兩個數字有點偏執的喜歡。摩托車買好,去辦牌照,他找了許多人,才辦下尾號為8866的車牌,當時,他很是得意了一下。
    諸盈沒好氣瞪他一眼,說他俗到骨子裏了。
    他嗬嗬笑,圖個吉利唄。
    這樣的車牌,瞟過一眼就記得了。
    諸盈身高168c。諸盈工作必須穿高跟鞋,與駱佳良站一塊,足足高出一大截。諸盈是南大畢業的,後來在北京找的工作。駱佳良也算本科生,民辦大學的本科,幸好考上公務員,這幾年混得還算順利,現在是辦公室主任。隻是他這個單位是專業局,那些工程師雖然沒有職務,個個手裏都有幾項專利,不能得罪。上麵又是領導,更不能忽視。回到家,麵對的又是漂亮能幹的妻子。於是,他見誰都點頭哈腰。久而久之,背有點佝。
    這樣其貌不揚、能力平平的男人,娶到諸盈,讓許多人都不解。爸媽也愕然,當時還非常小的諸航也不喜歡駱佳良。他第一次去她家,她擋在門外,怎麽也不肯讓他進。她那麽美的姐姐,應該是英俊卓爾的男子才能相配。
    可是諸盈鐵了心要嫁他,甚至不惜與爸媽翻臉。直到梓然出生,爸媽才勉強接受了駱佳良。
    他這人到不記仇,滿腔熱情地對待諸家的人。諸航到北京上學,他比諸盈還疼諸航。
    他的同事們愛拿小姨子開葷色玩笑,平時老好人似的他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個不能瞎說,我家航航是個孩子呢!”
    “喂,你到底走不走?”排在諸航後麵的旅客催促道。
    諸航愣愣地往前挪動,渾身發冷。
    姐夫有外遇了?她無法相信。她總覺得姐夫有了姐姐,睡著也會樂醒的。他沒有出軌的條件和自信,他所有的愛都應該不留點滴地給姐姐。
    上了火車,諸航仍然回不過神。
    她猶豫了下,給諸盈打了個電話。
    “呃,現在用這個卡了?”諸盈問道。
    “嗯!姐,我工作辭了,房子也退了,後天回北京。”她把列車班次報了下。
    “好,我去接你。你就住我家複習,今年春節別回老家,爭取一次通過雅思考試。”
    “不了,我在,會和梓然吵架的。我同學租的房子大,我住她那邊,她也要考雅思,正好一起複習。姐,你在幹嗎?”
    “你回來再說吧,我在幫梓然檢查作業。”
    “姐夫呢?”
    “他今天有應酬。”
    “喔。”她欲言又止。
    動車組的車廂很潔淨,也很安靜,旅客們有的在上網,有的在看書、聽音樂,有的在假眠。她鄰座是個文藝青年,令人毛骨悚然,他在看本詩集。
    側過身,發覺他正在看一首叫做《腹語術》的詩:
    我走錯房間錯過了自己的婚禮在牆壁唯一的縫隙中我看見一切行進之完好他穿白色的外衣她捧著花儀式許諾親吻背著它:命運我苦苦練就的腹語術(舌頭那匹溫暖的水獸馴養地
    在小小的水簇箱中蠕動)那獸說:是的我願意……
    她怕詩歌,比文言文還要怕。文言文還能追根尋跡,詩歌完全是不知所雲,見仁見智。
    但這首詩,卻讓她不寒而栗。
    詩很有畫麵感,故事性也很強。是她敏感過度了麽,她在這詩中讀出誰都不是誰的唯一、沒有任何人是不可替代的感覺。你若轉身,必有人走來。演出要繼續,a角缺席,b角粉墨登場,觀眾同樣掌聲如雷。
    憑什麽篤定人心不能變?
    手機在口袋中叮咚叮咚作響。
    是莫小艾,長長地喘了口氣,“豬,你可開機了。”
    “想我了?”她捂著嘴巴,不驚動鄰座讀書的人。
    “恨你差不多。馳騁網遊公司老總要請你吃個飯,你什麽時候回北京?”
    “啥時候打給你的?”
    “昨天。”
    她嗬嗬笑,不敢提自己已經見過那老總一麵。“我後天到北京,到時我約他。”看來,她的設計方案是通過了。“對了,你那兒能擠個人嗎?”她真的不想住在姐姐家。她一去,姐夫就會和梓然擠小床,把大床讓給她和姐姐。
    莫小艾支支吾吾的。
    “你有情況?”她嗅出點不明氣息。
    “我……談了個朋友,他有時會過來看我。你要不介意,就過來吧!”
    她很介意好不好!
    “那我另外想辦法。”色欲熏心的損友,哼!
    “我幫你留心下房子。”
    “不用了。”匆匆收線。原先住的四合院沒有退租,住是能住的。隻是住在那兒,怎麽交待肚中的小帆帆哪去了呢?她可不願再欺騙善良的人民。
    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