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傳旨催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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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郎中端著藥碗走進,神色凝重:“王爺,老朽已加了青蒿與黃芩。此藥雖苦,但可退熱清毒。”
    朱瀚點頭,親自接過碗。
    “我來喂。”
    老婦慌忙跪下:“王爺,這怎麽使得——”
    “孩子不識我是誰,隻知有人喂他。”朱瀚淡淡道。
    他一勺一勺將藥喂入那孩子口中。
    苦味彌漫,孩子皺了皺眉,仍無力反抗。
    屋外的人靜默無聲,隻聽火堆輕爆。
    良久,朱標低聲道:“叔父……若天肯開眼,願今夜起風。”
    朱瀚放下藥碗,輕聲道:“天不開眼,人也要開火。”
    隔離區的火堆前,李郎中和幾名年輕的徒弟忙碌著。
    鍋中煎藥,濃煙繚繞,藥香混著泥土氣息,苦中帶著甜。
    “再添柴,火別滅!”
    一旁的村婦們提著木桶打水,擦拭病者額頭;幾個青壯年被派去砍竹,架成新的棚屋。
    朱標帶著士兵分送藥湯,每到一處,親眼看著病者喝下。
    沈麓低聲對朱瀚說:“王爺,太子殿下已兩夜未眠。”
    朱瀚望著那抹年輕的身影,心中微動:“他得親眼看見這苦,才知道什麽是天下。”
    沈麓一怔,輕聲:“王爺……您也三夜未合眼了。”
    朱瀚笑了笑,未答。
    他走到棚外。夜色如墨,遠山模糊。
    忽然,一聲馬嘶劃破黑暗。
    “是北山的探騎!”
    不多時,徐晉混身泥水衝進來,手裏緊握著一個藥囊。
    “王爺,藥帶回了!折了七騎,但藥全在!”
    朱瀚接過藥囊,眼中閃著光。
    “好!七人亡,不可白死。——傳令,全線熬藥,不眠不休!”
    夜色翻滾。火光照亮每一張臉。
    李郎中抖著手將新藥投入藥鍋,滾沸的聲音像雷。
    蒸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清香,與先前的苦味不同,像是從地底升起的希望。
    “王爺!”李郎中聲音沙啞,“老朽想再試一味——地龍,可通絡退熱。”
    朱瀚立即命人搜尋。
    不多時,幾個青年提著竹簍回,裏麵爬滿細小泥色的蟲。
    村民們一陣驚呼,卻無人退後。
    “這東西……真能救命?”
    李郎中一邊切藥,一邊堅定地說:“天地有毒,亦有解。生物在土,藥也在土。”
    他咳了一聲,又低低補了一句:“但願天憐人。”
    朱瀚沒有說話,隻是把火撥得更旺。
    第一聲雞啼破曉時,病區的空氣終於有了變化。
    一個病孩從昏睡中醒來,咳嗽幾聲,竟能自行坐起。
    他母親幾乎不敢相信,摸著孩子的額頭,熱退了。
    “王爺!王爺!他醒了!退燒了!”
    聲音傳出籬笆,傳遍整個營地。
    人群一陣喧嘩,哭聲、笑聲、祈禱聲交織成一片。
    朱標快步走來,親眼看見那孩子喝下水,伸手要米粥的樣子,整個人都怔住。
    他回頭,看見朱瀚立在火光餘燼中,神情平靜。
    “叔父……是藥起效了。”
    朱瀚點頭:“李郎中是功臣。”
    然而,疫病未止。仍有新的病患從鄰村被抬來。
    這一次,症狀更重,嘴唇發黑,呼吸微弱。
    李郎中皺眉,擦了擦額頭的汗:“這病毒更深,怕是毒入血了。”
    朱瀚沉聲問:“可救?”
    “有一法,險。”
    “說。”
    “以火熏藥,用蒸氣入體。藥氣苦烈,但若人能熬過,就有七成活命之機。”
    朱瀚點頭:“試。”
    於是,一間大棚被封成臨時藥室。
    鍋中水滾如浪,藥煙騰起。
    病者被安置在藥棚中,四周火堆環繞,藥香彌漫,空氣灼熱。
    一個又一個人咳出黑痰,汗水如雨。
    有人痛得嘶喊,也有人昏迷。
    朱標在棚外,聽得心驚肉跳,幾次想衝進去,都被沈麓攔下。
    “殿下,王爺命令無人可入。若藥氣泄,前功盡棄。”
    朱標拳頭緊握,指節發白。
    終於,藥棚的簾子被掀開,一股熱氣撲麵。
    李郎中踉蹌而出,麵色蒼白,手中還握著一方帕子。帕上全是黑痰。
    “王爺,藥……成了。”
    朱瀚接過帕子,看了片刻,緩緩點頭:“好。”
    李郎中雙膝一軟,跪下哭道:“救回六人,死了三人。可這三人,病已入骨,非藥之罪。”
    朱標此刻正蹲在村口,陪著幾個孩子堆泥磚。
    他的衣裳早已被泥漿弄髒,頭發上沾著灰,臉上卻帶著笑。
    “殿下,這磚能真蓋屋?”一個瘦小的男孩疑惑地問。
    朱標笑著拍了拍他:“當然。你看這泥要和草混勻,再曬三日,結得比石頭還硬。”
    孩子睜大眼睛,認真地看著他攪泥。
    一旁的老婦走來,怯怯地道:“殿下貴人之軀,怎能做這些粗活?”
    朱標笑道:“我也是人,若不動手,怎知這屋能不能擋風?”
    老婦眼眶一紅,咬著唇,跪下叩頭:“謝殿下救命,謝王爺救命!”
    朱標連忙扶起她:“別跪,我和叔父做的事,本就是該做的。”
    老婦卻搖頭,聲音發抖:“不……若不是王爺,咱們這些命早沒了。那天夜裏,老身在棚外聽見王爺親自喂藥,才曉得……這世上真有肯為百姓拚命的人。”
    朱標怔了怔。
    天色漸亮,晨霧尚未散去,籬笆外的草地已被夜雨浸透。
    空氣中殘留著炭煙與藥香的混合氣息,苦澀中透出一絲甘甜。
    朱瀚站在河堤上,衣袍未更,眼底泛著淡淡青色。
    昨夜的疫棚還在冒著熱氣,濕土與藥湯混成一片,泥地上印滿了腳印,深淺不一。
    沈麓帶著幾名軍士清點死傷,聲音壓得極低。徐晉站在一旁,披著濕重的披風,頭發尚未幹透。
    “王爺,”沈麓稟報道,“昨夜熬藥三輪,救回三十七人,死去九人。李郎中與徒弟皆無恙,隻是疲憊過度,需休息。”
    朱瀚點頭,目光卻落在遠處的稻田邊。
    那兒有幾名村民正掘土掩埋屍身,幾隻黑鴉在林梢盤旋。
    他沉聲道:“九人入土,不得草草。設靈祭三日,免其家稅一年。”
    沈麓應聲,正欲離開,又被朱瀚喚住。
    “命軍中抄錄昨夜熬藥之法,記下火候、藥量、症候對照,明日由李郎中謄清,封印送京。”
    沈麓略一愣:“王爺,是要呈交聖上?”
    朱瀚微微頷首,聲音平靜:“疫未止於此村。若他處再起,此法或可救命。”
    沈麓眼中露出敬意,拱手而去。
    中午時分,陽光透過薄霧灑在營地,泥地泛起一層淡金。
    朱標正蹲在竹架前,用削刀削著竹條。幾個孩童圍著他,看得津津有味。
    “殿下,這竹片彎了,不直。”
    朱標笑著接過,用手一折:“竹不直,火烤可柔。你看——”
    他將竹條放在炭火上輕烤,片刻後竹身變軟,順勢壓在石上,再冷卻,已成半弧。
    “這便可做棚梁。再綁草繩,就能擋雨。”
    孩子拍手,笑聲清脆。
    朱瀚遠遠看著,嘴角微微一動,似笑非笑。
    沈麓走近,低聲道:“王爺,太子雖年輕,卻頗能得人心。”
    朱瀚淡淡道:“他要學的,不止得人心。”
    他轉身往疫棚方向走去。
    李郎中靠在木柱下,麵色蒼白,雙手仍在顫。
    見朱瀚來,掙紮著起身。
    “王爺——”
    “坐。”朱瀚抬手按住他肩頭。
    “此番多虧你。”
    李郎中苦笑:“王爺謬讚。若非王爺撐起這營,老朽早沒命。那火棚裏……老朽一度以為要死在藥煙裏。”
    “死得其所。”朱瀚語氣淡淡,卻透出一種安然的堅定。
    他取出一封帛卷,遞給李郎中。
    “此乃北山藥圃舊籍,記載百草性味與偏方。徐晉帶回時失火半卷,隻餘殘頁。你看可用否?”
    李郎中接過,展開細看,神情漸變。
    “這……這是前朝《本草錄》的副抄?竟在王爺手中?”
    朱瀚目光深沉:“前人棄之於土,我拾之於途。此物,或許能救天下病人。”
    李郎中伏地叩首,泣聲道:“若得此錄,疫可控矣。”
    夜幕再臨。
    營中設了臨時講棚,村民、軍士、郎中、徒弟皆聚。
    火堆映得人影晃動。
    朱標與朱瀚並肩而坐,聽李郎中講述草藥之理。
    “藥之為用,貴在辨證。此病起於濕熱,入血則毒。青蒿清熱,黃連瀉火,地龍通絡。然藥雖苦,若人不飲,終無效。”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
    “所以,醫者不能隻懂藥,還要懂人。懂得如何讓人信你,願你。”
    朱標聽著,若有所思。
    朱瀚靜靜注視他,片刻後輕聲道:“記住這一句。”
    “叔父是說——懂人?”
    “是。”朱瀚點頭,“治天下者,先治人心。藥醫一身,政醫一國,理同而法異。”
    朱標低頭,目中似燃起火光。
    次日清晨,一騎飛報自東嶺而來。
    “啟稟王爺,東嶺三村皆現病患,症狀與此地相似。”
    朱標臉色一變:“難道疫又起?”
    朱瀚眉頭微皺,卻並不驚訝:“我已料到。昨夜風向東南,疫氣隨風行,此乃必然。”
    “叔父,那我們可要再設營救?”
    “救。”朱瀚語氣篤定,“但不可盲動。”
    他轉身看向沈麓:“傳令,分三路。一路攜藥,一路清水,一路葬具。所有人入村前,先以火熏衣,飲藥湯三口。死者不得近三丈。病者隔棚而居。婦孺先救,壯丁次之。”
    沈麓領命而去。
    朱標望著那漸遠的隊伍,忽然問:“叔父,若疫蔓延至郡中,朝廷可會震動?”
    朱瀚側頭看他,淡淡道:“震動何用?若隻在金鑾殿上震幾下,百姓還是要死。”
    朱標默然。
    幾日後,東嶺村。
    疫氣彌漫,草木枯黃,狗吠聲淒厲。
    朱瀚親率兵入村,沿途設香灰線以界。
    村中一處祠堂被改作臨時醫舍。
    李郎中指揮眾人分藥,沈麓安排火堆消毒。
    朱標隨行,親眼見到村人蜷縮屋角,麵色青灰。
    他走近一名青年,伸手替他掀開被角,卻被那人虛弱地推開。
    “別……別碰我……我病……”
    朱標怔住,抿了抿唇:“我知你病,我也怕你死。”
    他取來一碗藥,蹲下身親自喂。
    青年渾身顫抖,淚水混著藥汁從嘴角流出。
    屋外的村人看見這一幕,終於有人跪下哭道:“殿下不嫌我等是病鬼,我們再不躲了!”
    朱瀚在門外看見,神色微動。
    他轉向沈麓,淡聲道:“他若能如此行三日,此地疫氣可定。”
    沈麓輕歎:“殿下心仁,王爺心重。”
    次日天亮,朱標推門而入。
    “叔父,夜風已止,村中退燒者過半。”
    “很好。”朱瀚放下書卷,“李郎中呢?”
    “他去了西廂,為幾個重症熬湯。”
    朱標坐下,看著桌上那尊藥鼎,好奇問:“叔父,這鼎好生奇異。”
    朱瀚淡笑:“北山所贈。此鼎可穩火不焦,藥香不散。”
    “能煉金石?”
    “非金石。煉人心。”
    朱標不解,朱瀚卻不再言,隻是目光望向窗外。
    三日後,疫勢平複。
    東嶺三村皆傳喜訊,生者漸多。
    百姓自發在村口立碑,上刻“朱王救鄉”四字。朱瀚卻命人鑿去一字,改為“人自救鄉”。
    “王爺為何要改?”朱標問。
    朱瀚緩緩道:“若天下之人都待人來救,天下何時能安?”
    朱標沉默良久,低聲道:“叔父,我記下了。”
    夜裏,朱瀚登上山坡。
    風過林梢,月光灑在濕地上。
    沈麓隨行,問:“王爺,接下來是否要回京複命?”
    朱瀚搖頭:“疫雖暫退,但根未除。待我再行一月,徹查病源,再報。”
    “可聖上已三次傳旨催歸。”
    “兄長知我性,必知我意。”
    沈麓不敢多言。
    朱瀚負手而立,望著遠處山腳的燈火。
    七日後,忽傳軍報——西嶺村突現異狀,屍骨不腐,黑血流地。
    李郎中看罷,臉色劇變:“王爺,此非舊疫,乃水毒!”
    朱瀚立即命人探查。三日後查明,西嶺井水受汙染,因死牛墜井,腐血入流,村人皆飲之。
    “再遲半日,全村必亡。”李郎中歎息。
    朱瀚沉聲道:“立刻封井,掘新源,引上遊清流入村。”
    沈麓驚道:“那需十日!”
    “我有法。”
    他取出青釉藥鼎,命人置於井旁,用火焚草,投藥煮水。青煙升騰,藥氣彌漫。
    “鼎中藥氣可淨水毒,待七日,可再飲。”
    李郎中目露驚訝:“此法……前所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