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射雁 第二十一章 梁上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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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如此。”瑤掌門一雙淚眼,盯著清卿臉上一道道剛剛結痂的傷口,“你們燒人府宅,逼挾南林親眷,戕害碎瓊的千珊先生,又有何麵目來見你的夫君?”
    聽得這話,清卿既不反駁,也不生氣,隻是更深深作個揖:“勞煩即墨掌門傳個話,南公子若是在決戰之前,交回我師公的木簫,我便饒他一命;否則——”清卿忽地抬起明澈的雙眼,“隻怕他活不到喝自己喜酒的時候。”
    三天前還被眾星捧月般圍繞的南公子,此刻父親離去,兄弟失散,母親也不知所蹤。這像極了年幼時的自己,即墨瑤將一勺草藥放在嘉攸嘴邊,默默地想。
    泰山力掌高高舉起,黑色的陰影籠罩在嘉攸頭頂上,眼看著便要電光火石一刹,瞬間猛地砸下來。眼看便是發力的最後一刻,南簫忽地一使力,卻聽來身後一陣勁風卷起,那股排山倒海的力量一下子便被隱隱纏住,半空中卡住了自己半隻胳膊。
    “立榕山的新娘子來嘍!新娘子來嘍!”在一片各門弟子年少輕狂的起哄聲中,令狐清卿穿過人群,徑直向著南嘉攸躺著的地方走去。
    即墨瑤將那絲絨被輕輕在嘉攸身前掖了掖,起身橫袖,攔在清卿麵前。
    南簫一掌側開衣擺,頭也不回,徑直從嘉攸身前走了過去。
    “正是。”粗蠻的聲音沙啞傳來,“南林一場火,大家都說那江素伊江夫人,是跑到宓羽湖避風頭去了……你不見今天場上的南家公子,差點用西湖的‘出水蓮’,打在自己的親老子頭上?”
    微弱的“嗯”一聲,許是婉約聲音的女子思考許久,答應了下來。
    清卿從矮小的灌木之後探出頭,果然見粗壯的樹幹之後,一襲橙衣、一縷黃綢,隱隱約約從那合抱的木皮枝丫下露出薄薄一角。放出幾枚棋子在手,清卿躡手躡腳抻長半個身子,眯起眼睛,瞄準了那橙絲黃衣之後的人形。
    忽地鳥聲鵲起,兩枚棋子即將離手一瞬,頭頂的枝丫忽地劇烈顫動起來。幾隻烏鴉畫眉蹭蹭躍起,捏起嗓子叫著,一下就飛到烏漆漆的天幕中去了。兩個女子受驚,生怕是那“南林侍女”要自己二人重蹈覆轍,不及思考,便頭也不回地向樹林外竄了個措手不及。
    一隻大手從清卿身後,電光火石一般的速度,登時捂緊了清卿的嘴巴。感到絲絲泉水寒溫般的內力穿過,清卿拽住那隻胳膊,大力一扯,讓自己從安瑜的肩膀前麵掙脫出來。
    安瑜與嶽川的術法大致同出一路,隻是安將軍年紀太小,一時半會兒趕不上孔將軍鳳毛麟角的本事罷了。
    清卿剛準備提起嗓門,安瑜一個眼疾手快,又反手一捂,堵住了清卿的嘴:“不是告訴過你,不能輕易顯露‘刻骨銀鉤’的功夫麽?”
    “你的傷好些了?”清卿冷哼一聲,從安瑜身邊徑直走開去。
    “好姊姊。”安瑜張開胳膊,擋在清卿身前,“姊姊今日小勝疲憊,就別把力氣浪費在兩個蕊心塔的姑娘身上了吧?”
    背轉過身,清卿默然停下腳步:“將軍當真以為我是來爭頭名的?”說罷,突然一陣哽咽,眼中快要湧出淚來:“霜潭離玄潭……太遠了。”
    安瑜走南闖北,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是沒怎麽見過女孩子流眼淚的模樣。眼見著自己一句話,清卿即將便是止不住的淚水上湧,嚇得一下子失了魂兒,瞬間忘了左胳膊是長在右肩膀下麵還是腦袋頂上。
    一滴清淚終於從道道傷痕之上滑了下來。安將軍手忙腳亂一陣,終於下定決心了決心。伸出手,“啪”地在清卿肩膀重重一拍:“後天。”
    清卿立刻抬起噙滿了眼淚的眸子,望著夜幕中若隱若現那張黑乎乎的臉:
    “當真?”
    “後天,一言為定。”
    細長的碼頭迢迢延伸進碧色的大江之中,遠遠望去,江波翻湧而微雨雲霽,遙遙無際的江水像是塊淡色的翡翠,一汪流淌,便嵌在這茂然南林的環繞之外了。
    四人相繼上得船去,眼望著這足有蕊心塔五六層高的巨船,清卿不禁深吸一口濃濃的水霧氣:自與綺雪下山之後,坐船的次數倒也不少,這般巍峨的巨輪倒真是頭一次見。幾個船夫腰間掛著小鼓,閉上眼睛自在唱著:
    “碧峰蒼翠踏水雲,行江吟斷一山青。漫待春來花入戶,我今抖擻雪中行……”
    小歌兒煞是好聽,不待鼓點停下,一股濃濃的肉油之香從船艙深處傳來。八音會每日的比試都損耗不少內力,然而四人比不得南家親戚錦衣玉食,隻得半餓半冷地空熬著。此時一下子聞著肉味兒,清卿捏起弱無聲的腳步,貓著腰便向香味飄來之處尋了過去。
    剛到艙門口,卻是半低著頭,好巧不巧和孔將軍打了個照麵兒。嶽川見清卿這副貓身提腳的模樣,不由笑道:“林兒,怎麽一上船便竄到了這廚房裏來?”
    清卿摸摸自己癟下去的圓肚皮,眼巴巴地向嶽川眨了又眨。
    嶽川笑著歎口氣,揉揉清卿的腦袋:“噓——”說罷,蹲下身子,和清卿一前一後,閃身溜進了廚房後門去。
    小小的廚室好不熱鬧:起鍋的、燒火的、倒油的、添柴的、扇扇子的、磨刀子的、剝菜心的應有盡有;白菜青椒綠蔥黃蘿卜、肥牛嫩羊稚雞香豬鮮魚,一樣樣素葉肥肉滿滿掛在半空。香氣濃鬱,像是將世間所有享些名聲的菜係都混在一起,清卿便是隻聞得一口,也要被醉得走不動路來。
    嶽川連拉帶拽,生生把清卿安置在一扇木門之後,一個人的身影消失在濃濃煙火中。不一會兒,提著半隻肥雞走來,扯下一隻油乎乎的大雞腿:“你別髒手了,張嘴!”
    滿滿一口油香瞬間灑滿清卿的小口,清卿含含糊糊地咬著骨頭,連雞腿最前和最末的兩塊脆骨也啃得幹幹淨淨。終於是嚼完了一大半,清卿待口中騰出不少地方來,便唔唔問道:“將軍,師公從哪裏找來這麽一艘大寶貝?”
    “五湖四海仰慕桑菊居士的人,數都數不過來。”嶽川自己用帕子墊著一隻雞翅膀,“這次好像是‘龍槍派’隱身多年的老前輩,不知怎地聽說了前次的狀元公要來,這一艘大船火速便開過來了。”
    清卿沉悶立榕深山多年,聽得“龍槍派”的名號,隻覺得耳生,便也不再細問。兩個人正低聲大啃大嚼,隔壁夾板背後,突然一聲撞擊之聲“咚”然作響,二人含了一嘴油,不約而同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好居士,悄點聲吧……”
    “還是你動作太慢,不然我哪裏會絆倒!”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接連不斷在旁屋作響。噠、噠、噠的腳步聲細得幾乎要聽不清,正由弱漸強,逐漸朝著廚房的方向靠近過來。
    清卿和嶽川一齊彎下半個身子,一高一矮,眯起眼睛看向隔壁:
    安瑜和莫陵楓兩雙手裏提了四隻草鞋,將軍在前,居士在後,一左一右,一手一腳,一致統一地向著廚房前門不斷靠近。
    到得門口,安瑜打個手勢,陵楓立刻便後退一步,像張薄透紙一般,緊緊貼在船艙隔板上。安將軍食指輕敲,前門“吱呀”一聲,露出一條微縫來。廚房裏煙火烹炸,忙得熱火朝天,誰也沒發覺門前門後統共已經藏了四個人。
    離前門最近的案板上,醃好的半隻白水雞正靜靜躺在安瑜身前。
    小將軍窩起後背,把身子隱藏在灶台以下。黑乎乎的灶鍋迷糊著黑黝黝的安瑜,別說廚子學徒之類,便是清卿不仔細看,也當真發覺不了。
    白白嫩嫩的香雞毫無察覺,一條腿剛被黑粗指頭拽住,安將軍卻猛地後仰。還沒叫出聲來,清卿一個反手,便用糙乎乎的小手將安瑜的嘴巴捂了個嚴嚴實實:“不是告訴過將軍,不能輕易顯露‘梁上偷雞’的功夫麽?”
    被捂住了口鼻的安瑜一時喘不上氣,烏黑的臉憋得發紫,一下子掀開清卿的胳膊來。這一掀可不得了,滿地的桌子椅子筷子勺子,乒乒乓乓地撞翻了一地。
    相互對視一眼,安瑜抓起案板上的半隻雞,廚房裏的三人頃刻奪門而出。
    胖墩墩的廚子頭哈著腰,仿佛要把自己的千層肚皮都像奶油一樣折疊起來。這廚子頭的胳膊和腿活似四根胡蘿卜,曲著身子時間一長,嫩蘿卜登時出了水兒,滴滴答答的汗珠全落到地板上來了。
    “幾、幾位大人饒……饒命,小的正翻炒著那魚片裏的奶汁,啊不是!奶汁裏的魚片……”
    嶽川“咳咳”地清兩下嗓子,深沉道:“說清楚。”
    “是、是!”那胖廚子一下子慌了神,身子一歪,險些自己把自己嚇倒在地,“是奶汁燉好了魚片,再用小火慢慢煨著那珍珠雞……好我的老天爺,小的做出來那奶汁魚片,簡直白得像是霜潭上的雪塊塊,一口下去,那個又甜又鮮……”
    幾個人剛吃飽了一肚子雞肉,聽他這麽一說,非但不餓,還難受得就快要吐出來。嶽川一拍桌子:“說重點!”
    “重、重點!”一個屁股墩,這圓滾滾的廚子當真是經不起孔將軍雷霆慣耳,“咣”的一聲坐在地上。慌忙爬起,用斑裙子摸一把汗,“小的就是那一回頭啊,哇塞!可是不得了——醃了正正一天一夜的珍珠雞哇!三個賊兩高一矮,一把扯著雞脖子、一手拎著雞屁股,咣啷啷撞翻一路桌椅板凳,就那麽光天化日地跑了吃了啊!”
    說道傷心處,廚子頭一下子直起腰,拍打著圓潤可彈的大肚子:“我的珍珠雞啊!小的醃了一天一夜……天殺的賊嗚嗚……”幾個人見這可憐廚子哭得動情,不由得心底虛浮,一個個拿起手帕,摸了摸嘴角殘餘的油光。
    正哭得傷心,胖廚子忽然一個激靈,自己立刻止住了哭,又掏了掏衣袖,一下子翻出一團泛著奇特味道的亂草來:“還有、還有一個!大人們,那賊跑到半路,可還是丟了一隻鞋哇!”
    一聽此話,等了小半個時辰的桑菊居士終於長出一口氣。嶽川走上前,拍拍廚子肉敦敦的肩膀,溫聲道:“那幾個賊偷了你的雞,著實可惡,今兒個中午也不必重新準備了……倒是你看這草鞋,皺皺巴巴沒個樣子,想必也是窮苦人家,一時嘴饞了吧。”
    胖廚子頭一下子抬起腦袋,眯眯小眼兒又快要擠出淚來。
    “這塊寶石是末將早年從立榕山腳得來。”嶽川一邊安慰著,一邊從腰間解下一塊亮瑩瑩的青色石,色澤通潤,便是個不懂行的,也能從一塊石頭裏的光看出成堆成堆的黃金來,“且一時抵了你的寶貝雞便是了。”
    胖乎乎的肉臉上,一下子擠出一條快要咧到耳根的笑容來。剛是歡天喜地地接了石頭,著急要走,絲毫沒發覺那懷裏的破草鞋,一個拐彎就被嶽川順在手裏了。
    嶽川把鞋悠悠拋回陵楓身前,眼看著居士裂開口子的衣擺,一下子露出白白淨淨五根腳指頭來。正待陵楓啊喲啊喲地穿鞋回腳,尚未關緊的艙門一下子重新打開:“林兒,這些天早就看見你,今日可算是能來打個招呼了!”
    木門“吱呀”一聲被猛推了開來,隻見南嘉寧白袍白靴,一襲勝雪,傻嗬嗬笑著立在四人眼前。清卿不由得語塞:“那個……你兄長、南公子……沒有大礙了?”
    嘉寧點點頭,又搖搖頭:“今天早上剛剛醒轉。隻是即墨掌門看得緊,一步也不許別人靠近,還差點用袖子打傷了幾個龍槍派的小輩。”說道此處,忽地是從懷中取出一塊墨染的帕子,遞到莫陵楓身前:“晚輩此來不敢相瞞,便是想請桑菊居士指點一二。”
    陵楓一聽得叫到了自己的名兒,嚇得把破鞋套回腳上,咳咳嗓子:“南公子,但說無妨。”
    聽得這樣一說,嘉寧趕忙上前,屈起身子,將染花了的手帕遞到陵楓眼睛邊上,神色恭敬不已:“早聞居士曾奪得八音會狀元之名,不知這樣的招式,居士可曾見過?”
    一時好奇,其他三人也不由得一起圍過來看。隻見淡淡的墨水痕跡已然洇了開來,隱約能辨出一男一女被粗線勾勒著,像是要打起架來。
    女人手持長劍,男人執一細絲,縱是寥寥幾筆,也能看出畫中針鋒相對的神態來。
    見幾人看得入迷,嘉寧不好意思地撓頭笑笑:“弟子隨父親走得急,隻是憑著記憶,隨手幾筆記在了帕子上。隻是第一試下水那天忘記取出來,便被暈成了這副樣子。”
    陵楓眉頭緊鎖,雙眼緊緊盯牢了一男一女雙刃相碰之處,仿佛一下子被吸到了另一處世界似的。忽然手心一拍腦門兒,轉過頭來:“是小書的‘刻骨銀鉤’!”
    這聲音的主人清脆婉轉,另一嗓子聲卻多了幾分霸道:“被一個侍女搶去了古譜?你去說給鴇媽媽聽,看她信不信?”
    “你阿月妹妹要是有那個膽量就回去。”婉然的聲音再次響起,“不久之前,阿語妹妹剛被個白皮客人捏碎了脖子,誰知道鴇媽媽趁著大火逃到哪裏去了呢。”
    一陣沉默,樹林沙沙寂靜下來。
    這般迅捷的身形轉眼不見,惹得一眾年輕人又拍手大笑起來:“新娘子害羞嘍!新娘子躲遠嘍!”
    一路跑出了幾裏地,清卿才終於將那些惱人的聒噪聲徹底從腦海裏清除了個一幹二淨。在密林裏獨自兜了一圈,卻是一個粉衣服的南家侍女也沒見著。
    閃身黑影擦身而過,清卿猛地一驚,登時蹲下身來,躲到了密密麻麻一片灌木叢裏。
    “台姐姐,你若再不交出《翻雅集》來,可別怪我不認姐妹情分了!”
    “究竟要奴家解釋多少遍,妹妹你才肯信?”兩個模糊的黑影幾乎一模一樣的高矮胖瘦,便像是從一個活字板上印刷出來似的,正貓在一棵柏樹之後竊竊私語,“那夜你我二人中了埋伏,隻不過是折在了個丫頭片子手裏!”
    說罷,一拂袖子,轉身青影便瞬間消逝在密林裏。
    清卿攏袖行個禮:“見過逸鴉漠即墨掌門。”
    許是拿定了注意,清卿隱約聽到灌木林背後“哢噠”一聲響:“台姐姐,趁著樓姐姐不在,你我二人去一趟西湖如何?”
    “西湖?”
    即墨瑤微微偏過頭,淡然輕聲:“聽。”
    獨自躺在地上,已失卻最後一絲力氣的嘉攸,正顫抖著四肢,閉眼倒在血泊中。雙手各握著一隻白篪,“叮、叮”幾聲,如鳴佩環的碰撞聲久久回蕩在霜潭的黃昏。
    怒不可遏之際,南簫憤然回頭,隻見即墨瑤的長袖無聲遞出,輕輕巧巧,纏在自己粗壯的手腕上。自己漸漸歇力,那水袖也自然而散。
    南簫咬著牙,指關節咯咯作響:“即墨掌門,碎瓊林的家事,還輪不著你個屁孩子插手!”
    隻聽得試官拿起判筆:“中音變徵劃羽——成!”
    待得比試結束,人群散去,隻剩下清風吹起即墨瑤的紗袖,輕撫著南嘉攸毫無血色的皮膚。南林的李霧醫師說,南家公子最遲明日便會醒過來,因此隻剩下兩個少年的決戰便定在了一日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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