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門後有個夾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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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子們吸了一口氣。
    有人竊竊道:“他要問昨兒那兩人……”聲音很快沒了,被周圍人眼神壓住。
    “可。”朱標答。
    “刑非為殺,刑為止害。”
    韓朔慢慢道,“昨日之事,按律怎麽處?”
    “該如何,便如何。”朱標平靜,“不因我怒,也不因我喜。”
    “殿下這是回話。”
    韓朔輕笑,“臣問的是:‘如何’二字,由誰說?”
    “由律。”朱標答。
    “人定律。”韓朔立即接道。
    “所以今日來的是人。”朱標回。
    人群裏有學子忍俊不禁,笑聲溢出來,又被他自己按住。
    韓朔也笑:“殿下這話好聽,依然沒有說清。”
    “你要清,我也給你清。”朱標向前一步,
    “凡事要有標準。標準在眼前,不在舌尖。你以為我會偏誰,我說給你聽——我偏‘不傷人’,我偏‘不亂套’,我偏‘不自欺’。”
    “何謂不自欺?”韓朔問。
    “明明膽怯,卻裝成慷慨;明明憎恨,卻裝成公允;明明要拉攏人心,卻裝成清高。”
    朱標一字一字,“這些都是自欺。”
    學子們像被箭尖挑了一下,許多人低下了頭,又慢慢抬起來。
    韓朔眯著眼,忽然道:“殿下可敢讓人當場說你一句不是?”
    朱標點頭:“敢。”
    一個粗嗓子從人群後麵冒起來:“殿下,您剛說‘不偏’,可人人都會偏——您也會。您說的那些‘不’,有一天您做不到呢?”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投過去,竟是昨日那個年輕匠人。
    他顯然也被自己的膽氣嚇了一跳,說完就紅了耳根。
    朱標笑了:“我會認。”他看著那少年,“我會當眾認。”
    “當眾?”韓朔挑眉。
    “就像今日這樣,當眾。”
    朱標回望他,“我若說到做不到,你來,指給我看。今日來的人,明日也來。三日之後,我在這石階上立個牌子,上麵寫:‘殿下說到沒做到的事’。你來寫第一條。”
    人群轟然。掌院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連胡須都抖了抖。
    韓朔第一次沉默得有些久。他想從朱標的臉上找出一點怯意,終究沒找到。
    他忽然輕笑了一聲,向前邁了半步:“殿下,我又服你一分。”
    “你不必服我。”朱標道,“你隻要服‘你自己說的話’。”
    夜深,風更清。
    朱瀚回到太廟東角的石獅旁,指腹輕觸那道凹痕。
    “簽到。”
    【簽到地點:太學大成殿石階】
    【獎勵:聽眾心緒紋理·三日(臨場十步內心緒波動可大致判別)】
    朱瀚微微一怔,隨即笑了。係統給的,永遠是剛好不多不少。三日——正合話題未涼之時。
    阿槐悄悄靠過來:“王爺,內牢那人招了。他是韓侍郎的舊識,可韓侍郎不知他要在路上出手。背後另有指使。”
    “誰?”朱瀚問。
    阿槐壓低:“一個名諱——鬱明。”
    朱瀚輕輕念了一遍:“鬱明。”
    他在腦海裏翻找係統影刻下來的京畿出入簿,唇角一勾,“明日去北巷的藥鋪看一眼。”
    阿槐一愣:“藥鋪?”
    “此人手上有舊傷,靠藥裹著。”
    朱瀚道,“昨夜在柳家那條巷裏,有股藥香,混著牛皮膠的味道。柳槐不常用那種膠,他嫌粘。”他頓了頓,“去吧。”
    “是。”
    阿槐一走,夜色像重新合上了一樣。
    朱瀚獨自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回府。
    剛跨進門,他看見朱標坐在台階上,抱著膝蓋仰頭看天。
    “怎麽不睡?”朱瀚問。
    “睡不著。”朱標笑,“怕明日說不好。”
    “你今日很好。”朱瀚坐在他身旁,“明日也一樣。”
    “皇叔。”朱標忽然壓低了聲音,“你說人心像水?”
    朱瀚想了想,搖頭:“人心不像水。水隻往低處流。人心有時候往高處走,有時候往低處走。”
    “那像風?”朱標又問。
    “風太輕。”朱瀚笑,“不如像火。有人給一把柴,它便旺;無人理會,它便熄。你要做的,不是借風,是給火堆一把合適的柴。”
    朱標好奇:“什麽是合適的柴?”
    “你今日說的那塊牌子。”
    朱瀚看著黑夜,“把你的話釘在木頭上,交給人看。火便有了可燒之物。”
    風吹過院子,榆樹的影子在地上搖晃。
    朱標忽地站起:“我去寫那塊牌子。”
    “現在?”朱瀚笑。
    “現在。”朱標跑了兩步,又回頭,“皇叔,你也寫一筆?”
    “我?”朱瀚挑眉。
    “你寫第二行。”朱標認真,
    “第一行我來寫:‘殿下說到沒做到的事’。第二行你寫:‘若真有,我來認錯’。”
    朱瀚注視他片刻,忽地笑了:“好。”
    第三日的太學,比前一日還熱。
    牌子立在第二級台階上,木紋細密,字跡不花,筆劃清楚。
    圍在四周的人一個個仰著脖子看,像看廟會裏的大鼓。
    韓朔今天來得更早,他站在牌子前,指尖輕觸那幾行字,回頭看朱標:“殿下,這一行‘認錯’的字,是王爺寫的?”
    “是。”朱標答。
    “王爺字一向不肯落人後。”
    韓朔笑,“想不到今日,竟也願意寫這兩個字。”
    “我寫給你們看。”朱瀚站在台階底,“看見才算數。”
    “既如此……”韓朔收起笑,“今日我不問‘刑’,也不問‘禮’,我想問‘度’。”
    “你問。”朱標道。
    “殿下說你不求人心服你。”
    韓朔目光如錐,“可若你從來不求,你何以走到台階上來?你今日站在這裏,本身就在求。”
    “我求。”朱標坦然,“可我求的不是你們‘服我’,我求的是你們‘看我’。”
    “求看的目的呢?”韓朔追問。
    “讓你們知道,我不是在雲裏。”
    朱標道,“我在你們麵前。我不總是對的,我也可能說錯話、做錯事。可你們看見,我承認。我承認,你們就能信我下次會改。”
    他看著韓朔,“這就是‘度’。”
    “承認的‘度’?”韓朔挑眉。
    “不是。承受的‘度’。”朱標的聲音不高,卻很穩,
    “我能受多少指責,我心裏有數。我受得起,你們才不必替我遮。”
    人群安靜下來。有人忽然拍了拍同伴的肩:“我信他一句。”
    “才一句。”同伴悄聲提醒。
    “才一句就夠。”那人笑。
    就在這時,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從人群外傳來,像是有人在擁擠裏硬生生擠出一條道。
    阿槐飛快地掠到朱瀚身側,低聲:“王爺,北巷藥鋪查到的鬱明就在太學外頭。有人遞了一枚短哨給他。”
    “短哨?”朱瀚眼神一斂,“誰給的?”
    “一個麵攤婆子。”阿槐道,“但她手很幹淨,像練過。”
    “盯住。”朱瀚道,他的指尖在身側輕輕一扣。
    聽眾心緒的紋理忽然像潮水一樣湧上來——近處的人多半興奮、緊張、好奇,隻有一線像冰一樣的波紋從台階左側的槐樹陰影裏伸出來,冷冷地卷向木牌。
    “左側。”朱瀚垂眸,向阿槐打了個極小的手勢。
    阿槐像風一樣掠出去。
    下一瞬,槐樹下發出一聲短促的悶響,一個極小的金屬碎片落到地上,在石階上彈了兩下,平平地停住。
    人群一陣騷動,隨即又被四下的眼線壓住。
    朱標的眼神掃過去,聲音不變:“今日之‘度’,便多了一層——我在台階上,台階外有人想弄壞這塊牌子,卻沒成功。”
    他站直,向人群一拱手:“我說完了。”
    韓朔深吸了一口氣,忽地向前一步,鄭重行禮:“殿下,臣服你三分。”
    “你何必。”朱標道。
    “我何必?”韓朔笑了笑,自嘲一般,“我若不服,便是我自欺。”
    一句話落下,人群裏竟有人鼓掌。
    掌院用力咳了一聲,掌聲卻像草火一樣蔓開。
    夜,王府書房外的廊下,風把幾片樹葉吹到階下。
    朱瀚靠著柱子站著,聽見裏頭筆墨的沙沙聲。門半掩著,透出一束暖光。
    “皇叔?”朱標從裏頭探出頭。
    “寫完了?”朱瀚問。
    “快。”朱標笑,“我在寫明日要講的第一句。”
    “是什麽?”朱瀚問。
    “‘我在台階上,並非站得高,而是為了讓你們看見。’”
    朱標念了一遍,自己也笑起來,“你說,會不會太直?”
    “直就好。”朱瀚道。
    “皇叔。”朱標又叫他,聲音小了一點,“你累嗎?”
    朱瀚想了想:“不累。”
    “我累了。”朱標說,“可我很開心。”
    “那就睡一會兒。”朱瀚說,“明日再開心一次。”
    他轉身要走,忽然止住,回頭道:“牌子旁邊,再加一行小字。”
    “‘看見,可以不服;不看,隻會誤會。’”
    朱瀚緩緩道,“這行字,寫給那些還不肯來的人看。”
    “好。”朱標笑,“我現在去寫。”
    第三日午後,太學散人。木牌下多了三行工整的小字。
    路過的人都要駐足看一眼,有人還要伸手比量一下這字的筆力。
    有人問:“誰寫的?”有人答:“殿下第二行,王爺第一行。”
    那一天,韓朔獨自站在學宮正門外很久。
    他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手裏的扇子沒有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直到夕陽斜斜地撲下來,他才像從夢裏醒過來似的,低聲說了一句:“罷了。”
    阿槐站在角門後,悄悄記下這一幕。
    他返身回府,遠遠看見王府門前的影壁被洗過一遍,月光照上去,像一塊清亮的玉。
    夜深,朱瀚在書房裏攤開竹簡,緩緩寫下幾行字。
    門被輕輕叩了一下,朱標進來,手裏又拿著那支用舊了的筆。
    “皇叔。”他站在門檻裏,“三日講讀,終於完了。”
    “嗯。”朱瀚抬眼,“你做得很好。”
    “你看見有人往牌子上寫了嗎?”朱標問。
    “看見了。”朱瀚笑,“寫的是‘無’。”
    “誰寫的?”
    “一個老者。”朱瀚說,“他寫下這個字的時候,手很穩,眼睛很亮。”
    朱標沉默。他忽然笑:“‘無’也好。”
    “‘無’不等於沒有。”朱瀚放下筆,“有一天,你會知道。”
    “那我等著。”朱標向他行了一禮,轉身離去。走到門口,他忽然回頭:“皇叔,明日你去哪?”
    “北巷藥鋪。”朱瀚道,“還有一件小事要做完。”
    “我陪你。”
    “好。”
    拂曉未至,北巷的天比別處更早灰起來。
    巷口掛著一塊褪色的木牌,寫著“聚草堂”,字跡被油煙熏得發黑,門半掩,門縫裏露出一條細細的冷光。
    朱瀚與朱標並肩停在巷口,沒有驚動門內。
    阿槐從陰影裏掠來,拱手:“王爺,夜裏來過兩撥人,一撥進,一撥出。進的人腳步沉,像常年背重物;出的人很輕,左腳外八。”
    “輕的是誰?”朱瀚問。
    “鬱明。”阿槐低聲,“門後有個夾層,像是給人躲的。”
    朱標看了一眼門額上的塵灰,道:“若藏人,門栓上該留下擦痕。”
    “嗯。”朱瀚點頭,“進去。”
    門推開的一瞬,藥香撲麵而來,沒有甜,隻有澀;沒有溫潤,隻有冷。
    他們並不急著往裏走,先在門檻停了停,任鼻腔習慣這味道。
    藥架沿牆一列列排開,最上層放的是曬幹的根莖,中間是粉末與丸劑,最下麵放著裹著麻布的藥餅。
    裏側一扇風門半開,風自後院吹來,把兩串風鈴吹得輕微相撞,聲音像極低極低的歎息。
    掌櫃是個瘦老頭,背微駝,聽見腳步才回頭。
    他打量來人,麵上露出小心的笑:“兩位爺要配藥?薄荷新到,開喉化涎——”
    “我們找鬱明。”朱瀚打斷。
    掌櫃的笑紋凝在臉上,像被冷水突兀地凍結。
    他的眼珠轉了一瞬,又轉回來,嘴角還在勉強往上抬:“小店人手不多……這位客官說的是哪個‘鬱’?”
    “阿槐。”朱瀚道。
    阿槐“喏”一聲,手指在藥架最上層一劃,帶下一綹灰。
    灰落在掌櫃衣襟上,像月光一片。
    他不再假笑,手背撐在櫃麵,十個指頭悄悄分開,虎口露出繭。
    “往哪裏走了?”朱標開口,聲音不疾不徐。
    掌櫃沒答。後院突然傳來極輕的一聲“噗”,像有什麽小東西在泥裏踩了一腳。
    阿槐身形一閃,掠過櫃台往裏。
    他甫一觸地,腳下輕輕一頓:“地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