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開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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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嗎?朕近來常夢到一件事。”
    “陛下夢到了什麽?”
    “夢到你坐在承天城頭。”朱元璋盯著他,語氣忽然變得尖銳,“群臣環你而立,百姓跪你而呼,連朕也看不清自己在何處。”
    殿中一陣沉默。朱瀚抬眼,神情平靜:“陛下心中,有疑?”
    “朕不是疑。”朱元璋低聲道,“朕是怕。”
    “怕?”
    “怕天下人隻記得你的名字,不記得我的。”
    這句話落下,殿內的燭火似乎都靜了一瞬。
    朱瀚緩緩走上前,目光如水:“皇兄若真怕這點,天下早亂了。”
    “你以為天下穩,是你護得好?”朱元璋冷笑,“是朕殺得狠!”
    朱瀚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陛下,您既問,臣弟便答。臣弟護的,是朱家。”
    “朱家?”朱元璋盯著他。
    “是。護太子,是護朱家的根;護百姓,是護朱家的命;護陛下,是護朱家的魂。若無這三者,天下隻剩殼。”
    朱元璋的呼吸一滯。
    “那你有沒有想過,根會生新樹?”
    “樹若直,便不怕影斜。”朱瀚平靜答。
    這一次,朱元璋沉默了。
    良久,他忽然笑了笑:“你總有理。”
    “陛下,”朱瀚抬頭,“弟雖有理,卻無權。”
    “權?”朱元璋眯眼,“你要權?”
    “我不要。”朱瀚緩緩搖頭,“我隻要一個‘真’。”
    朱元璋神色微動。
    朱瀚接著道:“陛下平天下,用刀;太子守天下,要用心。臣弟隻是讓人信‘真’,不信‘影’。若這也要懼,那這天下,遲早會黑。”
    “可若‘真’太盛,”朱元璋冷冷地說,“也會燒傷人。”
    朱瀚目光一沉:“那便讓我燒。”
    兩人對視,半晌無言。燭火在風中跳動,照出他們臉上相似的線條——同樣的堅硬,同樣的孤獨。
    朱元璋忽然問:“瀚弟,你可還記得,你來這世上第一日?”
    朱瀚心中微震。
    朱瀚低聲笑:“臣弟當然記得。”
    “你那時說,要護天下。”朱元璋看著他,語氣複雜,“朕信了。可如今,你護得太多,朕反而怕了。”
    “怕什麽?”
    “怕有一日,你連朕也護不住。”
    朱瀚靜靜地望著他:“若真有那一日,臣弟死在陛下麵前。”
    朱元璋的眼神微微一震。
    “臣弟生來不為叛,也不為帝。陛下若要我死,我不退。但若陛下要太子死,我必擋。”
    “你擋得住朕?”朱元璋聲音低沉如雷。
    “擋不住,但會試。”
    這句話落下,朱元璋忽然大笑,那笑聲帶著一絲蒼涼:“瀚弟,瀚弟,你真是我朱家的逆鱗。”
    朱瀚神色不變,隻拱手:“陛下罵得對。”
    笑聲漸息。朱元璋疲憊地坐下,沉默許久,才道:“朕老了。太子要登位,你要退。”
    朱瀚抬眼:“退到哪裏?”
    “承天。”
    “臣弟遵旨。”
    金陵三月,本應春風解凍,柳影搖青。然自上月起,天色便陰沉不散。
    雨連著下了十七日,從秦淮到石城,街巷皆濕,瓦簷淌水,城外低窪處已積得成塘。
    宮中早起奏章,言溧水、句容、丹陽三地暴雨成災,田畝盡沒。再有數日,長江若漲,沿岸數州將成澤國。
    朱元璋披著蟒袍坐於乾清殿,麵沉似鐵。殿中百官皆不敢多言,唯禮部尚書試探著上奏:“陛下,水患急,恐民亂將生。請早定方略。”
    朱元璋指尖輕叩案幾,沉聲問:“戶部何策?”
    戶部侍郎叩首:“倉儲尚足,唯道阻水深,難以轉運。”
    “難以轉運?”朱元璋冷笑,“那朕的兵馬,是為看水而養的?”
    一聲震喝,滿殿噤聲。
    片刻後,朱元璋壓下怒氣,眼中光微閃,似有所思:“瀚弟可在?”
    殿門外,一個身影緩步而入。青衣內襯,外披烏錦長袍,步履從容。正是承天王朱瀚。
    他拱手行禮:“臣弟在。”
    朱元璋凝視他片刻,淡聲道:“南方連災,朕欲派人前往巡撫。此事……你怎麽看?”
    朱瀚神色不變,隻緩緩答道:“災重在速,賑重在人。若臣弟前往,可救一時;若太子前往,可定民心。”
    此言一出,殿中百官皆變色。
    朱元璋微眯雙眼:“你倒推得幹脆。”
    朱瀚笑了笑:“民望不在王,人在太子。今太子已監國,正該見風見浪。”
    朱元璋沉默良久,終點頭:“好,你同他一道去。”
    “臣弟遵命。”
    殿外風起,簷角水滴聲如斷線。朱瀚抬頭望天,隻見烏雲翻湧如墨。
    東宮。
    朱標自殿中得旨,目光一凝,旋即請命:“父皇若許,兒臣願親行南巡。”
    朱元璋看著他,眼底隱有複雜之色:“瀚弟同行。”
    朱標一怔:“叔父?”
    “是他提的。”
    朱標垂目,輕聲:“兒臣明白。”
    朱元璋緩緩起身,背對殿窗,語氣忽冷忽熱:“標兒,這一行,不隻是賑民,也是看人。你要記著——天可欺,民不可欺。”
    朱標鄭重叩首:“謹記。”
    夜。承天王府。
    雨聲打在青瓦上,連成一片。朱瀚立在簷下,衣袖微卷。沈麓端著燭燈進來,腳步極輕。
    “王爺,宮裏來信,太子已準備出行。明日辰時起程。”
    朱瀚點頭,笑意微淡:“他行,我隨。”
    沈麓遲疑片刻:“王爺,這一路若有不測,陛下恐……”
    朱瀚揮手打斷他:“不測的,不在路上,在人心。”
    他轉身望向遠方,燭光映在他眼中,仿佛閃著兩點寒星:“朱家天下,不怕水,隻怕心渾。”
    次日清晨。
    金陵南門,晨霧未散。朱標騎青鬃馬,衣著素簡。
    朱瀚著深色蟒袍,與之並行。
    沿途百姓聞太子巡災,紛紛跪道旁。
    朱標一一俯身回禮。朱瀚卻神色冷峻,隻在旁靜觀。
    出城十裏,路旁泥水淤積。前方傳來喧鬧,一群車夫堵在渡口,吵聲不絕。
    朱標勒馬上前:“何事喧嘩?”
    一老車夫拱手:“殿下恕罪!前路橋塌,米車過不得,官衙卻不許改道!”
    朱標皺眉:“不許改道?”
    老車夫咬牙:“說是‘奉上命’,要先修橋,再放車。可這修橋的工匠都被雨困在對岸,眼下幾百石糧食都淋壞了。”
    朱標目光一沉,轉向隨行校尉:“查是哪衙口令。”
    校尉查畢,回稟:“是溧水守備署的封條。”
    朱標冷笑:“守備署?兵部下轄之所,連糧都敢封。”
    他正要下令,朱瀚開口:“慢。”
    朱標轉頭:“叔父?”
    朱瀚下馬,俯身拾起那道封條,看了看印章,淡淡道:“這印是真的,但落印的人,不在溧水。”
    朱標神情一凜:“何意?”
    朱瀚輕輕一笑:“有人假傳軍令,借災取利。”
    他抬頭望天,雨絲仍細。烏雲下的山色如墨,他緩緩道:“這第一場風,來了。”
    朱標沉默片刻,轉身對校尉道:“封條取下,糧車過渡。若有人阻攔,以擅擾軍糧論。”
    朱瀚負手而立,目光如刀,淡聲道:“動糧前,先查人。看看到底是誰在‘擋道’。”
    朱標微微頷首:“叔父之言,正合我意。”
    當夜,兩人宿於溧水驛。雨勢漸大,簷下水流成線。
    朱標立於窗前,默默望著那不斷被雨打散的燈火。
    朱瀚坐在案前,正翻閱沿路軍糧賬冊。
    “叔父,”朱標忽然道,“您覺得,這場災,會有多重?”
    朱瀚未答,隻淡淡道:“災不重,心若懼,便重。”
    朱標沉吟:“若心不懼?”
    “那就該問,怕的是誰。”
    屋內一陣寂靜。
    朱瀚抬起頭,目光深沉:“標兒,若這一路真見了餓殍,你會如何處?”
    朱標轉身,目光不避:“救。”
    “救之後呢?”
    “問誰不救。”
    朱瀚笑了,笑意卻冷:“你倒有幾分我那時的氣。”
    “叔父那時?”
    “洪武三年,江北旱災。皇兄尚未定都,我隨軍賑糧,遇一吏貪墨。那人跪地求饒,我未聽,斬了。”
    朱標一驚:“父皇可知?”
    “他知道。那夜,他隻說了一句話——‘你殺得對,但別讓我知道’。”
    朱瀚輕歎:“從那日起,我懂了。皇兄不怕我狠,隻怕我明。”
    屋外雷聲滾動,天地一瞬照亮。朱標看著他,心底微微發涼。
    朱瀚緩緩起身,背影沉如山:“明日再走三十裏,水勢就逼到村口。那時,你要看的,不隻是民餓,還有官心。”
    他說罷,轉身而出,雨聲隨風卷入屋中。
    朱標站在窗前,久久未語。
    雨,已連下二十日。
    溧水以南,河道暴漲。原本平整的田地,已化作一片蒼茫水澤,枯木倒伏,村屋隻露殘簷。
    遠處偶有炊煙,卻被風雨一卷即散。
    朱標與朱瀚的隊伍行至句容,路早已不成路,泥水齊膝。
    百姓避於土丘與祠廟,瘦骨嶙峋。見官隊至,紛紛下跪。
    “太子殿下——!”
    “殿下救命啊!”
    哭聲雜亂,如潮起伏。
    朱標翻身下馬,親自攙起一個老婦。
    老婦手臂如柴,滿麵泥淚,喃喃道:“家沒了……兒子、孫子都在水裏……”
    朱標一時語塞,隻能輕聲安慰:“有我在,必不讓你餓。”
    朱瀚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這一幕,神色無波。沈麓低聲道:“王爺,殿下心太軟了。”
    朱瀚未答,目光轉向遠方那片湍急的水流,淡淡道:“心軟也好,先看他能不能撐。”
    官道東側,有一座舊祠,地勢略高,被選作臨時賑所。
    朱標命人在此安頓災民,取糧搭棚。
    隨行的戶部小吏忙著清點帳冊,喚道:“殿下,前日京倉撥糧二千石,昨日又添五百。現餘八百石,可賑兩日。”
    朱標點頭,問:“再調要幾日?”
    “至少三日。”
    朱標眉頭微皺。
    朱瀚從旁緩緩走來,披著雨鬥笠,衣角滴水。
    “糧能賑兩日,你打算怎麽分?”
    朱標道:“以戶籍為序,先老弱後壯丁。無籍者另立冊,不可漏。”
    朱瀚笑:“分得公,卻慢。餓得急的,不等你立冊。”
    “叔父的意思?”
    朱瀚轉身望向祠外那一片人群,聲音淡淡:“人多糧少,你若全憑製度,就要死人;若憑人情,又要亂。——你打算選哪個?”
    朱標沉默片刻,低聲道:“我選‘信’。”
    “信?”
    “信民。”朱標抬頭,目光如靜水,“若我信他們,他們便信我。今日我賑他們,明日他們自會分糧。”
    朱瀚微微挑眉,似笑非笑:“你要讓民自己分糧?”
    “是。”
    “你可知風險?”
    “若我不試,我永遠不知民心能到哪一步。”
    朱瀚盯著他看了許久,終於輕歎:“你這心法,太子少而有膽。”
    “叔父不讚成?”
    “我不讚成,但我欣賞。”
    兩人相視而笑,卻皆不言。外頭風雨更急,似天意試人。
    夜幕降臨。祠堂中燃起數十盞油燈。
    朱標披衣未眠,徐晉奉來熱湯,低聲道:“殿下,前方十裏外有糧倉,屬民間積穀。聽聞是句容縣丞掌管。”
    朱標問:“縣丞何名?”
    “李茂。此人治地多年,深得鄉望。”
    朱標點頭:“明日往訪。”
    這時,朱瀚自外進來,披著濕衣,麵色微冷。
    “聽說你要去縣丞府?”
    朱標起身相迎:“是。叔父要同去?”
    朱瀚坐下,接過徐晉奉上的酒,淡淡一飲:“自然同去。你若真要賑災,就該先看誰在‘賑’。”
    朱標微微一笑:“叔父懷疑有人中飽?”
    “懷疑?”朱瀚搖頭,“是確信。”
    朱標目光一凝,似有所悟。
    翌日,雨止雲低。
    句容縣署門外積水未幹,泥濘不堪。
    李茂早在門前迎候,麵色恭敬,身著素袍,口稱:“太子殿下千裏巡災,老臣有失遠迎!”
    朱標含笑拱手:“民苦為急,不拘禮數。”
    李茂忙道:“殿下仁心,句容幸甚!卑職已命人開倉,賑糧三千石,皆在調度。”
    朱瀚在一旁淡聲問:“三千石,倉中有幾石?”
    李茂略一遲疑:“約一萬二千。”
    “那為何不盡開?”
    “王爺恕罪,”李茂躬身道,“此糧半屬公儲,半屬民借。若盡開,恐賬目難核,後日查責——”
    朱瀚冷笑一聲:“災民餓死,倒比你賬目輕?”
    李茂額上冷汗直下。
    朱標抬手示意:“叔父息怒。”他轉向李茂,語氣溫和:“我問你——若不賑,三日後這些人可活幾何?”
    李茂跪地,不敢答。
    朱標靜靜看著他片刻,歎息:“李大人,我不怪你惜官。但若官惜命勝於惜民,那這天下便空了。”
    他緩緩轉身,對隨行衛士道:“開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