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睡個囫圇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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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頓住,答不上。
    又一人起身道:“應以內閣為綱,若太子越規,則以諫止之。”
    錢師冷笑:“閣議屬輔,非監。太子若高於百官,又低於皇帝,此責從何來?”
    屋中一片靜默。
    朱標忽然出聲:“若太子得權,失責無人問,則亂。若太子被問,無實責,則虛。故‘權責對置’,才是根本。”
    諸生皆望向這陌生男子,有人起身問:“敢問閣下何人?”
    朱瀚答道:“此乃我侄,一讀書人。”
    屋中轟笑,卻也不敢輕視。
    錢師凝望朱標,拱手笑道:“敢問閣下,可願與諸生一辯?”
    朱標答:“若不棄,願與諸位共論‘問政之本’。”
    村頭樹影斜斜,一間石砌小廟前坐著三個老翁,正圍火煮茶。
    見車停於樹旁,其中一人眯眼看了片刻,忽喚道:“客官若要避雨,進來坐罷,荒廟無佛,隻暖茶可慰。”
    朱標笑著應了,攜朱瀚下車,入廟中一坐,茶碗已遞上。
    粗陶舊器,茶味微澀,然入口竟極暖。
    朱標拱手致謝:“敢問三位老丈,村中可安穩?”
    老翁嗬嗬一笑:“安穩是安穩,隻是這年景,雨多了些,菜價貴了些,叫小戶人家有些扯肺。”
    另一個老頭插話:“你們若早來兩日,便見著一樁趣事。”
    “哦?”朱瀚挑眉。
    那老翁放下茶盞,拍拍膝蓋道:“村東口賣豆腐的老陳,與村西編籮筐的李二鬧了兩年,連狗都知道他們不對付。結果前日縣裏來貼公榜,說什麽‘貢冊更新,需查戶列’,這兩人啊,竟結伴上縣衙,硬說自己不是‘獨戶’要算‘合夥’。”
    朱標一愣,脫口問道:“為何?”
    老翁哈哈大笑:“聽說是獨戶賦重,合戶能攤。可憐李二那老光棍,回村後竟被笑了兩日,說他‘嫁’給了老陳。”
    眾人哄堂。
    朱瀚也失笑:“這兩人怕是比貢冊還精。”
    朱標卻不笑了,沉聲道:“那貼榜之後,村中如何應?”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年長的一位歎了口氣:“說是查冊,可人不知該報什麽,問來問去,無人解。小戶怕多填吃虧,大戶卻總說‘不記得’。我們這些老骨頭,隻當是官裏又起花樣,誰還信那冊子真有用?”
    朱標目光微斂,良久未語。
    廟外雨聲未止,忽有童子自坡上飛奔而來,赤足踏泥,氣喘如牛:“爺爺!嫂子摔了!肚子疼得滾地!”
    三老驚起,朱標亦立刻蹙眉,追問:“幾月身孕?”
    童子哽咽:“八個月了!方才挑水路滑,就……就倒了。”
    朱瀚瞬息間已跨出門外:“朱標,你隨我來。”
    兩人疾步趕至村中一處土屋,隻見一婦人正側臥於床,唇白如紙,手緊捂腹部。
    屋中無一人會醫,隻剩哭聲與慌亂。
    朱標不敢怠慢,撩袍跪下,將手覆於其腕,雖不通脈理,卻感其指尖已冷。
    朱瀚沉聲:“附近可有郎中?”
    童子搖頭:“平日裏隻請鎮上藥行的李老兒,他這幾日去了州裏。”
    朱瀚一轉頭,忽問朱標:“你可識草藥?”
    朱標一怔,搖頭。
    朱瀚歎氣,掀開門簾喚來屋外長者:“速煎薑湯,熱罐敷腹,催暖為急!叫人快往鎮上奔!”
    他語聲不高,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那老者應聲而動,幾個村婦忙碌起來。
    朱標卻第一次顯出些手足無措,低聲道:“她若有事,怎麽辦?”
    朱瀚淡淡答:“那便叫你記得,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寫成章、評為議的。”
    片刻後,屋中生暖,婦人唇色略有好轉,腹中胎動漸平。
    朱標一顆心才緩緩落下。
    他站在屋中,低頭望著稻草床上那張早已疲憊的麵孔,輕聲問道:“你叫什麽?”
    那婦人微睜眼睛:“小……小婉。”
    “你這胎第幾胎了?”
    “頭一胎。”
    朱標輕輕點頭,目光沉靜。
    傍晚,雨勢稍歇,婦人已能進食,村人紛紛來送謝,手中或雞蛋,或粗布,或糖米,朱標一概不收,隻讓朱瀚攔下。
    村口破木亭前,老翁們將手中的豆花分碗遞上,一人道:“官爺若不是尋差事,怕是不會來這等偏地。”
    朱標笑而不語,朱瀚答:“我侄兒近日讀書多,想看看紙外的人事。”
    老翁感慨:“人事啊,寫不得,管不了,改不動。可若真有人願來聽——那便該留下個名字。”
    朱標緩緩站起,望向遠山雨歇後的暮色:“我不能留名。”
    “但我會記下今日——記下你們說的、笑的、哭的,以及那婦人的手。”
    “我將來,若能管事,會記得她該活下來,不是靠命運,而是靠製度。”
    老翁聞言一怔,隨即低聲道:“你是個能記事的人……但願你也能做事。”
    回程路上,朱標沉默許久。朱瀚終於開口:“你今日之行如何?”
    “我曾以為權責清晰,法製明確,便可成政。”朱標道。
    “可今日我見,一紙冊文敵不過泥濘路;一句策問,不敵一碗薑湯。”
    “我不能再隻在殿中‘設策’——我要問人。”
    朱瀚望著他:“問人?”
    朱標點頭:“問他們怎麽活,怎麽苦,怎麽笑,怎麽熬過每一個不被記錄的早晨。”
    午後,風微,灰瓦黛牆下的廟街已是熙攘。
    朱瀚挽起袖子,一身尋常布衫,腰間別著一柄看似鈍口的短刀。
    他與朱標並肩走入廟街深處,仿佛兩個外鄉投宿的讀書人。
    街邊叫賣之聲不絕,香火鼎盛的土地廟前,老嫗正在焚香祈子。
    “這便是昨夜那客棧掌櫃口中所說的‘三和巷’?”朱標低聲問。
    “嗯,聽說這裏三月才發下去的新糧,村民卻說米粒都沒見一顆。”
    朱瀚掃了一眼前方高掛的“義倉協鋪”招牌,嘴角一翹,“我們進去瞧瞧。”
    鋪子不大,卻意外整潔,掌櫃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眼梢狹長,笑容謙卑,眉宇間卻透著一股打量。
    “兩位官爺,可是要借米?”
    朱瀚佯裝遲疑,低聲應道:“鄉下路難走,鋪中米價如何?”
    “官爺打趣了,如今義倉當行,不收市價,隻憑村印發籽。”
    掌櫃聲音越發低,“若無印章,也不是不能買些,隻是得——‘另有法子’。”
    “另有法子?”朱標裝作驚疑,“你這可不是壞了朝廷章程?”
    掌櫃眼睛一眯,似是意識到多言,連忙擺手:“誒,誒,小的胡說,小的糊塗了。”
    朱瀚目光未動,淡聲接道:“敢問這‘義倉協鋪’,誰是設首?”
    “回客官,是趙管頭,那邊那宅裏住著。”
    掌櫃指向巷口西角的一座黑磚宅院,“平日不輕見人,但……”
    朱瀚擺了擺手:“不必多說。”
    二人離鋪後轉入僻巷,朱標低聲道:“果然如你猜測,糧倉有鬼,隻是這趙管頭背後必有撐腰者,未必能輕揭。”
    “揭也得揭。”朱瀚緩聲,“朝中有人隻知在禮案上筆戰三日,卻不知這鄉野一鬥米,就是一家老小的命。”
    朱標默然良久,忽問:“若你不是王爺,隻是尋常庶民——你會怎樣?”
    朱瀚頓住腳步,半晌未答,忽而一笑:“我啊?大概早扛起鋤頭,把那趙管頭家的門砸了。”
    朱標也笑了,帶著一絲少年氣:“可你現在不能砸門了。”
    “嗯。”朱瀚望向遠處人流,“所以隻能用腳,一步步走到他門前。”
    傍晚時分,廟街南首的“和義茶棚”熱鬧非凡,茶客多為本地老戶。
    朱標與朱瀚挑了個角落坐下,灶火氣熏得人眼睛發酸。
    “聽說了嗎?趙管頭家今晚要宴客,聽說是個外頭來的大官!”
    茶棚中一人低聲說著,“他還說,那人若點頭,咱這村新貢籍冊就能照他話來寫!”
    “又是貢冊……”另一個漢子歎氣,“俺家三個兒郎,兩個沒田寫不進冊,一個十五卻早被鄉役挑去幹苦差。朝廷哪說過這樣?”
    “你說得輕巧,誰敢上告?去年陳家的兒子去縣裏告狀,回來後腿都瘸了。”
    一時間,茶棚中幾人齊齊沉默。
    朱標聽得眼神一動,忽然起身,走向那幾人桌前。
    “這位兄台。”他溫聲道,“小弟初至,不甚懂此貢籍之事,可否詳說一二?”
    幾人愣了下,見他文士模樣、神態溫和,便有人略講些實情。
    一人姓李,是村中長工,歎道:“從前咱這村有個舊策,誰家兒子十五,若無田,則不入冊、不服役。但這新規一來,不論田否,一概按人口下折,誰家人多誰負擔重。趙管頭說是‘太子新法’,咱們哪敢違?”
    朱標麵色凝沉,咬牙低聲:“我從未頒此法……”
    朱瀚按住他的手臂,低聲提醒:“你不是太子,是個讀書人。”
    這時,一名七八歲孩童跑來摔坐李姓漢子腿上:“爹,俺娘說晚上不煮飯了,要給三娘家送去一瓢米。”
    “她們家又沒了口糧?”
    “前天去義鋪,被說沒印,空著回的……”
    朱瀚目光一冷:“這義倉係統,怎麽爛成這樣?”
    “是人爛了。”朱標低聲應。
    夜色漸沉,朱標久久望著茶棚門外的廟街,忽然起身:“我們去趙家。”
    朱瀚挑眉:“不等夜深?”
    “不等。”朱標語氣極淡,“再等,別人就餓一晚。”
    巷口,趙家燈火通明,傳來絲竹聲。
    朱標走上前,一掌拍響門環。門房挑簾出來:“哪來的?”
    朱標從袖中掏出一塊腰牌——竟是他從宮中帶出的舊製印物,一眼便知非凡。
    門房頓時色變:“貴人請進!”
    朱標未等引路,徑直步入堂前,趙管頭正在宴席前斟酒,一見來人,怔住。
    “你是……何人?”趙管頭起身,已帶警惕。
    “我?”朱標緩緩道,“隻是來問你——‘太子新法’,你是從哪聽來的?”
    趙管頭臉色變了:“小人、小人不過……”
    朱瀚亦步入廳中,冷聲道:“義倉折統為何私設印證?貢籍為何亂寫人口?米糧可私賣,你的膽子……從哪來的?”
    趙管頭咬牙,正欲跪下,朱標卻一把扶住:“別跪。”
    “我們不是來收你的罪名。”
    朱標望著他,聲音平靜中有鋒,“我們是來告訴你——若今日不收回那些話,明日你家這門,百姓就會替我來推。”
    趙管頭冷汗直冒,渾身哆嗦:“我、我收!我收!我明日立榜更正——義倉米隻憑實需,不收印不收人情!貢冊之誤,盡數重查!”
    朱標點頭:“可。”
    “你記著。”他看著趙管頭雙眼,“我是太子,但我不靠你給我‘立威’。”
    “我靠的是——你做得對。”
    當天夜裏,朱標與朱瀚回至客舍,二人默坐窗前許久。
    子時過半,廟街的餘音已遠,朱標與朱瀚避開了趙宅喧擾,連夜行至南鄉——一處偏僻舊村,名喚“井口”。
    “井口村?這名聽著便幹澀。”朱瀚撥開草叢,露出山坡上零星幾盞燈火。
    “昨日那李姓漢子說,他曾因無地而被拒登冊,正是井口人。”
    朱標腳步不停,“若村無地、無冊,卻又要出人力,那便是天下最苦之地。”
    夜行至村口,兩人未驚動人家,而是宿於祠堂一隅。
    翌日未明,雞鳴三聲,遠處已有砍柴聲響。
    朱標掀簾而出,看見一少年正背著籮筐,彎腰拾柴。
    朱瀚隨後起身,打著哈欠道:“太子殿下,微服之旅就不能睡個囫圇覺?”
    朱標側頭:“你不是說,要走在人之前?”
    “那也不必這麽真。”
    未等調侃完,少年已注意到二人。
    他謹慎地靠近,眼神卻透出機敏:“你們……昨夜在祠堂住的?”
    朱瀚一笑:“怎麽?這也要交稅?”
    “稅倒沒有。”少年咧嘴笑了笑,“隻是你們穿得幹淨,不像是做苦工的,咱這村不常來外人。”
    “你叫甚名?”朱標開口。
    “魯小寶。”少年眨眼,“爹娘說我命賤,起個‘小寶’也就圖個喜氣。”
    朱標眼神一動:“你多大了?”
    “十四過了中秋,十五。”他語氣一頓,“可我已經扛糧三年,去年還被派去修舊井。”
    朱瀚蹲下,看著他:“可你在村中卻無田無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