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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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等了一會兒,腳步聲響起,廂房裏吱呀一聲響,福哥兒一個閃身,人就閃到了院門後頭,這廂假作剛洗完碗,將碗放在了靠牆的木頭桌上,一轉身見得那小娘子低著頭出來,手裏托著打碎的碗,又白皙的左邊小臉上紅了一片,她仍是冷著一張臉,隻眼裏的悲色看得福哥兒心中暗歎,隻他裝做識而不見,轉身又取了藥罐去洗。
待他再出來時,見那小娘子正低頭翻看藥罐裏的藥渣,又預備去打水,顯是想就著藥渣再煎一回。
福哥兒不動聲色,衝她拱了拱手,
“多謝,告辭!”
然後轉身出去了,待到了外頭見著那店裏的夥計,便摸出兩個銅板來,
“夥計哥,這是柴火錢……”
那夥計搖頭擺手,
“不必了,我們家掌櫃的向來仁善,樂於助人,時常都有人在我們這處煎藥的,這些錢是從來不收的!”
福哥兒聞言便轉去向那坐堂的大夫行禮,
“多謝大夫!”
那老大夫人衝他笑笑,
“小哥兒可是進京趕考的”
福哥兒垂手應道,
“正是,初來京城,天氣乍變,身子有些受不住便著了風寒……”
如此同那老大夫攀談起來,才知曉這位好心的老大夫姓簡,乃是世代行醫,又樂善好施,時常不收窮人診藥之費,因而這小醫館看著生意不錯,實則賺不了多少銀子,就簡老大夫與他的一個學徒夥計,堪堪糊口罷了!
福哥兒又問起那後院住著的一對母女,簡老大夫歎氣道,
“外地來京城的,說是尋親,可尋了三月都沒尋著,這當娘的又病了,做女兒的精心伺候,隻不知這一對母女是不是有仇,當娘的時常打罵女兒,我等乃是外人也不好多勸!”
實則他也是勸過的,不過那娘的連他都一起罵進去了,他一個年近古稀的老頭兒與人家未及笄的小娘子扯在了一處,這讓他老臉往哪裏擱
如此無禮婦人,簡老大夫是平生僅見,若不是看著她們可憐,他是真想撒手不管了!
福哥兒聽了點了點頭,從錢袋裏摸出十兩銀子的銀票放在案上,
“老大夫,這些銀子便當是我周濟她們母女的,還請大夫繼續收留她們,為她們治病抓藥……”
簡大夫見狀一愣,繼而又恍然,眉頭便皺了起來,
“少年郎,你乃是要科舉之人,還應當將心思放在科舉之上,那小娘子年紀小小還未及笄,還請收斂這獵豔之思!”
這也不怪簡大夫誤會,那小娘子實在生得好,平日裏深藏在自己醫館的後院裏,卻是難免被前來問診的病人看見,也有人動過心思打聽,都被簡大夫給擋了回去,沒想到這看著文質彬彬的小子居然也有這樣的心思,實在是枉讀聖賢書了!
福哥兒聞言非但不惱,反倒對這位老大夫越發尊敬了,當下擺手道,
“大夫誤會了!這銀票您盡管收著,這事兒請務必不要向那一對母女提起,此事隻你知我知便是了!”
簡大夫本以為他是想借著這由頭向那一對母女獻殷勤,沒想到他竟是不想出頭,當下就是一愣,
“你這是……”
福哥兒笑道,
“不過就是一時動了惻隱之心,請您千萬勿要說出去……”
簡大夫撫著胡須想了想點頭,
“好!”
福哥兒拱手謝過,這才轉身離去,回到六姨母家中,六蓮果然問他去了何處,福哥兒隻說是去了早市轉了轉,又將隨手在路邊買的米糕給六蓮,
“知曉六姨母喜歡吃,特意買回來的!”
六蓮喜得見牙不見眼,接過來拉著他坐下,
“福哥兒快坐下,今兒一早熬的骨湯,這頭茬湯最好,你等著……六姨母給你勺一碗!”
福哥兒坐下喝了湯,裝做不經意問道,
“六姨母,那街頭的醫館可是做了多年”
六蓮點頭,
“那位簡大夫乃是這條街麵上的老大夫了,說是三代都行醫,多少年前都在這處開館了!”
想了想忙又問,
“福哥兒可是身子不適”
說罷伸手就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
“可是著了涼,若是身子不適,我們去街頭土簡老大夫那處抓藥,他的醫術極好,當初你六姨母生知書的時候難產,是簡大夫幾劑藥救了六姨母……”
說起當年的事兒,六蓮那是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福哥兒一麵喝湯一麵靜靜聽著,腦子裏想起了那位寄居在醫館裏的小娘子……
之後的日子平靜如水,福哥兒在京城過了這個年,如今在位上的皇帝倒也賢明,這些年勵精圖治,整頓吏治很是為百姓做了些好事,因而這幾年百姓的日子好過了些,今年的大年節也比往年熱鬧不少。
福哥兒天生異於常人,小時的記憶都還記得,如今見著這京城的熱鬧,頓時勾起了回憶,心下歡喜,便同六姨母家兩個弟,一個妹妹,五姨母家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又有三姨母家的兩個哥哥,一個弟弟,表兄弟妹十幾個,大的領著小的,就那麽呼拉拉,前呼後擁的上了街。
如今賈家的姐妹生意都做的不錯,家底子比起以前來,那是豐厚了不少,孩子們出街那兜裏都是鼓鼓囊囊的裝滿了銅板兒,三蓮家的王興業已經十六了,王興邦也十四了,他們自覺領著弟妹們出來玩兒,自然應當照顧著他們,更是賣力向南邊來的表弟推薦京城好吃好玩的東西。
表兄弟妹們走過一條長街之後,便已經是人人雙手塞滿,邊吃邊走了,王興業生的高大,讀書雖不行,但身板子十分強壯,他當先行在頭裏,在擁擠的人堆裏給弟妹們開路,這廂拔開人堆往前頭的招牌一指,
“就是那家……他們家的炒糕兒最好吃,你們等等……我去給你們買些來嚐嚐!”
當下埋頭往前一衝,人就鑽進人堆裏不見了!
福哥兒被一幫子哥哥弟弟還有妹妹們護在當中,在人堆裏艱難前行,擠著擠著,就聽到人堆裏有人驚喜的叫道,
“興業哥,知書哥,成安哥……你們……你們也在啊……”
眾人轉頭一看,見得一個七八歲的小娘子正一手拉著另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衝著他們招手笑嘻嘻道,
“正要說去尋你們,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你們了!”
王興業見狀忙領著眾人過去,拉過來福哥兒道,
“福哥兒這是七叔家的曇兒和丹兒”
這是賈尤傳入贅的關家生的兩個女兒,下頭還有一個小兒子年紀太小,又被關氏看的如珠如寶,這大過年的街麵上人擠人,關氏自然是不放心小兒子出門,兩個大女兒要出門湊熱鬧,她便派了家裏兩個老婆子跟著,曇兒和丹兒見著福哥兒忙上來行禮,兩下引見之後,便匯合在一處,興奮的嘰嘰喳喳的說起話來。
福哥兒外頭瞧著溫文爾雅,內裏卻是個有些冷淡的性子,兄弟姐妹多了,他便嫌鬧騰,陪著逛了半日,便尋了一個看書的借口鑽進了書鋪子裏。
王興業知曉這位表弟乃是十分厲害的舉人,又身份不同,他出門時娘可是特意叮囑過要好好待他的,於是也不攔他,由著他去書鋪子裏看書。
福哥兒躲進書鋪裏,見裏頭已經有不少身著長衫,頭戴儒巾的讀書人了,大家都是斯文人,個個埋頭讀書,偌大的書鋪裏雖說人不少,但裏頭靜悄悄的無一人喧嘩。
福哥兒踱著步子邊看邊走,不知不覺進了裏間,見得裏頭寬敞的屋子裏,擺放了七八張桌子,已有好幾人坐在桌前正在提筆抄寫書籍,此時的書鋪大多都有這種抄書的活計,有那家貧無銀買書的文人練得一手好字,便到書鋪之中抄書為生,即可賺銀子,又可順便讀書,還可練字,當真是一舉三得。
而書鋪老板也樂於如此,一來可雇傭廉價的抄書人,二來若是這些書生裏頭出了一位榜上有名的,他們這鋪子也跟著沾光,名聲打出去,那是賣多少書都賺不來的,他們也是一舉兩得。
福哥兒打眼掃過去,卻是在最後頭一間書桌上瞧見了一名女子,這樣的書鋪裏,難得有女子抄書的,他不免多看了兩眼,因是在大庭廣眾那女子用帕子遮了臉,隻露出一雙眼,福哥兒記憶好,一眼便瞧出是那位藥鋪裏的小娘子。
那一日見過之後,他第二日又去了醫館一次,隻這一回那小娘子並未露麵,他在院中隱隱又聽到了那年老的婦人喝罵之聲,如今在書鋪裏見著她,不由多看了兩眼。
那小娘子察覺有人看向自己,抬頭與福哥兒四目相對,她愣了愣顯是認出了他,福哥兒衝她拱了拱手轉身離去,那小娘子看著他高瘦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後,低下了頭繼續抄寫。
福哥兒在書店裏隨手翻書,居然讓他見著了一本前朝西洋外族人的經書,不由大感興趣,取出來翻開看了看,第一頁上頭畫了一個裸身男子被釘在木頭架子上,他不由一笑,
“瞧著倒是與那些外族人帶來的書一樣……”
正打算再翻開看看裏麵,突然被一陣突兀的尖聲喝罵驚了,
“我把你個沒臉沒皮的小賤人!”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一屋子裏的人都抬起了頭,福哥兒聽著聲音有些耳熟,四下瞧了瞧,是裏間傳來的,他快步兩步擠了過去,果然見著那裏間裏一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揪著那小娘子罵道,
“我把你個不要臉的小賤人,這裏一屋子的男人,你跑到這處來是想勾引誰”
那小娘子被她一巴掌打掉了麵上的帕子,露出一張絕色的臉來,一屋子的男人瞧見,立時露出興味的神色,福哥兒見狀眉頭一皺,想了想從人群之中擠了出去,裏頭的母女二人還在吵鬧,不過都是那年老的婦人尖著嗓子罵人,
“我一個不留神兒,你就跑到這處來勾引男人,成日家搔首弄姿,賣弄風情,你又勾搭了誰……你怎麽不去青樓裏賣”
這老婦人罵得難聽,神情凶惡,那小娘子不敢還嘴,麵現淒苦之色,眼淚刷刷的流下來,淚珠兒在尖尖的下巴上掛著,楚楚可憐的樣兒,引得一屋子的老少男子都起了憐香惜玉的心,有那年輕氣盛的上來勸道,
“這位大娘,我們這裏都是讀書人,還請萬勿口出汙言,壞了我等的名聲!”
那老婦人聞言大怒轉身去怒視那說話的男子,
“好哇!老身不找你,你倒自己蹦出來了,你就是奸夫吧”
說罷上下打量那讀書人,
“瞧瞧你這臉無二兩肉,身比麻杆瘦,一身的窮酸樣兒……”
回頭又給了女兒一巴掌,
“你瞧瞧……你勾搭個甚麽貨色!”
一句話,將自家女兒氣得身子連抖,那讀書人也是小白臉變做了豬肝色,指著她哆哆嗦嗦道,
“你……你……你……這潑婦,無故含血噴人!”
他這段數如何與那老婦人比鬥,老婦人叉著腰指著他就是一通兒罵,那話之難聽,滿屋子裏人沒一個能接上的,罵得那讀書人扯了袖子擋住臉,便往人堆裏鑽,老婦人見狀得意不已,罵走了出頭的,還不解氣,一轉臉衝著一旁圍觀的眾人喝道,
“你們看甚麽看,難道都是她的奸夫”
眾人一聽這髒水要胡亂潑了,個個都暗道,
“好男不與女鬥!”
當下齊齊退後一步,不敢與她爭鋒,那老婦人見狀回身拉著女兒便往外走,
“跟我回去!拋頭露麵丟人現眼!”
小娘子一臉苦色,苦苦求道,
“娘……娘,我好不易尋著一份活計,讓我賺些銀子,也好夠我們母女二人生活呀!”
那老婦人聞言回頭又是一耳光,
“呸……甚麽活計賣肉的活計你想賣我送你去青樓!”
小娘子哭得梨花帶雨,與她拉扯,
“娘……娘……”
母女二人正鬧騰間,外頭突然衝進來了三四個身形粗壯的婆子,那為首的見著母女二人,當下一聲大喝,
“喲!她大嬸子……你又犯病了!”
說完,幾個婆子上來,七手八腳將那老婦人雙手抓了,也不知從何處尋了一塊帕子來,把她的嘴一堵,就那麽往鋪子裏外頭推著走去,一麵走還一麵對眾人道,
“這是我們家大嬸子,她有瘋病,這是又犯病了,實在對不住了……”
眾人不好同婦人計較,隻能目送著幾個婆子押著她離開,留下小娘子在後頭哭紅了眼,她尋著那書鋪掌櫃的行禮,
“掌櫃的,實在對不住了,我……我娘擾了您的生意,實在……對不住了!”
那掌櫃的知曉一些她的家事,也是可憐她,聞言歎氣,數出幾個銅板兒來給她,
“這是您今日的工錢,明日你便不要來了吧!”
可憐是可憐她,不過他這處是做生意的,三不五時鬧上這麽一出,他還怎麽做生意
那小娘子也知曉這份活是保不住了,也不敢出言相求,隻能搖搖頭將那銅板兒推了回去,
“擾了您的生意,如何還敢收您的工錢,實在對不住了!”
當下捂著嘴,哭著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