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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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不下去就不聽,夢裏頭回憶起來的,比史書還精彩。
    世人以百年為一生,他卻以三十世為一生。
    平陽少傅須發皆白,下巴留著一撮山羊胡,眼角、嘴角都往下垮著,人就顯得陰沉起來。他環視一圈,發現了宣六遙,臉上卻也沒有特別的表情。
    宣六遙恭恭敬敬地衝著三位皇子行禮:“三皇兄好,四皇兄好,五皇兄好。”
    宣六遙正想站起身行禮,平陽少傅已經坐下翻開書卷講了起來。
    他講的是史書,顯然是接著上一堂課,並未因為宣六遙平空插了進來而改了進程。宣六遙原本也認得字,不急不躁,麵前連張紙也沒有,隻靜靜地聽著。
    三個皇子都長得頗為英俊。宣三今坐右前排,方頜環眼,神情不善。左前排是宣四年,膚色稍黑,眼形修長,眼神銳利。左後排的宣五堯膚白臉圓,看起來有些憨憨。
    既然站不起來,那就滾下去。
    他舉手捉住宣三今的手,順勢一個轉身,一低頭扶著凳子從旁邊溜了開去,邁著小短腿飛快地衝出了屋子。
    院牆邊擺著兩隻大水缸,是平日裏用來防火的。水缸幾乎和宣六遙齊高,他要踮起腳才看得到缸麵。裏頭裝滿了水。
    正要舉手去撩水,有人攔腰將他抱著舉起,是宣三今的聲音:“要不要看看臉上是什麽?”
    竟如此好心?沒這麽簡單。
    宣六遙心裏想著,手卻順勢撥開水麵上的灰塵,照了個清清楚楚。果然畫的是一隻王八,幼稚得很。
    不等他在心裏嘲笑完,身子卻被猛地往前一送,滿頭滿臉地栽進水裏。他沒有防備,一口水嗆進鼻子。還好前世的潛水經驗還在,在他想要吸氣之前,身子已經自動放鬆,不再呼吸。
    他等著宣三今把他拉出去,宣三今卻不知是慌了還是故意,將他往缸邊上隨意一搭,自己卻跑開了。
    今世與前世總有不同,宣六遙此時隻是一個三歲小兒,怕是憋不了太久。既然宣三今不管他,他就得自救。
    他的小腹搭在缸邊,兩腿垂蕩在外,卻無處借力,上半身悶在水裏,水壓著背,一時之間竟翻不起身。
    越憋越悶,眼看要撐不住了。
    他心中哀嚎一聲:難道要命喪於此?
    打開結界!不知是誰在他的腦海裏下了一個指令。
    結界是仙術,他此時一個凡胎能用嗎?但來不及了,宣六遙隻能凝神催動心念。
    眼前的水隨著他的意念啟動,被結界推得生生往後退開了一尺。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氣,慢慢抬起頭,結界起了一層往上浮的力道,將他的上半身托出水麵。他順著這股力道挺直了身子,從缸邊哧溜滑下,穩穩地落在地上。
    終於得救了。他恨不得仰天長嘯:本仙回來啦!
    回來亦是凡人。他此時已是濕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水。缸邊的地麵也是一圈的水漬。
    他回轉身,一眼瞧見三個皇子正在教室門口望著他,神情都帶了驚訝,似乎都沒想到他能死裏逃生。
    宣三今顯然很不痛快。宣四年的肩膀被宣三今按著,眼睛微眯,也看不出是失望還是釋然。宣五堯似乎很茫然地張著嘴,見宣六遙扯著衣袖抹臉,才高高興興地走過來遞給他一條帕子:“六弟,擦擦臉。”
    “多謝五皇兄。”
    宣六遙接過帕子,借著抖帕順勢查看一下,似乎沒有不妥,便將帕子在水缸裏沾了水又擠幹,細細地擦試自己的臉。
    宣五堯指點著他臉上哪裏還有墨汁,甚至還拿過帕子親自替他擦,很是友愛。
    清明苑的門關著,院子裏又不見先生和小黃門,所以他掉進水缸也無人施救。宣六遙抬頭看看,日頭正在頭頂上,已是午間。自己那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第一日上課就睡覺,想必給平陽少傅留下的印象也不太好。
    雖頭頂日頭照著,身上裹著濕衣仍有些冷,宣六遙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順手拿著宣五堯的帕子擤了擤鼻子,抬眼卻見宣五堯的眼裏閃過一絲嫌惡。
    也是,若是自己的帕子被人擦了鼻涕想必也會嫌棄。宣六遙不好意思地道歉:“五皇兄,回頭我拿新的帕子還你。”
    宣五堯寬宏大量地笑笑:“無妨。”
    宣三今走了過來,站在宣五堯的身後瞪著眼,神情和語氣都頗惡狠狠:“今日是你自己掉進水缸,怪不得旁人,若是回去瞎說,看你往後還能不能在這宮裏出現!”
    宣六遙點點頭,沒有吭聲。他並不打算告狀,今日打開了結界,多了一樣保命的本事,心裏篤定不少。
    見他沒事,宣三今他們揚長而去。
    宣六遙注視著他們消失在苑門外,他的小黃門阿九探著身子往裏張望,似在尋找著他。
    自己一身的透濕,若是讓阿九瞧見,也不知會生出什麽話來。宣六遙心想,既然自己有仙界的心念力,不知能不能用這心念力把這一身濕衣弄幹。
    念頭閃過,心神凝結,一陣暖風從頭頂襲下,包裹了他的全身。不多時,衣衫鞋襪盡皆幹透,比之先前還要柔軟舒服。
    看來又多了一樣頗為實用的小本事,他滿意地抖抖袍子,頗有些誌得意滿地走向苑門口。
    人要飄,身要倒。
    大約有些太得意了,過門檻的時候沒注意,他的小短腿又一次絆在門檻上,啪嘰,阿九都來不及撲到他身下替他墊上,他已經結結實實地,像一隻小王八似的,來了個五體投地。
    下巴殼有點疼,膝蓋有點疼,哪哪都有點疼。越疼越清醒,原來自己仍是個小凡胎。眼淚也忍不住撲簌簌地流出,啪嗒嗒地滴下,頗有些丟了上仙的顏麵。
    阿九將他扶起,頗為心虛地替他拍打著衣裳,邊拍邊哄:“殿下不疼,殿下不哭。”
    拍打完衣裳,阿九又去拍打石板地:“都是它不好,竟絆了我們小殿下,打它,打它!”
    幹石板地何事?它好好地躺在地上,又沒招誰惹誰?宣六遙橫了一眼阿九,抬腿就走。不料一腳踩在阿九拍地的手背上,疼得阿九“嗷”地跳起來。
    倒把他嚇得往後跳了一步。
    兩人在驚慌中對視一眼。阿九誠惶誠恐地道歉:“都是我不好,竟耽擱了殿下走路,打它,打它。”
    他另一隻手高高揚起,見宣六遙不說話,便真的重重落下,啪嘰拍在本就被踩疼的手背上,自然疼得很,他忍不住沁出了眼淚。
    阿九約摸十二三歲,身量顯得纖弱,此時還有些畏畏縮縮。宣六遙心生惻隱,本也不是阿九的錯:“不怪你。”
    一大一小各自抹抹眼角的淚,一前一後往晚晴宮去了。
    午膳,傅飛燕問起今日在清明苑讀書如何,宣六遙裝作沒聽見,在那兒認認真真地端詳勺子裏的蛋羹是公雞生的還是母雞生的。
    他的沉默,在傅飛燕的眼裏成了一種敢怒不敢言的委屈。
    她立時蛾眉倒豎,手中銀筷啪地一放,驚得宣六遙的手抖了一抖,這勺來曆不明的蛋羹潑到了桌上。
    宮中的雞蛋按額分配,並不是每日都有。尤其宣六遙經曆過幾世饑荒,對眼下的一茶一飯都格外珍惜,他迅速撲上去一口吸掉蛋羹。桌上尚有些稀碎的泛著油花的湯汁,他正要伸出舌頭,傅飛燕拎起他的後衣領:“問你話呢,在書苑受欺負了?”
    三個皇子笑得更厲害了:“嘿嘿......哈哈......“
    宣六遙聞了一下指腹,是墨香。皇子們用的墨是好墨,清香得很,隻是不知道他們在臉上畫的是什麽,怕不是一隻王八吧?
    他倒不介意,孩子間的玩鬧罷了。隻是他們的笑聲太放肆,如同幾隻小狗汪汪亂叫,有些煩人。
    部落變成國家,酋長變成皇帝。每個人像螞蟻一樣,被隆隆的命運裹挾著往前,有的被碾死在車輪下,有的衝出血路。無數枯骨中長出鮮花與雜草,又被重重碾過,一層一層,圈圈疊疊,變成大樹的年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犬聲唁唁,如人笑。笑聲清晰入耳,就在近側。
    宣六遙從夢裏醒轉,睜開眼循聲望去。三個皇子的麵孔都在自己眼前,個個眉開眼笑,嘻嘻哈哈,似乎他是一個很大的笑話一般。
    他覺著臉上的皮膚有些緊繃,伸出手指抹一下,指腹上添了一層烏黑。他換一根手指又抹一下,又是一層黑。
    起初如同幼年一般,幾乎都記不得了,隻記得那時大地蠻荒,連個像樣的城池也沒有,有時他還得去叢林打獵,有時還得出海。再往後,人漸漸多了起來,房屋建到一起,變成城邑。一開始,人們為了田地打架鬥毆,然後,打群架、鬥群毆,再往後,有人將民眾招攬在一起爭土地。打架的人多了,就變成了戰爭。
    隻不過聽著聽著,他的眼皮就發了沉,不知不覺粘在了一起。沒辦法,平陽少傅講的古史,他大多知曉,有些事他還親曆過,隻是有時史書與史實並不是一回事,他聽不下去了。
    “哪裏有水?”他問看起來最友善的宣五堯,宣五堯指著外頭,示意屋外有水。
    他想要站起身,不想宣三今一把按住他的頭。他用力頂了兩下,卻終是力氣小了。
    宣六遙朝著宣三今身後的那個空位走去,卻見一條腿攔住了他的去路,宣三今大剌剌地看著他,眼裏滿是挑釁。他的腿慢慢抬高,宣六遙要過,就要從腿下過去。
    他當然不會受這胯下之辱,調了頭從另一邊繞。宣三今向宣四年使了個眼色,宣四年也抬了腿攔他。還好教室寬大,他貼著牆,乖乖繞了大半圈才落座。
    乖順極了,說話的聲音如砂糖一般綿軟甘甜。
    宣三今紋絲不動,眼裏的不善絲毫未變。宣四年的臉色稍稍鬆動了些,微微點了點頭。宣五堯萌呆呆地站起身回禮:“六弟好。”
    宣三今和宣四年互傳眼色,一個:怎麽沒有攔住他?一個:叫我怎麽攔?
    門外一聲銅鈴響,瘦巴巴的平陽少傅邁進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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