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養兒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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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尚未強健的小心髒幾乎停止跳動,她滿眼都是那向她收攏過來的尖長指甲和掌心上的灰黑疙瘩。
突然那大掌在她眼前停止。
胡不宜在心裏哀嚎,不,不,她不是菜瓜。她是一隻活生生的嬰兒,她還要長大,跟靈蛇真心換真心,找回內丹,修煉成仙。漫漫生涯,才剛開始,怎能這麽不明不白地變成一隻菜瓜,死在征途的開端?
從未聽過如此奇怪的聲音。
驚懼之中,她四肢並用,往後退去,卻仍遭不住井裏的怪物手長掌闊,眼看就要將她包住。
“啊啊嗯”她扯起嗓子叫喊。
翻浪中似夾雜著低吟,遠遠近近,很快低吟聲似一個龐大的水泡,將她籠罩其間,忘了天地是何色。
宣六遙耳中轟隆作響,偏偏西牆上又露出一顆須發皆白的腦袋,上央堵著耳朵大喊:“六遙,快讓她別哭了!嚇得我差點走火入魔!”
唉。
宣六遙輕歎一聲,敗下陣來。他蹲下身子哄胡不宜:“好好,我的錯。你別哭了。”
她辛辛苦苦挨了打、開了腔,哪能這麽容易,說不哭就不哭了?胡不宜透過模糊的淚眼看到了他臉上的無奈與挫敗,那種求饒似的表情分明在說:哭得真好聽,你再哭厲害些,我叫你爺爺!
這不小事一樁嘛,胡不宜得意洋洋,繼續衝著他亮開嗓子:“哇啊哇啊”
宣六遙撲通跪倒在地,差點朝著她磕頭。總算理智攔住了他,他晃晃腦袋,將堵得滿耳的嚎哭甩一甩,強撐著爬了起來。
“胡不宜,你看這是什麽?”
他頂著震耳欲聾的哭聲將她抱起,一屁股坐到台階上。右手指淩空一搓,一隻手指長的五色孔雀站在指尖上,長尾輕顫,慢慢地展出一個翠綠的尾屏,屏上點點金光,閃爍不已。孔雀本就美麗,微縮成手指大小,更是極盡精致。宣六遙對自己的作品很是滿意,嘴角得意地微微翹了起來。
胡不宜的哭聲帶著一絲尾音緩緩停下,她好奇地望了望。她見過孔雀,仙界的靈台山裏多的是,但這麽小的,還是頭一回見。隻見這隻精妙的小孔雀時而展屏,時而抖尾,還跨著兩隻腳左蹲蹲、右蹲蹲地做起怪模怪樣的東西,煞是可笑。
“嘎嘎”
胡不宜咧著嘴笑。她在腦海中把宣六遙的腦袋按了上去,看著他這麽跨著腳左蹲蹲、右蹲蹲,轉圈圈、抖尾巴......她笑得更厲害了。
指尖上的孔雀跳得更起勁。
胡不宜看著看著,突然覺著牙床發癢,眼前的小宣六遙一邊搖擺著,一邊伸出手指勾她:吃我呀,吃我呀。
好嘞。
胡不宜在心裏應了一聲,兩隻肉肉的小手往前一抓,抓了個滿滿當當,那是羽毛和血肉的觸感。咬下去,滿嘴的......羽毛,勁彈的皮肉,卻沒有微甜的血液。
假的畢竟是假的。
哎,將就著吃吧。先開個葷再說,磨磨牙也好。她決定不介意了,嘴裏卻一空。宣六遙將小孔雀拔了出去,一甩手,被咬得脖子耷拉的孔雀變成片片翠葉,在空中灑成一場綠雪,慢悠悠地落了下去。
到嘴的孔雀沒了。胡不宜遺憾得直尖叫。
宣六遙捏住她的臉頰,往她嘴裏上下看了看,喃喃自語:“看來是要長牙了,牙癢。早知養她這麽麻煩,我就不帶她來了。”
這話說的,好像是她求著他帶似的,知不知道我乃仙界一靈狐,讓你養我是你的福氣。胡不宜頓時惱了,一雙手直往他的臉上扒。
宣六遙躲閃不及,白晳的皮膚上被扒出兩道細細的血縫。他看不見,但是手一抹,見著掌心的血痕,連著臉上細細的疼痛,他便知道了。
就這麽被打了,不說反抗,他連指責也不敢指責一聲。
宣六遙一向平靜的臉上終於流露出淡淡的愁意,他迷茫地望向天空,將修長的脖頸露在胡不宜的眼前。胡不宜又在腦海裏長出兩顆尖長的牙齒,將他的喉嚨咬出了排排血窟窿。
“回屋吧。”宣六遙終於輕歎一聲,將她抱回屋裏。
案上,有一本書冊,封麵上方方正正五個字:育兒十八法。
書裏說,嬰兒的牙齒破床而出時會發癢,故而,無論它們手裏夠到什麽,都會往嘴裏塞。宣六遙看著那幾行字,眉頭皺起,都會往嘴裏塞?桌子板凳小椅子呢?
轉頭一看,胡不宜正抱著桌角啃得不亦樂乎,清冽冽的口水從桌上直淌到地板。
他趕緊翻過一頁紙,看看書裏還說了什麽。
沒了。
他楞了一會,才想起找了半隻蘋果換下她口裏的桌角。趁著她一口一口地磨蘋果還算安生,他趕緊去找了一顆夠她磨半日的玉米棒放在她腳邊,才把視線轉回到麵前的《育兒十八法》上。
書冊厚厚一摞,有字有畫,畫筆簡陋,幾無樂趣,字體密密麻麻,恍如天書。不,天書比之還好懂些。
心頭浮起一陣難言的浮躁,宣六遙合上書冊,算了,不看了。隨緣養吧。
他又看向胡不宜,那半隻蘋果正捧在她手裏,她往嘴裏塞著咬一會,又拿出來看看,又塞回嘴裏咬咬,又拿出來看看。約摸也是咬著一些肉的,雖然口水滿溢,她仍是滿意地咂咂嘴,繼續像模像樣地啃咬著。
粉嫩得牙床上,似乎那兩粒潤白也越來越明顯,看來長牙就在這幾日了。往後能吃的東西多了,也不用下山去找嬤嬤吃奶了。
他看著她前襟上滴滴口水印,忍不住想要逗逗她:“胡不宜,不如把你送到阿花嬤嬤處養著吧。”
胡不宜吃了一驚,半隻蘋果塞在嘴裏忘了拿出來。她抬眼看他,抗議道:“喔喔!”不要!)
“你同意了?明日就把你送去。”
“喔喔啊啊!”不要!你敢!)
“今日就要去呀?好,我今日就把你送過去。”
“喔喔啊!”不許去!)
“好好,我們此刻便去。”
宣六遙抱起她,高高興興地出了屋,像是因為馬上要甩了一個累贅似的,一臉的神清氣爽。
胡不宜頓時萬念俱灰。她雖然有些看不上他,覺著他一個凡胎俗子,即便長得俊秀,也是遠遠比不上無境上仙的。上仙曾答應會來找她,但那也不知猴年馬月的事情。
隻是這半年裏日日由這小少年照顧,她已不知不覺地把他當成依靠。
誰想他,暖時是暖,絕情時,卻也絕情得沒有商量。
被拋棄就被拋棄吧,偏偏自己像一隻包袱似的,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由人擺布,毫無尊嚴。胡不宜不由得悲從中來,也沒了心思嚎哭,隻是滾燙的淚水落下,心裏更是想著:我不要靈丹了,我回去行麽?做一隻靈力低微,永遠也修煉不成的狐狸也無妨。
可是似乎不行,宣六遙抱著她,義無返顧地往外走。
道觀門口,他們被上央攔住了:“你們去哪裏?”
拍得不算疼,胡不宜仍是心中不憤。明明是你看管不嚴,把我一個隻會亂爬的嬰兒扔在一邊,院裏又養了妖怪,怎地這會兒怪起我一個不懂世事的小嬰兒來?可惜她此時連牙都不曾長,要不然,他敢冤她,她就敢咬他。
她心頭一陣委屈,除了哭,無計可施:“哇啊”
哭聲陡然響起,院牆上的飛鳥被驚得起身亂飛,在結界中慌慌張張地來回逃竄,慌亂間卻找不到結界的出口,柔韌的結界將它們彈來彈去,平空上演了一場亂糟糟的馬球大賽似的。
頓時雲霧俱散,眼前一片亮堂。
宣六遙手握拂塵,站定在井台邊,低著頭向她看來,臉上倒也不驚不怒,隻是帶著些許責備。剛才縛住那蜥蜴的,應是他手中的拂塵長須。
有驚無險。這蜥蜴差點把胡不宜送回了靈台山。她仍是有些後怕,抬頭問道:“咿咿喔喔”宣六遙,那是什麽妖怪?)
也不知是不是聽不懂,宣六遙不僅不回答她,反倒教訓起來:“胡不宜,現在會爬了是不是?竟敢背著我偷偷跑這院裏來了,也不怕被井裏的惡龍吃了。”
教訓了還不止,他還動了手。拂塵的長須在她屁股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總覺著有些氣急敗壞。
掌上出現千百根淺白絲線,將它縛了個結結實實,再也動不得。接著,那原本大如銅盆能包下整個她的灰掌迅速縮小,變得跟胡不宜的手掌一般大小,那小灰掌連著的四足生靈似一條蜥蜴。胡不宜尚未看清,那些白絲線輕輕一抖,蜥蜴落回井裏,“咚”的一聲,濺出無數水花。
驚慌時,唯一想到的就是宣六遙。若是這麽死命喊他都聽不見,那沒辦法,她胡不宜今日命當此劫,來世再見。
惹了事的小可此時倒是安生得很,井中安寂無聲,連個泡也不曾冒起。
畢竟,胡不宜的哭聲驚天動地。
靈山一向風平浪靜,氣候怡人,從未有過如此可怖之物。
宣六遙明明就在寢宮內,為何此時還不見人影?胡不宜倉皇四顧,眼前隻有重重迷霧,連這宮殿,也被灰藍迷霧擋得不見蹤影,天地間,似乎隻有一角井欄,和井欄上伸出的一隻可怖魔掌。
她抬起頭,卻發現周遭天色已變,原本豔陽高照,此時自己卻被包裹在重重灰藍色的迷霧之中。這迷霧,厚厚疊疊,又絲絲縷縷地來回流動。她看不清迷霧的邊界,不知它隻在院中,還是已籠罩了整個大地。
迷霧中伸出一隻灰黑的大掌,大掌似鷹爪,五根指甲厚如筍、長似鉤,掌心無比厚實,整隻掌的皮膚很是粗糙,掌背上凸起顆顆碩大的顆粒,像一塊會動的嶙峋石頭。此時正掌尖微攏,緩緩向她抓來,似乎要將她拎起,帶入那重重迷霧之中。
嗚呼嚕
低吟伴隨著沉重的呼吸聲,從井底傳出。似乎井裏有一隻妖怪,趁著她落單,想要將她捉進井底,丟入一張血盆大口,卡巴卡巴,當成一顆鮮嫩的菜瓜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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