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天子之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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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傻氣者雖遠必誅,何況你就在家門口!

    “陛下”

    這時候正好是田千秋這位丞相早請示,晚匯報的時間。聽到皇帝提到皇曾孫,心裏咯噔一下,皇帝是應該有一位皇曾孫,是死是活不知道,名義上是有的。而且這位田大人也是同情太子的人之一。

    “陛下,陛下是應該有一位曾孫。”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麽叫應該有!”看來,老皇帝老是老了,但還沒有徹底老糊塗,“此話怎講?”

    “陛下,可記得當年衛太子據有一子劉進,育有一子,此子若還存於世,就是陛下的曾孫。”老皇帝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升起了一陣悲傷。如果沒有當年的糊塗事,自己也是四世同堂了。

    “據兒,據兒”劉徹喃喃自語,這是朕的第一個兒子啊,還有長公主,自己的第一個女兒,還有子夫,當年自己多麽的意氣風發,揮軍漠北,封狼居胥。好像自從我的太子死了以後,就好像事事不順,挖不完的小人,你們幹嘛這麽恨朕,都在詛咒朕?

    老皇帝慢慢的回味往事,這個孩子,這麽折騰居然還能活下來:“這真是天意啊!”

    “來人,快去阻止!”當伺者跑出去傳令後,又對田丞相說:“田卿家,你就代朕去看一下,此事若屬實,就把他送掖庭撫養吧,算起來,應該四歲多了。其餘的就都赦免了吧”

    “諾”田丞相得到皇帝的口諭,行禮退下,轉身欲走,蒼老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劉暢,這個名字好像很熟,在哪聽過。田卿家是否有印象?”

    聽見皇帝在叫他,馬上轉身:“啟稟陛下,這個名字臣不知。”

    田千秋背後的冷汗都嚇出來了,你老人家怎麽這個時候想起這個煞星,這可是止兒夜哭的最佳良藥。北軍重組後,現在出門辦案都要帶個文書,生怕被扣上枉殺亂殺的帽子。

    “去吧”

    老皇帝越發顯得蒼老了,眼睛又恢複了渾濁。

    “神仙們啊,你們在哪啊?”這是老皇帝心裏的呼喚,至親血情,也沒衝散老皇帝心中對神仙的期盼。

    當田丞相趕來的時候,郭穰的人已經退走了。劉玲和劉暢姑侄倆也走了,當田丞相宣布了赦令後,那些囚犯也都大喜過望的走了,大牢裏就隻剩下邴吉和病已二人。

    “這就是當年的太子之孫,當今聖上的曾孫。真是蒼天有眼啊。”田千秋很是感慨。

    “我要小叔,我要小叔”病已畢竟是個孩子,一下看到這麽多陌生人,有些害怕,一直喊著要見自己的小叔。

    “病已乖乖聽話啊,小叔不是跟你說了嗎,等你長大了,他來接你”邴吉抱著病已,兩眼眼淚止不住的流,一邊小聲安慰著病已。

    “伯伯不哭,伯伯不哭,病已聽話。”小病已用自己的小手不停地給邴吉擦拭眼淚。

    人老成精的田丞相,聽到病已喊小叔,也當沒聽著,默默地看著他倆告別。

    了解了病已的情況後,田丞相確認此子就是劉進的兒子,劉據的孫子,皇帝的曾孫後,按照皇上的吩咐,他必須把病已帶走,不能讓皇家的血脈流落民間。

    當然病已的頭頂也不再光芒四射,缺心眼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大牢裏就隻剩下邴吉,還有在角落裏繼續昏迷的倒黴蛋。邴吉看著空落落的四周,感到有些恍惚,事情太離奇,仿佛在做夢一般。

    遠遠地,劉暢和姑姑靜靜地看著一群禦林軍,浩浩蕩蕩的來,又浩浩蕩蕩的離開。想起這幾天的與病已的相處,眼角不禁有些幹澀,仿佛那個又看見那個跌跌撞撞跑到自己跟前,張開雙臂說:‘哥哥,抱抱’的小侄兒。

    處理完侄兒病已的事後,他們在長安已經沒有什麽事了,準備回山。一早,出了南門,向西南方向走去。

    “姑姑,你怎麽了?”劉暢發覺姑姑的情緒一直很低落,有些失魂。

    “三兒,我就是想念你祖父,想進宮看看。這一走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也許再也見不到了。”劉玲眼圈發紅,聲音哽咽。

    本來這一行的目的是祭拜一下奶奶和哥哥,父親劉據和其他人的墓地,劉暢也不知道,無法祭拜,也沒打算進皇宮,畢竟皇宮的守衛森嚴,也不想在皇宮裏弄出太大的動靜,關鍵還是劉暢對當皇帝的爺爺沒啥感情,懂事後的經曆又使他在心裏生出一絲的怨恨。

    同時,對於姑姑和自己爺爺的感情也不太了解,畢竟當時自己的年齡尚小。看姑姑現在的樣子,也心裏不忍,不想姑姑以後留下什麽遺憾,聽到姑姑這麽說,便停下腳步。

    “姑姑想去看看就去吧,我就不去了,我不想回那冷冰冰的地方。”

    得到劉暢的首肯,劉玲的心情立馬好了起來。

    “你在前麵找個地方等我,我去看一眼就回,很快的”年逾五旬的姑姑,這時倒像一個青春少女,滿臉的青春活力,笑逐顏開。看姑姑腳步輕快的背影離去,劉暢轉身按原來的路線慢慢的走,這裏是上林苑,皇上年輕的時候經常在這狩獵,建有很多的亭台樓閣,現在,皇帝老了,基本沒有狩獵活動,很多館舍都閑置了,找個休息的地方不難。

    不到半個時辰,劉玲就匆匆趕回。劉暢才知道,皇帝已經於一日前去了五祚宮。五祚宮是劉徹的離宮,位於離長安百裏以外的周至。環境優美,景色宜人,晚年的劉徹經常流連於此,因為宮中有五顆柞樹而得名。

    姑侄倆隻得又返回長安城,找了一家驛站,租了一輛駟馬車趕往周至。當他們趕到周至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離宮是皇帝的臨時住所,並不是宮殿群,是一處單獨的宮殿,雖有馳道與長安連接,五祚宮周圍卻沒有集市和居民,環境優雅卻冷清。

    由於皇帝入住,周圍的警戒明顯加強了,幾乎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劉玲打開使者戒的隱身光幕,使自身周圍一尺的範圍不再有光線反射,跟隨換崗士兵的後麵進入離宮,同樣,劉暢沒進去,而是在距離一裏找了個隱蔽處。當然,這裏也是警戒範圍,對劉暢來說,形同虛設。

    五祚宮,在燭光下,一樣熟悉的宮殿,一樣熟悉的道路,一切都很熟悉。自己以前經常跟隨父母來,是父親的離宮,也就是自己的離宮。來到父親的寢宮,宮殿內燭光高舉,燈火通明,正門是關閉的,隻有一個側門打開。宮女、太監、太醫進進出出,一片慌亂,卻幾乎沒有一點聲音,走路都是躡手躡腳。

    原來,劉徹來的時候,可能是旅途勞頓,加上歲數大了和天氣寒冷的原因,突然病倒了,神誌不清,高燒不退。

    劉玲站在一個角落裏,默默地看著躺在床榻上麵色潮紅、身形消瘦的父親,這個男人當初如何的器宇軒昂,如何的意義風發,如何得不可一世,放馬漠北,封狼居胥,氣吞萬裏如虎。

    如今這個衰老的身軀再也支撐承載那顆狂躁的心髒,轟然倒塌了。那顆心髒現在連控製自己的身軀都成妄想,更別說跨馬揮刀了,這就是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不由悲從心起,父親的強壯到衰老好像是一眨眼的時間。父親這一生想得到太多的東西,想徹底消滅外患,想長生不死。想用犧牲民生消除外患,結果卻是民不聊生而匈奴依舊在大漠縱橫;想拋卻親情換來長生,結果依然是親人逝去,自己現在卻奄奄一息地躺在那裏,垂垂老矣,周圍都是人,卻沒有一個親人。世界就這樣充滿無奈,你想得到些什麽就不得不失去些什麽,最後想得到的沒有得到,失去的卻永遠失去。

    夜深了,周圍的人也都退出去了,四周的火燭也大部分熄滅了,正殿一下子暗了下來。在皇帝的病榻前,還有一女子獨自跪坐,劉玲卻認得此人,正是婕妤勾弋夫人。

    劉徹巡狩,路過河間國時,觀天相、占卜吉凶的“望氣者”對漢武帝說此地有奇女,漢武帝立即下詔派人尋找。果然如望氣者所言,一會兒的工夫,隨行官員就找到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子,據說此女天生雙手握成拳狀,雖年已十多歲,但依然不能伸開。

    漢武帝喚此女過來,見其雙手果真是緊握拳狀,漢武帝伸出雙手將這女子手輕輕一掰,少女的手便被分開,在手掌心裏還緊緊地握著一隻小玉鉤。隨後,漢武帝命人將此女扶入隨行的軺車,將其帶回皇宮,由此而得到漢武帝的寵愛,號稱拳夫人,亦稱勾弋夫人,此女便是趙氏。

    想到這裏,劉玲不禁露出輕鬆的微笑,都說伴君如伴虎,可隻要把毛捋順了,未嚐不是一隻貓。如此小把戲,便是孩童都不能騙過,何嚐騙一個大人,而且這個大人還是英明神武的皇帝本人呢?一個願意騙,一個願意被騙罷了。

    不信,你找一個麻臉大媽試一試,屎都給你打出來,拳頭打不開是不是?剁了喂狗!就在劉玲回憶往事的時候,皇帝似乎醒了,嘴唇微動,與趙氏在說著什麽。趙婕妤也露出興奮、震驚的表情,可還沒等這個表情退去,劉徹突然支起半個身子,而勾弋夫人趴在地上磕頭不已,痛哭連連,不停地求饒。

    “你不願陪朕!?”憤怒讓衰弱的老皇帝兩眼噴出怒火,甚至支起半邊身體,怒視趴在榻邊拚命磕頭的女人。

    “皇上皇上,繞了我吧,我才二十四歲啊,我不想死啊。繞了我吧,皇上!”勾弋哭嚎著,哀求著。

    “來人,婕妤忤逆朕意。打入掖庭獄,賜死。”這是劉徹的聲音。

    劉玲還沒反應過來,就進來倆太監,將口喊“陛下饒命,陛下饒命”的鉤弋夫人架了出去。

    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也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什麽。當外麵的聲音越來越遠,消失不見的時候,皇帝的身子又躺下去,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這個空擋,整個寢殿空無一人。劉玲緩緩走近床榻,注視著榻上那個她稱呼為父親的人,他還是那樣的冷血、還是那樣的無情、還是那樣的威勢凜凜、還是那樣得不可侵犯。

    “父親,你這是何苦呢?”劉玲也顯出真容,淚水成河,同樣跪坐在剛才趙婕妤跪坐的地方。

    “誰?誰在喊朕?誰在喊我?”似乎聽到了女兒的聲音,劉徹馬上就睜開了眼睛,四處觀看。劉玲馬上隱去身形。可他還是看見劉玲慢慢隱去的身影。

    “琳兒,是你嗎?真的是你嗎?我的琳兒,我的長公主?你在哪?”親情匱乏的劉徹,終於在親人的召喚下,褪下了一切的威儀,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更像一個慈祥的老者,一個無助的父親。甚至翻身爬下床榻,妄圖去抓住那個已經消失的身影。

    劉玲的眼淚模糊了視線,模糊的視線中,那個被急忙跑過來的太監扶起的瘦弱身影,可兩隻眼睛依舊在四處尋找,兩隻幹搜的手向前搜索的試探:“我的女兒,我的長公主,為父看見你了,你出來呀!出來看看我。”幾次三番,劉玲忍不住想要出來相見,這是自己的生身之父,這是給與自己萬千寵愛的父親,他現在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這次見麵就是永別。

    最後,還是理智戰勝情感,小三說的對,見了麵又能如何,任何人都改變不了結局。相反,她一旦現身,反而會給大局帶來變數,一則,基地的規則不允許,二則,她會打亂父親的一切安排,會給朝廷帶來動蕩,因為她不僅是皇家的人,還是衛家的人,還是曹家的人。

    劉玲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父親”二字脫口而出。這就是天家的無奈,在利益麵前,一切都得割舍,包括親情、愛情。

    忍受如刀攪般的心痛,她還是慢慢的向門邊移去。那邊還有一個可憐人,自己沒遇到就沒遇到了,既然自己遇到了,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這是一隻因崇拜英雄而一頭撞進老虎嘴的小白兔。

    掖庭她知道,是後宮嬪妃居住的地方,掖庭獄他也知道,那是關押犯錯嬪妃和宮女的地方,五祚宮不像長安皇宮那麽大,不消一刻,劉玲便找到了關押趙婕妤的地方。

    掖庭獄雖然叫獄,卻不是真正的監獄,而是一個普通的房間,在這裏主要是禁足之所。隨著皇帝的年歲逐漸增大,和這次到離宮的安排比較匆忙,後宮的嬪妃跟過來的很少,掖庭基本沒人居住,顯得很空寂。

    在一間宮室門前,立著倆太監,劉玲知道,裏麵就是鉤弋夫人了。劉玲將倆太監弄暈後,顯出身形,推門進去。屋內還有倆太監,以頭觸地,口裏不停“請娘娘升天”勾弋則癱坐一旁,目光渙散,雙目無神,嘴裏無勞的念誦:“我才24歲,我不想死。”

    房梁中間懸掛一條白綾,靜靜的,雪白的,似乎在嘲笑和等待。其下是一條高幾。看見劉玲從背後將倆太監弄暈,婕妤並沒有出現什麽反應,隻是本能的跪正了,她不知道來者是何人,也不知道來者有何目的,隻是不停地磕頭:“皇上開恩,皇上饒命”

    劉玲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把一顆藥丸塞進勾弋的嘴裏。已經崩潰的勾弋本能地抓住劉玲扶起她下巴的手,似乎抓到一顆救命的稻草,連將不知是什麽東西藥丸都咽下了,也沒感覺,目光中充滿希望:

    “皇上不殺我了?皇上原諒我了?”劉玲無言的搖搖頭,稍等幾吸,她在等藥效化開。

    在不停地:“皇上是不是不殺我了,皇上是不是原諒我了”語言中,勾弋慢慢地倒在地上,那雙充滿希冀的眼睛也慢慢的閉上了,當然語言也停止了。

    “能不能逃過這一劫,就看你的造化了。”劉玲的身體開始逐漸淡化,歸於消失,她不能將趙氏直接擄走,那樣會給父親帶來衝擊,會惹起父皇的殺心,更會帶來新一輪的血雨腥風。

    隨著大門的關閉,屋內屋外的太監也隨即醒了過來,他們茫然對相互看看,又自己上下打量一下,並無什麽異常。趕緊衝進屋內,看見趙婕妤無聲的趴在地上,他們都鬆了一口氣。

    人還在就好,不管是死是活。就是活著,他們也得把她弄死,這是皇命!看到倒在地上的身體,四人手忙腳亂的摸脈搏,探鼻息。得到確定的答案後,四人就是不是還要掛起來商量了一陣,最後結果是,管他真死還是假死,反正馬上埋了,就是假死也活不了。就因為這個商量的結果,我們可憐的婕妤,十幾歲就為皇帝生下龍子的小母親,才逃過一劫。(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