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郎情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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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夫人一向安穩溫和,幾乎從未見她發過脾氣,下人們對她也稱讚有加。他很少管家裏的事,家裏這麽些年也太太平平,幾乎沒有什麽事會煩到他,以至於他除了回來歇息,都沒有花多少時間留意這個家。
    她怎麽就突然懸梁自盡了呢?連封遺書也沒有。決絕又無情地拋下他和佘非忍,拋下這個家,自顧自地,說都不說一聲,便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小公子,我們出去吧。”香蓮又捉住他的肩膀,想將他推出去。
    莫不是母親生病了?
    “母親,母親你起來!”
    他用力掙紮著、喊叫著,不肯離去。
    佘非忍這才著了急,撒腿衝進屋,朱紅顏並未像往常一樣前來迎他,她和衣躺在床上,父親站在床頭彎著腰看她。
    他佘非忍,在溺愛中長大的佘小公子,轉眼之間便失去了母親。
    一顆心,坍塌了半邊。
    他望著外頭的暮色降臨,心裏涼嗖嗖的。
    等香蓮端著飯菜進來,他緊抱著自己,瑟縮在門後,一雙烏亮的眼睛失了神采,隻楞楞地從門縫裏望著外頭。
    香蓮的淚立刻又湧上來:“小公子,該用飯了......嗚嗚......該用飯了。”
    說是讓他用飯,香蓮自己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撲簌簌地掉進他的飯碗,最後,主仆兩人誰也不曾吃飯。香蓮摟著他坐在屋門口,遠遠地望著朱紅顏的屋前,那裏下人們不停地走來走去。
    很快,宅子裏掛滿了白燈籠和白幔,佘非忍被披了一層白色的麻布帶到正屋。
    正屋裏,一口碩大的棺材正放其中。兩枝粗大的白色蠟燭燃著慘白的燭火,不停地滴著燭淚。
    父親也披著麻。
    姨母朱青顏也來了。
    她跪在棺前,哀哀哭泣:“姐姐,你怎麽就走了呀,留下我和非忍,還有姐夫,我們該怎麽辦呀?”
    佘非忍想起了他神遊時見到的幻象。那些,到底是幻象,還是真實的發生?
    他盯著朱青顏,她的頭埋著,看不清臉上可有真切的悲傷與眼淚。隻看到父親過來輕聲安慰她,她把額頭抵在他的手臂上,似倒非倒,楚楚可憐,傷心得......連眼皮都不曾哭腫。
    帕子在眼下輕輕點過,蜻蜓點水,怕弄花了妝似的。眼皮倒是紅紅,那縷紅在眼尾處輕微飄起,似哀似憐,卻更添幾分嫵媚。
    “姐夫,往後我怎麽辦?”
    “放心,我斷不會不管你。”
    兩人輕聲細語,相互依偎,情深意重。
    也怪不得佘景純——
    朱家家道中落,朱青顏父母雙亡,又是鮮嫩的年紀。他不忍她如此落單,自己宅子裏都沒有餘暇照顧,卻總會抽空去看望她,勸慰她。
    總歸是家裏的牡丹花不夠香,時不時要聞一些百合花的香氣,才覺著日子有了意思。
    又或許,年輕時一心奔著仕途,不曾好好體會美人柔情。等他想體會了,身邊人已失了韻味,總得要更鮮嫩些的,才合得上才子與佳人。
    也恰好這個佳人,也存了這樣的心思。
    真個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卻是害了朱紅顏,又丟下佘非忍。
    葬禮結束,佘宅沒了主母。
    宅子裏顯得冷清多了,佘景純仍是早出晚歸,將宅子丟給了管家福叔。管家自然不像主母那般是宅子的主心骨,雖管著家,手裏邊隻有用來支出家用的銀子,將來下人們的月薪,還不知能不能按時發放。
    所以雖仍有那麽多仆役,卻個個做事時少了一份勁頭。
    佘非忍焉頭耷腦了好幾日,除了采月和香蓮,其他那些下人們,見著他時,也少了許多往日的尊重,有時連個正眼都沒有。他也算是初嚐了人情冷暖。
    這日香蓮去廚房端了飯菜回來,嘟著臉很不高興。
    沒了朱紅顏,連著飯菜也差了許多。原本長湖香米、山珍海味雖不說應有盡有,但也常有珍稀的食材,又經精心烹製,如今倒好,米飯裏摻了苞米粉,平空糙了許多,葷菜也隻有些簡單家常的。廚房不再另外給他燒菜,隻說老爺就給了那麽些家用,不夠另外買稀罕菜的。
    今日的菜也隻兩個,一個紅燒土豆,一個土豆燒豬肉。醬油、調味料倒是放的足足,因為廚房裏的人自己也吃這個。
    平素裏也就算了,今日飯前,香蓮特意叮囑廚房蒸幾個蛋給小公子吃。廚房竟然說沒有雞蛋了。
    佘非忍舉著筷子看著眼前的菜,是他要吃蒸蛋的,可是沒有見著,他隻能問香蓮:“蒸蛋呢?”
    香蓮忍了忍,終是沒忍住,氣鼓鼓地說道:“廚房說沒了。”
    “一個也沒了?”
    “誰知道。”
    他已經吃了好些日這樣的粗茶淡飯,竟然想吃個蒸蛋都沒有。他氣得啪地一扔筷子:“走,我們去廚房。”
    “是。”
    香蓮正覺著廚房狗眼看人低,急需有人撐腰,想也不想,跟著小公子去了。
    廚房裏正在收拾,隔屋還有幾個仆人在吃飯。佘非忍一進去便翻箱倒櫃,呯呯乓乓,還故意踢上一腳,生怕別人聽不到。惹得仆人們紛紛側目。
    管廚房的張嬤嬤聞聲過來。張嬤嬤也雖算不得膀大腰圓,但也生得壯實,看樣子便知道是吃飯多、力氣大的女人,一開口嗓門也大得很:“小公子,你不要亂翻啊。”
    若是朱紅顏在世,她敢這麽對他說話?
    正巧佘非忍站在凳子上往櫃子裏瞧,在裏邊的角落發現了幾隻雞蛋,頓時火冒三丈,拉出雞蛋就往地上砸:“你說沒雞蛋?這是什麽?叫你藏!”
    那幾隻雞蛋是張嬤嬤藏著那兒,每日在袖籠裏揣上一兩隻回家。她已將這些當成了她的,此時見他將它們砸得七零八落,蛋清、蛋黃鋪了一地,一灘灘的黃黃白白,像是打碎了心頭肉一般,令她又難堪又心疼。
    她壓低聲音辯道:“這雞蛋放得時間長了,不好吃了。”
    “早些怎麽不吃?我已經多少日沒見著蛋味,你卻放在這兒等著變壞?你怎麽管的廚房,是不是要等我稟報了父親將你辭掉?”
    佘非忍伶牙俐齒,更是搬出了佘景純,張嬤嬤不敢再說話,隻得低頭認錯:“是。我明日買些新鮮的雞蛋,給小公子蒸上。”
    這還差不多。
    佘非忍跳下凳子,氣咻咻地離開了。
    身後,張嬤嬤也是一臉氣惱。
    後麵的日子,每餐能多些雞蛋或新鮮菜,雖比不上以往,好歹也跟仆人們吃的區別了開來。
    佘非忍便覺得,人就是賤,非得踩到臉子上去,才肯好好做人。
    朱紅顏沒了後,佘景純依然一心撲在朝廷事務上,連著朱青顏那邊也去的少了。畢竟去了就會想起朱紅顏,心裏多少有些愧疚。
    曾經提過的要納朱青顏為妾,也不提起了。
    可是時光易逝,美人易老,這一點朱青顏清楚得很。她已經花了許多時間與精力為入佘宅鋪路,姐姐既是阻礙,也是橋梁,沒了姐姐,一旦佘景純對她情冷意淡,那就是百頭牛也牽不回來。
    某一日,佘景純事務結束,出了皇城的辦公處。皇城前麵是長安大街,走來走去的都是朝廷大臣、大臣的隨從,或是巡邏兵士。
    因此,一身粉色裙裾、美豔動人的朱青顏站在街頭時,他一眼便看到了。
    來往的人都看到了,好奇的目光紛紛在她身上打轉,恨不得挖塊美人香肉回去,香噴噴地煮了吃。朱青顏卻不為這些豺狼般的目光所動,麵朝皇城門站著,一雙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佘景純,眼裏卻沒了往日的楚楚可憐。
    佘景純背上一緊。
    佘非忍看著這團白綾,直到身子被香蓮推出門外,才回頭哭著問:“母親怎麽了?香蓮,我母親怎麽了?”
    宅子裏,有佘非忍自己獨立的大屋,與朱紅顏的屋子斜斜相望。香蓮把他帶回屋中,邊哭邊說道:“小公子,你在這裏等著,別亂跑。我去取飯。”
    香蓮出了屋,佘非忍想要再去母親的屋,腳下卻失了勇氣。
    他以為她會高興,因為她一直操心著妹妹的婚事,擔心她沒有個好去處,如今他替她安排了,夫人怎麽就不高興了呢?若是她不願意,她哭一場、鬧一場就罷了,怎麽如此性烈。
    納個妾怎麽了?
    夫人自己還提過要替他納妾,他沒有同意。如今他想納了,她卻不願意了?
    佘景純怎麽也想不通,他看著朱紅顏臘白的臉,緊閉的雙眼,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哪怕佘非忍在他身側哭叫,也不曾看一眼。
    屋子的空處,一把椅子摔倒在地,椅背上,堆著一團淩亂的白綾。
    隻因為,他說要納朱青顏為妾?
    佘景純彎著腰,一雙眼失神地看著朱紅顏,似不相信眼前的情形。
    他此時一閉眼便能看見母親慘白如紙的麵孔,他讀了那麽多書,自然也知道死亡是什麽。隻是從未想過,有一天死亡離自己那麽近,竟然發生在自己最親的母親身上。
    昨日見著她時,她仍鮮美得如一朵雍容的牡丹花,身上散著溫甜的香氣。而今日,花謝人凋零,陰陽兩相隔。
    她這是怎麽了?
    母親是跟父親吵架了嗎?
    可為何采月跪在床前哀哀地哭?
    他衝上去撥開采月,正要開口詢問,卻見朱紅顏直直地躺在被子上,雙目緊閉,下頜處一道紫黑......
    他伸手去推她,著急地喊著:“母親,母親你起來......”
    她仍是閉著眼不理他,她的身子硬硬的,那種觸感,讓他想起了死去的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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