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昔年回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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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論,那契丹武士當時實際上已經是手下留情了的,隻可惜,我們那時都被一股子戾氣衝昏了頭,隻看到方三哥重傷不起這一點,卻是從來沒有想過我們這些人不僅先動手,而且還不問青紅皂白的就殺了契丹武士的十幾個同伴的事情了!所謂先入為主,一時的衝動,卻是鑄成了無法挽回的巨大錯誤啊……”
智光大師歎息良久,這才接著說了下去:“反正,不管怎麽說,當時的時候,我們這些人不僅沒有感受到契丹武士的忍讓,反而都是下意識的想到,這人的武功之高,當真是世所罕見。那麽,很顯然的,之前聽到的那些傳言也就多半不是空穴來風了!於是,沒有什麽細想,我們這麽多人就一擁而上,六七人向那契丹武士攻了過去,另外四五人則向那少婦攻擊。”
“可是,沒想到那少婦竟然不會絲毫武功,有人一劍便斬斷她一條手臂,她懷抱著的嬰兒便跌下地來,跟著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半邊腦袋……”說到這裏,智光大師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無比了,喬峰聞言,更是莫名的感覺到心裏一痛,就像是被人緊緊攥住了心髒一樣,幾乎都要喘不過氣來了……[bsp; 稍稍停頓一會,緩和了情緒,智光大師這才繼續說道:“那遼人武功雖強,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劍齊施的纏住了,如何分得出手來相救妻兒?起初他連接數招,隻是奪去我們兄弟的兵刃,並不傷人,待見妻子一死,眼睛登時紅了,臉上神色可怖之極。那時候我一見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驚膽戰,不敢上前……”
“那一場惡戰,已過去了三十年,但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幾百次在夢中重曆其境。當時惡鬥的種種情景,無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裏。那遼人雙臂斜兜,不知用什麽擒拿手法,便奪到了我們兩位兄弟的兵刃,跟著一刺一劈,當場殺了二人。他有時從馬背上飛縱而下,有時又躍回馬背,兔起鶻落,行如鬼魅。不錯,他真如是個魔鬼化身,東邊一衝,殺了一人;西麵這麽一轉又殺了一人。隻片刻之間,我們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他手下。”
“這一來大夥兒都紅了眼睛,帶頭大哥、汪幫主等個個舍命上前,跟他纏鬥,可是那人武功實在太過奇特厲害,一招一式,總是從決計料想不到的方位襲來。其時夕陽如血,雁關門外朔風呼號之中,夾雜著一聲聲英雄好漢臨死時的叫喚,頭顱四肢,鮮血兵刃,在空中亂飛亂擲,那時候本領再強的高手也隻能自保,誰也無法去救助旁人!”
“我見到這等情勢,心下實是嚇得厲害,然而見眾兄弟一個個慘死,不由得熱血沸騰,鼓起勇氣,騎馬向他直衝過去。我雙手舉起大刀,向他頭頂急劈,眼見大刀刃口離他頭頂已不過尺許,突見那遼人抓了一人,將他的腦袋湊到我刀下。”
“我大吃一驚,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大刀急縮,喀的一聲,劈在我坐騎頭上,那馬一聲哀嘶,跳了起來。便在此時,那遼人的一掌也已擊到。幸好我的坐騎不遲不早,剛在這時候跳起,擋接了他這一掌,否則我筋骨齊斷,那裏還有命在?”
“他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渾,將我擊得連人帶馬,向後仰跌而出,我身子飛了起來,落在一株大樹樹頂,架在半空。那時我已驚得渾渾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處。從半空中望將下來,但見圍在那遼人身周的兄弟越來越少,隻剩下了帶頭大哥,汪幫主還有兩個其他的兄弟了……”
一口氣把這場慘烈無比的大戰從頭到尾講述了一遍之後,智光大師心裏的一口氣也是一下子泄了下去,整個人都佝僂了下來,渾身大汗淋漓,隻是不住的喘息。洛宇辰見狀,趕緊倒了杯茶遞過去。智光大師也不管那茶燙不燙,看也不看,順手接過就是一飲而盡。
“砰!”一聲輕響,卻是喬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麵,就見他麵無表情,從牙關裏麵擠出幾句話來:“你們真是糊塗了,這人既然有這麽高的武功,能夠以一己之力殲滅幾十個武林高手,那麽,他的武功必定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了,怎麽還可能覬覦什麽少林絕學?”
“不錯!”智光大師放下茶杯,語氣已經不像之前那樣急促了:“實際上,到了這個時候,帶頭大哥也已經知道不對勁了,隻是,雙方都已經殺紅了眼,就是知道誤會,也不可能停手了。不過幾個回合,那契丹武士又是連下殺手,將帶頭大哥跟汪幫主之外的兩位兄弟格殺當場。”
“隻剩下最後兩個人了,那契丹武士卻是短短的猶豫了一下,卻並沒有再下殺手,而是猛地起腳,踢中了汪幫主背心上的穴道,跟著左足鴛鴦連環,又踢中了帶頭大哥肋下穴道。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認穴之準,腳法之奇,簡直可以說是匪夷所思了……”
“那遼人見強敵盡殲,奔到那少婦屍首之旁,抱著她大哭起來,哭得淒切之極,幾乎讓人不忍耳聞。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遼人並不像我們之前想象的那樣禽獸不如,實際上,他們也是有七情六欲,也是有喜怒哀樂的。”
“那遼人哭了一會,抱起他兒子屍身看了一會,將嬰屍放在他母親懷中,走到帶頭大哥身前,大聲喝罵。帶頭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視,隻是苦於被點了穴道,說不出半句話來。”
“那遼人突然間仰天長嘯,從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用力刻畫,寫上了許多字跡,然後卻又猛地扔下短刀,俯身抱起死去的妻兒,走到懸崖邊緣,隨即就毫不猶豫的縱身跳了下去!”
“我萬萬想不到這人竟然會毫無征兆的跳崖自殺,不由自主的就驚呼了一聲,反而,就在我驚呼出聲的同時,忽然間‘哇哇’兩聲嬰兒的啼哭,從亂石穀中傳了上來,跟著黑黝黝一件物事從穀中飛上,拍的一聲輕音,正好跌在汪幫主身上。正是那嬰兒,原來那嬰兒並沒有死去,隻是掉在地上的時候摔得閉過氣了而已,現如今,被懸崖底下的冷風一吹,又重新蘇醒了過來,而那契丹武士畢竟不忍心讓這剛滿月的嬰兒跟自己一起葬身深穀,於是就把他扔了上來……”
聽到智光大師說那嬰兒沒死,又被契丹武士扔了上來,喬峰的身體忽然一震,一直壓抑的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智光大師看他一眼,忽然歎了口氣,說道:“一時惻隱之下,我留下了那孩子的性命。又等了十二個時辰,帶頭大哥跟汪幫主身上的穴道也自行解開了,我們就回去戰場,把那契丹人最後刻在石壁上麵的文字拓印了下來,然後去找懂得契丹文字的人翻譯。”
“至於翻譯的結果…”說到這裏,智光大師又怔怔的出了會神,長長的歎息幾聲,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來:“翻譯的結果涉及到帶頭大哥跟汪幫主兩人的聲譽,他們二人,一個是我最敬重的兄長,另外一個更是早已辭世,因此,這翻譯的結果,我就不說了。喬幫主若是真想知道,可以自己前去雁門關外亂石穀石壁上麵自行拓印好了……”
“總而言之,這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誤會還有悲劇。整整半年的蹲守之後,我們這才得知真相,原來我們都受到了別人的愚弄…,可是,大錯已經鑄成,我們中原武林人士固然是損失慘重,但是歸根究底的話,還是我們對不起那契丹武士一家人。愧疚之下,我們自然更加不能傷害那個小嬰兒了,再三商量之後,帶頭大哥拿了銀子,把這嬰兒寄養在了少室山下一戶農家。轉眼之間,已經是三十年過去了,當年那個小小嬰兒,如今也已經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了……”
說到這裏,智光大師便即住嘴,長久的沉默了下來。良久之後,喬峰的身體這才微微一晃,嘶啞著嗓子,艱難的問道:“那少室山下的農人,他……他叫什麽名字?”
智光大師抬起頭來,直視著喬峰的眼睛,回答道:“那農人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姓喬,名三槐!”仿佛一個晴天霹靂正中自己的腦袋一樣,即便自認為早已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是等到謎底真正揭開的時候,喬峰的腦海裏麵還是轟的一聲,變成了一片空白。哢嚓哢嚓幾聲脆響,石質的桌子都被喬峰硬生生的扳下了一個角,一點點殷紅的鮮血順著斷角滴落下來,但是喬峰卻是沒有絲毫感覺一樣,隻是握緊了拳頭,狠狠地瞪視著智光大師,仿佛在等待著他改口一樣……
但是,智光大師的表現,注定要讓喬峰失算了,在喬峰那隻欲擇人而噬一般凶狠的目光當中,智光大師連絲毫的動搖都沒有,隻是睜大了眼睛,毫無懼色的跟喬峰對視……
向智光大師逼視良久,喬峰的胸膛終於不再劇烈的起伏,就見他猛地鬆開拳頭,吐出一口散發著濃烈血腥味的濁氣來,“你難道不怕我殺了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