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字數:27477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林笛兒摘星123全集 !
    航班延誤了整整一個小時。
    成功第一個坐上擺渡車,二十分鍾後,在空姐恬美如水的眸光中,他麵無表情地走進了頭等艙。他現在實在沒有心情表現出紳士的翩翩風度。
    後天,上海有個生殖學方麵的會議,他受邀出席。會議是明天報到,他提前一天,是想先去看看成瑋。成瑋調去上海工作後,就沒回過京,一直說忙,今天巴黎,明天米蘭的。成夫人不放心,整天嘮叨個沒完,他聽得耳朵都生了繭。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寧檬也在上海出差。
    成功和寧檬默契地定位兩人的關係是間接朋友。她是某隻豬的密友,他是卓紹華的哥們,自然,兩人也不算外人。先前,他謹守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對寧檬保持著距離。諸航出國後,有天,在酒吧遇到她,他發覺還怪想念她的,於是,就有了一個不算約會的約會。漸漸地,兩人見麵的機會就多了。但也沒有特別的進展。兩人奉行禮尚往來,成功請寧檬一次,寧檬就請回一次。不過,成功帶寧檬去的都是北京城內的高檔餐廳,寧檬帶成功去的則是簡約場合——肯德基、必勝客、星巴克、永和豆漿等等。偶爾,朋友們聚會,他們也會帶上對方。兩人玩得很歡,玩得很有分寸。這樣的相處,真是沒什麽負擔。不需要承諾,不擔心明天。
    寧檬過生日,成功帶寧檬去商場選禮物,寧檬拒絕,我倆又不是男女朋友,送什麽送呀!成功摸摸鼻子,笑了笑,他假裝沒聽出寧檬的弦外之音。晚上,兩人一起吃了西餐,開了車去郊外吹吹風,然後就送寧檬回家、道晚安。成功等到寧檬公寓的燈亮了,又盯著手機有半小時,確定沒有來電和短信,才開車離開。
    這夜,成功睡得不太香。天亮後,他對著窗外發了會呆。誰說過,一個人如果會發呆,那說明他的心裏還有一塊純淨的地方。要是他有,是留給誰的呢?
    “飛機為何還不起飛?”成功不耐煩地問空姐。時間又過去半小時。
    空姐朝他身邊空著的座位看了眼,道歉道:“還有一位乘客剛剛安檢完畢。她也是……頭等艙的客人。”
    成功朝後麵看了看,冷笑道:“他倒是個幸運兒,遲到一個半小時,還能趕上飛機。”
    空姐紅著臉:“真的很抱歉。請問,您要來點什麽?”
    成功聳聳肩,閉上眼睛:“我想要飛機現在就起飛。”
    道理上、經驗上,成功自認為對女人是非常了解的。諸航曾調侃他:你就是新世紀的香帥、流氓中的貴公子,友也女人,敵也女人,還靠女人吃飯。他氣得直喘,卻拿那隻豬沒辦法。
    女人們出現在他麵前,大部分的時候,是柔弱的,她們是病人,有求於他。有些則是嬌媚的,因為他的家境,刻意討好於他。他總是能一眼看穿她們的心,所以應付起來,從不費力。
    寧檬的心長什麽樣,似乎藏得很好,他給激出了幾絲興趣。人生,不就是一場曆險嗎?
    “對不起,對……不起!”呼哧呼哧的氣息傳來。
    成功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倏地一愣。他沒看見過一個人汗流得真像下雨一樣,密密的雨簾後,露出張怯生生的小臉,一雙戰戰兢兢的眸子直直地盯著他。身上的白襯衫汗濕地貼著皮膚,可以清晰地看到裏麵的文胸是紫色的。她一手提著繡著卡通圖案的布製挎包,一手拎著套黑色西服。
    這是要去奔喪?
    “對不起,我是兩個小時前才接到出差的通知。經理說她有事,來不了上海的訂貨會,她把機票往我手裏一塞,讓我代替她。我一看時間,就急了,說我趕不上。我也沒有出席重要場合的正裝。經理說,她隻負責交代工作,其他的事不歸她管。我查了去上海的火車票,三天後的都售完了。我向朋友借了套西服,抱著試試看的運氣來機場。如果錯過了航班,我就死定了。沒想到,飛機還在,我……謝謝大家一直在等我。”
    很標準的九十度鞠躬禮,然後繼續可憐兮兮地看著成功。
    成功緩慢地眨了下眼睛,指指她的後麵:“這位小姐,你能別擋著乘務長的道嗎?”
    女子回過頭,驚慌地瑟縮了下,又是一連串的道歉。
    乘務長掩飾住眼中的厭煩,微笑地幫她把挎包和西服放上行李架:“小姐,請回到你的座位上,係上安全帶,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
    女子“哦”了一聲,忙坐下,扭頭看隔壁的成功。成功眉心打了個結,明白地表示沒有交談的欲望。
    “我……沒坐過頭等艙,有什麽特別要注意的嗎?”女子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還是問了下。
    “閉上嘴巴!”
    機身一陣強烈的震蕩,巨大的嗡鳴聲響起。女子當真緊緊地閉上了嘴巴。過了一小會兒,她驚慌地又看了過來:“飛機撞上什麽東西了嗎,是不是鴿子,會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成功頭向後仰去,今天,他也很幸運,遇到個活寶。“放心,它還在地上爬著呢!”
    女子勉強擠出一絲笑:“真的嗎,那就好!我有恐高症,遇到緊急情況,就特別愛說話。以前,我坐過飛機的。有次,把我同學的胳膊都掐青了……”
    “不要抓住我的手!”成功冰著臉。
    女子羞愧地低下頭,收回手,緊緊地抓住椅背。
    機身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身子陡地一輕,心失了重。
    飛機上天了。
    成功看見女子嘴唇抖得厲害,她抬起頭,大口地喘著氣,臉色又緊張又蒼白。“一定是……海拔太高,腦子有點不聽使喚,我控製不了自己。”
    “你數數好了!”成功沒好氣地說。
    “好,先數幾?”
    成功撫了撫頭發,來安撫自己的情緒,不然,他擔心自己會咆哮。
    “想數幾就數幾!”
    “可是……我不記得我數到幾了。啊,飛機斜了,它在往下掉……”
    成功瞪著頑強而又勇敢地伸過來死拽住自己手臂的那隻手,呼吸也不平穩了。
    “我走的時候都沒給我爸媽打過電話,機票也是臨時改簽的,如果我死了……可能都沒人知道我是誰。我叫單惟一。單是多音字,用作姓時,它讀shan,不是簡單的單。我是江西南昌人,我家的名聲在當地不太好……啊!”
    “小姐,請你安靜點!”成功甩了幾次,都沒甩掉那隻手,覺得自己也快控製不了了。
    “我不是小姐,我是個打工妹。”單惟一強調道:“我在天津讀的大學,化工專業,同學說北京機會多,畢業後我就來了北京。不知道為什麽,屬於我的機會卻很少。我送過外賣,賣過房子,在肯德基做過清潔工,現在這份工作是半年前找到的。說是市場部的銷售助理,其實就是個打雜小妹,影印材料,倒茶買便當,接電話發傳真……經理她並不是有事去不了上海,我在洗手間不小心聽到她的電話,她和一個男人約了去大連度周末,那個男人不是她老公……”
    “好了,可以鬆開你的手了。”成功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
    飛機升到了理想高度,平穩飛行,舷窗外,藍天白雲,斜陽如畫。
    單惟一茫然地張著嘴巴:“我們安全了?”
    成功沉默地掰開她的五指,長長地舒了口氣。
    兩位空姐推著餐車,開始派送飲料。
    成功要了杯礦泉水,他沒怎麽說話,但他覺得特渴。單惟一遲疑了半天,要了一聽雪碧。
    空姐拿著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聽?”
    單惟一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拿眼偷偷看成功:“我……不喝別人喝過的杯子。”
    “我們的杯子每使用一次後都會消毒。”空姐笑得有點冷。
    “我知道,我知道……那我什麽都不要了。”
    又是那樣笑得小心翼翼,仿佛很無辜,仿佛很體貼,成功一雙俊目倏地眯了起來。
    空姐以為是自己惹惱了成功,撇撇嘴,說道:“你是頭等艙的客人,我們當然會服務到讓你滿意。”說著,遞過去一聽雪碧。
    單惟一並不傻,聽得出空姐語氣中的譏誚,這下更尷尬了,可到了這份上,她又不能不接。
    餐車推去經濟艙,她就拿著那聽雪碧顛來顛去,僵硬地兀自微笑著。
    “我並不是無理取鬧,”她對成功解釋道:“我也沒潔癖。我曾經和我同學合用過一個杯子,後來她和我哥交往。我哥背著她還喜歡上另一個女孩,她……把杯子打破,捏著瓷片,告訴我她要自殺,還好哥哥趕回來製止住她……就這樣,我心裏……你懂嗎?”
    成功不懂,他知道自己外表俊美,笑容迷人,很招女子青睞,但從來不知自己有做知心哥哥的潛質。
    “嗬嗬!”見成功沒回應,單惟一訕訕地笑,隨手拉開了雪碧上的拉環。
    成功想阻止已來不及了。
    電視直播f1方程式賽車時,常有這樣的鏡頭,車手曆盡艱難奪得了冠軍,一群人站在得獎台上,拿著個特大號的香檳,在手中上下搖晃。
    “噗”的一聲,雪白的泡沫噴薄而出。
    接機處,寧檬像優雅的禮儀小姐,娉娉婷婷地立著,笑靨如花。
    站在她身邊的兩個女子,在成功那張俊臉一出現時,不約而同地失聲驚呼:哇,帥哥!
    女人都是虛榮的,這麽帥的男人隻朝自己走過來,目光裏隻放著她,寧檬不免有那麽一絲飄飄然。
    等人走近,她樂了:“你這是想濕身誘惑誰呀?”成功上身濕漉漉的,“兩點”很清晰。
    成功扯了扯襯衣,齜著兩排白牙:“誘上誰就是誰。”眼角的餘光捉到始作俑者排在等城鐵的行列中,耷拉著肩,朝他心虛地笑,然後急急地把臉轉開,生怕他衝過來。
    他咬牙切齒,生生地把嗓子口的怒氣給咽下去。
    他有許多許多話想告訴她:一個女人,如果長得瘦仃仃的,那麽就識相點,別在白襯衣裏穿紫色或黑色文胸,那不叫性感,叫自暴其短;出席那種訂貨會的場合,女人穿什麽西裝,披層紗最吸引眼球了;在陌生男人麵前,如果做不到高雅、矜持,沉默、傻笑總會吧,這世界不是誰都愛聽八卦的。
    “蠢,白癡!”成功扯開兩粒紐扣,毫不在意秀出魅惑的胸肌。
    “說誰呢?”
    “女人!”
    “你是一時片刻都離不開女人。”同行是怨家,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同行,寧檬立刻就嗅到了一絲異常。
    “你對我還真不是一般的了解。車停在哪兒?”成功焦躁地問。
    “我哪有車,我打車過來的。”
    “那你來接什麽機!”成功安檢時,和寧檬通了電話。寧檬一聽他來上海,自告奮勇來接機。
    寧檬噎住。兩人麵目模糊地對視著,忽然之間,她看不見他的臉了。
    世界是否有愛情這東西,大可懷疑。
    許多話潮湧般奔向唇邊,但寧檬閉緊了嘴巴,她告訴自己不能衝動。一衝動,就前功盡棄。
    她轉身往外走去,手臂被成功拽住。
    成功嘴角斜斜掛著的一抹笑像廢墟上開出的花,溫暖但是帶著毒性。“心眼真小。”
    寧檬笑不出來:“你也大不到哪裏去。”
    寧檬真不是小雞肚腸的女人,她和男人很能和平相處,也非常擅長在人群中讓自己成為閃光點。唯獨麵對成功,有時候情緒就容易起伏,特別敏感。她想可能是放了太多希望進去。成功家境好,自己也有出息,在哪都有朋友,有些事自然地就認為理所當然。她必須承認,她和成功之間的距離不是一米兩米。得花多大力氣,才能靠近?
    “我們挺配的!”成功把襯衣擰了擰,攔下一輛出租。
    寧檬卻笑不出來。
    上車前,成功又扭過頭去看單惟一。一輛城鐵剛駛過去,站台上已經沒了單惟一的身影。
    出租車的空調打得極低,進去就起了層雞皮疙瘩,成功情緒又低落了點,他並沒有表現出來。
    “晚上有空嗎?”連續幾架航班到港,機場高速上車流湍急,成功深吸一口氣。
    寧檬晚上有個應酬,不是特別重要,可去可不去。“有事?”
    成功聳聳肩:“沒有。如果有空,就一塊吃個飯。”
    寧檬被他隨便的口吻給惹惱了,直直地瞪著前方:“不好意思,我晚上有約了。”她巴巴地趕到機場接他,怎會不為他騰出晚上的時間呢!但成功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她自嘲地想:都這把年紀了,她還在期待什麽?難道期待一個騎著白馬的王子,深情款款地朝自己奔來?王子都躲在童話書裏。就是在童話書裏,王子要麽愛公主,要麽愛被繼母欺負的灰姑娘。她既不是公主,也不是灰姑娘,她是寧檬。
    貓戲老鼠的遊戲玩久了,會倦的。
    “師傅,放點音樂吧!”很漫長又很短暫的沉悶溢滿了車內。
    “音響壞了,沒找到時間去修。”司機是上海人,普通話裏夾雜著上海方言。
    “明晚把時間留出來。”成功語調平平,悠悠蕩蕩,仿佛說著一件不相幹的事。
    寧檬怔了下,扭頭看他。
    “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她用不以為意的語氣問。
    “我妹妹!”
    寧檬全身都為之一顫,她按捺住蔓延的狂喜,這是否代表她和成功之間終於走到了一個轉折點?
    “也沒空?”
    寧檬笑,來不及遮掩的激動:“我……沒有衣服穿。”為了出行方便,她隻帶了幾件休閑的褲裝。去見成功的妹妹,無論如何都要打扮得得體而又漂亮,給人家留個好的印象,這樣,以後的路才會平坦。
    成功湊過來,氣息拂在寧檬的頸間:“我喜歡你不穿衣服。”
    “去你的。”寧檬推了他一把,眼中浮出一層雲翳般的東西,那是笑。剛才的鬱悶一掃而光。
    在酒店門口分別時,寧檬多了幾分戀戀不舍。她想改口說自己可以推掉應酬來陪成功,後來想了想,作罷。今晚,她要去好好地做個spa。
    成功晚上守著電視,真的孤孤單單過了個晚上。成瑋要采訪一位美籍華裔的婚紗設計師,約了很久才定下時間。這位設計師已近六旬,號稱“婚紗教母”,現在正與一位27歲的冰上運動員戀得火熱。這場忘年戀震撼全球。“巴黎婚紗”上海新店開張,邀她來華剪彩。成瑋爭取到獨家采訪,她不能錯過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所以她隻能冷落成功了。成功是理解的,他可以打個電話,約幾個朋友去衡山路喝酒。
    天氣熱得讓人沒有心情,他泡了個澡,躺在床上,按著遙控器,每個台看上一分鍾。
    東方衛視重播晚間新聞,屏幕上出現一個偌大的會場,參會的人胸前都佩戴著鮮花,下方跳出一行字——xx訂貨會在滬召開。成功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想起了單惟一那張緊張兮兮的臉。不過想,也是一秒的時間。成功下床從冰箱裏拿出瓶酒,倒上一杯,淺淺地抿著。
    後來,就睡了。上海這座城市來太多次,多得他懶得欣賞對岸浦東的夜景。不就是幾幢樓,幾盞燈,一條江嗎?
    翌日,寧檬先去了恒隆廣場。國際上的大品牌,這裏都有。服裝首飾即使在減價期間,價位依舊令人咂舌,因此這裏永遠都是平靜和優雅的。寧檬咬緊牙關給自己買了條打折的裙子,像小禮服似的。為了這條裙子,她特地配了雙鞋,乳白色的鞋身,金色的鞋跟。
    中午,她又去打理了下頭發。一頭烏絲,儼然如洗發水的廣告般。
    六點,她坐在鏡子前。淡淡地掃一下眉,塗一點睫毛膏,抹一層粉底,用淺色的眼影,亮色的唇彩。這樣的妝容,乍一看沒什麽,但非常耐看,越看越有味道。
    站起來時,寧檬確信——她是美麗的。
    成功來接她,開了輛銀白色保時捷,不知找誰弄來的。豪車、靚仔,有如韓劇裏的經典鏡頭。
    她朝他走去,不快,也不慢。她的唇很滋潤,眼裏蘊著一絲笑意,很柔很媚。她的臉也似閃著光——珍珠般溫潤晶瑩。
    “哎喲!”樂極生悲,沒提防前方有級台階,寧檬腳扭了下,倒沒太狼狽,就是鞋前蹭了一塊皮。寧檬那個心疼,臉上立刻就不太掛得住。
    “很疼嗎?”成功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扶著她進去,體貼地替她係上安全帶。
    寧檬低頭揉著腳踝,笑得勉強:“一會兒就沒事了。”
    “今天,很美!”成功還算有良知,沒忘記讚美一下。
    寧檬翹著嘴唇笑,俏皮又幸福的。
    他們去的地方在外灘,是個咖啡館,叫“似水年華”。寧檬訝異地環視著這個充滿默片時代奢華之氣的咖啡館,她以為他們會去西餐廳或某個連鎖的中餐廳吃晚餐。
    成功把車鑰匙扔給泊車小弟,在前麵領路:“成瑋從不吃晚餐的,我們就喝杯咖啡好了。稍晚,我帶你去吃夜宵。”
    寧檬暗暗叫了下苦。她忙著收拾自己,早飯午飯加起來,就吃了塊麵包,這會兒,餓得前胸貼後背。
    成瑋已經到了。
    成瑋穿了件形似布袋的寬鬆裙,典雅的煙灰藍,亞麻麵料,腳上一雙駝色的平跟鞋,頭發紮成一束,隨意搭在身後,沒施一點脂粉,沒有一件首飾,但那從骨子裏溢出來的雅致與高貴,倏地讓寧檬就相形見絀。
    成瑋的目光輕輕巧巧落在寧檬蹭掉皮的鞋頭上,然後朝成功投來質疑的一瞥。
    寧檬立刻感到腳指頭火辣辣地燙。
    咖啡館的一角,燈光明亮地瀉下,照亮一八角桌,一高背椅。那裏有個長發女孩在吹長笛。那旋律,從高高的天花板上均勻落下,灑在四周,仿佛是那些讓夜顯得格外幽靜。
    “請坐。”成瑋溫和地朝寧檬笑笑。
    溫和這個詞,用在長者身上,那是慈祥,如果是同年齡的人,那麽就代表對方在身份、氣勢上高了不止一個台階。
    寧檬局促地絞著十指,心慌亂地怦怦直跳。她從來沒有這樣忐忑過。
    “你們是怎麽認識的?”成瑋點了大吉嶺紅茶,白色茶杯裏蕩漾著好似威士忌的金紅色。
    成功要了藍山。侍者問寧檬點什麽,寧檬腦中像剛被洗劫過:“和他一樣。”她看了看成功。
    成功悠然地蕩起雙腿,他很享受這裏的懷舊氣氛,讓人想入非非。
    “我是諸航的同學。”寧檬吃力地平視著成瑋。
    她以為諸航是一張燙金的名帖,豈不知這實際上是成瑋心中的一個隱痛。
    成瑋“哦”了一聲,聲音拖得長長的,打量寧檬的眼神越發深邃。
    “你沒懷孕吧!”
    寧檬愕住。
    “你朋友諸航不就是讓紹華奉子成婚了嗎!這一招,女人們屢試屢爽。”
    “成瑋姐懂得這麽多,怎麽……”還一個人呢?這幾個字寧檬用笑聲代替了。她實在忍不住脫口而出。
    “男人年複一年變大叔,小姑娘一茬接一茬長成盤中餐,老牛的草料越來越嫩,小姑娘的口味越來越重。她們寵辱不驚,一出場便睥睨萬物,我這樣的老女人,哪是對手。”成瑋心領神會寧檬的話中深意。
    成功五指輕叩著桌麵,拿眼角餘光玩味地斜睨著寧檬。
    寧檬幹幹地笑道:“那是成瑋姐的眼光太高,沒有男人配得上。”
    成瑋雙臂環抱,下巴高傲地翹起。寧檬這一口一個姐的,把她給叫惱了。不就小個幾歲,有必要一再炫耀嗎!“你的眼光很低?”她譏諷地把臉轉向成功。
    寧檬臉刷地紅了。
    “趁著青春,別委屈自己。我看我哥也確實和你不是一個碟子裏的。”成瑋硬邦邦地說道。
    寧檬握著小匙的手輕輕抖了下:“對不起,我……去下洗手間。”她怕再待在這,她就要扛起大炮,發起攻擊。
    “你張牙舞爪的性子可一點也沒改。”成功慢悠悠地開了口。
    “誰像你那麽虛偽,我瞧不上就是瞧不上。哥,她不是諸航。”成瑋端起杯子輕輕搖晃。
    “什麽意思?”
    成瑋冷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但在群裏,每個人還是獨立的個體。諸航和她是截然不同的,雖然我也瞧不上諸航。在諸航的眼裏,我們的圈子就是一個外星球,我們引以為豪的一切,對於她來講,什麽也不是。她自有她的快樂和天地。和我們在一起,她是用遷就、包容的態度,從來都不想融入,離開也不會留戀。而她——”成瑋朝洗手間方向瞟了一眼:“她喜歡、迷戀這一切,她做夢都想成為我們的一分子。不要告訴我,你喜歡這樣的女人!”
    “如果我喜歡呢?”
    “如果喜歡,你剛才怎麽沒出手幫忙?她也不見得有多喜歡你。這個晚上,她急於討好我多於關注你。一個陷在愛情裏的女人,是不會這樣的。你於她來講,一個階梯而已。你饑不擇食?”
    成功不是不出手幫忙,他知道寧檬有口才有爪子,別人欺負不了。不過,寧檬今晚的表現是讓他有點意外。
    “我的事你少管,你把自己管管好。有多久沒和媽聯係了?”成功端起長兄的架勢。
    成瑋翻了個白眼:“一聯係就是催著我回北京,要不然就催著我結婚。煩死老太太了。哥……紹華他好嗎?”
    成功酸酸地咂嘴:“他有什麽不好的!”
    “那個諸航設計的《儷人行》在網上火爆了。我們雜誌上月搞了個調查,現在百分之六十的白領愛玩遊戲,在這裏麵,百分之八十的最愛《儷人行》。以這個遊戲改編的同名時尚劇馬上就要開機了。現在不知多少家公司想找她合作呢!”成瑋深吸一口氣,神情黯然。這樣的女子,紹華怎會不喜歡呢?
    成功沒有接話。這些在他眼中,算不了什麽,那隻豬吸引人的地方,太多太多。心突然煩了,很想抽煙。他走向走廊。
    走廊的窗戶對著一個酒吧,他看見有兩個男人在拚啤酒,其中一個連氣都沒喘,一口喝完一瓶啤酒,圍觀的人鼓掌叫好。
    讀大學的時候,他也這麽玩過。幾個朋友在暑假裏約在一起,有時也會叫上紹華。紹華那時在軍校裏,不常碰到。剪著個平頭,衣服穿得齊齊整整,舉止也是一板一眼。可是同去的女生,個個都會喜歡他。從家世和外表、學曆上比,他絕不比紹華差。但是紹華給人一種安全感,是他沒有的。女人不管表現如何強大,內心總是柔弱的。可諸航不是一般的女人呀!
    手機響了,成功摁滅煙頭,笑了。“紹華,找我有事?”
    那邊沉默了下,卓紹華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最近來我家是不是太勤了?”
    “我想我的兒子呀……哈哈,是幹兒子,讓他來接電話。”
    卓紹華輕聲歎息:“成功,沒想到你對我羨慕到這種份上。”
    “我羨慕你什麽?”成功眉頭擰了起來。
    “我有兒子!”
    “我又……不是生不出來,有什麽好羨慕的。”
    “沒有妻子也生得出來?”卓紹華很是懷疑。
    “陳坤也沒妻子,人家兒子不是好幾歲了。”
    “陳坤是誰?”
    成功譏笑道:“問豬去。”
    “諸航,不要貪涼,把衣服穿上。你的頭發也沒擦。”
    成功嘴巴微張著,皺著眉頭,不敢想象電話那端的畫麵。
    “你知道陳坤嗎?”
    諸航回道:“我不僅知道陳坤,我還知道楊坤呢!咋了,你也好奇他孩子的媽是誰?”
    “不,是成功想知道。”
    “不是吧,成流氓是陳坤的腦殘粉?哈哈,他大概瞄上哪位高中妹妹,尋找共同語言呢!”
    “卓紹華,你誣蔑我。”成功抬臂抗議。
    “嗯,我該去看帆帆了,回來帶你兒子來我家玩。”
    “你以為我做不到……最多,學你,也找隻蠢豬代孕……”話筒裏傳來嘟嘟的忙音,卓紹華掛了電話。成功氣得牙癢癢的,恨恨地回頭,嚇了一跳。寧檬不聲不響地站在後麵。
    “誰的電話?”寧檬盯著他。
    成功半傾嘴角:“我們名份定了,我就事事向你匯報。”
    “你真想要個名份?”
    “想呀,這樣我們就不會辜負這不夜城的良宵了。”成功一臉情意綿綿。
    寧檬無精打采地笑了笑:“你送我回酒店,我有點累。”
    “我什麽都聽你的。”成功去拉寧檬的手臂。寧檬輕輕掙脫了。
    成瑋也沒挽留,分別時,笑笑說,巴黎春天、大洋百貨最近的活動多,機會難得,多去逛逛,買幾件打折的衣服。
    一路上,寧檬不時扭頭看成功,仿佛有許多話要問,但她還是什麽都沒說。
    “早點休息。”成功正正經經地替她打開車門。
    “我……明天的火車回北京。”寧檬站在台階上折著包帶,心底抑製不住的無力。
    “路上注意安全,我回去後再和你聯係。”
    “那……再見!”寧檬揮揮手,慢慢轉過身去。
    矜持了這麽久,或者說偽裝了這麽久,成功於她,無疑是顆流星,劃過她的夜空,隻留下一縷自嘲的回憶? 幸好他們並沒有戳破,此刻,才沒那麽難堪。因為諸航,他們有可能還會遇到。那時,彼此還能裝沒事人似的招呼。寧檬自我安慰道。可是,真的無法做到死心,她已經陷得很深、很深!
    成功微笑著閉了下眼睛,看著寧檬進了酒店的大堂,才上車離開。
    他沒有回頭。也許寧檬還在旋轉門裏看著他,也許沒有。這些都不重要了。和寧檬這麽久以來,戲來戲去,他始終不肯跨前一步,看來他潛意識裏明白,他們是畫不上句號的。
    他們在一起,從來沒有心靈震顫的感覺。當成瑋羞辱她時,他隻想看戲,毫無憐惜。
    愛一個人會這樣嗎?
    她對他呢,欲擒故縱而已?
    成功失笑。
    夜,戴著麵具,看不清它真實的麵貌。車一直往前開著,好像還有一部分思維在腦中繞轉著,成功想理清楚。
    夜間音樂台正播放著一首貓王的老歌:今晚你寂寞嗎?
    成功忽然感到無邊的寂寞。
    又近黃昏。
    這個時節的夕陽像個多情的少婦,豐滿而又圓潤。到了傍晚,更是風情萬種。寧檬隨著人流走出車站,手中的包有點沉,她不時停下換個手提著。
    上海到北京的高鐵,隻要五個小時。現在,她和成功之間隔著上千公裏了,這是他們真實的距離。
    似乎,與成功在上海的短暫相逢,是她自己編的一個夢。
    成功沒有送她,她也沒指望他送。
    寧檬甩了下頭發,繼續往前走。不經意間,她在人群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沒有驚動他,因為他不是一個人。他似乎瘦了,顴骨突得厲害,襯衣也已沒那麽合身。笑的時候,嘴角的紋路一圈一圈向外蕩著,很是滄桑。但是,還是那麽清俊奪目。
    寧檬歎了口氣,又聯想到了自己,心頭有點發酸。
    等了一會兒,他出來了。寧檬裝著不期而遇,揚起一張笑臉:“周師兄,你怎會在這?”
    周文瑾愣了下,隨即上前幫她提著包:“來送一個同事。你是準備走還是剛回來?”
    “我剛從上海出差回來。”寧檬八卦地擠擠眼:“男同事還是女同事?”
    周文瑾短促地笑了笑,漆黑的眸子掠過一絲悵然,他提著包率先往前走。
    他是來送姚遠的。姚遠調去廣州軍區,她自己打報告申請的。姚遠說,雖然廣州的工作環境不及北京,但那兒的氣候好,一年四季都能穿得非常飄逸。北京的春天很短暫,夏天熱得人喘不過氣,秋天就是一晃而過,冬天超冷。說完,姚遠幽怨地看著他,又加了一句,你也在北京,我不想吊死在你這棵歪脖子樹上。
    他隻能是抱歉地苦笑。
    姚遠是明智的,他真的無法回應她的感情。他努力過,也嚴厲地命令過自己,心就是不肯配合。雖然它空了太久,風吹來,一陣陣發涼,但它拒絕任何人入住。
    你迷路太久了,你得趕快從原路撤回,不然,你遲早會把自己給玩完。幾年的相處,姚遠對他不是一般的了解。我不是吃醋,也不是妒忌,我是……心疼你。
    他調侃道:我視力很好,記憶力也好,迷路不是我會做的事。
    姚遠無力地擺擺手,多多保重。
    他沒有送姚遠到月台,他不敢看姚遠別離的神情。對姚遠,他是愧疚的。
    “包裏裝的什麽,這麽沉?”他回頭看寧檬。
    寧檬氣喘喘的,滿臉是汗,嗔怪地瞪著他。
    “不好意思,我走太快了。我們先去喝點東西吧!”
    沒有走遠,兩人就在附近的水果飲品店找了個座。寧檬喝芒果汁,他喝彌猴桃汁。
    “我給小艾買的結婚禮物,一盞台燈,放臥室裏,有英國手繡的蕾絲花邊,她喜歡的風格。”寧檬吸了一大口冰涼的果汁,覺得全身的毛孔才慢慢地覺醒過來,她也找到了點力氣。
    “小艾要結婚了?”周文瑾想起昔日“吉祥三寶”在北航招搖的情景,多麽久遠的回憶。
    寧檬落寞地噘著嘴:“是哦,我們仨現在就剩我一個待字閨中。”她往前探了下身,嬌嬌地托起下巴:“周師兄,你有女朋友嗎?”
    周文瑾沉吟了下,回道:“我暫時不考慮個人的事。”
    “考慮下吧,不如,我倆湊一塊?”俏麗的長睫戲謔地撲閃著。
    “寧檬真會開玩笑。和我做朋友,會悶死的。”
    “怎麽會,以前你和豬……對不起!”寧檬吐吐舌,知道說錯話了。
    周文瑾卻不在意:“所以她嫁給了別人。”他端起杯子,任冰涼的果汁肆虐著味蕾。
    “其實豬……唉,我也不知道怎麽了,她和那位大哥……哦,是首長,他們的結合怪怪的。”寧檬打抱不平道:“你剛回國時,你們好像準備正式開始的。豬要麽住她姐姐家,要麽住在公寓。可是從時間上推算,她那時已經生孩子了,屬於已婚人士。幹嗎要這樣呢?反正處處自相矛盾。我和小艾追究,豬就說她是女人,女人就有可能玩一夜情,一夜情就有可能會醞成某個結果。這話誰信呀,豬哪是那麽隨便的人,再說,人家首長可能玩一夜情?你出國的第一年,豬頹廢得不像樣,完全是拋棄了自己,她心裏是有你的。這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有豬和那位首長清楚。不過,木已成舟,豬是結婚了,也有了小孩,周師兄,你就把豬給……忘了吧!”
    “要不要再來杯果汁?”周文瑾問道。
    寧檬聰明,豬的話題就此打住,周師兄不願深談,她就別再往他傷口上撒鹽。她搖搖喝空的杯子:“不了,我很累,想早點回去泡個澡!”
    兩人的公寓不在一個方向,就在地鐵口道了別。
    周文瑾仍住在原來的公寓,姚遠的那套空著。房東過來過幾趟,他和房東商量,那套他也租下來。他愛靜,不想被人打擾。
    夜深的時候,他會在陽台上對著對麵的公寓發呆。諸航早已經搬走了,有個外國留學生搬了進來。挺熱情奔外的女生,認識的、不認識的,遠遠地就打招呼,中文講得很溜。
    周文瑾現在大半時間在工信部上班,網絡奇兵那邊,他有時去開開會。接到新任務,他就待在機房。和卓紹華時不時會遇到,而諸航,他們一次都沒碰到過。他聽說了,諸航現在在國防大學進修。
    有一天,他去參加網絡奇兵的會議。會議開始前,卓紹華和政委在聊天。最近網絡不太平,先是“穀歌事件”鬧得滿城風雨,接著“百度”和“360”又掐起架來。政委說,這是怎麽了?卓紹華笑道:風平浪靜那還叫江湖?
    他整個人一怔,這是諸航的口氣。顯然,卓紹華和諸航聊起過這些。那麽,和他在一起時,諸航不僅僅是一個妻子,他們會聊工作、聊人生、聊喜好,聊……他們不是奉子成婚,他們似乎是融洽的、幸福的、合拍的!
    公交車在暮色裏緩緩行駛,一條路接著一條路,街道永遠是那麽擁擠,那麽的堵。高聳的樓房,窄小的綠地,裝飾得富麗或清雅的餐館、服裝店,老式的巷子,古舊的博物館,花香飄蕩的公園……城市就是這副模樣。
    車又靠站了,上來一撥人,原本擠得不能再擠的車廂更像是隻蒸煮中的沙丁魚罐頭。誰拉開了窗,熱風倒灌進來,呼呼地躥著。
    不知怎麽,周文瑾的思緒飄向了過去。
    那是中秋了,氣候比現在舒服。那時,北京上空有最美的雲,公園裏有最美的紅葉,單純的年紀,他在球場上撞到了諸航。她被汗浸濕的小臉,瞪得溜圓的雙眼,那不羈的頭發……清晰如昨。
    真是一段純潔的日子呀,他是怎麽把它給弄丟的?——這個問題周文瑾想過很多次,一直想不通。
    他和寧檬的想法相同,諸航關於她婚姻的說辭,是漏洞百出的。顯然,諸航在撒謊。那麽,事情的真相又是什麽呢?
    汽車一個急刹,人群站立不住,向一邊倒去。周文瑾小心地扶起一個倒在他肩上的女子,女子羞澀地向他笑笑。他淡淡地回應了下,把目光轉向窗外。到鬧市口了,街道儼然成了個大停車場。
    華燈簇簇,一麵麵櫥窗,競相向路人展示著各自的風情。
    有一家店裏,兩個店員圍著一個顧客。她穿了條裙子,無肩、束腰,淺淺的杏色,近似於白了,恰到好處地露出她修長的雙腿、雙臂。她在鏡子前扮了個鬼臉,頭歪著,似乎有點猶豫不決。
    周文瑾的心忽然跳得厲害 ,撲通、撲通,像打鼓。
    “請讓一下,我有急事,要在這裏下車。”周文瑾擠出人群,對司機說。
    司機不耐煩地回道:“你瘋了,這裏能下車嗎?你想讓我被吊銷駕照!”
    “拜托了!”周文瑾懇求道。
    司機沒得商量。車流開始動了起來,喇叭聲此起彼伏。周文瑾不住地回望著,等著車靠站,他拚命地往回跑。他穿過紅綠燈,他看到了那家專賣店。
    她還在。他沒看錯,是的,她是諸航。
    他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從身體裏掙脫出去。於是,他推開了厚重的玻璃門。
    掛在門上的古銅色風鈴隨即叮當、叮當響了兩聲,兩位店員下意識地都轉過身來,一起叫道:“歡迎光臨!”
    諸航是從鏡中看到周文瑾的,兩隻耳朵倏地都紅透了,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這種感覺有點像當年在籃球場被周師兄“襲胸”,可能還更難堪、更窘。
    店員都有一雙銳眼,立刻就看出兩人是熟悉的,忙笑道:“快幫你朋友看看,這條裙子她穿非常漂亮,是不是?”
    周文瑾說不出話來,心口像被指甲撓了下,全身為之一顫。
    大學裏,諸航要麽是運動裝,要麽是休閑裝。這樣很淑女、俏麗的諸航,他第一次見到。可是,一點點都不突兀。他是這麽強烈地意識到,諸航,不隻是聰慧的,原來是這麽美。美到令他窒息,令他有落淚的衝動。
    “你們別胡說,快幫我換下來。”這條裙子,諸航說不出哪裏好,也挑不出哪裏壞,她還是喜歡牛仔褲加t恤,舉臂、抬手非常方便。但跑了幾家店,就這條不露胸不露背,勉強能接受。
    “你快說啊!”店員笑眯眯地催促周文瑾。
    諸航作投降狀:“漂亮,漂亮,我買就是了!”她逃似地鑽進更衣間,火速換好衣服。出來時,不自然地對周文瑾笑笑:“要去參加個婚禮,那種場合,禮節上要穿裙子,我……沒有,所以……”她聳聳肩,從電腦包中掏出錢包,抽出卡遞給店員,擠擠眼睛:“幫我算便宜點哦!”有可能隻穿一次,她覺得很不值得呢!
    “下午有課?”諸航拉包時,周文瑾看到了裏麵的書本與電腦,喉結動了又動,才聽到自己平靜的聲音。
    “嗯,就一節。”不是首長的。首長今天沒去國防大學,她發了條短信問他在哪兒,到現在都沒回。
    “一切……都好嗎!”店員把裙子裝進紙袋,不知為何遞給了他,可能真覺得他是她的朋友。為女友拎紙袋,是男友的責任。可惜他們從來都不是男朋友和女朋友的關係。
    “給我!”諸航半路上把紙袋搶了過去。
    因為羞澀,她的肌膚在燈光下泛著淺淺的光澤,像是有淡粉的霞光從內裏泛出來,那一瞬,周文瑾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諸航。
    他替她拉開門。北京的夜晚,仿佛比白天還要熱,呼吸間,都是滾燙的氣流。站一會兒,全身就密密地往外滲著汗。
    “一塊去吃晚飯吧!”周文瑾繃起下顎,他搶在諸航說話前說道。
    他沒有把握諸航會答應,但他還是說出了口。這附近有各種風味的餐館,如果諸航都不喜歡,他們可以去北航那邊的小餐廳,諸航常去的那家還在營業。他去過,老板、廚師都沒換。不一定要憶舊,他們可以聊小艾的婚事、聊各自的近況。世界並不大,他們在同一個部門工作,終有一天會相遇。相遇了,總得打個招呼、寒暄幾句。
    果真,諸航為難地皺起眉:“謝謝周師兄,我要回去的,帆帆在家等我呢!隻要我不出差,他都要等我回去才肯洗澡、睡覺。”
    周文瑾僵直著不動,他一點不想聽她說和卓紹華有關的任何事。可是,他不接話,她就會轉身離開。“帆帆?你孩子嗎,他一定……很可愛。”心被指甲撓出了兩道血印,疼得無法呼吸。
    諸航騰出一隻手拭汗,可真熱呀!一半是因為天氣,一半是因為緊張。“是呀,就愛和我玩捉迷藏,像小傻子似的,每次都躲同一個地方,好了後叫我,聲音又響又亮,我得裝著很焦急的樣,屋裏院裏地跑三圈,然後才發現他。他笑得幾裏外都能聽到。可是他不愛玩球,這點不像我。我姐說我小時候,整天就是球、球、球。我給他買了好幾隻球,他抱一下,就扔了……我講的話是不是很冷?”周師兄的表情好像越來越嚴肅,諸航訕訕笑著,她活躍氣氛似乎很無能。
    “沒有,我很愛聽!”語氣微涼。
    孩子——
    聽別人說起,與聽她親口說,前者是隱隱的痛,後者是撕裂的痛。
    結婚、生子,他沒有想過那麽遠。她毛毛躁躁的,那麽衝動,經常闖個小禍,自己都照顧不過來,怎麽可以勝任妻子、媽媽那麽大的責任?他錯了。她可以是個嬌柔的妻子,也可以是個稱職的媽媽。做她的孩子多幸福呀,似友似伴。
    他到底失去了多少?閉上眼,仿佛看到蒼茫的暮色裏,自己孤單的背影,慢慢走著,就那麽到老。
    諸航無力地想抓頭,就是騰不出手。“周師兄,我去等車了。”她指指站台,心裏默然悲傷。他們終於走到這一天,說什麽都不合適了,刻意地談論天氣很傻,不如矜持、友好地告別。
    周文瑾輕輕點頭,陪著她一聲不響地沿著人行道,走到站台。額頭上的汗像下雨般順著臉頰流下來,襯衫濕濕地粘在身上。
    站台邊的燈箱上是一幅化妝品的廣告,美女化著精致的妝,噘起鮮豔的紅唇,曖昧的眼神,似乎在邀請著男人們對她一親芳澤。燈箱前等車的還有對小戀人,旁若無人、極盡纏綿之態,讓諸航更是不自然。
    公交車來了一輛又一輛,都不是去軍區大院的方向。諸航著急了。“周師兄,你去忙吧,我慢慢等。”
    “我晚上也沒什麽事。”他本想微笑,未能如願,微微抬了下眉:“豬,藍色鳶尾那件事……對不起!”
    “什麽?”車流聲太響,遠遠地又來了輛公交,諸航上前一步,踮起腳,想看清是哪一路,沒有聽到周文瑾講了什麽。
    一輛夾在車流中的摩托車突地越過幾輛車,從邊上躥了出來。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中發生了。驚慌中的諸航忘記了躲閃,周文瑾伸出長臂,一把將她拽進了懷裏。在一聲鈍響之後,傳來急促的刹車聲,世界突然變得異常安靜。
    摩托車手在空中甩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迅速落向地麵。鮮血像朵花似的,開了一地。
    諸航渾身的汗都凝住了,她瞪大眼,怔怔地看著拽緊她胳臂的手,指尖發白,微微顫抖。
    她的嘴唇也是抖個不停。她在想:如果剛才周師兄沒有拉開她,像羽毛般飄在空中的就是她嗎?那麽首長、帆帆……
    他在想:要是不出國留學,那麽此刻他們是什麽關係?
    四目相對。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蒼白的麵龐,清晰得像刻在裏麵。
    “我……回家了,再見!”她突地把手臂抽回來,扭頭就跑。
    “我送你!”他不放心她,她嚇得不輕。
    口袋裏的手機響了,音樂是特地為網絡奇兵專設的來電鈴聲,他低頭拿出手機,再抬起頭,已經看不到諸航了。
    “你好,我是周文瑾。”他突然非常厭煩起現在的工作來。
    “周中尉,政委讓我通知你,準備一篇大國之間如何合作網絡安全維護的論文,下月去美國紐約參加六國圓桌會議。”政委秘書公事公辦地說道。
    “政委帶隊嗎,還有誰一起同行?”目光急促地逡巡,交警過來拉起了線,把人群阻隔在外麵。
    “這個暫時還不清楚。”電話掛了。
    他愣愣地站著。
    去軍區大院的公交到了,他隨著人流上了車。一站一站地過去,下來時,是條林蔭大道。
    他看見了大院門口的哨兵。他想:我為什麽要來這裏?他使勁搖晃了下腦袋。好像,他是來看看諸航有沒有有安全到家的。
    晚風吹在身上,濕黏黏的。過了不知多久,他轉身離去。風吹起一片落葉,什麽也沒有留下。
    四合院裏一團忙亂。
    幾個搬運工人按照呂姨的吩咐,吃力地把兩隻土黃色的半人高的陶瓷缸擺放在太湖石的兩側。唐嫂抱著小帆帆在一邊看著,小帆帆把脖子伸得長長的,想看到缸裏放著什麽。
    缸外描繪著秀氣的荷,一左一右,正好相對。
    工人搬起缸時,喊起了號子,似乎非常沉。
    諸航走近,才明白,難怪這麽沉,缸裏裝著半缸水,種著一簇睡蓮。蓮花已經開過,有白有紅,還有黃色。不過,現在是打著苞的。
    “新買的?”諸航想著,帆帆奶奶好有威信,一說院子雜亂,呂姨再不滿,也得整改。
    呂姨忙出了一頭的汗:“不是,從杭州過來的,人家送給卓將的禮物。”
    諸航把手中的包和紙袋交給唐嫂,抱過早已經把手臂打開的帆帆,親了親:“是首長的親戚還是朋友?”兩大缸的睡蓮,從杭州到北京,禮重情更重。
    呂姨怔了下,倉促地笑了笑:“帆帆等你吃晚飯呢,我都晾在餐廳,夫人,你快去吃吧!”
    “媽媽,吃,吃!”帆帆也餓了,指著餐廳,要諸航過去。諸航也沒再追問。
    唐嫂陪諸航進屋,忍不住發愁:“帆帆好奇心重,那缸擱在那兒,要是一不小心栽進去,怎麽辦?”
    諸航笑著回道:“那就學司馬光砸缸。不會啦,缸那麽高,帆帆還是小不點。等他長大了,對這個已沒興趣了。”
    唐嫂淡淡一笑:“帆帆大了,我大概早就回老家了吧……諸中校,你不舒服嗎?”進了屋,燈光一照,唐嫂吃驚地看到諸航臉白得異常,連嘴唇都沒了血色。
    諸航不在意地把頭發向上撫了撫,放下帆帆:“沒有,可能是太熱。首長還沒回來?”
    “小喻打了通電話回來,卓將晚上請人吃飯。”
    諸航“哦”了一聲,去洗手。鏡子裏的人頭發蓬亂,臉色是有點不正常。她不情願去回想站台邊的那一幕。事情發生了,叫事故,未曾發生,就是個小意外,有什麽好害怕的。其實不能叫害怕,從前,是一個人,無畏無懼。現在不同,她的生命裏進駐了兩位男子,如有不測,地球不會停轉,但他們頭上的天空卻是灰暗的。
    “媽媽!”帆帆在外麵叫著。
    她忙出來,抱著帆帆親了又親。帆帆烏黑的眸子滴溜溜轉了轉,睫毛的投影落在臉頰上,小手在諸航臉上撫了撫,淡淡的眉宇蹙著。
    呂姨的晚飯做得非常豐盛,金黃嫩脆的鍋貼小棠菜,碧綠的黃瓜拌粉皮,麥片粥,切得細細的蘿卜丁,呂姨自製的鹹鴨蛋。這不像地道的北京菜,有點偏杭菜,味道淡淡的,很爽口。
    諸航在,帆帆拒絕唐嫂喂飯,什麽都要諸航來。帆帆吃了很多,諸航隻吃了半碗粥。
    諸航怕帆帆不消化,牽著他在院子裏走了幾圈,才讓唐嫂抱他去洗澡。
    工人已經走了,呂姨把院子也打掃過了。諸航挨著缸,輕輕一嗅,能聞到隱隱的清香。這應該是睡蓮的氣息。星空下的睡蓮,像嬌羞的女子,等待著陽光的照耀,才綻放她聖潔的笑臉。
    送睡蓮給別人的人,應當是位雅士!諸航衝涼時想著。
    唐嫂把紙袋擱在床前的沙發上,店員叮囑這麵料容易起皺,到家就要掛起來。諸航的衣服很少有這麽嬌貴的,除了軍裝。她穿軍裝的次數也少,就幾次慶典活動和上課時。
    諸航成為軍人,才真是一個大的意外。自嘲地撇了下嘴,諸航關上櫃門。
    小帆帆在書房的五分之一領地裏已忙開了,屁股挨到哪兒,哪兒就一地的粉。唐嫂今天給帆帆搽太多的痱子粉,嘟嘟的香氣充斥了一書房。
    唐嫂和呂姨在客廳看電視,她們最近迷婆媳劇,兩人還很認真地討論、總結。
    諸航拉上窗簾,有些心神不寧地打開電腦。外麵在刮風,樹上的葉子撥拉在窗前,嘩啦嘩啦。
    從u盤裏調出去海南的報告。報告下周要交,她的報告寫得差不多了,有幾處需要修改下。坐下前,她看了下帆帆。帆帆也在看她,手裏拿著個飛機。
    她嘟了下嘴,送去一個飛吻。帆帆咧嘴直樂,很想很想過來。但她沒有招手,他就很乖地等著。諸航痛苦地收回視線,說服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報告上。她邊修改邊打印。打印完畢,她起身想把紙張整理下。不知怎麽,手一抖,紙張撒了一地。
    帆帆急急地跑來幫忙,小屁股朝天撅著。
    “媽媽,給!”他撿起一張紙,很小心地遞給諸航。
    “哦,這是第十頁,媽媽現在找的是第五頁。”諸航告訴他。
    “五?十?”帆帆含著指頭,眼睛眨個不停。
    諸航心中一動,拿起一張白紙,用筆在上麵寫了一串大的數字,從1到10。接著,她把所有的紙張全扔到了地上,指著1,對帆帆說:“帆帆,幫幫媽媽,把1拿過來。”
    帆帆認真地盯著數字,喃喃念道:“1!”
    “對,是1!”諸航笑了。
    帆帆蹲下來,小屁股又撅起。在一堆的紙裏,他一張張辯認。“媽媽,1!”他找到了,臉紅紅地看著諸航。
    諸航獎勵一個響亮的吻。
    然後是2,是3……直到10。諸航又把所有的紙張放亂,沒指著數字,又來了一遍。帆帆正確無誤。
    “壞家夥,你和媽媽一樣聰明。爸爸小的時候肯定不如你。”諸航激動了,心中升起強烈的自豪感。
    雞和雞蛋,是兩種快樂。
    帆帆嘴巴張得大大的,笑得眼成了一條縫。他喜歡這個遊戲:“媽媽,還要!”
    諸航抱起他,來到走廊。她輕輕捂著他的耳朵,讓他看樹上搖擺的樹葉:“帆帆,這是風!”她在他的掌心寫道。
    帆帆專注地凝視著她。
    “這是風,那是雲。寬廣的是天空,照亮世界的是陽光,打濕地麵的是雨。”諸航含笑捧起帆帆的小臉,一字一句慢慢說道。
    帆帆一時還聽不明白,可是他覺得媽媽說出的這一切都好神奇。
    “不著急,媽媽什麽都會教你的。”太有成就感了,壞家夥超聰明,是她生的呢!
    說著話,帆帆打了個哈欠,又打了一個。他困了。諸航笑嘻嘻地刮了下他的鼻子,把書房的燈熄了,牽著他回臥室。為他整理床時,帆帆兩隻眼皮都快粘一塊了。
    “好了,我們壞家夥睡覺覺嘍!”諸航蹲下為他脫鞋。
    帆帆突地張開雙臂:“媽媽!”
    “男子漢還撒嬌呀!”諸航嗔笑著,把他抱起。他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諸航的脖子,小手在頸間輕輕地拍,像是安慰。
    諸航要把他抱上床,他搖頭,就要和諸航這樣抱著,仿佛他在抱著諸航。
    諸航愕住,心瞬間軟成了一汪湖水。是母子心通嗎,他知道今天的她受了驚嚇,一直渴望一個懷抱、一聲安慰。當你渴望一個擁抱時,他已緊緊地將你抱住。
    “壞家夥,你不是一點沉哦!”諸航窩心得眼眶發燙,她拚命地眨眼睛,才把濕意眨了回去。
    帆帆眯眯地笑,沒擋得住睡意,伏在諸航的肩上睡著了。諸航舍不得將他放下,就這樣抱著在屋中走來走去,直到聽到院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