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精神移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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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諾”米琪一麵說,一麵躬下身子,半跪在地,“師父,我知道,這個字是師父的家鄉母語,今天,我要用這個字,來表達我絕不會辜負師父對我的期望。”
    “那好,”劉妮說,“請跟我來。”
    劉妮和米琪做了短暫的交談並交代一些注意事項後,就離開了。
    米琪看著劉妮乘坐的飛行器逐漸變成一個小亮點,消失在天空。
    “接下來,就看我的了,師父,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米琪收回戀戀不舍的目光,眼神變得堅毅,兩隻手慢慢握成拳頭,自言道。
    “還有我。”不知道什麽時候,一碗醬油也出來了,站在米琪的身邊。
    瓊斯·黛兒是瓊斯的本名,她自己躺在一張寬大的沙發床上,看起來像她“自己的兒子”一般瘦小、年輕,隻不過她並沒有孩子,而現在再要顯然已經太晚了。
    她身體最鮮活的部分便是那一頭興高采烈的濃密蜷曲的頭發,如今,它們正努力想擺脫一塊潔白的頭巾束縛,快樂的舞蹈。
    她告訴圍在身邊的徒子徒孫,不想死在那裏。其實另有不為他們所知的其他原因,她沒有告訴他們。
    她根本不想去弟子們給她安排好的醫療室,她說,醫生像做快餐一般看病,從來都沒有閑暇看病人的眼睛,隻來得及看看醫療終端設備,或他們的喉嚨,或其他有毛病的地方。
    即便在那樣的地方,瓊斯也深受大家喜愛。
    她的住所,像大街一般從早到晚擠滿了人,有的人還會留下來過夜。
    這是一間修繕過的老閣樓,一端粗陋地分隔出一間極小的廚房、一個洗浴單元以及一間帶著一抹小窗戶的狹窄的臥室。
    另外,還有一個大工作室,帶兩個大窗戶。大套間的一角鋪著一張地毯,那些距離較遠的弟子和一些不舍得離去的弟子們便睡在上麵,有時候會十幾個人擠在一起。
    門嘩啦開了,莉莉婭走了進來,一把拽掉他淡藍色的工作衫。
    他挎著一個舊醫藥包,那還是她從她自己老家一路帶過來的。
    莉莉婭自己說,她是家裏的第三代醫生,受過良好的教育且頗有創見,但不知怎的卻時運不濟,至今還沒能通過醫學考試,來到這裏之前,隻委身於一個臨時性的工作,屈才在一家收費昂貴的私人診所當實驗室助理。
    他每天都會來看看瓊斯,希望能夠時來運轉幫上她。他彎下腰問瓊斯:“老祖宗,今天感覺如何?”
    “哦,是你來了。你帶時刻表來了沒?”老人欠起身,背靠在沙發上,這樣,可以讓自己更舒服一些。
    “時刻表?”莉莉婭疑惑了。
    “擺渡的時刻表。”瓊斯虛弱地笑了笑。
    完了,老祖宗的心智已經遊離了……莉莉婭這麽想著,
    她最近在研讀希臘神話,很清楚阿利克心裏想的並不是南碼頭的擺渡船。
    她把左手伸進自己身邊隨身攜帶的口袋裏,這個口袋是她親自刺繡的,上麵的圖案看起來像母雞的鷹。從裏麵掏出一枚遊戲幣,向上拋然後接住,然後打開手掌瞥了一眼,說道:“有點事,我得告訴你。”
    她的右手毫無生機地掛在體側,左手則捋著莉莉婭濃密的淡棕色秀發。
    她每一股頭發都用珍珠鑲邊的黑色絲綢蝴蝶結整齊地綁好。她在她耳邊低語道:“枝兒,我要死了,大概。”
    “哦,你要死了;對我來說,你很久之前就死了。”她這樣想道。
    然而,此刻,她的心窩裏像被鋒利的刀片絞傷一般,她感到疼痛順著刀口直透脊背。
    “去我那裏吧。”瓊斯說。
    莉莉婭好像沒聽見瓊斯在說什麽,或者是有意逃避這個話題,隻見她一躍而起,跑到房間角落裏,在她帶來的藥包裏翻找,七瓶草藥傑作放到了那裏的地板上。
    她撿起最小的那瓶,拔出軟木塞,把瓶子湊到瓊斯的鼻子下。
    “這樣好點了嗎?”她急迫地問道。
    “好一點點。”瓊斯答應著。
    她又坐在她旁邊,在他耳邊低語說:“老祖宗,為了那些愛你的人,那些視你如父如母的家人,接受吧,請你,我求你了。”
    “接受什麽?”她不明白,或是裝作不明白。
    “移植手術,然後每件事情都會好起來。藥會起作用。”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雙手裏,溫柔地親吻她長滿斑點的手指,“這樣你就不會害怕了。”
    “但我本來就沒有害怕,親愛的。”
    “那麽,我可以請耶穌來了?”
    瓊斯集中遊離的目光,出人意料且十分認真地說道:“枝兒,我對耶穌沒有任何反感;事實上,雖然他的幽默感完全沒有被發掘出來,但我還挺喜歡他的。
    問題是,我本身是個有頭腦的人。
    整天帶著一副麵具我覺得有點傻氣,如戲劇一般,我不喜歡戲劇。我更喜歡電影。別管我啦,小貓咪。”
    莉莉婭把她纖瘦的手指扣在一起,像禱告一般在他麵前揮舞。“求求你啦,你就不能跟他聊聊嗎?讓他來,你可以聊聊天。”
    “讓誰來?”瓊斯問。
    “當然是耶穌了。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我求你了……”
    他虛弱地衝她笑了笑:“那就去吧,叫你的神父。隻有一個條件,你必須也請一位聖母過來。”
    莉莉婭困惑了:“你在開玩笑吧?”
    “我為什麽要開玩笑呢?如果你想要我走出這鄭重的一步,那麽我也有權利聽聽不同的意見。”無論在怎樣的情勢下,瓊斯總有辦法找到最大的樂趣。
    但莉莉婭已十分心滿意足:“你同意了?太好了,你同意了!”她自言自語道,“他馬上就要接受移植了!”
    莉莉婭撥通了耶穌的電話。當耶穌在大半夜接到莉莉婭的電話時,幾乎僵住了:“一切都結束了?”他想。“聽我說,耶穌先生,你知道誰是聖母,對吧?”莉莉婭狂熱的聲音簡直要穿透電話聽筒。
    “她一定是喝醉了,”耶穌想。
    “當然是。”耶穌回答道。
    莉莉婭說:“你能找到她嗎?瓊斯需要找一個聖母。”
    “不,她隻是瘋了”耶穌認定,“我們明天再說吧,”莉莉婭謹慎地說道:“現在可是淩晨三點,我不會在這個點兒跟任何人通電話!”
    “求你了,天主,這很重要!”莉莉婭用百分百清楚的話音講道。
    “那麽,你是想要瑪利亞做什麽?”耶穌問。
    “瑪利亞?”莉莉婭看起來很困惑,這個名字她知道,這個名字的主人她也知道,但她不知道,這個名字與聖母有什麽關係,況且,這個人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好多年了,不明白這個神父為什麽提起此人。
    耶穌說:“噢,天哪,莉莉婭,你忘了嗎?你昨晚給我打電話了!”
    “噢,是那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呀。瓊斯說我們必須給他找一個聖母。”莉莉婭一臉的天真。
    耶穌感到一陣惱怒,心想自己為什麽要在這裏為這樣一個傻瓜生氣。
    但他克製自己,用一種盡可能專業的口吻問道:“為什麽是聖母?你確定你沒搞錯嗎?”
    莉莉婭麵露喜色:“你不知道!老祖宗同意精神移植了!”莉莉婭大喊:“但是,她需要聖母來做這件事!”
    “對的,神父,”莉莉婭點頭道,“我知道,我已經安排好了。但是瓊斯要……他也想跟聖母談一談。”
    “她願意接受精神移植?”耶穌驚奇地說,他終於搞懂了。
    “是的,神父大人,是的”莉莉婭說道。
    還沒有等莉莉婭再說什麽,耶穌那邊就切斷了聯係。當莉莉婭回到瓊斯的身邊,發現屋內有好多人。
    瓊斯被人從床上扶起,像往常一樣坐進她專用的扶手椅子,周身塞了一圈的枕頭,以便讓他能有所支撐。
    大家在房間裏圍成圈,一邊大聲交談一邊喝酒。桌子上擺放著各色食物:大塊核桃派和一些冰淇淋和各種各樣的水果,這場景看起來更像是一場私人聚會,而不是在一個將死之人的房間。
    莉莉婭有片刻似乎很是茫然。
    “在那白雪皚皚的高山之上,我們張開夢想的翅膀---飛翔”幾個愛好聲樂的低年級學生低聲吟唱,歌聲幾乎被窗外不知疲倦吹吹打打的管樂和鼓點給蓋過了。
    瓊斯也喝了一點酒,精神有些萎靡,昏昏欲睡,當她被放回到床上的時候,耶穌走進了房間。
    莉莉婭在一旁逗留了一小會兒,就溜出房間,背靠著門坐在地板上,神情既警惕又恍惚;她半醉半醒,卻十分鎮定。
    “這簡直就是徹頭徹尾的愚蠢而且毫無意義”瓊斯想道,我不應該同意做這件事的。
    耶穌坐在一個高腳凳上,試著更靠近起身一點。“我在這裏麵對的是一些職業性的難題。”
    耶穌的開場白出人意料,“是這樣,我見到的大部分人,比如我的教區居民,都確信我能夠解決他們的問題,而且如果我不能解決的話,那也純粹是為了他們好,給他們一些教訓。其實他們整個兒都錯了。”耶穌笑了起來,露出了潔白整齊的牙齒。
    瓊斯突然意識到,這個耶穌對眼下可笑和荒謬的情勢有著充分的理解,因此她也放鬆下來了。
    “劉先生想讓我跟你談談,”耶穌繼續說,“他讓我親自主持給你做精神移植。更確切地說,是能夠說服你去做精神移植。”
    瓊斯皺了皺眉:“我並不想做精神移植,你知道的,耶穌先生。”
    “停停停,你在說什麽?”耶穌搖了搖手,“事實上,雖然我們還沒有完成一例這樣的手術,但是,先例早就已經存在。這不過我們是把先人的過程重複一遍。我向你保證,我們的動物實驗已經相當的成功。”
    姆大陸白衣人耶薩列德的故事,耶穌早就知道了,劉暢把事情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了他。
    將人類的大腦與機器的結合,是人類未來長生的唯一途徑。這項研究很多年前就已經開始了,隻不過因為沒有前人的經驗,進展很是緩慢。
    耶穌緩緩打了個手勢,“事情不是用腦子來想的,而是用心來想的,是用愛來想的。”
    “你喜歡女人,是吧,耶穌先生?”瓊斯突然改了個話題,說道。
    耶穌沒明白瓊斯為什麽把話題轉到了女人身上,隻好說道:“是的,我喜歡極了,喜歡她們所有人。”他坦白道,“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職業,我可能會成為一個真正的風流浪子。”
    耶穌更加起勁地談論起這個話題:“她們都是不同凡響的,她們隨時準備著為了愛情而犧牲自己的一切。她們的生活中心往往就是對一個男人的愛——當然,也可能有其他替代品。但有時候,隻是偶爾,我會遇見少數那麽幾個女人,在她們身上,那種占有欲強、永不饜足的人性之愛。
    在經過日常、平凡的生活歲月後,轉變成對上帝本身的愛。這種愛永不停歇,這真是太讓我驚訝了。我覺得你也是其中一員。
    我一進門就看出來了。你身邊有這麽多漂亮女人圍繞著你,這麽多好看的麵孔。
    你的朋友是不會離開你的。透過外表,她們全都像我主墓地旁的那些女子。”耶穌年紀並不算大,外表來看也就五十多歲吧,但他的講話卻昂揚且老派;
    “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是這樣的善於交談。”瓊斯對於耶穌的傳教士嘴臉十分不滿,上帝早死了,釘在了十字架上。
    “是啊是啊,今天的天氣真的不錯,”耶穌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顯然是不想就此放棄如此鼓舞人心探討女性心理的話題,“你知道嗎,自古以來,信仰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就有的不同形式。”
    “我相信一定已有女性主義者寫過這樣的文章了,”瓊斯說,“耶穌先生,你能幫我們拿點酒來嗎?你喜歡葡萄酒嗎?”
    “我想是吧。”神父不太確定地回答道。
    耶穌站了起來,打開門。
    莉莉婭還坐在老地方,眼裏寫滿了疑問。
    “瓊斯姑姑想要一杯葡萄酒。”耶穌告訴她。
    見莉莉婭沒立刻反應過來,耶穌補充道:“兩杯葡萄酒。”
    過了會兒,莉莉婭拿著兩個大酒杯回來了,放下杯子後又走出了房間,回頭投過來一個困惑的眼神。
    “那麽,我們要為女人幹杯嗎?”瓊斯用他一如既往的語調說著,友好而帶點嘲諷,“你得幫我舉著杯子。”
    “當然了,我很樂意。”耶穌笨拙地把吸管塞進了瓊斯的嘴裏。
    “很多人一直求我做精神移植。”東拉西扯地說了半天,瓊斯終於把話題轉到了正題,“他們不斷哭著懇求我,說這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可是沒人顧忌到我的感受。”
    “你在說什麽?我覺得他們的理由很有說服力啊。但我壓根兒不……”耶穌困惑地舉起了雙臂,仿佛為自己沒有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感到尷尬。
    “是這樣,我相信精神永存是人類未來生存的最終形式。”耶穌變得更加尷尬了,在凳子上坐不住了。
    一種終有一死的消沉感淹沒了瓊斯。
    耶穌對精神的感受如何,或許瓊斯也隻能以同等敏銳的程度去感受它。
    “但我已經不準備要那麽做了。”輕鬆因一種死一般的疲倦閉上眼睛說道,“在你的教義中,有天國也有地獄,得救的人可以進入天國,享受永生極樂;沒有得救的人,就要下地獄,接受無盡的痛苦和輪回,如果這是真的,”說著,瓊斯又張開了眼睛,整個人仿佛又充滿了活力,“讓我下地獄吧,天堂的生活,我真的是過夠了。地獄的生活多好呀,可以唱歌、跳舞,還可以喝酒吃肉,生活多精彩啊。”
    耶穌在褲子上擦了擦沾滿汗的金剛杯杯底,又把它放到了身邊的桌子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能拒絕你,你病得這麽重,但總有些不太對勁。讓我想想。我知道了,讓我們一起祈禱吧,盡可能虔誠地祈禱。”耶穌站了起來,又慢慢地整理一下長袍,這件托加袍可是他正裝,隻在非常鄭重的場合他才穿。
    接著,他吻了吻沉重的十字架——這十字架寄寓著對他母親瑪利亞的思念——並把它戴在脖子上。
    這一連串的動作後,耶穌似乎變老了。
    但瓊斯閉著眼睛躺著,並未目睹這一轉變。
    每當這時,耶穌總會想起自己被釘在十字架上時候,
    身上的疼痛都慢慢變成麻木,剩下的隻有極度的幹渴。
    自己的母親就跪坐在旁邊,手裏捧著裝水的碗,時不時地用一根天鵝的翅羽,沾一點水,塗抹在自己幹裂的嘴唇上,妄圖用那一點點可憐的水,延長自己的生命。
    那種感覺,已經過了兩百多年,依舊清晰的保持在自己的記憶裏,仿佛就發生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