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講席成勢?

字數:9284   加入書籤

A+A-


    台下眾人皆動,林士澄忽然出聲:“你這說法,太子若心中無度,豈不是可以隨意棄人?”
    “正因太子心中有度,才需輔者能進退、評者能直言。若太子無度,左輔右評之存亡,又有何用?”
    賈永清笑出聲來:“好個唇槍舌劍,竟真敢這樣答。”
    朱標麵無表情:“你這是在試我?”
    程啟宣答:“臣是在為殿下正一把鏡。臣出言狂妄,是望太子之誌更堅,不為權下所擾,不為親情所蔽,不為名望所欺。”
    朱標忽而站起,拱手一禮。
    “我受你一禮。”他說。
    “程啟宣,準入太子內策局,為講正、為質言、為裁言者。”
    “謝殿下。”程啟宣深拜。
    朱瀚站在遠觀廳中,望著這一幕,緩緩坐下。
    東宮深夜,燭火映牆,寂靜無聲。
    程啟宣的講評一役震動京師,不光因其言辭犀利,更因其背後隱隱透出的風向。
    東宮,正在發生變化。
    誰都知道,程啟宣的背後,是王爺朱瀚。
    而此時王府內,朱瀚卻不在書房,不在案前,而是在練武場。
    “呼——哈!”
    一聲沉喝,長槍舞出一道寒光,朱瀚袍袖翻飛,步穩如鍾,身如遊龍。
    數十招練過,他將槍一頓,槍尾敲地,如山響。
    沈鎮立於場邊,麵色微有不安。
    “王爺,方才內線送來密報……齊王近日暗中召見了崇文館舊屬數人。”
    朱瀚未回頭:“他們議了什麽?”
    “暫未明朗。但崇文館那幾人,俱有經世之誌,不似平流之輩。”
    朱瀚沉默,半晌道:“齊王這人,你怎麽看?”
    沈鎮想了想,答道:“心深藏,不露鋒。但……”
    “但什麽?”
    “但他每次沉默,背後必有謀動。”
    朱瀚冷笑:“你若是有齊王的出身,換了你,我看你是否還肯坐著不動。”
    “王爺意思是——他會動?”
    朱瀚轉身,將槍拋給沈鎮:“他若不動,他就不配坐那位分藩之主。”
    沈鎮接過槍,雙臂微顫。
    朱瀚緩緩步出練武場,抬眼望向蒼穹:“他若真動,我倒要看看,他第一個想拉誰下水。”
    “王爺……那太子呢?”
    朱瀚停下腳步:“太子自要動,隻不過,他這一步,得先讓人知,他動得穩,動得正。”
    “屬下明白。”
    “明白就好。”朱瀚淡淡道,“明日子時,你帶幾人,去崇文館舊舍一趟。”
    “是。”
    翌日,東宮講台尚未開講,便有風言傳至。
    “齊王於私府設文議,引舊臣議天下之勢。”
    “崇文館舊屬張冕、錢守忠俱入其座。”
    朱標未動聲色,撚著案上一枚硯鈕,隻輕聲問道:“崇文館……如今屬誰管?”
    “按製,是太常寺兼理。”
    “太常寺如今為誰主?”
    賈永清拱手:“柳禮。”
    “柳禮……”
    “是齊王的老師。”林士澄語聲不急,卻帶了分寒意。
    朱標終於點頭,道:“傳太常寺,東宮欲招三名新學官,由崇文館列名。我要看看,那柳禮,會送來誰。”
    賈永清一拱手,便欲起身去辦,卻聽朱標又道:“不急。”
    “殿下是?”
    “召程啟宣入殿。”
    片刻後,程啟宣步入殿中,未語先拜。
    朱標看著他,語氣卻有些意味不明:“你可曾聽過一句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程啟宣起身,答道:“臣聽過。”
    “那你知如今齊王在做什麽?”
    “借舊名,築新局。”
    “那你又該如何應對?”
    程啟宣道:“以舊策製新局,以新論壓舊名。”
    “如何做?”
    “以東宮設‘三講’。”
    “講何?”
    “講當代之需,講少年之才,講天下之變。”
    朱標眯眼:“你這是要搶齊王的風頭。”
    程啟宣拱手道:“他若敢設壇,我便敢設席;他若敢召舊臣,我便敢聚新才。他既借舊,我便立新。”
    “新才……從何而來?”
    程啟宣朗聲:“殿下以信待人,自有才自投。”
    朱標沉默良久,才道:“準你設‘三講’。你講三日,三日之內,若不能招人心,我即除你策局之職。”
    “臣領旨。”
    首講之日,程啟宣親自登台。講案不高,台下座席不多,卻有數十青衣素士散坐其中。
    程啟宣開口,第一句便出人意料。
    “昔年秦製,郡縣以律製人,人不知律而懼之,懼之而避。今日朝製,條章繁複,士人皆在禮製之外,止於表象。”
    “我等為士,不應問‘能否為’,當問‘為何為’。”
    “今日之講,不談經典,不誦文義,隻談一事——為誰而學?為誰而用?”
    他一開口,便擊中無數學子心中的疑惑。
    第二講,講“家國之義,君子之途”。
    第三講,講“士人之骨,非以仕達為榮,而在可立於天地之間,無懼權勢,無辱清名”。
    三講之後,傳言紛紛:
    “程啟宣之講,直指士心,不比往日空談仁義。”
    “東宮設策局,開士途正路,恐怕齊王再難獨聚名流。”
    “東宮,怕是要立一番新學了。”
    而最讓人震動的,是當日午後,曾因“言語過激”而被貶的舊禦史傅弘道,忽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攜簡直入東宮,拜於講台之下。
    “吾傅弘道,願入東宮為講吏。”
    東宮沸然。
    而程啟宣,隻淡然扶起他,道:“東宮講事,無高下,惟實用。”
    王府中,朱瀚靜坐書房,聽沈鎮複述完東宮三講始末,臉上露出一抹淡笑。
    “這程啟宣,比我想得更激。”
    沈鎮低聲道:“王爺,他動得太快,會不會……”
    “快才好。”朱瀚看著窗外,“有人快了,才有人要跟得上。太子若無程啟宣,他這東宮,恐怕一時還要困在舊路。”
    “那……齊王?”
    朱瀚手指在案上輕敲三下,低聲道:“齊王會出手。很快。”
    “那王爺該如何應對?”
    朱瀚眼中閃過一抹幽光:“應對?不必。”
    “王爺這是……”
    “我隻是等。”朱瀚嘴角微揚,“等他來問我一句——‘王叔,你可願站我一邊?’”
    “那時,我便告訴他——東宮,我已選了邊。”
    子時將盡,朱瀚依舊未眠。
    他立於書閣之中,望著窗外微明的夜色。
    簷角懸燈晃動,光影班駁落在他沉凝的眉眼之間。
    今日東宮三講之事,已然落地生根。
    但局才初布,棋還未行,他更關心的,是第二步。
    “沈鎮,”他忽地開口,聲音沉得如深井水。
    “那邊的人,可有反應?”
    沈鎮自暗影中出,躬身道:“齊王府今夜設宴,宴名‘舊遊重聚’,請的是舊部張冕、錢守忠,還有一人——柳禮。”
    “舊遊重聚……”朱瀚冷笑。
    “他們這些人,當年因我那位皇兄立製嚴苛,被摒諸朝外,如今齊王重召,不過是想借這些人身上的‘冤氣’來為自己聚勢。”
    “屬下以為,此番齊王雖未明言,但實已動心思。”
    “他早動了,隻是等個時機。”
    朱瀚緩緩踱步至案前,掌下微震,紙卷鋪展而開,竟是一份長江以北書院分布圖。
    “齊王以‘文會’之名聯絡故舊,實則是在文士中另起爐灶。他既敢設私講,必欲在朝堂之外另設士林之聲。”
    沈鎮略一遲疑,低聲問道:“王爺不打算製止?”
    朱瀚抬頭,神色沉穩:“不製止。”
    沈鎮抬眼看他。
    “你忘了,我們要扶的是太子。若齊王不立敵,太子怎得人心?”
    朱瀚抬手,將紙卷卷起,眼神卻不似平常那般淩厲,而帶著一絲玩味。
    “讓他跳。跳得高些,熱鬧些。東宮那邊,我自會推他一把。”
    東宮講席連開數日,朝中年輕士子趨之若鶩。
    朱標站在講堂一隅,望著台下人頭攢動,神色清明而凝重。
    林士澄在他身側輕聲道:“殿下,如今講席之名已漸傳入國子監,甚至有郡學子願辭職投東宮之講。”
    朱標點頭,卻未輕言歡喜。
    “熱鬧之事,易起不易收。”他淡淡道,“你可曾留意,這幾日講事之後,那些講生都去哪兒了?”
    林士澄神色一變,隨即低聲:“殿下懷疑……有人暗中引路?”
    “不是懷疑,是已然知曉。”朱標緩緩道,
    “柳禮近來頻頻召見年輕學士,不在齊王府,便在弘文館側院。”
    林士澄頓時蹙眉:“若如此,齊王是欲將這批才俊——引入己用?”
    朱標望著遠處台上講學正酣的程啟宣,忽地問道:“你覺程啟宣如何?”
    “剛直銳利,不拘舊式。雖有鋒芒,卻懂進退。”
    朱標點頭:“是個能做事的。你去與他言,三日內擇出講生十人,歸東宮策事。我要這些人不止會講,更要能寫、能謀、能議事。”
    “是。”
    朱標語氣忽地一轉,幽幽一笑:“至於齊王那邊……”
    林士澄見他神色,心中頓明:“殿下是想……”
    “他既以文士自重,我便給他再添些‘文士’。”
    “殿下的意思是——送人過去?”
    朱標點頭:“程啟宣手中,有幾個桀驁學子,性子張揚,最是喜歡‘講道理’。你挑兩人,設詞讓他們入齊王講席。”
    “這……不會被識破?”
    朱標淡笑:“他們不過把這當做一場較量,我們便順水推舟。”
    兩日後,齊王府書堂。
    張冕甫開講,堂中便起異聲。
    一年輕學士忽地立起,高聲問道:
    “張先生,您言‘學者當懷濟世心’,可齊王設講私府,此心又欲何濟?”
    張冕一愣,冷聲道:“吾言濟世之心,為士人之本。齊王之講,誌在聚賢,何來私意?”
    那學士朗聲道:“聚賢不在名位,設私講避東宮正道,豈非另立山頭?”
    張冕臉色沉了幾分,正欲發聲,又一人立起,道:“今日設講府,明日設書院,他日設考選——若非欲與朝製爭衡,又是為何?”
    一時之間,講堂嘩然。
    齊王原本躲在內堂暗處觀講,聞聲走出,見堂中混亂不堪,麵上卻未露怒色,隻緩緩走下台來,向那二人拱手道:
    “二位所言,甚有見地。”
    那兩人互視一眼,抱拳回禮:“王爺明察。”
    齊王看著他們,忽然道:“二位若有誌於政事,可願入王府議策?”
    那二人微頓,隨即笑道:“多謝王爺厚意,然我等不過一介書生,願於講席中與眾同學論道,不敢妄居王府。”
    齊王眉梢微挑,笑容卻未減。
    他當然識得,這二人定有來路,隻是來得不巧,卻也來得正好。
    “沈泰,送二位出府。”
    二人告辭離去,齊王回至內堂,身後張冕低聲道:“殿下,方才那二人,恐是東宮所放。”
    齊王微笑不語,隻撫須道:“越是有人窺伺我講席,越說明……他們心虛。”
    “但講堂之勢,如今被擾——”
    “擾了才好。”齊王輕聲道,“擾得越大,越能將那位皇叔逼出幕後。”
    張冕一怔。
    “朱瀚。”齊王輕聲念道,“他若真心護太子,又怎肯隻藏於府中,不肯現身?”
    他站起身,披上輕裘,目光幽然。
    “我偏要逼他,現身來戰。”
    而此時,朱瀚正於王府小堂,與一名紫衣老者對坐品茗。
    “齊王果然動了。”朱瀚淡淡一笑。
    老者笑答:“殿下之布棋,果然逼得他急。”
    朱瀚放下茶盞,起身,緩步而行:“他若不急,怎配做對手?”
    “可如今已引火至太子與齊王正麵,是否過於急促?”
    朱瀚止步,望著窗外一池月影:“不急。太子,已漸能走自己的路。”
    老者問:“那王爺何時現身?”
    朱瀚淡然道:“快了。他既欲逼我現身,那我就給他看——我這一身舊骨,也能為太子,再鎮天下一局。”
    月色清涼,水波不動。
    太和殿鍾鼓初鳴,金鑾殿晨曦未展,皇城尚沉睡在一片幽靜裏。
    而王府之中,朱瀚已著一襲暗紋青袍,坐於堂前石榻,聽沈鎮稟報前夜齊王府中之事。
    “齊王昨夜未歇,直至三更才散眾,左右人等言其情緒未曾外露,但屬下探得,他已遣人秘密查訪那兩名‘鬧講’之士來曆。”
    朱瀚略點頭,指尖輕叩榻案:“他是該動了。”
    “隻是殿下,齊王果真打算借講席成勢?”
    朱瀚眸中一閃:“若我是他,也會。”
    沈鎮略皺眉:“可東宮如今勢頭正盛,他未免太過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