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兒臣冒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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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的睫毛抖了一下。
    “這是你的短哨。”朱瀚不緊不慢,
    “你吹一聲,拐角那個人就動;你吹兩聲,另一個人就停。你是給誰吹的?”
    姑娘抿緊嘴唇,終於搖頭:“我不認得。”
    老七急了:“小妹,你做的這些……你這是惹禍!”
    “不是她惹的。”朱瀚擺手,
    “她隻是被用。有人教她在麵攤下麵的箱子裏藏一支哨,有人教她拿粉擦手背,說那樣可以不怕燙。”
    他看著姑娘,“你怕燙嗎?”
    姑娘呆了一呆,小聲道:“怕。”
    “怕就對。”朱瀚點頭,“怕燙的人不會做大錯。告訴我,他是誰。”
    姑娘抬眼,那層灰像被風吹淡了一些。
    她看了看她哥,又看朱瀚。老七咬牙:“王爺,她要說,你能保她?”
    “我保她。”朱瀚道,“我還要你這鋪子明天照開。”
    老七“噗通”一聲跪下,重重磕頭。
    姑娘的嘴唇抖了兩下:“我不知他名。他戴著一頂舊帽子,帽簷上有縫——從中間裂到邊。他的鞋不響,走路像貓。”
    “他把粉給你的時候,聞起來是什麽味?”朱瀚問。
    “冷。”姑娘把手貼在胸前,“冷得像石頭。”
    “足夠了。”朱瀚起身,“阿槐,留兩個人在這裏,姑娘借我們用兩日,放在眼皮底下護著。老七,你明天照開門,晚上關門時不要落閂,會有人來打聽。你就說——”
    “說什麽?”老七緊張。
    “說‘什麽都不知道’。”朱瀚淡淡道,“你不知道,便是最好的回答。”
    “是。”老七連連點頭。
    臨出門,朱標忽然停住,回頭看那姑娘:“你叫什麽?”
    “……小十。”姑娘怯生生地回。
    “明日你在太學門口照常擺攤。”朱標道,“把麵多煮一鍋。”
    姑娘一怔:“多煮給誰?”
    “多煮給那些站了一上午的人。”朱標笑,“我付錢。”
    小十沒懂,隻傻傻點頭。老七忙不迭道謝。
    午後,街上熱意漸漲。太學前人潮又起。
    今日沒有陳詞長論,朱標隻說:“我今日不講道理,我要請一碗麵。”
    人群笑成一片,像被風吹皺的水。
    小十緊張得手發抖,偏偏下得麵比平時更好,湯清而不淡,麵有筋道。
    她抬眼看去,隻見朱標拿了一碗,站在石階邊,先讓給了一個肩背上還背著娃的女人。
    “你先。”朱標把碗遞過去。
    女人遲疑了一下,接了,連聲道謝。
    人群裏不停有人起哄,笑聲和香氣一層層鋪開,有人索性把自家的點心遞給旁邊的小孩子,有人把凳子往前挪了半步給老頭坐。
    石階邊一時竟像個小小的廟會。
    就在這時,人群後方有一抹影子沿著牆根滑動。
    那影子很薄,幾乎要被光吞沒。朱瀚立在稍遠處,眼神順著石縫落過去,腳下挪出半步,像被什麽微小的聲音牽住。
    “到了。”他在心裏輕輕說。
    【支線任務:護道太學三日(進行中)】
    【聽眾心緒紋理:剩餘一日】
    【提示:主事者將就位】
    那影子停在小十的攤後,手伸向箱底。
    箱裏沒有哨,隻有一隻普通的木勺。這手頓了一頓,指尖轉而掀起攤布一角,似乎要找別的東西。
    就在此時,一隻很普通的手搭上了那手的手背,穩穩一按。
    “找什麽?”那隻普通的手問,聲音謙和。
    那是朱瀚。
    那人不抬頭,手背一翻,想脫開。
    他的動作很快,像魚在水裏擺尾。朱瀚握力不重,卻準確壓住對方手背上的一個筋位。
    那人手指一麻,手一軟,膝蓋也跟著彎了一寸。
    “你帽簷上的線,是誰縫的?”朱瀚輕聲問,“中間到邊,一針不差。”
    那人把帽子壓得更低,像要把臉埋進去。
    他不言語,左肩忽地一沉,像是借力要撞開。
    阿槐在另一側已經像影子一樣挪過去,手指按住了他的肩井。那人肩膀一頓,整個人像被多按了一層重量,動不得。
    “鬱明說你像貓。”朱瀚道,“我覺得你像臭鼬,來得快,走得也快。可你今天走不了。”
    那人的呼吸像鐵片刮過,他終於抬起頭來。
    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臉骨很硬,眼窩深,眼神像釘子。
    帽簷下麵有一道細細的傷,從眉心劈向太陽穴,淺淺的,卻把整張臉分了個界。
    “你叫鬱明的名,想嚇我?”他聲音很低,帶著沙礫,“嚇不住。”
    “我不嚇你。”朱瀚搖頭,“我隻想問你一句話。”
    “問。”男子冷笑。
    “你做這些,是為了誰‘看’?”
    男子的笑冷了一分:“為了我自己看。”
    “你看見了嗎?”朱瀚問。
    男子不答,牙齒緩慢地咬了一下後槽,像要把什麽話從舌根逼出來。
    良久,他吐出兩個字:“沒看。”
    “那你還要不要看?”朱瀚問。
    男子盯著他,眼底那點子火忽明忽暗,像風口上的燈。
    小十緊緊拽著自己的圍裙,指節都白了。
    四周的人還在吃麵、說笑,石階上有孩子打翻了一碗湯,旁邊的老者把手伸過去接住了碗,湯洇在他手背上,他不吭聲。
    男子的呼吸終於慢下來。
    他霍然垂眼:“散了吧。”聲音很輕,卻像對自己說。
    朱瀚沒有鬆手:“你叫鬱明‘師’,你自己呢?”
    男子愣了一下,仿佛沒想到有人問這個。
    他抬起頭,眼裏的釘子陡然鬆了一寸:“我沒名字。”
    “每個人都有名字。”朱瀚道,“就算你忘了,街坊也會給你叫一個。你在北巷被叫做什麽?”
    “……瘦三。”他像是認輸了,垂了垂眼皮,
    “我娘生了仨兒子,我是最瘦的那個。”
    “瘦三。”朱瀚微微點頭,“我記住了。來,把帽子摘了,別再躲在簷下。”
    瘦三沒有動。阿槐把手放在他臂彎上,輕輕一推。
    他的帽子滑下來,掉在地上,帽簷那道縫清清楚楚。
    “是誰教你縫這道?”朱瀚問。
    “一個人。”瘦三看向人群,“他比我會縫,他說縫了就不怕裂。他還說,隻要有人看著,就不算白做。”
    “他還說了什麽?”朱瀚追問。
    “他說,不必問名字。”
    瘦三笑了笑,笑意冷,“問了,就會失望。”
    “我不問他的名字。”
    朱瀚道,“我問你的。瘦三,你願不願意停?”
    這句話像一枚石子,落在水心。
    四周喧嘩聲遠了一寸,陽光落在帽子的縫線上,線在光裏有一種奇怪的亮。
    瘦三睫毛動了一下,像受了風。
    他忽然道:“我娘等我吃飯。”
    “那你去吃。”朱瀚鬆開手,又補了一句,
    “吃完了,就去鐵器鋪。老七會等你。他要你幫他打一把刀,一把像樣的刀,不是用來嚇人的。”
    瘦三抬頭,怔怔看他。
    半晌,他低低應了一聲:“好。”
    “去吧。”朱瀚擺手。
    瘦三轉身擠進人群,像一滴水融進了水裏。
    小十這才把憋著的氣吐出來,眼淚“唰”地掉了一串。
    她慌慌擦:“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你的錯。”朱瀚把她的手按下,“你明天也照常。”
    “嗯。”小十用力點頭。
    石階上,朱標把最後一碗麵遞給了一個老者。
    老者接過,笑眯眯地說:“今日好,今日熱鬧。”
    “好便好。”朱標笑,“明日還這樣。”
    “明日不來。”老者搖頭,“明日我去看孫子。”
    “更好。”朱標拱手,“替我給他捎一句——‘在台階下也能看見台階上’。”
    老者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好。”
    日落之後,太學前冷清下來,風吹掃過台階,木牌在暮色裏更黑了一分。
    朱標正要回府,忽然有人在背後輕聲道:“殿下。”
    韓朔站在槐樹下,身形被剪出一道利落的影。
    他走近,拱手:“今日之局,臣還有一問。”
    “你問。”朱標停住。
    “你今日請人吃麵,是要示恩?”韓朔目光靜靜,“還是示弱?”
    “都不是。”朱標搖頭,“我隻是想把台階和街麵連在一起。”
    “連在一起?”韓朔重複了一遍。
    “你們站在講席上說話,話一落地就散了。”
    朱標道,“我想讓話落在湯裏,落在麵裏,落在孩子手裏。這樣,才會被帶回家。”
    韓朔笑了一下,不是譏笑,是像在自省:“殿下好心機。”
    “不是心機。”朱標認真,“是我當真想這樣。”
    風掀起他衣角。韓朔沉默了很久,忽然抬手:“殿下,臣服你五分。”
    “你不必服我。”朱標仍是那句,“你隻要服你自己。”
    韓朔定定看他,點頭:“臣記下了。”
    他走後,朱標回過頭,看見朱瀚正站在牌子前。
    牌子旁多了一行極小的字,靠近邊緣,須湊得很近才看清——
    “看見,可以不服;不看,隻會誤會。”
    朱標笑:“皇叔,這是你加的那行。”
    “嗯。”朱瀚揉了揉眼角,“字寫小了。”
    “正好。”朱標說,“寫大了就不像是對自己說的。”
    夜裏,王府東廊又是那束熟悉的燈光。
    榆樹影子在地上拉長,像一條條緩慢遊走的魚。
    朱瀚坐在廊下的石幾旁,手裏翻著竹簡,耳畔是小廝遠遠傳來的笑聲。
    “簽到。”他在心裏輕輕念。
    【簽到地點:北巷鐵器鋪門前】
    【獎勵:工巧圖·利刃一式(製式比例、重心布點)】
    【備注:用在“守”,不在“攻”】
    朱瀚笑了一下,把那串淡金色的字影輕輕收進心裏。
    他往後一靠,背脊貼著立柱,閉了閉眼。門內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朱標探頭:“皇叔?”
    “什麽?”朱瀚睜開眼。
    “父皇傳話,明早要見我們。”朱標道,“不是在殿裏,是在練武場。”
    “練武場?”朱瀚挑了一下眉,“他要看你射箭?”
    “他說,不看箭。”朱標笑,“看跑步。”
    “跑步也好。”朱瀚起身,“跑起來,人跟話一樣,要有氣。”
    “我該怎麽跑?”朱標認真地問,“跑得快些,還是穩些?”
    “第一圈快,第二圈穩,第三圈放開。”
    朱瀚答,“讓他看見你有起落,不是死跑。”
    “記住了。”朱標點頭,忽然又止住,“皇叔,今日瘦三那件事……父皇若問,我該怎麽答?”
    “如實。”朱瀚道,“他說你做得對,你記著;他說你做得錯,你也記著。”
    “那你覺得呢?”朱標問。
    “我覺得你做得好。”
    朱瀚看他,“也覺得還有更好的。”
    “怎麽更好?”朱標追問。
    “今天你把麵遞給了人,明天你把凳子讓給了人,後天你把位置讓給了人。”
    朱瀚笑,“有一天,你可以讓出一半台階。”
    “讓一半?”朱標怔了怔,隨即明白,他笑了:“那另一半呢?”
    “給他們。”朱瀚指指外麵,“給他們站上來。”
    “能站上來嗎?”朱標問。
    “能。”朱瀚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就算不能,也要讓他們試一試。”
    “好。”朱標應了,轉身回屋。不多時,他又探出頭來,“皇叔,‘無’那個字——你怎麽看?”
    “我喜歡。”朱瀚道。
    “我也喜歡。”朱標笑,“像把空位留給明日。”
    “像把空位留給你自己。”朱瀚說。
    次日一早,練武場上的露水未幹。
    朱元璋披著便服,雙手負在背後,正看著場地盡頭的白線。
    他聽見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來。
    “跑三圈。”他開口,“不許急,不許偷懶。”
    朱標應聲。他沒有多想,抬腳就上了場。
    第一圈他很快,風把他的衣角向後拽;第二圈他收了收,腳步像密密的小鼓;第三圈他忽然放開,像魚遊出一口小池,眼神裏有光。
    朱元璋看完,點頭:“可以。”
    朱標喘著氣站定,額上細汗。
    朱元璋又道:“你昨日做的事,我聽說一二。”
    “兒臣冒昧。”朱標拱手。
    “沒冒昧。”朱元璋擺手,“人群裏,有人在想看你出醜。你沒出醜,也沒逞能。好。”
    他轉向朱瀚:“你安排的那些‘看不見的線’,我也看見一二。”
    “線不是為了纏,是為了扶。”朱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